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蓠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居然偷听!
她装作听不懂,回归正题,“夫君,你去田家到底所为何事?”
“田老太爷之孙田安国,花钱调换号舍并托人代考,考前暴毙身亡,代笔不知情,依旧替他考完。我身为提调,要查出他请的是何人,花了多少银两,又是何人引他走歪路。”
楚青崖注视着她,“夫人就一点都不好奇吗?我去了两日,今日才开口问我。”
作为那个倒霉的代笔,江蓠此刻真是六神无主。
她对田家干的勾当门儿清,确实忘了表现出好奇,只得胡诌:“夫君归来心情并不好,我便不问了,免得惹你不快。你查科场舞弊,为何要开棺?我还当他是被人谋害了。”
“也未必不是死于非命。”楚青崖淡淡道。
田家在城南,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富户,丝绸铺独占一条马镫街。
此时这条街萧条冷落,行人稀疏,已看不见往日的车水马龙,车轱辘压在厚厚的落叶上,沙沙作响。
“难道田家死了人,就不做生意了?”
车在田府大门前停下,楚青崖扶她下车,“我来此处,第一天街上人就散了。”
江蓠立刻懂了。
前日他是带着官兵大摇大摆地来的。
田府死人,本是私事,就算富得流油,又怎能劳动朝廷重臣在新婚假期内亲自查访?生意人消息最灵敏,看这光景就觉得田少爷死得不正常,指不定是牵涉到什么大案子,近期便不和田家做买卖。
楚青崖这招是一石二鸟,用官职来震慑街邻,让百姓们对田府生疑,三顾茅庐不硬来,又做足了父母官体恤下民的风度。
是谓恩威并施,礼数周全。
这狗官果然是官场上混了十年的老油条……江蓠暗想。
她跟在楚青崖身后进府,他换了公服,绯袍一穿,乌纱一戴,再跨入门槛往那儿一站,端的是龙章凤姿,瑶阶生树,通身都是高不可攀的清贵威仪,照壁前霎时黑压压跪了一群人,都诚惶诚恐地叫一声“阁老”。
霍,这排场。
江蓠敏锐地察觉到他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看来他并不喜欢这个称呼,仿佛觉得人家把他给喊老了。
……但若是叫他“小阁老”,又未免显得轻慢。
所以他喜欢别人唤他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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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吓死了呜呜
第10章 骂檀郎
江蓠这厢瞎想一通,楚青崖已携过她的手,来到胡子花白的田老太爷面前,淡声道:“今日本官还是为开棺而来,拙荆听说少夫人悲痛欲绝,想来宽慰宽慰,以致哀情。”
一个头戴白花的少妇被丫鬟从人堆里搀出来,额头上赫然一块新撞的淤青,哭哭啼啼地挥着白手绢:“不能开呀,不能开呀,相公尸骨未寒,惊扰他魂魄,就不得往生了……”
楚青崖看向身侧,把江蓠轻轻一推,“去吧。”
江蓠想瞪他,好容易忍住了,一把攥住田少夫人的手绢儿,搂着她往堂屋后走去:“妹妹节哀,这头上怎生撞成这样,可怜见的……”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花圃后,楚青崖收回视线,不等田家众人开口,便带着两排侍卫走上台阶,迳直在主屋撩袍座下,将桌上一只玉瓷葫芦瓶儿往地下一掷,砸个粉碎。
“来人,给老太爷看座!”
立刻有侍卫将田老太爷按在椅子上,砰地一声关上屋门,把其余人都拦在外面。
“这、这是何故啊?楚大人,您怎么把我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东西当成犯人审问?”田老太爷看这架势,先怯了几分,战战兢兢地问。
“本官前两日以礼相待,以为你田家上下总有个识大体的,竟是想岔了,指望你们这群刁民不打自招。田守中,你且看看这份诉状!”
一张轻飘飘的纸扔到他面前。
田老太爷一听“诉状”二字,吓了一跳,用拐杖咚咚地敲着地砖:“大人呐,我今年七十二了,两眼昏花,认不得字。我本本分分做了一辈子生意,时常有外人眼红家产,还望大人明察。”
楚青崖冷冷道:“本官亲自念给你听。玄英,拿上来。”
侍卫将那张纸递上去,他抖了一抖,纸张哗哗作响,沉肃的声音响彻大厅,字字清晰:
“豫昌省长阳府永州,茂县九都青山铺,至县衙二十一里。民户王氏子严年十六,秀才,在身无疾,今状告永州丝绸田家乡试舞弊。田守中将银五十两贿赂贡院官吏调换号舍,另高价向城东王氏当铺寻得代笔,替其孙田安国考试。田家胆大包天,视国法为无物,下欺生员,上瞒天子,伏乞有司治其大罪,肃清科场之风。谨状,建丰元年九月初一,王某押状。”
楚青崖念完,屈指在桌上叩了叩,“舞弊是大事,这告状的王秀才已被本官扣在府中了,以免遭你们报复。田守中,替你孙子调换号舍的小吏,全家正在流放的路上,你若招了枪替一事,或许还能保住你两个儿子的命。”
“这……这,大人,这姓王的秀才是信口雌黄!我确是给了我远房侄孙五十两,让他给我孙子换个离茅厕远点的座位,却没有找那劳什子代笔啊,而且他把钱还回来了。”
楚青崖当下命人:“把他大儿子先拘起来,牢里问话。”
又道:“八月初七,有人看到你府上家丁在王氏当铺交货,胸口别了一支金桂花。那运丝绸的板车拿青布盖着,下面是明晃晃的雪花银,一眼望去竟不知有多少。八月初八,你孙子暴毙后,这些钱又退了回来,是也不是?”
田老太爷如遭雷击,呆了许久,扔了拐杖,噗通一声跪下:“大人,你放了我儿子吧,这代笔之事,我真不知道,定是那该死的小畜生,他瞒着我……他已经死了,大人,这罪最多也不过要杀头吧,我孙子已经死了,三百两银子也送回来了!”
说着嚎啕大哭起来,捶胸顿足。
楚青崖喝道:“你以为他死了就一了百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十六岁就有舞弊的胆子,长辈什么恶行做不出来?你两个儿子都是举人,靠着免税的恩惠,这些年侵占了多少田地?你孙子铁了心要中举,恐怕也是这个缘由。待本官让县令查了田家的税,但凡你名下少缴一文,本官便依大燕律,让你儿子替你坐罪。你七十二了,劳动不得,躺在家里看他们去苦寒之地流放罢!”
“大人开恩啊!”提到赋税,田老太爷被戳到痛脚,连连磕头,“我定好好教训他们,这两个小兔崽子,哪个知道枪替的事,就让他和您回话,若有半句不实,我当场撞死在祖宗牌位前,您看行不行?”
楚青崖幽幽道:“坦白从宽,若是能作证,牵出其他作弊之人,本官或可在陛下面前替你说几句话,让你终老家中。但赋税一事,若到了时限还缺……”
“一定补全,一定补全!”
“开棺是为了验明田安国正身,本官验过是他本人,刑部再降罪,于一个死人来说并无区别,懂了吗?加之他死得突然,官府的验状写得语意不详,不合规矩,本官才要重验。”
后一句是前两日用的借口。田老太爷这下服服帖帖,再无反抗,被侍卫架出门,训儿子去了。
大门敞开,秋阳笔直地照进昏暗屋中。楚青崖收了戾气,喝了口茶润嗓,将手里的“诉状”揉成一团,丢给侍卫。
“烧了。”
浸淫刑诉多年,这样的状子他闭着眼睛都能编出来,不过拿张废纸吓唬这老东西罢了。
心里有鬼,一诈就招。
楚青崖往椅背靠去,“夫人那边怎样了?”
江蓠那边还算顺利。
她正坐在田府少夫人的房里,这姑娘才十六岁,坐在床上叽叽呱呱说个没完。
“我嫁过来半年他就死了,以后怎么办啊,公公婆婆脾气好坏,睡到巳时都要骂我,我在家都睡到午时再起床……”她呜呜咽咽地抹着泪。
江蓠听了半个时辰抱怨,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她觉得这少夫人和田安国没有半分夫妻之情,根本到不了为他触柱的地步,于是想了个法子套她的话。
“你相公请代笔考举人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这是大罪,要连坐的,你趁早把知道的事都说出来,回娘家去吧。”
少夫人呆了呆,“姐姐你说什么,我不懂。”
江蓠耐心地抚着她的背,“这可是你相公自己说的。初七那晚,他去了百花楼,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在替考前要了解雇主的一举一动,知道田安国自打八月起就天天往青楼跑。
但接下来的事情,就由她想像了,“你相公在三楼雅间叫了个姑娘陪酒,长得水灵极了,柳眉凤眼,穿一身桃红色百褶裙,唱着淫词艳曲,哄得他大笑不止。你相公告诉她,自己花了上百两银子请人替考乡试,中举之后要为她赎身,先做姨娘,再做平妻,待夫人百年后,就扶她做正妻。”
少夫人猛地拍了下床板,大叫:“果然是那贱人!他真这么说?他敢咒我死?”
江蓠继续编:“那姑娘听了,忙捂住他的嘴,说:‘这等事也是能乱说的?这里还有旁人呢!’”
“还有旁人?他当着旁人的面咒我?”少夫人怒不可遏。
江蓠突然哽咽着捂住脸,“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夫君当时就坐在他旁边!那天百花楼生意红火,人满为患,三楼的雅间一个充作两个使,里头放着两张黄花梨的圆桌,每桌配了四张春凳,盖着鸳鸯绣布。你相公只叫了一个姑娘,我相公却叫了四个,吹拉弹唱,唱完过夜,他在外面逍遥快活,叫我在家给他绣荷包!他听见田少爷这话,起初以为是玩笑,后来知道他花钱调换了号舍位置,接着往下一查,得知他真送了银子去城中某处与人交易,还请的是桂堂里赫赫有名、战无不胜的代笔!”
少夫人惊愕万分,“可是楚大人除了微服办案,应当不会去那种地方,我听说他府中都没有小妾。”
江蓠冷哼:“都是做给外面看的样子罢了!男人二十五还不成亲,不是处处留情就是天残,他一年俸禄两千石,折成银子一千两,京城的秦楼楚馆,进个门都要十两,再包上几个花魁,哪还有钱娶小妾?我与他订的是娃娃亲,我出身低微,他自是看不起,不过要讨一个孝顺的名声,才与我成婚。你知道吗,他同我说起在花楼中的所见所闻,竟毫无愧意,仿佛他是光明正大去里面查案!”
少夫人倒抽一口凉气。
“我要不是走投无路,才不嫁给他。我娘对他也满意得很,只因他在人前,对我无微不至,嘘寒问暖,做出一副好夫君的样子,我想想都毛骨悚然。妹妹,你可千万别对人说,要是让我夫君知道,我一家都要遭殃。”
“姐姐你放心,我发誓,绝不说出去。”
江蓠加重语气,“所以啊,男人的甜言蜜语,你听听就行了,犯不着为他撞柱子。”
“我没有!”少夫人想起喝花酒的田安国,两只拳头在床上狠狠砸着,“我知道他对我不好,我恨不得杀了他——”
她脸色突变,捂住嘴。
江蓠喝了口茶,“妹妹,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交心。你要是答应开棺验尸,我还能同你公婆说,争取让你回娘家。”
她死命拦着楚青崖不让开棺,态度比田安国的爹娘还激烈,其中定有隐情。
“那,那……”
少夫人犹豫了许久,终于打定主意,将初八那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原来初七晚上田安国喝完花酒回家,第二天还对百花楼里一个妓女念念不忘,把她接到府中,吃完午饭便同她拉扯到一间无人的下房里。
正巧少夫人拎着只养金鱼的水晶瓶儿从门口经过,听到田安国同女子嬉闹的声音,踹开门见两人在床上滚作一团,颠鸾倒凤好不快活,火冒三丈地将瓶子朝他背上砸去,光地一声,洒了满床水,金鱼啪嗒啪嗒地在床上蹦。
田安国盖着薄被,没有流血,但受了这一下重击,撑起身骂了几句,紧接着竟一头栽倒在那妓女身上。妓女吓得捡起衣服落荒而逃,被少夫人一把扯住,捆起来扔到柴房里。
家丁把田安国抬到床上时,人已然没了气,下面那东西还翘着。
“我跟他们说,相公是马上风死的,他们觉得丢脸,就没往外说。”
江蓠问:“那妓女在哪?”
少夫人道:“她知道自己惹了祸,没过一个时辰就在柴房里服毒自尽了。”
“哪来的毒?”
“不知道啊。反正不能让公婆知道我把相公砸死了,好怕验尸验出来。”
江蓠叹了口气,“妹妹,咱们掰个手腕,一定要用力。”
少夫人懵懵懂懂地握住她的手,没两下就被掰倒了。
“就你这力气,还想把你相公砸死?顶多断了根骨头,让他们开棺去吧。你家里有钱,田家不敢把你怎么样,砸这一下,或许还能把你砸出个自由身——前提是,你要与他们划清界限,把知道秘密的都说出来,这样我才能帮你的忙。”
“真的?”少夫人眼睛亮了。
半柱香后。
主屋一片死寂,禀报完的侍卫想溜,被叫住了。
楚青崖握着着腰间的象牙球,指节捏得发白,冷声道:“她真如此说?”
“属下不敢添油加醋。”
“她还干什么了?”
“然后夫人就离开了,走了好一段,丫鬟给她指方向,她说不用,记得来路。”
“谁要你报鸡毛蒜皮!”玄英看这个可怜的兄弟都快哭了,挥手让他赶紧走。
楚青崖掐了掐眉心,太阳穴突突地跳。
吹拉弹唱。
处处留情。
她怎么不说他夜夜笙歌、带着花魁上早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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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下一章我也救不你了,你老公骗人还编个假证据,你骗人全靠一张嘴
九月初四,死了二十多天的田安国在一片哭声中被挖了出来。
田氏的祖坟里,家丁刨着土,老太爷并两个儿子儿媳、少夫人跪在墓前,汗流浃背地吐露舞弊经过。
楚青崖派人拿纸笔记下,一边听供词,一边验这具腐烂发臭的尸体,验到一半,旁边没声儿了,转头见田家六个人都吓晕了过去。
但还是有所获。
他在田安国头顶上发现了四个小红点,皮肉都烂了,颜色还鲜艳如初。而此人的死因,并非背后受到重击,而是中毒,他推测是那妓女给他下的,交合时血脉贲张,加速了死亡,所以被误认为是马上风。
知情人死了,线索就断了,去百花楼查访,都说那妓女平日性格安稳,不像是会谋害顾主的。妓女的尸身被田家作为不祥之物烧成了灰,无从知晓她服的是哪种毒药,根据家丁的描述,可能是钩吻。
从百花楼回到府中,夜已三更。一钩月刺破云海,悬于中天,黛瓦盛着一片水波似的亮银,分不清是月色还是秋霜,静静地淌进屋内。
暖阁里的人睡得正沉。
楚青崖隔着帘子不动声色地看了一会儿,唤人备水,去浴房泡了小半个时辰,洗去一身尘垢。
她该睡好了吧?
他将蚕丝袍扔上床,不客气地戳了下她的额头:“醒醒。”
戳了几下都没反应,便俯身把被子一掀,脸上“啪”地被甩了一巴掌。
楚青崖愣了一下,心头火起:“你打我?”
江蓠今天累了,傍晚从田府回来,草草晚饭洗漱后就上床歇着,一挨枕头就不省人事。梦中正和周公唠嗑,朦胧中感到有人动她,眼睛还没睁开,手就先挥了过去。
她揉揉眼,左腕被攥住,面前是一张愤怒的脸。
江蓠霍地清醒了,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干了什么,急忙摸摸他的右颊,还嘴硬:“我没打你,我就拍了你一下。”
她连道歉都不会么?
楚青崖咬牙道:“你就是打了我。”
江蓠说:“我在睡觉,怎么知道是你?你上床就好,为什么非要动人家?要是个刺客爬上来,我也躺着不动给他摸?”
这几句话连珠炮似的说出来,真真是理直气壮,楚青崖怒极反笑,一把将她拉起来,翻了个个儿推在被褥上。
“这才第三日,夫人就装不下去了?对公婆温良贤淑,对我非打即骂,造谣污蔑信手拈来,白日顶嘴,晚上蹬腿,说话违心,床笫不从,天底下竟有你这样的女子?”
非打即骂?
江蓠匪夷所思,她怎么敢打他骂他?他胡说八道什么呢!
而且这几天她已经尽可能装温柔了,自己十分满意,他竟说她装得不好!
一股火气登时蹿了上来,她冷笑:“夫君,你这口才当官委屈了,去茶楼做个说书先生才是正经。”
还想再说什么,被猛地按在枕头上,堵住嘴。
楚青崖火热的躯体紧压在她背上,一只肌肉贲起的手臂绕过她的颈子,低头附耳道:“我夜御四女,一年两千石俸禄全花在青楼,不知夫人能否让我逍遥快活?”
江蓠挣扎着躲他的嘴唇,被一口咬在颈后,痛得她脑中一炸,仍不屈不挠:“你叫我劝她开棺,又没说不能编个假话来骗她!你难道真去了青楼不成,被我说中,所以才如此——唔唔!”
楚青崖托起她的小腹,嗓音沉得可怕:“江蓠,你这是在折辱我。”
她一听他连名带姓地叫,就知大事不好,急促地喘了几下,努力把语气放缓:“夫君,方才我被你吵醒,心中有气,所以说得重了。下午在田家事急从权,你恼我这样说,以后我就不说了,你犯不着——”
话音被吞进唇间。
楚青崖泄愤似的吻着她,大手没什么耐心地弄了两下。她刚压抑住的怒火又冒了出来,看来这伏低做小,她天生就是不行的,只恨那一巴掌扇得轻了,不停扭着身子,蹭得他愈发不得意。他按住她的肩膀,狠狠叼着后颈一块皮肉吮咬,只换来更强烈的抗拒,发狂的野猫都没这么难收拾。
好一个闺阁弱女子,他娶了个什么玩意?!
楚青崖的耐心终于用尽了,直起上身,右手松开纤细脖颈,居高临下掐住她的颈椎骨,不期然浑身一震,僵住了。
夜明珠的暗光下,那处玉瓷般白皙,仿佛轻轻一掐就要碎掉。
下一瞬,她带着愤怒的声音几乎要掀翻房顶:“折辱?夫君去不得乌烟瘴气的地方寻欢,就拿我撒气,你现在不也是在折辱我?你从小读圣贤书,蒙恩当了大官,只因我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便仗势欺人,欲以蛮力称雄,若我没嫁给你,大街上说了那两句,你是不是还要把我绑到床上,用你这见不得光的东西当刀剑杀人?士可杀不可辱,宁愿你把我休了,也受不得你这样糟践!”
过了许久,楚青崖挪开手掌,她的话在屋里荡了一圈,此时才飘进耳朵。他气得发抖,将她翻过来面对自己,厉声道:
“好,好!好厉害的一张嘴,本官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色迷心窍的土匪山贼!是你先说那些腌臜话来污我,反倒有理了?你不是士,是本官明媒正娶的妻,夫妻敦伦乃是天理,我辱你什么了?成婚三日便喊着要我休了你,谁惯得你这样?不过换个样式罢了,如何说得像我要把你剥光了游街示众!”
他扶住床柱子,眼前有些发晕,“我哪里欠了你,要这样来折磨我,你不过日子就回家去,我娶妻不是为了在官署看了一天折子见了一帮蠢货半夜三更回家还要费尽心思吵架!”
说完便倒在枕上,胳膊肘把她顶开:“过去,不要碰到我。”
江蓠呆了。
他好……能说啊。
比她还能吵。
焦灼的氛围变成了剑拔弩张的冷漠,她听到身边传来粗重的呼吸,约莫过了一柱香,才渐渐缓和下来。
两个人死鱼一样躺在床上,各有各的心事,被子乱了也不管,就这么陷在锦绣堆里。
江蓠睡不着,很久之后,极轻地问了句:“夫君,你睡着了吗?”
他闭着眼,没回答。
“我以后都不那样说了。”
冷静之后,她寻思绝不能新婚三日就被赶回家,否则就前功尽弃了。今天田家向他交代了所知的桂堂之事,这个案子会成为抓舞弊的典型,以楚青崖的酷吏手段,如果她不在楚家,查到她之后下场会格外凄惨。
服个软吧。
让她在楚家多待些时日,和公婆、姐姐姐夫打成一片,关系有多近拉多近。
戏本子里都写,男人是贱骨头,哄一哄就好了;成亲前娘也说过,若是遇上夫君求欢,需先推拒一番欲擒故纵,但不能推得太厉害。
因为男人虽然贱,但死要面子。
江蓠在心里骂了声“贱骨头的狗官”,一点点挪过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不要碰我。”他睁眼道。
江蓠又戳了他几下,在他举臂驱赶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在他腰上。
楚青崖皱眉:“我不糟践你,下去。”
江蓠脸颊泛红,柔柔地道:“夫君,你不是说夫妻敦伦乃是天理么?我还不想让你休了,若是成婚三日就被休,被人知道,以后就改嫁不出去了呢。”
楚青崖如今只觉她装出的这副样子十分令人头疼,如同孙行者变作高老庄的小姐,看起来纤纤弱质,一双眼儿透着猴精,耍得猪八戒团团转。
他不是好糊弄的,刚欲开口给她个下马威,那处乍一热。
无论嘴上如何否认,身体的反应无比诚实,这三日的耳鬓厮磨、肌肤之亲,让他欲罢不能,以至于此刻有种欲拒还迎的窃喜。
……他是犯贱吗?
楚青崖双手攀上她的腰,眯了眯眼,紧抿着唇。
“夫人这是要糟践我么?”他的声线夹了一丝低哑,手指扣紧了些,“士可杀不可辱,似你这般不得要领,等坐下去,天都要亮了,我还睡不睡觉?”
他话怎么那么多啊!
江蓠瞪着他,撑住他的胸膛,捂了一手湿滑的汗,在他冰凉凉的头发上抹了两下,继而往上摸索,覆住他的咽喉。
……不管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银红的被褥像一片妖娆靡丽的海,托住她的双膝,波浪滔天,卷着肢体沉浮。
江蓠昂起脖子,把摇摇欲坠的身躯挺直了些,嘴里飘出一句断断续续的问话:
“你为何说……我跟人说那些,是折辱你?”
楚青崖呼出的热气扑在她垂荡的乌发上,喉咙在她掌心震动,声音发自肺腑:“刑狱官不得赴伎乐,只有不自爱的,才会去青楼,我不是那等无状不检的小人。”
他看见她一愣,腮边滴下汗珠,倒像是他把她欺负哭了,可秋水眼分明攒出些笑意来,衬着墨眉粉面,让他心头咚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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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狗会唱rap。
宋初刑狱官禁止狎妓,后来所有官员都禁,仁宗时钱塘县令韩汝玉夜宿妓院,被人发现羞愧辞职,范仲淹给他在辞职信上批“公杰士也,愿自爱”。
第12章 疑窦生
这几日行周公之礼,她都百般柔顺娇媚,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蹙着两道春山凝雾的眉,今夜换个了样式,就如同换了个人,杏目含嗔,瑶鼻微翘,晃着一头乌泱泱的长发,鲜活明艳的一个妖精,会怒会笑,险些勾了他的魂去。
冥冥中有什么在提醒他要及时收住,否则后患无穷,但直上云端的快慰将他两眼迷住,杂念都忘之脑后。
大概是,真的色迷心窍了。
“夫人逍遥快活了,且容我放肆一回。”楚青崖喘息道,“早上不叫你,好好睡罢。”
这一夜鸳鸯绣被翻红浪,巫山云里作神仙,直到五更,房中动静方才将歇。
也不知是哪个时辰,半梦半醒间听得外面有人语,撑开眼皮,入目一方宽阔的胸膛,印着抓痕,一只胳膊将她圈起,手脚并用地搂在怀中。
江蓠连脖子都转不动了。
“少爷还没起呢……”丫鬟瑞香的声音在窗下隐约响起。
柳夫人拿团扇遮了半张脸,惊愕地凑过去问:“还没起?我当他早早出去办事了,所以没来问安。他媳妇儿也在里头?”
瑞香红着脸道:“少夫人在呢。昨夜他两个吵得厉害,我们听里头说什么‘休了、杀人’,吓得够呛,正商量要去请您,不知怎的突然又好了,到现在也不见出来。”
柳夫人用扇子拍着额头,叹气:“如今这些孩子,也太不晓事了,自个儿睡到这时候,却叫爹娘起个大早,与那些送贺礼的客人寒暄。把热水午饭都送进去吧,三郎不吃,他媳妇儿可要饿坏了,娇滴滴的一个闺女,嫁进来才四天,怎经得起这般折腾!我都对不起她娘。”
最后两句对着窗子喊完,带着侍女走了,边走边摇头。
六柱雕花大床上,楚青崖被喊醒了,揉了揉眼,自语:“见什么客,见一个烦一个。”
江蓠捂着肚子,又“哎哟”叫了一声,她眼下连笑笑都腰酸,根本爬不起来。
楚青崖深吸口气,放开怀里的人,披着一头乌沉沉的长发坐起身,拉开帐子。
午后的阳光将一床凌乱照得透亮缎面枕头横七竖八,还有一个翻在地上,刻着牙印,帐顶的夜明珠也被扯了下来,滚到脚边。她就躺在这堆半五颜六色的锦绣里,身上处处是他留下的痕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楚青崖掰开她一条腿看了看,声音低哑:“先沐浴,我再给你上药。”
江蓠又闭上眼,不理他。
他随手拽了件单衣披上,踩着木屐去抽屉里翻了药瓶出来,在床边坐下。热水早已抬到了外间,江蓠被他抱着,泡进去没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楚青崖看着她疲倦的睡颜,手掌来到她颈后,想摸上去,又在水汽里停住。
……也许只是巧合。
他对自己说。
上完药他去更衣,而后草草吃了些东西,端了粥饼来榻上。她蜷着身子,睡得不安稳,樱桃嘴漏出几声梦呓,他仔细听去,又是在骂他“狗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