江蓠来京城两个月,珠宝玉器也见多了,却从未见过这样奇特的铃铛树,料是大长公主从哪里收集来的佛门礼器。
一丝风灌进门,那些小铃铛微微摇动,叮铃叮铃地响起来,似有生命一般。她莫名觉得这东西有些诡异,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被一阵随风而来的熟悉香味引得伸出手,眼睛蓦然睁大——
刹那间,剑风从背后携雷霆之势破空而来,江蓠暗叫不好,闪身避向窗前。雪亮的剑刃眼看就要触到手臂,她不知从哪儿爆发出一股力气,一把将挂画扯下来挡在身前,那人剑势一收,生生偏了半寸,擦着她右肩劈过去,五彩箭袖近在咫尺。
是那个刺客去而复返!
他刚才定是故意装作离开,为了引她出来……
肩头的凉意让她全身的血都结了冰,随之而来的疼痛却仿佛一剂猛药,让她瞬间醍醐灌顶。今晚一连串事件在脑中走马灯般过得飞快,她不可置信地屏住呼吸,想抬手捂住伤口……
说时迟那时快,第二剑已至眼下,她奋力转身扑在屏风上,颤着嗓子叫道:“薛先生,是我!”
那一刻,剑气蓦地凝在后颈,江蓠几乎可以感到金属散发的冷意。
“薛,薛先生……”
“转身。”那人低声命令。
江蓠咬了咬唇,深呼吸数下,压住心头的震惊,扶着屏风理好衣裙,而后慢慢地转过身来。
风忽然停了须臾。
半明半昧的光影里,暗香幽幽浮动,她站在面前,眸中秋水照人寒,额间生出一朵初开的海棠花。
夜阑人静,更鼓声远。窗下一抹惊鸿影,满室月色为君倾。
良久,剑刃从颈侧移开。
那人收回手,将脸上第二层皮面具揭下,露出一张皎皎如月的面孔。
“薛先生……”江蓠望着他,惶然改了口,“小侯爷。”
薛湛长长地叹了口气,唇角勾起一弯无奈的笑,嗓音依旧温和:“对不住,把你当成贼了。岘玉,你真是让我……”
他没说下去。
--------------------
满室月色为君倾,薛教授就是月。
什么六边形战士啊,长得帅脾气好会上课会管家还会演戏玩杂技,主要是人清纯,没谈过女朋友,一个眼神就给他治得死死的
大家可以猜猜女儿是怎么推测出来的,下章解释~
江蓠脱口道:“那个王总管是假的,你扮刺客试探他。”
薛湛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见她紧张地捂住嘴,眨着黑亮的眼睛,不由忍住笑,捡起地上的画轴重新挂在墙上。
实则大长公主的人都被他调走了,大声说话也无妨,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想看看这个聪明冷静的女孩子慌张失措的模样——就像第一次见面,她趴在榻上仓皇地说弄脏了他的披风。
“此地不宜久留,你随我来上药。”他面色淡淡地走出去,将屋门锁上,“既然你出现在这,今晚我就不能让你回去了。”
“这……”
没等她说出话,薛湛便唤道:“来人。”
屋檐上忽然跳下一个府卫,“听小侯爷吩咐。”
“告诉楚阁老府上的缁衣卫,薛家不是他们想进就进的地方,夫人的小妹既已平安回去,他们的差事也算成了。侯府在抓刺客同党,江姑娘受了一剑,不宜走动,郡主的贴身侍女会照顾她,明日一早我便派人护送她回尚书府,奉上赔礼。”
他又唤来一名女侍卫,竟是陪薛白露在国子监上课的轻云。
真瞧不出她也有一身武功!
“轻云,你带江姑娘回轩星阁,莫要让她吹了风。”
“是。”
刺破肩头的剑极为锋利,只是轻轻一下,就穿透了四层衣裳,在皮肉上割出一个口子,疼得钻心,还有股冷气深入骨髓。轻云脱下披风裹住她,打横一抱,提气运起轻功,踏着梅花枝穿林而去。
江蓠头一次被人抱着飞,十分新奇,连伤口都似乎没那么疼了,两侧的景物逝如流光,可还没过瘾就落了地。面前是个清静的院落,寒冰时节,这里的溪水却还在潺潺流动,草木尚青,翠竹猗猗,一座两层小楼立在林子中央,灯火照亮了门前种的一片青桐树。
抬头看匾,这就是薛湛住的轩星阁了,没想到这么孤清。
她被轻云领到楼上的房间,趁其转身去拿药,把诰命玉牌取下放到褡裢里,不确定地问:“这是客房吗?”
房里陈设乍一看十分简单,没什么瓷玉摆件,可架子上的书未免也太多了。她细细看去,熏炉刻着螭纹,飞罩雕着麒麟,床边立着八扇的紫檀边缂丝屏风,描的是上巳春景,旁边还绣出了“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墨字,正是薛湛的草书字迹。
轻云替她褪下衣物,拿出药粉洒在伤口上,解释道:“阁中没有客房。小侯爷历来不喜外人进院子,只是江姑娘受了一剑,得好生休息。他的剑叫‘剔玉’,是铸剑大师苦斋先生熔了古剑所铸,剑性极为寒凉,若是划破肌肤,寒气入体,则伤口难愈,需得敷特质的药吸走寒气,前六个时辰要换三次。这儿比不得郡主的秋水苑周到,但靠近温泉,暖和又不干燥,请姑娘在这将就一晚。”
药粉融进创面,江蓠疼得眉毛拧在一块儿,脑子嗡嗡的,“承蒙小侯爷好意,给你们添麻烦了。”
轻云给她换了件干净的丝绸里衣,宽慰道:“姑娘忍着些,不出一旬伤就能好。”
但还是疼得厉害,她只好找点话来转移注意,“那剑是熔了什么古剑铸的?”
“是秦昭王的‘诫’。”门外传来薛湛的声音。
江蓠披上外衣,示意轻云去开门。
“小侯爷,药上好了,我去给江姑娘准备洗漱用具。”她退下。
薛湛走进来坐在榻上,挽袖沏了两杯茶,姿态闲雅。他换了燕居服,雪白的直裰穿在身上,便如绣了日月星辰的礼服一般光曜夺目,那张脸却温润如琢玉,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傲气。
江蓠在小几另一边坐下,道了声谢,端起茶盏吹了吹,“秦昭王稷,在位五十二年,以元年岁次丙午,铸一剑,长三尺,铭曰诫,大篆书。小侯爷的剑是什么样的?”
“长二尺八,宽一寸,护手一寸,宽二寸五,厚六分,两耳各一寸四,剑柄镶北斗七星,剑身刻有旋纹。这是我及冠时,家父赠予我的重礼,平日去国子监教书,不便带在身上。”薛湛惊讶道,“岘玉还看过《古今刀剑录》?”
“见笑了,我看的书杂。”她忍着肩上的疼,“小侯爷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薛湛微蹙了下眉,“你无需和府中的下人一样称呼我,我也未把你当成盗贼审问,实则是想请教你一二。若你不介意,可以平辈相称,便是在国子监,也有几个交好的学生唤我的字。”
他见她犹豫不定,喝了口茶,笑道:“差点忘了说,我晚上歇在后头的茅舍,问完就走,你无需担心。”
江蓠以为他误会了,连忙摇头:“我不担心,要是换了旁人才担心,薛先生是君子。”
这句话轻轻地飘进耳朵,薛湛眼睫一动,放下杯子,“惭愧。”
是不是君子,他自己知道。
江蓠笃定道:“庄子秋水篇说,鹓鶵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先生的院子里种了那么多梧桐和竹子,还有四季长流的泉水,可见是能引凤凰的真君子了。”
她面色苍白,却神采飞扬,仿佛很喜欢和他对坐谈话,桃心脸在灯下如同一块剔透的玉,眉心的花钿鲜红如血,艳色逼人。
薛湛望着她,不禁放轻声线:“那么……”
江蓠有点不好意思,试着叫了他一声:“令仪。”
然后扑哧一笑,急忙掩住唇,眸子亮晶晶的,好像实现了一个多年以来珍藏的愿望。
薛湛及时移开视线,盯着茶水,“既然我们互相称字,那就交心而谈。岘玉,你到底是何人,怎么发现王总管是假的?又如何猜出我今晚设了局?”
江蓠不想瞒他,却也没把话都倒干净,“我以前是桂堂里的代笔——就是前阵子被朝廷一窝端掉的那个桂堂,因做了楚阁老查案的证人,于朝廷有功,所以向他讨了个赏,进国子监读书,也许诺他帮忙找到桂堂仍在潜逃的易容师和堂主。我给人做代笔,要女扮男装上考场,就懂些易容术,鼻子也比常人灵敏,闻得出这里头的猫腻。初八那日白露从慧光寺回来,身上带着一种易容后的气味,我就对侯府起疑了。”
薛湛叹道:“我也奇怪你一个姑娘家,为何能作出那样规整老练的八股文,原来是精通此道的高手,失敬了。你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
江蓠很想跟他炫耀几句自己的光辉经历,但说正事要紧,继续道:“所以白露请我来赴宴,我就留了个心。易容不仅要改相貌,还要改声音,南越有一种薜荔虫,先吸了原主的血,然后被制成药丸吞下,服用者十天之内的声音就会和原主相同,身上带有一股虫子的香气,等虫子在体内死了,药效即散。今晚在玉勒堂,白露身上本来没有香气,但大长公主、清河长公主和王总管来了之后,坐在她身边,她身上就沾了一丝气味。我后来趁人都走了,回到玉勒堂再次查看,发现王兴的坐垫上有很浓的香味,以前我在桂堂里易容,身上的气味都没有这么浓,我想他一定服用了很长时间药丸。”
薛湛道:“王总管是内务府出身,里面的宦官在主子身边伺候,都喜欢用些熏香,旁人若不像你这般懂易容,着实想不起来这一遭。”
“王兴跟着殿下入侯府已有二十多年,虽然近年很少在府里,但我相信以你对他的熟悉,只要见他一两面,就能察觉出他和以前有所不同。他和殿下是在八年前开始长住佛寺的,那时候白露年纪还小,对王兴的印象没那么深,但你是了解他的。”
薛湛点了点头,“我和白露幼时与王总管十分亲近,可后来发现他有意避着众人。先前几年我以为他背着侯府做了违逆之事,但暗地里查下来并没有,上个月楚阁老来国子监讲学,提及桂堂里用于科场舞弊的易容术,令我怀疑是否有人假扮他,他害怕露馅,才极少在侯府里出现。”
江蓠兴冲冲地接道:“所以你在初十那天找了个理由,去王总管他弟弟开的玉器铺套话!你同王老板说,白露七岁生辰,他送了一对山里抓来的红眼睛白兔,但其实是一只小灰兔,养了一个月就死了。这个王老板也有问题!送给郡主的礼物,他绝不可能忘记的。”
“确实如此。你如何知道我去了铺子?”薛湛笑问。
“我送给白露的生辰礼,也是从万兴玉器铺买的呀!那天我和别人一起来,听见你们在说话,就没打扰。这可真是巧了!”
江蓠越说越兴奋,“今晚宴会,你故意让人绊了白露一脚,让她把酒泼到你袍子上,这样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离席。你一走,立马换上了杂耍戏班的衣服上场,明面上是刺杀白露,其实两剑都没有冲着她的要害去,而是为了引王总管出手和你打斗,试试他的功夫。白露说生辰宴是你一手操办的,连写请柬、调教下人这么细枝末节的事都要管,怎么会疏忽,放进来一个带兵器的刺客?连跟着阿芷的宫卫都进不去府。”
她回忆着当时混乱的场景,“你的剑先碰上酒壶,又劈了桌子,上面又是酒又是汤,易容膏遇水即化,所以剑尖就变黄了。那些朱衣侍卫也是你事先安排好的,和你一起演戏,他们把你押到后门外,你故意说话让大家听见声音,以为你换完衣服刚刚赶来,从头到尾都没露过脸,但当时大家慌成那样,根本不会留意!还有,刺客又不是小偷,怎么会爱惜主人家的画呢?因为那幅画是大长公主喜爱的,所以我在云间小筑里扯下它,你不忍心划破。你接近我的时候,我还闻到了很淡的龙脑香,也没空再多想,就猜是你了!”
薛湛赞赏地看着她,坦言:“我临时替换了班子里一个人,试了几招,才确定这个王总管是假的。我怕他多疑,所以戴了两张面具,他揭了第一张,见是个生人,仓促之下不会想到还有第二张。请来的戏班并不知情,审问一番做个样子,后日就会放出去。”
“是因为他的武功有破绽吗?这我不懂,就看不出来了。”江蓠好奇。
他笑道:“这个假的武艺太好了,能和我过几十招,宫卫的招数他也使得不够熟练。另外,眼尖的大抵都能看出他是个太监。”
“啊……”她想起邻座武将吸的那口凉气。
“真正的王总管并没有净身。”
江蓠满脸震惊,这也是可以和她透露的吗?
“王兴是工匠世家出身,家里犯了罪,从小没入掖庭。我母亲见他手艺精湛,便向外祖宣宗求了个恩典,把他带在身边,让宫卫教习,充个贴身护卫。母亲心善,王总管为了净身之事求她,她竟真使个了法子,让他逃了过去,除了我们三个知道此事,别人都以为他是宦官。”薛湛摇头,“这个假扮的若是为了扮得像才去净身,那真是得不偿失。”
江蓠十分感慨:“是啊,身上没有的东西能造假变出来,但身上本来有的,去掉可就难了!”
薛湛轻咳一声,似乎觉得这话题有些不妥当,“总之,这个人是假的,但我现在还不能把他抓起来,因为……”
“因为你不仅怀疑他,还在怀疑大长公主。”江蓠说出了原委,“她的坐垫上也有薜荔虫的香味,云间小筑里用了大量的檀香来掩饰,这个人也是假的!你去她房里,就是为了寻找线索。”
--------------------
下章修罗场预警!!!
女儿:我出息了,男神把我当朋友,让我前老板知道不得把我捧上天
描述佩剑的那一句参考《卧虎藏龙》,改了尺寸。这里薛教授对她没有隐瞒,非常诚恳地说实情,所以女儿也对他说实话。
第51章 薜荔虫
先前她没提到,是因为薛湛不提。指认大燕唯一的大长公主是人假扮的,这话的后果太严重了。
薛湛沉默半晌,方道:“我很担心母亲,不知道她现在何处。起初她气色很差,八年前去了慧光寺养病后,因为不放心家里,回来过几次。白露那时还小,什么都不懂,在一旁和王总管玩儿,母亲拉着我的手,像是有话要说,可最终都没说出口。再后来,她从每年回来住两个月,变成了住几天,到最后我竟一年只能见上她两三面。如今府里的这个女人,白露见她的次数比我多,这丫头单纯,不觉得她有问题,但我越来越生疑,问她以前的旧事,她每每有意绕过去。没有足够的证据就动不了她,只要她在,就没有理由抓假王兴,她不仅是侯府的主母,更是一句话就能掀起风波的大长公主。”
江蓠轻声问:“她知道你在怀疑她吗?”
薛湛在桌上叩了叩手指,“我对她十分恭敬,从未曾忤逆过,为了让她打消对我的忌惮,我在侯府的时间少,在国子监的时间多。只是今晚扮了刺客试探假总管,不知他会不会看出端倪,和她商量。她敢回来,就是因为拿住了我父亲,他的病本不该这般重,今年连说话都不能了,我费了好些功夫,才弄清他中的是蛊毒。我得到的消息太少,贸然行动,他们都会有危险。”
江蓠宽慰他:“你往好的地方想,你母亲还活着,因为扮她的人,需要她的血……”
她倏地住口,打了个寒颤。
他说,八年。
这么久的时间,真正的安阳大长公主身上,会被虫子咬出多少个窟窿啊!她和王总管被关在一个秘密的地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忍受采血的痛苦。
薛湛神情沉凝,“岘玉,我需要你帮我找到她。”
江蓠缓缓道:“这两个人的易容术,和桂堂里用的一样,而桂堂和齐王有关联。令仪,你知道楚阁老主削藩,我在帮任何人之前,都要以他为先,你如果想让我帮你,就必须做出承诺,不会与他为敌,也不会站在齐王那边。”
薛湛道:“薛阁老就是薛家在朝中的喉舌,他和楚阁老是一派的。”
江蓠想到这点,就放下心,“那你需要我的时候,就派人知会我。我之前向你讨了好处嘛,也是想参加会试的。”
他笑了笑:“自然要投桃报李,不会让你空手而归。我虽不是朝官,但无论是在国子监,还是在礼部,都有几分薄面。”
“那就成交!”
薛湛从袖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匣子,放在茶几上打开,“你可知这是何物?”
江蓠一看,匣子的里层是水晶做的,放着一枚大长公主屋里的金铃铛。
她凑上去闻了闻,“不知道,但这就是薜荔虫的香味,她该不会把虫子养在里头了吧?”
铃铛是空心的,下部只有一条头发丝那么细的缝,薛湛用木条拨弄了几下,铃铛响起来,那阵香味更明显了。
“不对啊,缝这么细,虫子也爬不出来。”
薛湛道:“这几年她回来,我都会趁机进她房中搜一搜。那株鎏金松树是她放在慧光寺里的,她带回了府,我拜见时并未觉得有异,它也没有特殊的气味,今晚我将云间小筑的府卫和侍从都调到别处,独自进来查看,发现这尊法器见风就响,还散发出她身上那股香气,于是推测她碰过这东西,便拿了一只铃铛回来。”
“你还是将它放回去,免得打草惊蛇……咦?木条借我用下。”
江蓠拿着木条,拨了拨铃铛上的螺旋花纹,“每个铃铛上的花纹都是一样的么?”
“并不相同。”
她灵光一现,终于想起在哪儿见过这些花纹了,“你看这些圆圈三角,像不像工尺谱的板眼符号?我娘……我家中有乐伎,她们弹琴的谱子上就有。”
薛湛闻言,注视着铃铛上刻的符号,“只一个铃铛,是敲不出曲子来的。”
话虽如此,江蓠试着用木条在铃铛上敲起节拍来,一板三眼,一板四眼,叮叮当当,敲到最后一拍,“卡”地一响,那根头发丝细的缝居然裂成了一个豁口。
没想到误打误撞,真蒙对了!
薛湛拿来蜡烛,橘色的暖光下,三枚米粒大小的白色物体粘在金属上颤动不休,花香扑鼻。
吹了口气,它们颤得更厉害了。
“原来是虫卵啊!”她恍然大悟。
两人看了一阵,薛湛用木条将其中两粒卵拨出来,放在绢帕上,问:“这虫子吃什么?”
“我见过的都是成虫,它们要喝人血,活不长,长得和蜘蛛似的。”江蓠还发现一个问题,“这玩意敲开了要怎么关上?”
薛湛道:“你按刚才的倒着敲敲,关不上就做一个新铃铛挂回去。”
她硬着头皮敲,敲完没反应,又不死心地正着敲一遍,“卡”一声,金属夹层弹出来,将口子封上了。
江蓠长舒一口气,眉开眼笑地把铃铛放回匣子里,“你赶快送回去,总算有收获。”
薛湛看着她明媚的笑颜,唇角扬起,“多亏了你,否则我就是把那棵树搬回来,也摸不着门道。”
她摆手:“我只是想法比较多而已,你要是钻研它一个时辰,肯定也能想出来……嘶!”
肩头的伤被牵动,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她眼睛一酸,差点哭了,埋怨道:“令仪,你的剑也太快了。”
薛湛下意识伸出手,又收回来,“实在抱歉。你可有喜欢的物件,我送到你府上做赔礼。”
江蓠想了想,摇摇头,眼里的星星又冒出来了,“我们桂堂里的代笔,如果能见到靖武侯府的世子,那可比中了举人还高兴!令仪,你不知道,我们平时训练都是学你的作答风格,我十二岁的时候看到你写的文章,就特别想见你一面,如果能同你说上话,做梦都要笑出来!这还不算什么呢,我们堂里排第三的一个代笔,他在屋里给你在魁星边上摆了个牌位,每次上考场都要拜一拜,说要是能同你畅谈一番,死了也值!你赏识我,把我当成朋友,愿意帮我的忙,我还有什么想向你要的呢?我就是向你要一只小兔子,都会觉得自己太过分了!”
屋里忽然静了下来,须臾后,薛湛叹息:“我倒希望我的文章写得没有那样好。天晚了,你早些休息,明早我再来看你。”
江蓠一个劲儿地点头,心满意足的模样。
薛湛收好匣子,站起身,执起银钳在熏炉里拨了拨,“我燃的是龙脑香,需熏得浓些,把薜荔虫的气味盖住,你介不介意?”
“当然不介意。”
他往里又丢了一块香脂,“我这就回去了。”
门外的轻云已准备好水盆巾帕,他叮嘱几句,施施然走下楼。房中甚是温暖,江蓠洗漱后褪了衣物,躺在床上,莫名生出忐忑来——楚青崖倘若知道她留在侯府过夜,怕不是要气得把尚书府给拆了!
不过她是来办事的,等明日她带着最新消息回去,再哄他几句,应该就没事了。
晚间睡得断断续续,轻云给她换了三次药,药粉吸完湿寒之气,变成了淤泥状的药膏,伤口疼痛减半。
约莫到了辰时,她精神不济地起床,轻云给她缠了绷带,带她去一楼的浴池泡澡。这儿引的是温泉水,有驱寒的功效,泡上半柱香,换上郡主房里送来的衣裙,已是饥肠辘辘。
好在各样粥饼小点都送进了卧房,江蓠胃口大开地吃了一顿,身上懒懒的,便披着中衣窝在床上,拿着卷书看。过了两盏茶,侍女就通报小侯爷从玉杯斋请安回来了。
她望向窗外,朝阳升到梧桐树梢,从叶间漏出千万金芒,好似凤凰拖着长长的尾羽栖息在枝头。
今日天气不错。
东边日出,西边也未落雨雪,侯府后巷却凝着一股森然的寒气。
年近八十的薛阁老一出门,刚拐出巷口,轿子就被截住了。过了些时候,这顶八人抬的轿子原路折了回来,一个家丁同府卫说:
“老人家忘带绶囊了。”
于是轿子晃晃悠悠,抬进了后门,抬过了温泉茅舍,抬过了薛阁老住的厢房,一直抬到轩星阁的竹林,才最终落地。
压根没看见什么绶囊。
厚实的轿帘一掀,一个穿红袍的身影走出来,冷声道:“薛阁老,要是你那侄孙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就别怪本官心狠手辣了。”
“楚大人,有话好好说,令仪不是那种人。”
楚青崖对轿夫命令道:“还等什么?进宫迟了,你们有几个脑袋够掉?”
待轿子一溜烟抬远,他在鸟鸣阵阵的竹林中踱了几步,几个朱衣侍卫立刻围上来,手按在绣着北斗七星的刀鞘上。
楚青崖将御赐的金牌一亮:“都瞎了眼,认不得本官?”
侍卫们面面相觑,都没料到楚阁老竟坐着薛阁老的轿子进侯府,一个机灵的躬身道:“请阁老去前头院子稍等,某等去通报小侯爷。”
楚青崖冷笑:“不需通报,本官不想坏了他的好事,就在外面站着等。什么时候他出来,本官就要他的命。哪个教书先生正人君子会把女学生留在自家过夜?”
侍卫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好了,“阁老息怒,小侯爷晚上不住在这,江姑娘受了伤,楼里有特制的药,还有温泉水,所以在这歇了一宿。”
楚青崖听见“温泉”二字,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敢情还要温泉水滑洗凝脂!
楼中忽传来一阵开怀的笑声,银铃也似,清泠泠地飘过竹枝。
他额角青筋一跳,再也忍不住,喝道:“都退下!”
然后便从林中走出,就在楼前孤零零地站定,袖中露出一截剑尖。众人看他似有深仇大恨,都不敢轻举妄动,安安静静地在门口站成两排石像。
二楼的笑语又响起来,听得真切:
“……我考过四十二场科举呢,一点也不紧张!钱是赚了一些,都拿去给我娘买药了……没关系,陛下和薛阁老都知道……”
“……哈哈哈,是的,我考试包过!县试十两,府试二十两,要替雇主从头开始考秀才,会收便宜些,二十七两就行。乡试是五十两,一路考到举人七十两,碰上贵客就收得更多,但七成都要交给堂里,堂主很小气的……”
有个清朗的男声低低说了些什么,她笑得更开心了,“令仪,你真是我见过脾气最好的人……嗯?”
她的声音停了一瞬,又响起来,“要是定了亲,不就不能来上课了吗?也见不到你这样神仙般的人物了。你还要把我的策问印在程文集上,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好事……”
那一刻,楚青崖全部的怒火被一盆冰水浇下,四肢都僵住了。心脏裂开一个口子,又涩又痛,继而有只铁手生生把它撕成了两半,血肉模糊,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江蓠还在说:“……你得看看清河长公主是不是和她一伙的,这里头问题大了,依我看尽早退掉亲事……”
薛湛的声音含着笑:“便不是跟她一伙的,我也不会做驸马。”
疼痛从心肺蔓延到喉管,楚青崖尝到血的味道,眼前晕眩了片刻,咬紧牙关。他垂下的袖子颤抖起来,觉得自己下一瞬就要冲进去杀人,这个官位他不要了,名声也不要了,他今日必定要见到薛湛人头落地!里面那一个没良心的,冷酷无情的,对他虚情假意骗得他团团转的,让他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绞尽脑汁为她破例的,不值得他挂念,不值得他一宿没睡辗转反侧,不值得他疼成这样……撕心裂肺!
可就在他跨出去那一步时,面前清幽雅致的小楼突然变成了幽冥地府,散发着令他极度害怕的气息。他怕冲进去看到那两人依偎在一处,怕看到她眼睛里满满的爱意,怕那个男人搂着她理直气壮地告诉他——她喜欢的从头到尾都是自己,良金美玉的探花郎,光风霁月的小侯爷,君子风度的薛先生,他楚青崖算什么东西?
他麻木地站在原地,急促地呼吸着,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