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檐下站定,顺着钟灵手指的方向望去。
一瞬间,也被眼前柔美而瑰丽的景色所惊艳,怔怔入神。
她们来的时间足够巧。
恰逢日落。
乌金西坠,在水中洒下片片金箔。
一半日轮隐没在远处的楼阁身后,恍惚中像坠入了河底。
粼粼的水色在眼前掠起一片斑斓的影,天边偶尔飞过一只白鹭,悠长的鸣声融进汩汩的桨声里,宛如一体。
夜色如潮水般一点一点地漫上来后,两岸的渔夫点起桅灯,划着一叶乌蓬小船靠岸,楼阁画舫上的灯盏也一个接一个亮起。
转眼之间,整条邺水仿若天河,银星点点。
“崔姐姐,时候不早了,咱们下去吃些东西吧?”
钟灵的唤声在耳边响起,容因才恍然回神。
“好。”
钟灵一心惦记着赏景,命人将饭菜摆在了前舱外的飞檐下。
谁知饭未吃完,却忽然下起雨来。
小姑娘连忙拽起容因往船舱里跑,却还不忘招呼人将饭菜收进来。
靠窗那张红木长桌上摆着铜鹤炉,里头不知燃的是什么香,清雅好闻。
方才这雨一下起来,她心头不知为何忽然生出几分不安。
此刻闻着这香,已渐渐平静许多。
方才在外头已吃了半饱,容因便没再动筷,只笑吟吟地看着钟灵吃得香甜。
半晌,钟灵搁下筷,看着外头细密的雨帘,仍有些不悦。
她嘟起红唇道:“真是扫兴。”
容因笑着宽慰:“无妨,隔帘听雨,也是一件雅事。你若玩的不尽兴,咱们过些日子再来一次便是。”
这雨下的不大,但此刻下船也难免被打湿衣衫。
容因便索性倚在美人靠上双眸微眯,听雨或打在蓬顶,或落入水中,如玉盘珠落,清脆悦耳。
时间一久,容因几乎有些要睡着了。
却忽然被人剧烈地晃醒。
“崔姐姐,快醒醒,出事了!你快醒醒!”
容因一睁眼,对上钟灵焦灼的小脸,不知是月光太凉还是烛火太暗,那张平日里俏丽的芙蓉面上竟泛出冷白的光。
“怎么了?”容因下意识坐起身。
刹那间,不远处岸边丈许高的浓烟跃入眼底。
离他们仅有十数米远的渡口,火光冲天,喊声如雷。
“快,掉头,咱们往回走!”容因腾地站起身,朝船尾处的船夫扬声喝道。
看那火光离渡口极近,他们不明内情,贸然上岸,只会遇上险情。
不论是漫天火海还是仓惶间想要闯入画舫躲避灾祸的游人,于她们这一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说,都是威胁。
若要救人,先得自保。
见她面容冷肃,那船夫不敢耽搁,连忙依言照做。
然而正当他拼命操纵桅杆调转船头时,忽见远处凭空跃出几道黑影,追前逐后,踏水而来。
为首那人,赫然直奔他们这艘画舫。
容因瞳孔骤缩,一把扯过碧绡和钟灵,拽回船舱。
“砰然”一声,将门关上,死死抵住门口。
“快,将桌子搬过来,把门堵住!”
外面不停传来的阵阵刀剑相磨之声和偶尔响起的凄厉惨叫,叫人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钟灵身边那个名唤紫丁的小丫鬟早已吓得哭出来。
许是父兄皆是武将出身,钟灵虽面色惨白,眼神反倒还算镇定。
容因忍着心悸,握住钟灵和碧绡的手,宽慰道:“别怕。方才这伙人,明显不是普通贼寇,他们似乎是在追杀什么人,想必无暇顾及我们。只要我们躲在船舱内,不主动招惹,应当可以躲过杀身之祸。”
然而话虽如此说,可她声音却在发颤,说出口的话仿佛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一般。
碧绡眼底的担忧盖过了恐惧。
“夫人……”
夫人向来如此,即使心里怕得再厉害,瞧着也比旁人冷静。
可那些没能及时消解的恐惧却都会在凶险过后演变成更深的梦魇,紧咬着她不放。
容因瞬间便读懂了她眼底的忧虑。
握着碧绡的那只手紧了紧,深深凝向她眼底:“我没事。”
顿了顿,她又恳求道:“碧绡,若真有不测,还请你务必先保护好钟灵。”
小姑娘是她请出来的,若不能全须全尾地送回去,便是她的过错。
更何况,钟灵是颖国公府的掌珠。
今日一旦出事,必然累及祁家。
她相信碧绡能明白。
“崔姐姐,我不用……”
不等碧绡说话,钟灵便急切地反驳出声。
容因俏脸一板:“钟灵,听话。你年纪小,我们护着你本就是应该的。”
钟灵嘴唇翕动了下,却在她的目光中噤声。
乖顺地低下头。
四人紧紧围坐在一起,耳边尽是让人心惊肉跳的打斗声。
可与之相比,船舱内死一般的寂静却更叫人窒息。
仿佛利剑悬在头顶,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崔姐姐……”
钟灵张了张口,却只来得及叫出容因的名字,便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容因身后骤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
有如惊雷在耳边炸响。
钟灵与她正对面,瞳孔皱缩:“崔姐姐,快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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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因与钟灵四目相对,俱从对方眼中瞧见了深深的恐惧与后怕。
容因凭借本能在声音炸响的瞬间猛然前扑,躲开了那道骇人的冷刃。
也侥幸没有被断裂的木屑扎伤。
这样的惊险, 几乎称得上是死里逃生。
然而不等她和钟灵庆幸, 倚靠在墙壁一侧的紫丁却突然□□出声。
她捂着的右腿小腿处深深扎进了一块寸许宽的长木刺。
伤口处血流不止, 很快便将她身上的下裙染红,想必是扎进了血管。
容因脸色一白, 上前柔声安抚道:“紫丁,别怕。你忍一忍, 我给你处理伤口。”
一边说着, 她找来旁边掉落的木屑, 用力扎破了紫丁的裙摆,撕下一块长长的布条。
“忍着些,我替你把这木刺拔出来。”
她沾染血迹的手微微颤抖, 可看向紫丁的眸光却异常坚定, 在昏黑的船舱里灼灼闪烁着亮光。
紫丁似被她的神情蛊惑, 渐渐安定下来, 原本慌乱悬着的心仿佛落到了实处。
小丫头紧咬下唇,重重颔首, 道:“夫人, 你拔吧,我不怕。”
“好”, 容因看着她惨白如雪的唇色, 眼底隐隐泛起水光。
她尽可能放柔语气:“没事, 你闭上眼, 咬着牙。我动作很快, 不疼的。”
木刺拔出的一瞬, 小丫头闷哼一声,竟忍住了没叫,只是出了一身冷汗。
容因动作麻利地用布条将伤口处用力缠绕几圈,最后打了个死结,防止掉落。
“紫丁,还能走吗?”
形势与她预想的不同,外面那些人的打斗迟迟未停,一时半会儿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倘若真有人打斗到船舱里来,她们恐怕也性命难保。
紫丁咬牙点了点头:“能!”
“好,一会儿我们找个机会,逃出去!”
此刻这里已经不安全了,随时都可能会有人发现她们。
不仅如此,先前情急之下她只能选择将所有人先都推回船舱里暂避。
但也因此思虑不周——
仔细想想,外面这伙人不为求财,只为杀人,等事一了,恐怕也会将这画舫上的人都杀了灭口。
到时即使她们藏得再好,也难保不被人找出来。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逃出生天。
钟灵闻言,咬着唇道:“崔姐姐,我们如今在画舫上,如、如何逃,我跟紫丁都不会水……”
“别怕,我会水。我们找块轻巧的木板放进水里做浮木,到时我在水里推着你们,相信我,我会把你们都平安送上岸的。”
昏暗的船舱中,容因语气坚定,眸光灼灼。
但实则她自己心里也没有底气,只能以这种方式给自己和钟灵她们鼓劲儿。
她说完,一直沉默的碧绡却忽然开口:“夫人,我也会水,让我来吧。”
他们村子里也有河,被卖进崔府之前,她常跟着几个兄长去河里捉鱼,让父亲拿进城里来卖钱,补贴家用。
容因一怔,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喜色:“太好了。那我们两个一起在水里推着钟灵和紫丁,逃生的机会更大些。”
此处离渡口不过二十几米,若她与碧绡二人合力,应当能四个人一起逃出去。
先前她不愿上岸是因岸上起火,情势不明。
但此刻她们保住性命才是最紧要的,至于上岸之后的事,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碧绡抿了抿唇。
她心里也清楚,眼下保命要紧,不是该计较那些细枝末节的时候,终究还是将那些劝她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雨后无月,漆黑的夜色成了她们最好的掩护。
容因与碧绡一人一边抬着那张好不容易才在船舱中寻到的木板,在窗边静候了片刻,确定安全,推开窗,将那块木板仍进了水中,碧绡紧跟着跳了下去。
河水冰凉刺骨,冻得碧绡浑身一阵颤栗。
她抿唇,忽然有些后悔方才答应夫人的提议。
她水性好,木板上多一个人虽确实多了几分难度,但未免就不能坚持到上岸了。
钟灵胆子终究比紫丁大些,见碧绡已经下水,心知情势危急,她回头看了容因一眼,在得到肯定的眼神后,转头在容因的助力下咬牙爬上窗,踏上了木板。
果然如容因所料,钟灵身量纤细,又有碧绡在水中帮忙保持平衡,木板并没有倾覆,虽有些摇晃,但想来再加一个紫丁还是能撑住的。
然而轮到紫丁,却犹豫了。
小丫头毕竟年纪小,不过十三四岁,又是家生子,自幼在国公府长大,还从未见过这样凶险的场面,加之方才腿还受了伤,此刻听着船头船尾处传来的厮杀声,已濒临崩溃。
钟灵转头,见紫丁仍泪眼婆娑地站在窗边,迟迟不敢爬上窗户,焦急地小声催促起来:“紫丁,你快下来啊,被人发现就走不了了。”
画舫周围的水面上,还飘着十几具染血的尸体,显然都是方才打斗中被人所杀。
一旦被贼人发现,她们的下场恐怕亦是如此。
河中的场面在开窗那一刻已落入容因眼底。
鼻端尽是浓烈的血腥气味。
容因用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有呕出来。
她面色惨白,像张脆弱轻薄的花笺,仿佛一碰便能碎掉似的。
但却仍尽力稳住声线,不让小丫头听出自己的话音里的颤抖:“紫丁,没事的。你看,你家姑娘都上去了,也没有事。只要踏上木板,我们就能活命,我向你保证,好不好?”
紫丁回眸,看向那双莹亮的眸子,哽咽问:“真的吗?咱们真的会没事吗?”
容因轻叹一声:“是。但你若一直站在这儿,我敢肯定,我们一定会出事。”
终于被她说动,紫丁拖着那只伤腿,艰难爬上了窗沿。
然而不成想,方才容因那句话竟一语成谶。
身后那面窗牖突然一整个炸裂开来。
一个漆黑的人影被从船舱外,直直地踹飞进来,重重砸在容因身后的地面上。
那人没死。
一侧身,瞧见身后竟还站着两个女子,他捂着胸口的伤处踉跄着站起身,目露凶狠。
男人狠狠喘了几口粗气,举刀向她们冲来。
冷厉的寒光在头顶一闪而逝。
身体的反应永远比脑子更快。
容因下意识对着紫丁的后背猛推一把,一边侧身躲开致命一击,一边脸朝向窗外低喊:“碧绡,快带她们走!”
男人听见这话,转头看了一眼窗外,但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又转过头来将刀刃对准容因。
出招的动作却比先前更快,招招致命,似乎是急于杀了容因,再去追杀碧绡一行。
容因的身影消失在窗边。
钟灵眼中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却死死捂住嘴,不敢出声,唯恐招来杀手。
深深凝了那扇花窗一眼,碧绡忽然依言推起木板,拼命朝渡口的方向游去。
她眼底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平静得让钟灵几乎有些害怕。
“碧、碧绡姐姐,我们先等等崔姐姐好不好,万一她能寻到机会脱身呢?”钟灵的手死死扣住木板边缘,却阻止不了木板离岸边越来越远。
因为哽咽,小姑娘说话时,口中像含了一块面团,模糊不清。
碧绡摇头:“钟姑娘,夫人将你托付给我,我答应了她,不能食言。”
她知道,方才那种情形下,夫人做的对。
若她们迟迟不走,非但救不了夫人,反倒会四个人一起死在那里,一个也走不了。
夫人先前交代她要保护好钟姑娘,她应下了。
所以她会尽快将她们主仆二人送回渡口,再回来寻夫人。
若夫人已遭遇不测,她便追随夫人而去。
应当,也不算违背夫人吧?
思及此,她唇边竟奇异地露出一丝浅笑。
此情此景,莫名显得有些瘆人。
落在钟灵眼中,越发叫她惶惶不安。
几次躲闪下来,容因的体力逐渐消耗殆尽,双腿酸软。
但脑子却还清醒。
这间厢房左侧的那扇门已然被人破开,她身后船头的那扇门也已被人用剑划破,上面半扇开了个大洞。
幸而此刻除却眼前这一个之外,暂时还没有其他黑衣人注意到她。
方才在一片黑暗中,她趁乱摸到了一柄烛台,紧紧攥在手中。
若能找准机会用这烛台给这杀手一击,最好是能将人敲晕,她便能跳窗逃生。
但机会只有一次,假如失手,便只有一个死。
船舱里唯一一盏灯烛方才被他砍灭。
四下漆黑一片。
这也是她唯一的优势——
她能凭借刀刃反射出的冷光确认杀手的位置,但对方应当不怎么能看清她的位置,否则她也不能坚持到现在。
正焦灼间,她忽然灵光一闪,故意制造出了一点声响。
那人果然眸光一凝,不作它想便朝容因挥刀砍来。
容因却早已蹲下身,翻滚到他身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她蹑手蹑脚地站起身,见那人一刀挥空,正惊疑不定地四下听声辨别。
她咬牙,举起烛台,狠狠一击。
一声闷响,高大的身影砰然倒地。
容因冷冷凝着他手中的那把冷刃,目露嘲讽。
她之所以能赢得这一线生机,不是因为她有多厉害。
而是因为,她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因为她是女子,所以理所应当地被轻视了。
但就因为这份轻视,他此刻才会如此形容狼狈地倒在她脚下。
没有过多犹豫,容因转身躲去了先前送碧绡她们逃离的那扇窗后,小心翼翼地朝外窥探。
片刻后,待确认了安全,她爬上窗沿。
谁知才露出半个身子,她忽然脊背一凉,似有所感般下意识回转过头。
容因瞳孔皱缩。
靠近船尾的那间厢房顶上,一个黑衣人正与人缠斗,瞧见她,那人忽然脱手掷出一物,直冲她面门。
那物极快,就在她转头的这一瞬间,已近在咫尺。
以其速度和力道,若被砸中,不死也得残。
容因咬牙,不管不顾地朝水中跃去。
她已然暴露,若是此刻再龟缩回船舱中,照样是死。
不如拼一把。
即便知道那人就算一击不中,仍会穷追不舍,但若她就是运气好,能够成功逃脱呢。
再者说,那黑衣人对面还有人与他缠斗,说不定能将他拖住,给她留出时间逃生。
然而就在她转过头的一瞬间,耳边突然“当啷”一声脆响。
那声音极近。
她心口一下便揪了起来。
容因转眸,一柄剑已将方才那个不知名的暗器死死插入船底的木板中。
有人救了她。
只是那剑,怎么有些眼熟?
怔忡间,她忽然腾空而起,眼前景象骤然变幻。
不等她看清来人是谁,熟悉的龙脑香便已钻进鼻端。
她人还懵着,口中却已轻唤道:“祁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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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可真是会挑地方”, 男人的嗓音有些喑哑,幽幽地调侃道。
但容因微微仰起头,却见他下颌紧绷, 并不轻松。
容因抿唇, 没有搭话。
今夜之前, 她便已见过他受伤时的模样,但没亲眼瞧见这样凶险的场面之前终究是不一样的。
直到方才她自己屡次命悬一线, 她才知道他面临的都是怎样的险境。
这样的拼杀,从来只讲究鱼死网破。
不是你死, 就是我亡。
所以这世上的人, 究竟是有多少人恨他?
他……心里会难过吗?
祁昼明并没有带着她上岸, 反倒一直在漆黑的夜色里匆匆穿行,沿着邺水一路往下游去。
哗啦的流水与呼呼的风声在容因耳边不间断地响,风吹起来的时候, 她忽然闻到那股龙脑香中夹杂了某种腥甜的气味。
容因心口一紧:“你受伤了?!”
祁昼明沉默片刻, 心知此刻瞒过她, 之后还是要露馅。
他薄唇轻牵, 故作轻松地道:“夫人鼻子这么灵,可是向街上那只黄狗拜了师的?”
“祁昼明”, 容因皱起眉, 喊了一声。
听出她话里的不悦,男人哑然。
沉默片刻后, 他才轻叹一声, 宽慰道:“无妨, 只是小伤, 不打紧。”
今夜这批人, 摆明要置他于死地。
方才小夫人在画舫上撞见的这些, 已经是今夜来的第二波。
先前才出永清殿,他便已在一处暗巷中击杀了一波人。
后来在打斗中,这批人为围堵他,在渡口纵火。
为免他们伤及更多无辜,他这才将这些人引上画舫。
只是不想,画舫上坐着的竟是他自己的小夫人。
若让她知道了,恐怕又会用那双莹如秋水般的眸子含嗔睇他一眼,然后小小声地抱怨一番。
想到这儿,他喉间逸出一声极短促的笑。
却仍旧被容因捕捉到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
他垂眸,那双幽邃的黑眸忽然凝向她,似笑非笑地问:“身后还有杀手,夫人怕不怕?”
容因眼神颤了颤:“怕。”
她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自然怕。
怕他们会丢了性命,怕他受伤。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邺水上传来的汩汩水声已渐渐远去。
唯独小姑娘的那双眸子像两颗莹亮剔透的琉璃,在浓重的夜色里闪着光。
他怎么会叫她有事?
他烂命一条,手上满是血腥,即便哪天被人剁成肉泥都不稀奇。
可她这样好,身上软软的,心也是软软的。
不该和他这样的人绑在一起,一起下地狱。
祁昼明黑眸沉沉,一片晦暗。
他头一次,心里觉得后悔。
行至中途,又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并不大,却将容因散乱的乌发打湿,湿漉漉地贴在颊边。
不知他们走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四周都是一下雨便成黄汤的土路。
她裙摆长,被雨水打湿后更是累赘,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极为不便。
祁昼明起初一直将她抱在怀里,可后来却在她的坚持下不得已将她放下。
她时时刻刻记着他身上还有伤。
虽然他说只是小伤,但她清楚,依祁昼明的性子,即便是被人在心口刺了一刀,只要不死,恐怕都会说是小伤。
这一路上,她都惴惴不安。
她能察觉出来,他的脚步声越来越重。
她想让他停下歇一歇,但又不知那些杀手究竟还有没有跟在后面,便只能惶惶着一颗心,追着他的步子往前走。
她从不知自己还能走这么远的路。
直到突如其来的闪电将头顶的天空撕裂出一道豁口,一瞬间亮如白昼。
容因眼尖地瞧见不远处似乎有一座破败的房屋。
瞧着像已被人废弃,无人居住。
眼看雨势即将变大,不如进去暂避。
进来后,容因才发现这里是一座废弃的破庙。
许是因建在密林中,四周荒僻无人居住,逐渐被人遗弃。
只是不知起初建庙的人,为何会选在这样一个地方。
容因大着胆子在院里寻了几根木棍,用来顶替柴火。
祁昼明身上带了火折子,因此即便她从未尝试过用这种方式生火,但也点着了。
四周亮起的一瞬间,她回眸,看见祁昼明倚靠在身后不知名的神明塑像脚下,面色惨白,漆黑的睫羽垂落,仿佛被折断的蝶翼。
见她看过来,他勉力睁开眼,对她笑笑。
容因心口揪痛得几乎呼吸不上。
她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祁昼明微眯着眼,睨着眼前泪眼婆娑的小姑娘。
轻咬了下舌尖,维持清醒。
他身后是冰冷的石像,浑身被冰凉的冷雨浇透,可鼻息却有些发烫。
“哭什么?”他轻笑一声,费了些力气,伸出手替她拢了拢颊边的乱发。
语调漫不经心,竟还带着一丝慵懒。
他不问还好,一问,小姑娘那双水光盈盈的眸子顿时像被凿开的泉眼,汩汩地流下泪来。
简直是无穷无尽地流法。
“你究竟……伤在何处了?”
一句话被她说得断断续续,也难为他还能听清。
男人脸上的神情微僵,轻轻抚着她的脸,大手冰凉。
“别哭,再哭就丑了。是小伤,你安静些,我歇一会就好。”
容因却不信他的鬼话。
轻咬了下唇,她一狠心,上手去解他腰间的盘扣。
腰封上的玉石与盘扣轻撞,发出脆响,在寂静的破庙里格外明显。
她的手在发颤,动作却有条不紊。
腰封刚解下,那双冰凉的小手却被一只大手按住。
即使是眼下这种境地,这人竟还有心思同她玩笑:“夫人即便再急不可耐,想要做那桩事儿,也得等咱们脱困再说不是?”
容因狠狠剜他一眼,头一次甩开了他的手。
手上一空,祁昼明微怔,但很快低头摩挲着指尖,神情专注地盯着那只手看起来,仿佛能从上面瞧出花来。
苍白的薄唇微勾,轻笑。
容因却不管他发什么神经,双手用力一拽。
“刺啦”一声。
他身上那件湿透了的玄裳,连同里面白色的中衣,被她毫不留情地扯开,露出精瘦的胸膛。
黑黢黢的血洞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四周的空气都凝滞下来。
破庙外,雨声渐响,如玉珠滚落,一颗一颗砸得她心口生疼。
他左侧下腹处,被人用利器直接捅穿,先前流出的血与雨水混在一起,将他的白色的中衣染成殷红。此刻周围的血已经凝结,变成暗红,越发可怖。
可他竟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同她说只是小伤。
“祁昼明,你混蛋!”小姑娘清亮的声音变得嘶哑,恨恨地盯了他半晌,最终却也只是憋出了这一句话。
“是是,我混蛋”,男人轻叹一声,无奈地劝哄。
只是他在这方面实在生疏。
说完这句,便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能看着她眼泪一个劲地流,却沉默地撕破裙摆,替他包扎。
一回生,二回熟。
这样的事做多了,容因的动作竟显得有几分熟稔。
温暖的火堆里时不时传来哔剥的脆响。
他黑沉的眸凝在她白皙饱满的额头上。
再向下是那双舒展的眉眼和盈着水雾的眸子,此刻眼眶应当红红的,眼尾还染着淡色的胭脂,好看极了。
他身上有些烫,许是受伤又淋了雨,要起热了。
容因脱去他上身被撕破的衣衫,垂着眼站起身,不与他对视,步履匆匆地抱着一堆湿透的脏衣走去另一边。
她用几根木棍简单拼凑了个衣架,将他那些衣衫架在火边烤着。
此处荒僻,不知离这儿多远的地方才有人烟。
这身衣裳,明日多半还是要穿的。
弄破了用腰封束起来还能将就,但他受了伤,再穿着一身湿衣只会雪上加霜。
谁知她刚将祁昼明的衣衫都晾上,却忽然传来他低哑的嗓音:“将衣服脱了。”
容因下意识低头看一眼自己湿透后紧贴在身上的衣裙,确实将她勾勒得凹凸有致,尤其胸前那两处圆鼓,曲线更是鲜明。
小姑娘顿时双臂环抱在胸前,红着脸斥道:“你有病啊!”
祁昼明头一次有些哑口无言。
沉默片刻,他才无奈道:“我是让你将衣服脱了,也烤一烤,不然会得风寒。”
容因脸色一瞬间爆红。
原来不是人家想歪了,是她想歪了。
憋了半晌,她闷闷地回了一声:“哦。”
可衣衿解到一半,她忽又回头,瞪他:“你闭上眼,不许看我。”
祁昼明嗤笑一声,意有所指地道:“夫人想多了,我什么没看过。若真想看,大可回府之后细细欣赏。此处光线这般暗,岂不辱没了风景?”
这话说得流里流气,不像好人。
容因气结。
臭流氓。
她记得这人从前也不这样,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满口.淫.词艳语,色气得很。
不过他说得也对。
左右先前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让他瞧见了,如今形势所迫,也不必纠结这些。
咬了咬牙,她解开衣带,脱下湿透的下裙、外衫和里衣,只剩下一件绯红胸衣和一条宽松的白色亵裤。
只是那胸衣是她让碧绡仿照后世的做出的样式,远比这里女子穿的小衣暴露得多,整个腰腹都毫无遮掩,她胸前娇嫩的雪堆更是被勾勒得极为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