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时摇了摇头。
楚青崖不觉得抽屉里一沓子家书有看的必要,人上了年纪,话就奇多,连一日三餐都要分三句描绘。与之相比,他宁愿读阅卷官们选出的甲等试卷,有几篇确实文采斐然,立意新颖。
回到书房,一张紫檀大桌上分门别类堆满了卷子。这些试卷经过收掌、弥封、誊录、对读,最终送到考官案头,此时两位主考、四位同考正吭哧吭哧地翻阅,拿朱笔批注,忽有一人拊掌怒道:
“真是狡辩,等拆了封条,老夫定要把这小子找出来,好好教训他一顿!”
阅卷官都是斯文人,极少辱骂学生,还是头一回出此恶言。这动静引得其他人围上来,将那篇策问从头看到尾,又一个老翰林拈须道:
“有理有据,写法独树一帜。”
俄顷,六个考官便分成两派吵作一团。争辩半天无果,转头见楚青崖一人坐在梨花椅上闲闲地品茶,乌发玉冠清静自若,最年长的考官便有些不悦,唤他:
“小阁老,你来看看这篇策问,年轻人的思路兴许和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同。”
楚青崖听了这称呼,眉眼一跳,放下茶杯。身为总提调,他本就有督查考试各个关节之责,只得起身往桌前站了,立刻有人给他让座。
他刑狱出身,素有酷吏之名,可往窗前振袍一坐,便如文曲星君投了凡胎,通身都是读书人的清贵气象。这时众人才想起来,面前这位不仅是先帝钦点的阁臣,还是当年那个十五岁便中解元的天纵奇才。
弘德元年的春闱殿试,若不是有人作弊,他取了三鼎甲也未可知。但谁又能说,状元郎的官途比他顺畅呢?十年岁月弹指过,昔年名动京城的少年已成朝廷重臣,光阴没有磨砺掉他与生俱来的锋芒,却将金水炼成钢,美玉铸成剑,钢锋所指,一往无前。
楚青崖拿过那张试卷,不动声色地通篇浏览,十五张纸写到最后一格。
策问有两道题,一道是“烛之武退秦师”,问秦师该如何取郑;一道是“郑伯克段于鄢”,问如何从本源规正人伦,阅卷官们的分歧在于第二道。
“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出自《左传》,说的是春秋时期,郑国夫人武姜厌恶难产所生的郑庄公,却偏爱顺产的公子段。郑庄公登基后,捧杀谋逆的弟弟,让他自取灭亡,并软禁母亲,后来又和母亲重归于好。
针对这题,考生第一要骂郑庄公不兄不孝,第二要骂武姜没当好母亲,第三要骂公子段谋逆。根据这三点,反推教化之策,便水到渠成。
但这个考生是怎么写的?
楚青崖颇有兴致地读了第二遍。
答卷人说,郑庄公一肚子坏水,是他父亲郑武公没教好,儿子登基都十三岁了,难道没有教过他要以慈爱之心对弟弟?即便捍卫君权,也要光明磊落,不玩阴谋诡计。武姜夫人偏心幼子,是因为难产,女人生子如过鬼门关,看到郑庄公就会想起生产的剧痛,情有可原。公子段敢谋逆,是因为郑庄公和母亲一直放任,从未正式告诫过他要正直,他虽然不臣,却是母亲和哥哥之间斗争的牺牲品。
是以要规正人伦,避免骨肉相残,与其责备武姜偏心,不若倡导父母共同教育子女礼乐之道。郑武公和儿子应给予武姜情感上的弥补,遏止她因痛苦而产生的私心,并教导公子段体谅哥哥和母亲的难处,不做挑拨离间之人。倘若郑庄公的阴鸷狠厉、公子段的骄纵跋扈是上天注定的,难以教化,那么郑国就应该极力推崇孝悌之风,做覆舟之水,让舆论来规束王室的行为。
楚青崖看毕,叠了卷子放到一旁:“行文老练,只是以‘覆舟之水’相比,太险。”
在场的都是老狐狸,已看出他对这份答卷甚是满意,只挑了个无关主旨的错处指出来,商量一阵,便写了批语,判了个“乙等”。
“还有什么难判的卷子吗?”楚青崖问。
“这是最后一份。”
他微微一怔。
从收卷到誊录,都是按顺序放好的,通常最先交卷的放在最底下,最后才批阅,这份右上角由誊录所标着“一”。
“卷子都批完了?”
“三场都校阅完毕,只是名次未定。”
“陛下有旨,录榜后将本次乡试所有甲等前十名的抄本送往京城,得御笔批准后再放榜。考生只要有一项在甲十之内,其他两场卷子也要一起送,这几天就劳烦诸位斟酌名次了。”
楚青崖说完,走到一、二场卷子边,从最上面抽了几份,挑出两份“甲等”放在面前,一份是《四书》和《春秋》的经义题,一份是论国语、拟诏和判词的实用题。
他将这两份卷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命人找出考生原卷,盯着用极标致的馆阁体写出的五条判词,手掌在桌上轻轻拍着。
过了良久,众人只听见一声慨叹:“漂亮!”
伯乐遇千里马,不过如此了。
剩下的日子过得和翻书一样快,楚青崖住在贡院中,照常监督阅卷排名,并给小皇帝写了封信,叫他认真看乡试的答卷,挑份喜欢的,也写篇论述做功课。同时上了封奏折,由官道送往京城,简述了田安国枪替之事,因其才能出众未撤答卷,但放榜时万不可有此人之名。
九月初一,贡院终于敞开大门。
被锁了十五天的官员们从院中呼啦啦涌出,如得了水的鱼儿,自由自在地奔向马车。楚青崖甫一出门,便被十几个面生的家丁拦住了,人人眉飞色舞,嘴里道着恭喜,把他往一辆大车上引。
这辇车用六匹马拉,红帘青盖,顶盘金乌,车身漆着鸾凤纹和百蝶穿花,缠着朱红色丝缎,整条街都找不出比这更为华丽的。他虽官居刑部尚书,蒙恩入阁加封一品,但无缘无故坐这种车,简直太嚣张,若是放在京城,还没等车走回府,御史参他的折子就送到皇帝案头了。
百姓们被这铺张的排场吸引过来,伸头探脑地往这儿看,楚青崖在攒动的人头中发现一张熟面孔,穿一身锦服,也朝他拱手见礼,风风火火地策马过来。
“姐夫,这是怎么回事?”楚青崖警觉起来。
卢翊看自己这小舅子不上道,拍拍他的肩,亲切地唤他的表字:“明渊,快上车跟我回府,别误了吉时!”
楚青崖后退一步,面色难看,“什么吉时?”
卢翊诧异道:“岳父大人不都写信跟你说了,今日成婚啊!你要是不满意那姑娘,就告诉他们,你十几日一声不吭,我们几个就把这事儿给办了。现在可好,呈礼部的婚书都送出去了,真没法退了。”
他把楚青崖往车里塞,丢给他一套吉服,“明渊啊,在京城成婚比在永州成婚可麻烦多了,人情往来稍有不慎就栽跟头,你在永州,就算明天睡到日上三竿不领夫人敬茶,也没人管你。”
楚青崖抓着车门,厉声喝道:“玄英!”
侍卫委屈:“大人,您说过家务事不禀。再说人家姑娘可好了,一表人才满腹诗书,有个跟您一样的象牙球,老爷夫人一见就喜欢得跟亲生闺女似的。还是指腹为婚,您可千万别有违孝道,被御史知道了,又要参您一本。”
指腹为婚?
他低头看向腰上悬的牙雕套球,当年养父母捡到他时,他身上就带着这个,好像是有什么指腹为婚说法,可长大再没提过了。
谁知道跟他一样被指婚的那个人是男是女,是死是活?
家里没提过,但会用这个借口拒婚,因本朝重孝道,父母遗命不可违,所以他为官十年,却能孑然一身,什么高门贵胄的媒人都能拒。
不料这借口有朝一日成真了!
许是他脸色太差,卢翊狐疑道:“明渊,敢情家书你是一封都没看啊?也罢,我帮你瞒着岳父大人。你老实说,是不是有心上人,所以二十五了还不娶亲?要是有,赶紧跟人家赔罪,把呈礼部的文书追回来,现在还来得及。”
楚青崖一听来得及,刚欲脱口编一个,侍卫就道:“卢少爷,我们大人不是那样的负心汉,他真没有,他要有早娶回来生孩子。”
然后脑袋一缩,骑着马绕到车后去了。
卢翊放下心,眉开眼笑,“这就好,岳母大人吩咐我,绑也要把你绑回来。”
楚青崖还想拖延,急急道:“这不合规矩,短短十几日,不是唐突女家吗?需得从长计议。”
“六礼就差你亲迎了,快,把衣服换上,去接新妇!”
这桩婚事突如其来,卢翊怕他不相信,边走边跟他说近日府中操办的情形。
与别家不同,新妇的母亲燕夫人是柳夫人的旧友,因丈夫早逝,她又病入膏肓,担心女儿今后的生活,八月十六便带着薄礼和女儿来楚府提亲。两位夫人一见面,便抱头痛哭,谈起在京城白云居的种种旧事,不甚唏嘘,再看江家姑娘,真个是水灵灵的美人、乖顺顺的性子,一篇诗赋就讨得了楚少棠欢心。次日楚少棠备了礼,差人送去江家小院为儿子求婚,又请先生算了两个小辈八字,得了个大吉后,便陆续几天抬聘礼去江家,择定了婚期。新妇嫁妆不多,前一天不消几个时辰就抬完了,正坐在家里等新郎去迎,这辈子便是他楚家的人了。
……谁想娶她?!
楚青崖听着,却觉得自己才是戏文里被绑上花轿的新妇,两眼一抹黑,迷迷瞪瞪过了几座桥,便到了江家别院。旁人催他下车把娇滴滴的美人带出来,前边有个稚嫩的童声在喊“姐夫来了”,他半推半就进了院,望着碧莹莹的菜畦花圃,靴子也不知要往哪里踏。
卢翊在暖阁外将他朱红的吉服整了整,便用力把他往里一搡,高呼:“新郎到了!”
他举止豪放,楚青崖正审视着这座未经修缮的小屋,冷不防被他一推,踉跄扶着花鸟屏风站住了。屏风那头的人正坐在床上,见有个影儿扑了过来,忙把红盖头往发髻上一罩,绣鞋紧抵着床脚,十根葱白的手指绞握在一处。
饶是这番动作迅速,却仍叫楚青崖窥见一角真容。电光火石间,那双灵秀眉眼就隐在了红缎子后,可刚才那一霎的秋水盈盈、春山拖翠,如湖中的月影,淡淡清辉消散了,波光还在人心尖漾了几漾。
他不由怔了一瞬。
……她好像,生得还怪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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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听话的孩子是要被拉去结婚的╮(╯_╰)╭
楚阁老是我写过最年轻的男主耶,比我还小
江蓠顶着红盖头,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这半月她每日都心神不宁,只因事情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仿佛老天在肯定她这个铤而走险的法子。
这桩婚事是她强扭的瓜,不甜,但咬咬牙能吃,目的是让自己在出事后有一条活路可走。《大燕律》载,科举舞弊者以欺君之罪论处,重则砍头,轻则流放。楚青崖身为阁臣兼刑部尚书,位高权重,有能力把控此案松紧,就算把控不了,也必定会想个法子保全楚家的名声。
人说“至亲至疏夫妻”,江蓠不知道若有朝一日暴露身份,他是否会大义灭妻,但她对楚少棠和柳夫人很有信心,这两位就是她嫁过去要拉拢的对象。
楚青崖的右手在空中伸了半天,坐在床上的新妇就是没动,他这时才掐了掐眉心,觉得这阵子太过操劳,脑子都不好使了。
她顶着盖头,根本看不见。
“伸手。”
江蓠听了这冷淡的一声,顿时气上心头,他似乎还不情愿?做牺牲的是她好不好!
他不情愿就不要娶她啊!
她想起中秋节在贡院撞上他的情形,还有他卡在她脖子上的那只大手,不禁打了个寒颤,却搭着他纤纤袅袅地站了起来,一小步一小步随他朝屋外走去,是个依依不舍的形容。
就是这只手!
她心中大骂。
楚青崖目不斜视地牵着她往前走,心中有些疑惑。
年轻女子的手这么小吗?
以前查案刨过寡妇坟,把白森森的手骨拿出来验毒,又大又脆又硬,远不及眼下这只,温软光滑得像一匹丝缎,只是指头上有拿笔的茧子。
听说是十八岁极少出闺阁的小姐,虽然家里穷了些,但知书识礼,性子柔弱温婉,平日爱作些女儿家的诗词。卢翊说她很害羞,千般叮嘱他不要吓到人家,要温柔。
楚青崖心中无奈,既已认了这父母之命,便决定要好好对她,但他实在说不出什么体己话。待把娇怯怯的新妇扶出小院,到了辇车旁,他动作一顿,问:
“是否要我扶你上车?”
短暂的沉默过后,新妇“嗯”了一下,声如蚊蚋。
果然是太害羞了。
楚青崖搂住她的腰,轻轻一举,把她塞进了车。
观礼的街坊四邻爆发出一阵欢呼,绣着双蝶的红帘儿垂下,漏出的一截喜裙倏地被扯了进去。
马车走了起来。
江蓠听着外面锣鼓喧天,在车里扯掉盖头,好容易松了口气,捶了捶憋闷的胸口。
这狗官分明是想让她出丑,她都看不见,怎么自己上车?拿腔拿调,不是蠢就是坏,不知道怎么升到阁部的,先帝瞎了眼。
一想到晚上还要跟此人同床共枕,她就头痛欲裂。
好嫌弃。
车外,楚青崖跨上马背,松了口气,看向卢翊。
“你看着我是什么意思?”卢翊恨铁不成钢,“明渊,你不会还想让我夸你刚才很温柔吧?”
楚青崖转过头,抽了一马鞭,又变回了那副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模样。
卢翊摸摸下巴,他看上去比来时轻松了一点,许是看到人,满意了。
是个好开端。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城东去,半个时辰后到了河畔。瑟瑟秋风扬起布帘,正值黄昏时分,西天如烧,云瀑从峰峦间滚滚而下,在河水中淌开一片耀眼金红,似喜裙上绣的大朵并蒂莲。
江蓠攥着裙摆,想到母亲在灯下一针一针地赶工,把盖头盖上了。
她不要让人看到她哭。
辇车在大宅前停下。
片刻后,有人在笙箫鼓乐里掀开帘子,扶她下车,动作生疏。
楚青崖感到她手心濡湿,当下唤宅前伺候的一个小丫头去取物。
忽有一阵风吹来。
又是一阵。
河边本就风大,江蓠站在府门前,扇子快将她扇得打喷嚏了。
“凉快些了吗?”楚青崖问。
……这狗官以为她热得手心出汗。
江蓠的眼泪一下收了回去,吸了吸鼻子,细细地应了声:“嗯。”
心中又把他骂了百八十遍。
跨进府门,四周霍然嘈杂起来,入耳皆是恭贺。仆从们招待着来喝喜酒的宾客,隐约可听见楚家二老的大嗓门,说今日犬子大喜,各位不醉不归。
江蓠看不见宅中是怎样张灯结彩、灯火通明,自打进了这宅子,就跟木偶似的任人摆布,一时间稀里糊涂地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再耐着性子和狗官对拜,然后就被两个小丫头搀进新房,坐在喜床上。
这厢妇人们往她身上慇勤地洒着花生红枣,外头传来一声声熟悉的“姐姐”,她的眼角又忍不住湿了。
阿芷今日很伤心吧?
姐姐成了陌生人家的媳妇,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了。
很快,一切都消停下来,人走了,屋静了,她得以仔细考虑接下来的事。
烛火寂寂地摇着。
江蓠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该怎么办,把三十六计在脑中反覆琢磨,是以逸待劳、欲擒故纵,还是反客为主、擒贼擒王?若委实下不去手宽衣解带,那就浑水摸鱼、调虎离山?
她才想到第十六个计策,鎏金灯盏里就积了一片红蜡,忽闻珠帘叮当作响,一股冷风从帘外透了进来,她一个激灵挺直腰板。
可见是个吃人的妖怪,进房还刮妖风。
楚青崖令丫鬟们退下,在暖阁外犹豫片刻,还是举步进来,见新妇一动不动地坐在喜床上,身下满是干果,便低头把床褥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扫了下去。
“不硌么?”
江蓠心说又不是我要坐在花生壳上,先前那一大群妇人围着,我敢动吗?明里乖乖应了声,站到旁边让他扫干净。
这一站起来,目光便从盖头下沿看见扫床的用具……
他拿什么在扫?!
楚青崖三两下把床铺整理好,欲将刚才顺手拿的工具放在圆桌上,目光一滞。桌面搁着只紫檀木架子,这柄镶了鸽血宝石的玉如意原本该架在上面,被他这么扫了几周,头上还粘了片干枣。
这好像是挑盖头用的。
罢了,反正她也看不见,害羞得连呼吸都急促了。
楚青崖拿起桌上两只紫金釉刻花的酒盏,把一只塞到她手里:“坐。”
然后自己也坐在床沿,默了片刻,问:“能喝酒么?”
这问的是废话。
他想要温柔些,便执起她的右臂,手腕绕了过去,这一下便出了问题——盖头还没挑。
江蓠被他这一串不着调的动作弄懵了,正猜他是不是不懂男女之事,面前乍一亮,被光线刺得眯起眼。
盖头似红莲瓣,翩翩飞落在榻上。
灯下之人比肩而坐,离得极近,长眉入鬓,目似玄潭,一峰悬胆如玉照寒江,便是朱红喜服也不能将这天生的冷冽之气暖上几分。
她本能地向后躲去,却被一只手缠住右腕,只得勉强抬起头看他,那双冰晶似的黑瞳不透半丝光,连烛火的暖蕴都被吸了进去,熄灭在渊底,映出尘埃般的一抹人影来。
……她能把盖头盖回去吗?
江蓠欲哭无泪。她受不了跟一块冰睡一张床,这屋子还要燃烛熏香,别将他烤化了。
楚青崖察觉到她的推拒,把合卺酒凑到她唇边:“不能喝便吐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
江蓠一口饮尽,辛辣入喉,却见他偏头倒了酒在漱盂里。
她呆了。
楚青崖淡淡地解释:“我从来不能饮酒,所以如此,并非不满婚事。”
他把两只酒杯放回桌上,转身见这姑娘脸上带了丝迷茫之色,垂着双乌溜溜的眸子,神情似是埋怨,不过一刹,又变回了娴静端庄的新妇。
他想了想,解开喜服的系扣。
楚青崖一脱,江蓠立刻一个头两个大,之前想的那些计策飞得无影无踪,视死如归地闭上眼,手指攥紧褥子。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
“你怎么不说话?”他只剩一件薄薄的白色单衣,试着搭了只手在她肩上,感到些微颤抖。
看这光景,断然是自己脱不得了。
新婚夜若冷落夫人,总归叫人以为他看轻这姑娘身世,所以不愿亲近。
楚青崖继续问:“你叫什么?”
她从嗓子里挤出紧绷的两个字:“江蓠。”
他剥落宽大的喜裙,唔了一声,“什么蓠?”
“江蓠的蓠。”
“我知道你叫江蓠。”吉服繁重,他信口问着话,耐心替她褪去中衣,有种拆贺礼的错觉。
“江蓠杜蘅的蓠。”
“我认识一个叫杜蘅的。”他说。
楚青崖自觉这话茬接得不错,可她听了,身子僵了须臾,又顺从地“嗯”了声。
罢了,她不想说话,就干正事吧。
他脱了两只绣鞋,搂过她的腰,手指用了几分力道,抬起她略尖的下巴。
迎亲时没看错,她确然有一双妙笔难摹的眉,红绡帐里烛影深,把这两道秀逸的翠眉照得情深意重,眉尾淡淡地扫入云鬓里,搔得人心痒。
……却莫名有些眼熟。
楚青崖用指腹摩挲过眉骨,她垂下密密的羽睫,是个羞怯柔顺的模样。
只不过是个普通姑娘而已。
他将杂事抛之脑后,拆了她满头珠玉簪环,褪去里衣。
肩膀感到凉丝丝的气流,她唰地睁开眼,可他已然倾身压下来,嘴唇轻轻地蹭了一下她的面颊。
好想逃。
可是不行,自己选的路,头破血流也要走完。
江蓠眼眶红了,觉得自己今天流的眼泪比过去十年还多,她真的讨厌哭,但,但实在是——
“你可有字?”楚青崖伏在她身上,反手摘了玉冠,扔在枕边,乌发立时倾泻下来,从单衣上流到她五指间。
他试着吻了一下她皱起的眉心,半明半昧的光线里,项下泄出一抹柔腻的雪白,散发着暖融融的香气,触手一碰,便起了层细细的战栗。那张小巧的桃心脸近在咫尺,神情既是惧怕,又在强迫自己迎难而上,显出一种奇异的柔媚气概来。
“有……”
楚青崖突然不想继续说话了。
他抚摸着掌中滑溜溜的绸缎,扯开丝带,身下的姑娘睫毛一颤,面颊登时泛上潮晕,胡乱扯了一把他的黑发遮挡在脸上,缝隙间露出两只湿漉漉的眸子,似雾濛花,如云漏月,红烛光里一派纯真的妖娆。
头发被她抓得有些痛。
但等会儿就扯平了。
他再度俯身,把亵衣丢出去,启唇慢条斯理地品尝。
许是刚才喝了酒的缘故,燥热从喉间弥漫至四肢百骸,江蓠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烧了起来,视线朦胧,耳朵也听不清,张嘴发不出声音,只知道仓皇失措地喘着气。
他的唇……是热的。
她迷迷糊糊地垂眼,看到一抹酡红从他耳后蔓延开来,鬼使神差地用指尖戳了一下。
那杯酒,他不是倒掉了么?
手腕猛地被抓住。
楚青崖抬眸,眯眼望着她,右手朝下伸去,发现不大省力,便扯了个鸳鸯戏荷的圆枕垫在底下,再度吻上她光洁的脖子。她忽然抠住他的手臂,指甲嵌进肌肤,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低喊:
“我,我有字,叫——”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化作含糊的呜咽。
“明早记得告诉我。”他喘息着捞回头发,直起身子,在龙凤高烛下端详起那处来。
……应该可以了吧?
楚青崖已忍耐到极限,看一眼她被褥间的小脸,雪里透尽了绯红,朱唇微张着,吐出些许热气。
香甜的滋味依稀留在舌尖。
江蓠不知怎的,越紧张就越想说话,哑着嗓子道:“你,你要不先喝点酒,这样,这样可以,壮胆……”
“我不。”
他俯下身,定定望着她梨花带雨的脸,“我不壮胆,也可行事。”
说话间,已扣紧她的十指,腰身蓦然一沉,眼眸难得带了丝笑,“夫人要再喝些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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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我才不想娶她,都是家长逼的。
江蓠脑子一炸,想拚命推开他,理智却束缚住了动作。
楚青崖抚过她潮红的脸,那双眼睛似井水里湃着的黑葡萄,氤氲的全是水汽,愣是一滴也没掉出来。
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她,可这门亲事是她家提的,她定然是满意的吧?洞房夜行周公之礼,乃是天经地义,若是夫妻俩和木桩子一样睡在一块儿,那往后几十年怎么过?
眼看那张小脸皱得越来越厉害,他心生怜意,不由直起身,往后仰了仰,又一僵。
……好像,要忍不住了。
楚青崖又问了一遍:“需不需再喝酒?”
他的声音隔着云雾,听不真切,江蓠被他弄得浑身发烫,咬着手背,目神迷离,从鼻子里细细地哼出声:“我,我难受……”
一绺乌光油亮的青丝被塞到手心里。
楚青崖道:“你抓着这个。”
头皮被扯得一痛,他闷哼着把她抱起来,炙热的气息喷在她头顶。
手劲还不小。
江蓠狠狠扯他的头发,可就算揪下好几根发丝来,他也未停,她在颠簸的恐慌中唤他:“你快些好,我,我困……”
楚青崖却一点也不困,被她用力拽了满头长发,格外提神醒脑,动作里夹了一丝赌气。他知道女子初次会疼,本想让她出出气,可他这小夫人明显想把他揪成个秃子,下手毫不留情。
……不是说很柔弱温婉吗?
难以名状的感觉一层层攀升,疑虑刚起便消散了。
水漏滴响,帐子渐渐止住摇动。
过了许久,他用湿透的单衣擦了一把,扔在地上,长长呼出一口气,躺到她身边。
房中重归寂静。
情潮退去,楚青崖侧首瞄了眼,她仰面卧着,脸上不知何时又搭着他的头发,鼻息吹得发丝一动一动。
就在以为她睡着了之时,耳边忽然传来疲惫的一声:
“你说的杜蘅是谁?”
“刑部一个倒茶的。”
江蓠“喔”了声,彻底睡过去了。
楚青崖轻轻地把头发收回来,不料她手里还握着一撮,拳头攥得甚紧。
……罢了,明早再说吧。
他盯着帐顶的熏球,在渐暗的烛光里沉思起来。
卯时便要起床奉茶,江蓠梦里还想着这事。
她睡得不安稳,一连做了好几个梦,朝黑白无常大吼:“把田安国给我放下,我替他中了举,他还没给钱!”
白无常吐着长舌头:“哎呦喂,小姑娘脾气恁大,你手里不是银票?”
她低头一看,手里分明是一张黄澄澄的纸钱,印作银票样式,写着“大燕宝钞建丰元年文华殿大学士楚青崖监制”,票背印的花纹全是狗头。她顿时火冒三丈,把死人钱撕得粉碎,一声大叫:
“狗官拿命来!”
随即被摇醒了。
江蓠揉着惺忪睡眼,昏昏沉沉地想撑身子,刚一动便“嘶”地抽了口凉气,全身筋骨像是拆开又拼回去,没一块是好的,腰都抬不动了。
“什么时候了……”
楚青崖坐在床上,屈起一条腿,抬手拉开帐帘,大亮的天光射进来。
她知道早过了奉茶的点,一翻身,又缩回被子里去了,满脑子想借口和公婆交差。
“辰时三刻,热水备好了。”
放任她睡到这时候,他也是心软。好在永州不是京城,这点小事根本不会引起御史们的注意,顶多被父母说两句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