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蜡可做烛,其油可点灯,皆是上等照明材料。提炼蜡油后的残渣,稍作处理,又是绝好的肥田原料。
秦昭招呼秦伯拿来火种,点燃露出的灯芯草搓捻的灯芯。幼小的火光便在她手中摇曳,而后稳定成一团明亮的光。
此物之用,一目了然。秦伯略有惊异之色,它不似寻常灯油,点燃竟无难闻的气味……内侍此刻已明了秦昭的意图,笑着帮她把东西呈给国君和大臣们围观。
“此物名为‘蜡烛’,照明用,有灯油伴生。比起普通油脂照明,明亮无味。昭本欲招商,不谈远销,就算就近贩卖给魏国赚些钱财充盈国库也是好的,奈何、奈何……”
秦昭遗憾地黯然摇头。
卫鞅心中不妙之感越发强烈。
招商,这可是从魏狗身上刮大钱哎——
群臣激愤暴动,这已不是简单断秦国之利了,这可是“削魏”。
“卫鞅竖子!何故绝我秦国商路,非恨可言也!”
“国君啊,《垦草令》虽有益,其中部分条款实属荒谬——比如旅店废止,臣等外出办差时属不便……臣恳请您再多考量考量。”
“是矣,恳请国君仔细斟酌灭商一条。老臣一想到过去一年我秦国损失如此多进项,便心痛得无以复加。”
“国君明鉴,我等不反对秦国变法图强,我等是反变法中一切不合理的条例啊。”
世上从未存在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守旧势力之所以反对,不外乎是自身利益受损。告知他们变法强国,蛋糕只要做的足够大后损失可以忽略不计,再驱之以切实之利,大部分人都能稍微压下反对的声音。
钱财有了,接下来就要谈谈名利地位。
“卫鞅啊,你看这商——”
嬴渠梁不是优柔寡断之人,这些只手能抓的红利实属叫人眼热。
秦昭看着沦为靶子中心的卫鞅,胸中一片轻快。曾经被某人油盐不进、压着不松口的憋屈一扫而空,现在她可是有一整个朝堂的帮手呢。
攻守易势,太舒服啦。
看着不停深呼吸平复心情的卫鞅,秦昭不禁想起那句后世的戏言:大秦的崛起有些废大良造。
秦国自秦孝公起,每一代国君似乎都有个专属的大良造做辅助。大良造在职就任时鞠躬尽瘁不说,不少都不得善终,甚至有些人是真真切切地做到了死而后已。
卫鞅就是最先为秦国劳碌一生,又为秦国而死的那位大良造。
尽管他现在还不是大良造,甚至还没正式封官受爵,但此时此景让秦昭不得不幻视他未来的结局,她又不忍心继续这小小的报复了。
“国君,鞅拟令抑商,实为重农固农——商贾乃奇技淫巧之术,若离农怠农,岂有先前秦公乘报告财政时的振奋讯息?鞅奉劝尔等切勿颠倒轻重,为小利弃大义。”
众臣此刻反弹并未影响卫鞅的决断,他不厌其烦地再次宣讲行令的理念。但逐利的人已经退过一步,感情上不愿接受他的说辞。
卫鞅终于开始头疼了。老顽固之所以为老顽固,就是因为一旦缠上便难以摆脱。
他幽怨的目光转向秦昭,少见地带这些许气愤冲着她说:“为助农贡献了不少心力的秦公乘,这一点……不可能不明白吧?”
“昭甚明之,只是卫鞅,无论农商,为国牟利,两者不冲突嘛——看看齐国,这可是个商贾大国,依旧富国兵强。你若担心秦国黔首从商无心耕种,可否整合商贾、拔高从商的门槛,弄个国商出来专做此类营生?”
秦昭笑着安抚卫鞅,顺带提出她的构想:不动商业税的情况下,让氏族们参与进来。进项大头是秦国的,小头分出去平怨,既能养活军队的伤残老兵,又能充分利用秦地资源。
“至于奇技淫巧,卫鞅也承认我‘心力’的作用了——死种田不可取,科学和科技带来的便利不能用‘奇技淫巧’来贬低。重农无错,只是你太过理想化。”
“……”
不必秦昭多言,卫鞅的沉默表明他已经默认了这一评述。
毕竟人有七情六欲,不是棋盘上随意摆布的棋子。《垦草令》下行一年,确实有不少疏漏和不通之处递送到国君的公案上,修补取缔部分条令是必行之事。
理想化一词着实切中了卫鞅的痛处,这也是他耗费心力完善律法的原因。
卫鞅松了口。他也知晓秦昭是好意,不想让他树敌结怨。再拒绝强硬下去,反而不好。
大部分氏族满意了,毕竟这算是半送的利。秦昭观望四周,资深的老族们不会为这些利益欣喜雀跃,他们更在意的是地位和爵位。
秦昭走到场中的木架边,提笔在巨幅纸张上作画。
众臣不再讨论商利,都看她挥毫运笔。武将尤其兴奋,这分明是秦国地图,山川谷地,一览无余——地势分布,简直不要太详尽。
随着周边扩散,几位将领更是惊愕不已,西戎地貌和巴蜀之地头一次如此清晰地展现眼前。嬴虔更是直接起身,大步走近图幅,心中暗自将图示与曾去往过的地貌相合,竟八九不离十。
画完西戎和巴蜀,秦昭便收墨笔,另起一直笔蘸取朱色,在北上和西南下方点上红痕。
北处直指定边盐湖,西南正是四川盆地。
秦昭开始为众人讲起地理。
若想强国,靠着关中这块地想给养出强盛的兵马,就算垦尽秦国所有荒地恐怕都远远不够。军功授爵固然好,但秦国地盘目前只有这些,怕是几场大战下来,战功都不够分。
盐作为有史以来的第一笔硬通货,秦昭不怕秦人不心动。拿下定边盐湖,秦国缺盐便是历史之谈,况且西戎与秦向来不对付,秦若要东出,本家四周一定要打扫干净,以免遭背刺。
巴蜀可是块宝地,粮仓大后方不说,不仅有着丰富的铁矿资源,还能顺着江水而下制楚灭楚。到时候视具体情形提前把都江堰整出来,一个被驯服的四川盆地,给养大秦灭掉六国,便不是痴人说梦。
更重要的是,动这两块地盘,六国不会有任何过激反应。
具体战略行动秦昭便不做规划了。她只负责画饼,目标是那群担忧地位、功爵动摇的老族。
卫鞅断了他们的爵位世袭,确切说不是不能世袭,而是大打折扣地世袭——爵列卿位嫡子最高只能继承大夫,庶子直接降到士;非卿爵等直接折扣到只比庶人高上那么一点。
秦国蓄力强国,目前唯一升爵途径是军功,短时间内又无战事,他们又怎么可能坐的住。
这两块地一圈,氏族顶层的焦虑倒是少了些。
“诸位身为秦人,血性未凉,理应不是怕死怯战之辈。秦国黔首穷困,战时甲兵不齐,唯有孤勇,能以战功封高爵者凤毛麟角。”
“诸位族中子弟受世家熏陶,博闻强记,体强兵利,起点远高无知无能黔首,立功受爵远易于庶人,何故如此抗拒?”
“有此途径,诸位未尝不能更进一步……天下之大,秦越强,国越广,诸位封赏岂能同今日?”
秦昭撕下当前地图就近给了嬴虔,再次提笔,向众位描绘偌大的中原。
从魏国山川绘起,每到一处,她便将矿藏良田经济地和盘托出,畅享秦国吞并此处后的美好图景。等到图上画满六国,文臣武将们无不心神震荡。
既然要画饼,何不把最美味的那张饼画出来呢?
再次翻页,秦昭以华夏为起点,自亚洲大陆开始填充板块,七大洲四大洋……仅仅粗笔白描,便轻易夺走众人呼吸。
尽管匪夷所思,但没有人怀疑地图的真实性——就凭秦昭绘制六国的娴熟,初次见到世界全貌的老秦人们,已经被外界的宽广勾出出无限豪情。
秦昭取来国君案上依旧燃烧的蜡烛,撕下世界地图点燃。白纸瞬间起火,不一会便化作灰烬。
沉浸再幻梦中的众人瞬间清醒,嬴虔怒目上前,推开秦昭的阻拦,连边角都未能抢下。
“秦公乘这是为何?”
“如此好图,为何要毁去!”
众怒角色改换,秦昭甚至被嬴虔拽住手腕,非要她说出个合理解释,再把地图好好画出来。
“不是秦昭故意要损毁地图,坏诸位兴致,而是秦国连河东之地都未收复,东出之志都未实现——诸君的心是否太大了些?”
“地图就在昭的脑子里,我能画一次就能画第二次,只是秦国现在可有实力接图。做梦可吃不饱饭,诸君还是醒来,脚踏实地一步步把梦走成现实可好?”
“世界就在这里,大秦的边界……尽在诸君手中。”
秦昭将烛台送回国君座案。
蜡烛轻晃,烛泪滴落在那份标着红圈的秦国地图,留下一滩洁白如玉的印记。今日的冲击已经足够,秦昭有些忐忑,不知她这一套能不能唬住朝堂上那些资深的老狐狸。
“强秦——”
嬴渠梁攥紧拳头,振臂高呼。
“强秦。”
甘龙起身,俯身拜国君。
“强秦。”
嬴虔拱手,目光灼热。
“强秦!”
“强秦!”
文臣武将,列座接起,用他们最大的力气,喊出老秦人掷地有声的不甘与希冀。
秦昭愣了愣,释然一笑。
她的期待似乎实现了:变法会继续,势力冲突或许能以相对温和的方式存在,至少现在朝堂之上的心是统一的。
齐心,便可期待协力。
“强秦!”
沉眠在华夏西陲的龙,终于要睁开眼睛了。
朝会三后,秦昭雀跃地奔向孙膑,她有很多话想说,却在与他眼睛对视的瞬间垭口了。
似有万千在那双眼睛里流转,片刻之后,他先开了口。
“昭,你到底和多少人有‘五年之约’呢?”
你到底和多少人有“五年之约”……
秦昭设想过,在又拿出的东西是孙膑感兴趣的情况下,他们碰面后的对话会从哪里展开。
万万没想到,所有脑中构架过的对话,全都被这句话面前卷成飞沙。
多少人。
五年之约。
孙膑的重点怎么会突然偏成这个样子?完全都不像他会问出来的话!
秦昭的震惊是真的,难为情也是真的。
毕竟被孙膑这样劈头盖脸一问,无论怎么都说服自己,内心都摆脱不了一股本人初次尝试渣女行为,就被抓到小尾巴正饱受道煎熬谴责的即视感。
哪有多少人哦……
也就只有先生你和卫鞅两个人而已;
哪算什么五年之约嘛……
和先生你的是约定,和卫鞅的是打赌——不,那是强秦五年计划中的一环,甚至和卫鞅的关系都不大。
看着秦昭无语凝噎,尴尬和复杂快从她身体里冒出来,孙膑浅勾唇角,放松后躺,依靠在轮椅椅背上。
孙膑饶有趣味地右手撑起下颌,抬眼兴然与秦昭对视。他视线虽不带丝毫压迫,却让她由衷地感到一股锁定猎物、无从逃脱的紧张感。
“怎么了,昭,回答这样简单的问题,竟也需要如此长时间的来思考?”
不徐不慢的问句,孙膑似乎本意不再答案上,反而享受着探寻问题的过程。就像猫游刃有余地溜着猎物,十分享受地看着小鼠在它爪间惊慌失措。
“或者说,昭,你是还没想好……要怎么跟我‘狡辩’么?”
孙膑前倾身子,最后的问句轻盈如风,尾音上扬。
秦昭听到后呼吸停滞了一瞬,心脏响了拍重音。她的脸颊有些发烫,慌乱中开口,差点咬到舌头。
“我没有、才不是、怎么可能——哪有什么‘狡辩’呐,先生,你这样说就很过分。”
“好,膑过分,昭一点都不过分。”
“我没有不过分,唉不对,我本来就不过分……不是,这到底是要说什么?”
轮椅上的他笑意更盛。
站着的她可算是摸索出些许门道来。
“先生,你在逗我玩,是吧?”秦昭越想越笃定,指着柱子那的熟人恍然大悟,“怪不得桑冉在在那抱手恶寒,根本就不过来呢。”
“膑只知此刻是在与昭闲谈,和他人无关。”孙膑放下手,跟本不看她指尖所指,“至于冉如何作想、如何应对,那是他的事,我总不能把他绑在身后。”
好像在理,但又似乎哪里不对。
秦昭刚准备翻篇,就听见孙冰压低声又问了一遍。
“所以,到底有多少人呢,昭?”
“先生,你的重点难道不应该在地图上吗——地图,整个逐鹿的版图、中原之外的世界,难道你都不好奇、不想看、不想问?”
她看他故作沉思,似乎左右权衡,最后交出的答卷依旧令人吐血:
他说地图固然吸引人,但认清自我地位还是更重要些。
纯粹是踩到痛点就誓不罢休了是吧?乘胜追击用得真好呢,孙先生!
秦昭懊恼地单手叉腰,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地图既然在昭昭你脑子里,对这家伙而言就不急于一时,总有一天你会再拿出来的——反正现在看了也不能打遍世界,何必呢,是吧?”
桑冉也凑过来,撑在轮椅的靠背上加入了对话。
“能抓住昭昭破绽的机会太少,逗你玩肯定比看劳什子地图有趣……昭昭,啥时候跟冉也来个‘五年之约’?”
秦昭气极反笑,踱步到桑冉身边给了扬手一巴掌挥向他后背。
“哈,‘五年之约’……要不要再加点,给你来个十年百年之约之类的?”
“百年好呀,昭昭,你要跟我约个啥?只管说,冉随你。”
“冉,做人不能太贪心。百年之约……当心约到后头无人赴约。”
“你是再嫉妒我吗,膑?”
“不嫉妒,这种不切实际的约定,说到底都是空话。真许了你百年。冉,你可能活到那个数?”
在战国谈长命百岁是一种奢望。与其定这种虚幻的约定,还不如好好把握当下。
孙膑一语既出,左右无人再接。气氛渐渐回归正常,秦昭一本正经地回答完方才的问题后,插科打诨似乎也就到此为止了。
“先生,今日你如此……我有些高兴。”
“不是吧,昭昭,刚刚被逼着尴尬的是谁?你还能高兴?”
秦昭推着孙膑的轮椅,身旁跟着桑冉,一起走在出宫的路上。
她随口一提的话,霎时间又被桑冉扣了字眼。孙膑虽然没有太多动作,却也被她勾起了好奇。
无论换做谁,即使是朋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话,他么都心性豁达,但当事人的体验未必是好的。
“怎么能不高兴呢,桑冉,你没发现吗?先生都能跟我们开玩笑了。”
“友人说说笑笑不很正常?”
“可那是先生啊——”
桑冉还想再追问,突然间明白了过来。他拍了拍孙膑的肩,对秦昭的说法表示赞同。
他们默契地不再过多言语。个人的苦痛不是不能提,而是没有必要反复去揭伤疤。
轮椅缓缓向前。孙膑盯着自己的手,也再沉默中与自己问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竟然又能正常地与人说说笑笑……秦昭在宫廷忙碌的日子里,他一个人是如何淌过心里灰色的河的?
一切都似乎变了。
他没有忘记仇恨,只是发忽然发现,“孙膑”没有完全被仇恨左右人生——纵使还未脱离恨意的牵绊,但他依旧能像个正常人活着。
孙膑收紧手掌,他听见了自己藏在心底的声音。
是秦昭——
从遇见她的那刻起,他的后半生就拐向了另一方未来。
自上次殿中辩法之后,秦国朝野上下到出奇地和谐。
新法的草案已经全部拟定完毕,能在朝堂上说上话的人基本都有所了解。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接受新法,所有的不甘和反对都压在的背后。
毕竟身为决定他人命运的上层,突然被律法制约言行,一切都在条款的范畴里,这种高于道德的约束最让享受惯了自由的特权难熬。
杜挚与甘龙的退败不是意外,至少国君变法的坚定前所未有。没有人会蠢到这会去碰霉头,好在还有张大饼掉在前头,也不是一片黑暗。
近来,先前身居高位的秦国老臣们有有了新的奔头:秦昭不满过于笼统的官职及其职务划分,上奏国君对文臣的官职重新做更迭扩宽。
先是卫鞅弄出了军功授爵,再来秦昭又仿照秦始皇的“三公九卿制”,把现今朝野内的职称和权力范围重新划了一遍……
虽说她的目的是为了找人做事方便,但职位明确,权力分化后,对巩固君主的统治只好不坏。不想这下还把老臣们的心思给盘活了,毕竟对在长塘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他们而言,这是最后能抓住的、把政治地位往前再推一推的机会了。
秦昭和卫鞅倒是相处无比和谐。许是大殿辩法的福报,这次的律法修订俩人没再闹出惊天动地的不快。
对于能摆出合理说明的部分条律,卫鞅没有再和以前一样犟着脾气坚持,或多或少都有些退步。他也记下了所谓的“五年之约”,顺着秦国发展五年一修律法,倒也还算可行。
朝堂上的阻碍已经差不多解决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律法下行,如何让黔首们知法守法信法。
《垦草令》本身只是变法的试水,并没有太多颠覆性的条律。但新法不一样,或许它过于颠覆,反而会降低它在国民心中公信力。
因此,在新法下行前,还需要给它添些微信。
换句话说,就是要让庶人都知道,国家这次说话算话;不论贵贱,新法的每一条都会贯彻实施。
卫鞅想出的办法是城门竖木,以赏金立信。
先前秦昭就已错过许多历史名场面,“徙木立信”虽说早就没有神秘感可言,但她无论如何都想去亲眼看一看。
这出好戏上演当天,秦昭一行人就早早蹲守在城门上了。戏台不算远,城下人群的一举一动都能看清。
赏金从十金加到五十金,黔首们从疑虑到心动。重赏之下,终有人抱起巨木从南门徙置北门。
直到五十金的封赏交到黔首手中,众人皆惊。
其中精彩之处,嬴驷由于年幼个头不高,是被秦昭抱起来远观盛况的。
嬴驷看着栎阳城中难得的热闹,一时间只看不说,安静极了。
“自古驱民在诚信,一言为重百金轻。”
见嬴驷一直不说话。秦昭想了想,还是把王安石评价卫鞅的那句话搬了出来,权当抛砖引玉。
就当是带他课外实践,看不同的人间百态,有所悟就好。
“秦先生,孙先生,驷儿可能还是没有办法喜欢卫鞅先生……”
等了很久,秦昭不想等来的是这样一句话。
“在驷儿看来,所谓的‘徙木立信’不过是一场伶人表演——给无知的黔首布局来‘立信’,本身就已经‘无信’了。”
“他甚至还用上了重金……十金对黔首而言已是重金,他们会犹豫,是因为徙木不值这个价;但加到五十金,简单的事和巨大的诱惑,没有人不会参与的。”
“秦先生,一切都是假的,如此以来,这还算是‘立信’吗?”
嬴驷的出发点让秦昭意外又不意外,除却年幼,他确实是个过分优秀的孩子,只是不爱表现出来。
“驷儿,你觉得卫鞅的‘立信’立的是什么‘信’?或许不是我们认为的道德上的‘信’,而是律法的‘威信’。”
所有的荒诞不合理,最终只有一个目的。
政府的政令,黔首不需要疑惑犹豫,照做实行就是。
第52章 秦·变法
卫鞅或许一直都在贯彻着双重标准。为人时,他豪放不羁,依旧君子风骨;为政时,他缜密不疏,手段皆是成事的途径,无所谓好坏。
在他眼里,一切都是可以为变法让步的。只要能达成目的,仁义、道德、礼法……都不在他考虑的目标范围内。
嬴驷说的没错,卫鞅做的也没错,他们俩的区别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做事的方式不一样。
卫鞅不需要黔首信诚,只需要他们盲从政令;他也不需要人民信任,只需要他们听命即可。
嬴驷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人性的缺失:取消自我思考,去除理性判断,是理性让位权力的盲从。
政府政令,黔首不得有疑。
出于孩童心性,嬴驷的世界还是大片的纯真。卫鞅意欲达成的目的,在他看来就格外刺眼。
虽然不太人道,但在战国讲人道本就是件过于天真的事。物质基础和基层建设都没有到那一步,短时间内,卫鞅这一套确实非常高效。
或许这就是秦孝公能相中卫鞅的根本原因吧——以律法做根基,将国民都套进模板里,按部就班,将秦国这架机器彻底运作起来。
但卫鞅的做法又太理想化了。农战方向没有问题,但灭绝人欲的农战就有些不切实际。人毕竟不是机器,长此以往必将导致身体与心灵的双重疲惫,不可能按照设定的死板程序一直运转。
秦昭看着半懵半懂的嬴驷,发现他的身形和历史中的那个秦惠文王有那么些许重合。
就冲着这死活和卫鞅不对付的架势,加上怎么都看他不顺眼、又合乎情理挑刺的行为,真不愧是命中注定“梁子结大了”的俩人。
卫鞅变法都要开始了,嬴驷的犯法也该快了。
就看小马驹这般心疼秦国国民的样子,再加上年幼根本没什么深沉心思,保不齐被有心人一激,可能就真的冲上去以身犯法,被打出去树立典型了。
公子虔可是有过救命恩情的大好人一个,这员战神就该带着大秦的军队奋战沙场,可不能被牵连削了鼻子,在□□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一辈子囿于四方小院里。
不过嬴虔好像已经在军中整顿军队,很早就不再兼任秦国太傅一职了。现在嬴驷的太师、太傅是谁来着?
秦昭愣住。
在她的记忆里,太师、太傅目前似乎还没有具体的人来交职……但关于嬴驷的识字、文化相关的课程,似乎是个被称作公孙贾的人在挑大梁。
而被他称作“先生”的人,还有孙膑和她。
《史记·商君列传》突然在秦昭脑中滚动播放,播报音还是后世种花家国家广播电台的腔调:
“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
嬴驷,公孙贾,太师、太傅,先生……
秦昭倒吸一口凉气,寒凉之气从脚底直窜到头顶——这么明显的旗子招摇感,她这只蝴蝶把嬴虔摘了出去,把孙膑和她自己又圈了进来。
真令人窒息。
怎么就能忘记,在秦国不仅大良造是高危职位,太师、太傅也是啊。
轮到先生和她割鼻子……
秦昭一想到这非人哉的肉刑,连忙扶起城楼的墙沿支撑,就差踉跄两步,腿软摔倒在地。
不对,公子虔在太子案里没有受劓刑,他是之后又只身犯法了才被割鼻子的——能上劓刑的,要么是杀鸡吓猴,要么就是大错。
秦昭刚要舒上口气,又想到《史记》里公孙贾的遭遇和嬴虔的那个“刑”字——在脸上刻字也不是什么好事,“刑”少不了又是皮肉之苦,顿时脸又白了些。
脑子不受控制地又私自转了起来,秦昭被迫在眼前看了一遍可能会亲自体验的刑法处罚,顿时又升起把卫鞅套麻袋打上一顿出气的念头。
她此刻十分后悔,当初就该再多多强势一些,许什么劳什子五年之约,没必要的肉刑就该全部给她从秦法里删干净咯。
“昭,你可是……有恙?”
“秦先生,你怎么了?若是不舒服,我差人送你前去休息。”
最先发现秦昭不对劲的是孙膑,他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无比敏锐。
听到孙膑的询问,嬴驷立马从沉思中抽离,连忙准备去叫人来扶她下去。毕竟按照他的经验,在秦宫里加过班的官吏,每个人都有随时不适发作,甚至昏厥倒地的可能。
“喂喂,你们这是把冉放在何处?她要真有啥不适,冉随便就能把昭昭抱下去。”
或许是一起上山下乡磨练出来的默契,桑冉反倒是最淡定的那个。
毕竟在他看来,秦昭陷入自我思绪,惊诧不安是太正常不过的事
——虽然之后会伴随着一些反常的、不被理解的事件发生,但未来又会被证实这些举措都事出有因。
桑冉只是上前几步,以眼神询问秦昭是否真需要帮忙。
秦昭连忙摆摆手,深呼吸平复冲击,告知众人她并无大恙。
“先生,我觉得驷儿的课业还需加强……”
“唉?秦先生,你这是——”
“昭,你想给驷儿的课业往哪方面加强?”
“不是啊,孙先生——”
“哟,给小朋友拓展见识呀,昭昭,需要冉帮你做点‘教具’之类的么?”
“等等,怎么连桑先生也——”
连桑冉都被嬴驷叫了先生,可见他整个人已经焦急到一片凌乱。
尽管嬴驷是个虚心好学的好孩子,但不代表他是个泯灭孩童天性的稚子。范围外的课业他可以按照兴趣给自己加,但不等于他会愿意接受突如其来的负重。
本来身为太子,比起嬴疾、嬴华来嬴驷就已经被迫少了许多自由玩耍的时间。现在听到最喜欢的秦先生要给他加课业,嬴驷只有一个念头:她不爱我了。
三个大人六双眼睛,小小的嬴驷过早地体验到了群狼环伺的紧迫感。
自我的骄傲强撑着令嬴驷僵着脸,努力不让身体打颤。他只有脸上还停滞着痛苦与拒绝的表情,多种神色扭曲在一起,显得他格外无助和滑稽。
——想欺负他的兴致似乎就更高了呢。
——不仅是为了自我安危,更是为了给秦国太子拔旗!
秦昭下定决心,充满爱的手落在了嬴驷头上。
大秦的小马驹顿时寒毛直立,要不是迈不动脚,他真想跑出驷马驭车的速度,从栎阳城城楼迅速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