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太医不敢欺瞒沈昭。
他跟在沈昭身边的时日太长了,从前他是皇后的人,奉命来?监视沈昭,皇后一旦犯心病,就要折磨沈昭,赵太医虽然心中不忍,但为了保命,还是将伤身的药递给了沈昭。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任人拿捏的三皇子,在离宫第?一年,就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赵太医有一私生子,不登大雅之堂,一直养在京中一处小巷,几乎无人知晓,但就是这个被他拿捏惯了的三皇子,将赵太医所有的秘密搜了个干干净净。
他起初只是被迫为沈昭做事,久而久之,发现沈昭远比皇后想的复杂,老谋深算,竟不像那个年岁的孩子。
这么?多年来?,局势也一步步按着沈昭的计策走,没有多少?变动。
花锦知道赵太医心中犹豫:“我自知瞒不了多久,也绝不想害了您。您不妨信我一次。”
赵太医闭了闭眼,他也知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心一横:“娘娘吹了寒风,胎像不稳,需要静养。”
他说完,又?轻叹一声,垂着头退了出去。
沈昭今日的确离府了,他的暗卫却都留在府中。他与祝绻静坐在一处,祝绻看出沈昭兴致不高,东扯西扯讲了许多趣事,见沈昭依旧垂着头,祝绻数次话到嘴边,终于忍不住了:“瑾瑜,若早知走到今日的位子,是要让你变得更沉闷,我宁可没有帮过你。”
父兄告诉祝绻,要在即将入东宫的沈昭面前谨言慎行。祝绻也告诉自己,瑾瑜是要做天子的人,九五之尊,他是要远远眺望昔日友人得偿所愿。
可他看着沈瑾瑜这幅鬼样子,心里就是觉得不痛快。
祝绻撂下酒杯,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昭独自坐了一阵子,将祝绻带来?的酒喝完,这才离开。
府中暗卫来?报,说杨美人已经独自离京,王妃回?了府,沈昭交代过他们不准入内宅,暗卫见添云匆匆忙忙跑出来?叫了赵太医,就赶来?告知沈昭。
沈昭赶回?府上时,府上的人已经都睡下了,他问过添云,得知花锦只是吹了风,松了口气,又?浑浑噩噩去了书房。
他喝了不少?酒,脑子却很清醒。
沈昭借着月光看着桌案上的书本?,他今日是想试探试探,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结果,却生出了一种悔恨。
沈昭忽然觉得,他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事情早就脱离了他的掌控。
沈焰过几日就要离京了。
他若是放了沈焰离开,父皇留给沈焰的底细,足够沈焰卷土重来?。
沈昭很疲倦。他累的喘不过气,拾起笔,终究什么?都没写?。
他整夜未眠,天未亮就换了衣裳上朝。
恰逢鸠成郡叛乱,向京城求援,京中能?做主帅的武将又?恰巧都有要事在身。
五皇子沈炽已经做好了被派遣的准备。沈炽习惯了沙场的烈风,可他的妻子产期将至,他并不想抛下妻儿离开。
沈炽在心中宽慰自己,无碍,他快马加鞭赶过去,再赶回?来?,残局交给旁人收拾,左右不过一个月,妻子不会怪罪他,可他心中硌得慌。
沈炽没想到,沈昭会揽下此事。
虽然没人主动提,但废太子沈焰即将离京,沈昭入东宫只是早晚的事,这种累活怎么?都不该他来?。
陛下却很赞同,准了沈昭。
下朝后,沈炽几步追上了沈昭:“三哥,多谢你。”
沈昭瞥他一眼,沈炽连忙收回?搭在沈昭肩上的手,沈炽呵呵一笑?:“我本?还担心赶不上内子临盆,多谢三哥了。”
沈炽:“三哥放心去好了。”
沈炽反复谢过,才状似无意问:“您和祝绻怎么?了?”
谁不知道祝绻多喜欢黏着沈昭,昨儿居然破天荒找他喝酒,沈炽怕沾上酒气,被自家娘子赶出门,连哄带拽把祝绻赶跑了。
沈昭摆摆手:“过几日便好了。”
沈昭看着沈炽,忽然问:“你可知为何,父皇这么?轻易就准我去了?”
沈焰是知道的。
废太子一走,京中的兵权就散了,被拆了三份,沈昭和沈炽各自握着一份,沈昭今日的举动,陛下还以为他是想将剩下的兵权都收回?。
陛下为他的“深谋远虑”欣慰。
沈焰不是个只会蛮力的武夫,他在战场立下功名,多半靠的还是脑子。
他知沈昭纠结什么?,略加思?索,轻声说:“燕王殿下不是那样的人。而我的三哥,就更不是那样的人了。”
沈炽:“我信你,三哥,就像你从前信任我那般。”
他没说,就算沈昭真是为了兵权,他也不会置喙一句。
沈昭动作很快, 他离京那?日,恰好是高僧所说的第六日。
赵太医说了花锦需要静养,沈昭没吵醒她, 只是在她榻边站了许久,安公公来催, 他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他前脚刚走,花锦就睁开?了眼,她起?身, 依稀听见沈昭叮嘱仆婢的话, 之后就是匆忙的脚步声, 再静下来,添云推门进来,面上是掩不住的喜悦:“高僧所言非虚。”
明日就是第七日, 就算有什么变动,沈昭赶不回来, 鞭长莫及。
花锦病还未好, 她脸色惨白, 这几日稀里糊涂的用膳, 消瘦了很多。
添云能察觉花锦的低落,在心中暗暗祈祷, 一定要保佑主子?顺利离开?。
但是机缘,在哪呢?
花锦看了会?闲书,用过午膳, 她在病中嗜睡, 晚膳也懒得吃, 服用过药就睡下了,添云没再打搅, 让院中的仆婢都站远些,别扰了花锦的好梦。
花锦睡着睡着,忽然觉得身上烫的厉害,闷得喘不过气,她冷汗直流,猛地?坐了起?来,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昏暗的房间里,花锦下意?识偏头看向窗口,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立在那?的人,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沈焰!他怎么会?在这儿?
花锦只以?为自?己还在做噩梦,她蜷起?手指,狠狠地?掐了一下手心,痛感告诉她,这不是梦,沈焰这厮怎么偷溜进来的?
沈焰不是已经离京了?
花锦刚从梦中惊醒,还迟迟反应不过来,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帐与沈焰对望,沈焰手上还拎着刀,刀上的鲜血直流,不知从哪带出来的。
花锦睁大了双眼,她脑袋轰地?一下,抑制住了到嘴边的尖叫。
花锦想,喊人吧,但她不确定会?不会?激怒沈焰,若这一声唤不来人,她就必死无疑。
沈焰的声音在静谧的房间中格外刺耳:“窈窈,我什么都没了。”
花锦抓紧衾被,往后缩了缩,她枕下也放着匕首,可沈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不敢轻举妄动。
花锦镇定道?:“只要你有心图谋,不妄自?菲薄,不自?甘堕落,夺回今日一切,也不是不可能。”
沈焰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听说你怀了沈昭的种。”
花锦自?认没有让沈焰痴迷到夜闯燕王府的本事,沈焰大抵是接受不了落差与打击,走了一条偏激的路。他来找自?己,多半也是想报复沈昭。
沈焰陷入了悲痛中:“母后死了。从前效忠我的,都投靠了沈昭。而你,窈窈,你也与沈昭这般亲昵。”
花锦只觉得好笑,她反问道?:“如今的一切,不是你自?己选的?”
她不信沈焰不知道?皇后的病情,只不过不想惹恼陛下,所以?选择了沉默。一个?懦夫罢了,从前将花瑟捧在手心,如今反悔了,又?想缠着她,哪有这样的好事?
沈焰却已经提着刀走过来了,像是没有听见她方才说的话:“沈昭在意?你,在意?你们的孩子?。你说,我杀了你,他会?作何感想?”
沈焰怎么都没有想到,是他那?个?从前不起?眼的病秧子?皇兄踹走了他。
沈焰生来就享有最好的,他什么都不用做,皇后就会?将权势塞到他手中,他不用图谋,陛下就选了他入东宫,到他入了东宫,就有仁人志士为他效力?。
如今要他一无所有,从头来过,比杀了他还让他痛苦。
沈焰心中清楚,他斗不过沈昭。
他本就没想活着离开?京城。
死也不能白死了,他与叛党勾结,里应外合,骗走了沈昭,余下的将士逼宫。陛下留给他许多权势,让他有机会?东山再起?,但他不想再等了。
可沈焰心中也清楚,城中如今还有五皇子?沈炽,有黑甲卫,他的那?点人只能拖一时,无异于以?卵击石,留给他的,只有一条死路。
他是来送死的,但他死,也不能让沈昭好活。
花锦心中已经猜出来了,今夜已经到了第七日,是高僧说的机缘。他说的机缘,不会?是死吧?花锦心中暗骂,她佯装惊恐地?朝着枕边挪动了两步。
沈焰不急。
他输定了,早就抛下了暗卫离开?,潜入了燕王府。
花锦头脑还热着,她庆幸自?己被噩梦惊醒了,否则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她看沈焰丧心病狂的模样,心中就猜到了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
她所幸也懒得再劝。
沈焰抬手,将那?层纱帐拽开?,他对花锦更多是不甘心占上风,所以?细细算来,竟是对她日思夜想。
他看着花锦苍白的脸色,下意?识问:“他待你不好吗?”
花锦已经将匕首藏入袖中,她敛眸不答话,竟在沈焰眼中成了一种默认,他紧紧地?攥着拳:“我就知道?。窈窈,不会?有人比我待你更好了。”
花锦已经嗅到了沈焰身上的酒气。
她佯装才看到沈焰刀上的血,虚伪问道?:“你受伤了?”
沈焰:“谁能伤的了我?”
说完这话,忽然想起?之前花锦伤了他的事,沈焰步步逼近,将刀架在了花锦的脖颈上:“窈窈,别恨我。”
花锦心中急得要死,面上故作镇定,她垂眸,苦笑道?:“就算你今日不来,想来我也活不了多久。”
花锦跪坐了起?来,沈焰的刀也迅速抬了起?来,没有真的割破她的肌肤。
花锦:“我没有怀上沈昭的孩子?。”
沈焰蹙眉,似乎是思量了一下这话是真是假,杨美人曾经是他的人,他大抵知道?皇后那?里有一种药......
沈焰愣神的功夫,花锦又?向前一点,抬手环住了他。
沈焰知道?花锦在演,不过他只以?为她是在拖延时间,门外的仆婢都睡得死死的,没有人救得了她。反观她自?己,一身素衣,发髻上都没戴能伤人的簪子?。
她手无缚鸡之力?,的确只能靠这种法子?了。
沈焰心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虚虚揽着怀中的人,听她诉说忧思。
“其实,从前,我也是万分信任殿下的。”
这是在讨好他了,沈焰扬唇,嗅着她身上散发的香气,扔下了剑,心想她既然这样委曲求全,他一会?就给她个?痛快。
在她死前,沈焰想,他还要再狠狠地?打沈昭的脸。
他要让沈昭此生都活在阴影下。
沈焰痴痴的说:“他怎么配与我争?”
自?记事起?,沈焰就知道?,在宫中,他那?位皇兄是谁都能践踏的,他跟着仆婢欺负沈昭,母后从来不会?责备他,只要是他想要的,沈昭就一定要让给他。
沈焰将花锦压在床榻上,她却抱着他不撒手,还在慢吞吞地?说:“人人都说要让着长姊,因为她流落在外,吃了许多苦,所以?我要百般忍让。可我与殿下算得半个?青梅竹马,我信您。”
花锦心中也打着鼓,她只有一次机会?。
“可我高估了我自?己。”花锦轻声说完,强忍着恶心环着沈焰。
察觉沈焰也被她勾起?了从前的记忆,她摸索着,高举起?匕首,死死地?咬着唇,用尽全身力?气,将匕首刺了下去。
沈焰被刺了个?猝不及防,他张着嘴,背后剧烈的疼痛传来,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想要推开?花锦,却失去了力?气,倒在了她的身上。
沈焰吐出来的血浸湿了花锦的肩,她手哆嗦着,浑身颤抖地?推开?了沈焰。
她张嘴想喊人,嗓子?却已经哑的说不出来话了。
花锦抓起?被沈焰放在身侧的剑,她掀开?衾被,软着腿走到门前,拽开?门,正要迈腿出去,忽然一顿。
她推醒了在第二扇门前睡着的添云,添云睁眼,看见花锦掌心的血,险些把魂儿给吓丢。
沈焰今夜敢跑来燕王府,想来外面已经乱起?来了。
添云看到被敞开?的窗户,吓了一跳,再看榻上,她腿一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这几日她们没闲着,因为高僧一句七日后的机缘,花锦已经备好了所有东西,可她现在才悟过来,高僧那?厮闷着坏,他说的机会?,八成是死路一条。
怪不得高僧说,届时怕她舍不得离开?。
废话,她当然不想以?死换解脱。
高僧靠不住了。
添云陪着花锦,萤雨顺着沈焰跳进来的窗户外搜了一路,找到几个?暗卫的尸体。
三?人后来静坐血腥味刺鼻的房中。
花锦看起?来实在可怖,她阴沉着脸,像是在血中浸泡过,添云想为她擦拭掉血迹,被她偏头躲开?。
添云一咬牙:“他死在了房中,怕是不好交代。总之您也是要离开?的,不若烧了这里,毁尸灭迹,旁人也无法追究。”
花锦已经用过一次这种计策,沈昭轻而易举就能识破。
但这也是个?好机会?。
沈昭如今位高权重,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若是不想丢掉权势,就一定不会?再死抓她不放。他还要塑造温良谦卑的假面,不会?大开?杀戒。
这么多东西绊着他,对花锦来说,的确是个?逃跑的好机缘。
如今京中乱了起?来,想来他也反应过来鸠成郡叛乱是调虎离山计,但是沈焰太蠢了,他的逼宫简直就是笑话,都不用沈昭出面就能摁死他。
沈昭一定会?不紧不慢赶回来。
花锦将早就备好的包裹拾起?,她回头,朝着榻上的尸体走去,拽去了沈焰腰间佩戴的玉佩。
花锦起?身,将枕下的信也拿了出来。
本来想着,若能全身而退,有些尘封的记忆死在从前也无妨,但如今除了赌,她别无他法了。
花锦将信递给添云,轻声说:“你莫怕,待我离去便纵火,不要做傻事,活下去,将这个?交给沈昭,他看过,不会?大开?杀戒。”
添云眼眶通红。
她原先想的是,她自?戕死在这间房,让花锦穿上她的衣服逃走。
花锦:“我该走了。”
沈焰来时已经为花锦杀通了一条路,她扮上男装,没再犹豫,跳窗离开?。
添云和萤雨在房中呆滞许久,眼泪都流干了,等了一阵子?,二人对望一眼,开?始迅速按花锦交代的行事。
废太子?夜闯燕王府,王妃为自?保,打翻了火烛。
萤雨还是有些怕的,她看着添云紧紧攥着的信,颤声说:“三?娘一定要逃出去啊。”
花锦顺着沈焰杀来的路走出去,一路没有人来拦,但如她所料,沈焰雷声大雨点小,那?点兵都不够沈炽塞牙缝的。
京中压根没乱起?来,恐怕沈焰刚想造势,就被沈炽察觉了。
花锦加快了脚步,沈炽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她不能让沈炽拦个?正着。
她一路向着城南去,守在南门的将领见有人来,紧张兮兮地?上前,可看到生面孔,蹙眉就要赶人。
花锦看到将领的面孔,却松了口气。
她赌对了。
沈焰本该已经离京了,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留在京中,大张旗鼓闯入燕王府无人察觉,只能是出城的关卡出了错。
她听清熙郡主说过一耳朵,自?从沈昭掌权,废太子?旨意?一下,从前太子?党的人都争先恐后投靠了沈昭,除了一位官职低微的武将。
花锦从袖中拿出方才从沈焰身上拽下来的玉佩,她火急火燎地?说:“我奉命出城为殿下送信,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那?将军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手心的血,心中虽疑窦丛生,但还是命人开?了城门。
花锦直到踏出城门那?一刻,脑中都是凌乱的。
她以?为高僧说的机缘,是她悠哉悠哉离开?京城,还有闲情逸致回头眺望一眼,伤感一下,可她如今哪敢多停留一步,生怕身后的将领追出来。
花锦抬头望着惨淡的月光,尽管还有许多事压着,能不能逃的更远些还是未知,但她的心还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逃的匆匆,原先想好的措辞全忘了,只记得一句——若她还有机会?重返京城,一定先把高僧的小破庙砸了。
沈昭离京不久, 就有暗卫来报。
沈昭稍加思索,就猜到了这是个局。看来他那愚蠢的亲弟弟,从始至终只把他当对手?, 费了这?么大功夫,只为了这一招调虎离山计。
沈昭不急着回去。
他途径许多地方, 买了许多坛酒,有什么瞧着稀奇的也都买来。
待他再?回京,恐怕此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皓月当空, 沈昭望着行人?不断的大街, 此地不如京城繁华, 平民的院落古老破旧,民风却十分?淳朴。有小?孩疯跑,擦过他的衣角, 沈昭听着耳边的嬉笑声,忽然?很想她?。
他所有的牵绊, 都在燕王府了。
沈昭还在当地求了平安符, 他跪拜着慈祥的神佛, 心中有着前所未有的宁静。
尽管他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
暗卫来报过, 废太子沈焰一直在打探燕王府暗卫的布局。
夜色寂静阑珊,沈昭孤身坐在阁楼上?, 他偏头,避开了银白?色的月光:“若她?性命无忧,不必打草惊蛇。若她?想走, 也不必拦, 你亲自送她?出城。”
暗卫错愕地抬头, 怔了怔才应下。
暗卫到底不是沈昭,拿捏不好度, 在窗外守着,沈焰提剑,他刚打算放出暗器,就见花锦抱住了沈焰。
暗卫对情爱不甚了解,只知道这?是性命无忧,又退下了。
他按着殿下的叮嘱,没?有打草惊蛇,撤走了余下的暗卫,花锦在前面赶路,他就在后面跟着。
暗卫跟了沈昭十数年,他的命是沈昭的,按理说,他不该置喙主子的决定,可他看着花锦决绝的背影,想到主子遣人?安置好的两箱带回来的稀奇玩意,暗卫很想将花锦拦下。
暗卫愤恨的想,殿下待她?那样好,她?怎能欺瞒殿下,就这?样一走了之呢?
他一路跟着,他都觉得累了,前面的女?娘还是一步不肯停。
一阵寒风袭来,暗卫蹙眉抬头望,只见前面的女?娘终于停了下来。
花锦偏过头,只见初升的朝阳,此处离城外平民百姓所住的院落不远了,已经能听到嬉笑声。花锦痴迷地望着辽阔的天地,只觉得处处和京城不一样。
她?不累,一点都不累。
这?样的晨曦,让她?想到幼时在徐州,阿兄早早要去拜师,她?喜欢赖床,但是为了阿兄,还是逼着自己爬起?来。
哪怕是春日?,山里这?样早的天也冻得人?瑟瑟发抖,花锦躲在阿娘怀里打哈欠,阿娘的怀里暖暖的,她?眼皮子打颤,阿娘抱着她?,她?手?里拿着阿爹塞来的点心。
那时抬眸,就是这?样红彤彤的太阳,一眼望不到边,她?心中却很甜蜜。
她?向往的自由,原来早早就定下了。
从此以后,京城的一切,就全都与她?无关了。
花锦眨眨眼,让酸涩的眼泪流干,她?已经分?不清是困得流泪,还是因?为什么。
她?还是走的不够果断,京中唯一的牵绊,就是注定与她?无缘的燕王殿下。待他归来,就是东宫的太子,陛下病重,被沈焰这?么一闹,想来不久以后,他就是新帝了。
他破除万难,杀出重围,坐上?帝位。
她?记挂的是病秧子沈昭,不是未来的孤家寡人?。
花锦垂眸,甩去杂念,她?已经看到了新生的嫩绿,她?要继续赶路,远离喧嚣地了。
她?停了多久,暗卫就停了多久。暗卫原本?是想跟她?到落脚处,再?回来告诉燕王殿下,什么时候沈昭后悔了,至少还有处可寻。
暗卫还是没?有继续跟下去。
他遣了属下护送,取道回去向沈昭禀报了。
沈昭听过,什么都没?问,他连京中如今的乱局都不想再?过问,只觉得口中苦涩,嗓子也堵着。
他袖中还揣着平安符,呆坐了一会儿,沈昭起?身吩咐:“回京。”
他走的很稳,没?有一丝异常,暗卫刚想松一口气,就见沈昭顿了顿,他刚想问,就见沈昭俯身捂着胸口,竟是不受控呕出了一口血!
暗卫惊慌失措,回过神来就喊外面的侍从去找个郎中来。
此地离京不远不近,却是个很简单的镇子,没?什么名贵大家族,郎中也格外有脾气,说夜里不给人?瞧,侍从架着刀都没?有用。
沈昭昏死过去前,本?来是什么杂念都没?有的。
走了也好。
她?走了,自然?不用掺和京中往后的浑水,那些阴暗诡谲的风波,他一个人?来就可以收拾的很好。
其实,他走了也很好,若是就这?样死了,也没?什么遗憾,反正他想要的已经得到,皇位于他而言,不过是惩治沈焰的手?段之一。
皇后死了。沈焰也死了。陛下经过此事,定然?也撑不了多久了。
恶有恶报,他们都有恶报,他也有,但是死在这?样一个月光如银的夜,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宽恕。
沈昭迷迷糊糊间,听见了祝绻的声音,七嘴八舌,左右都是那句——没?救了。
沈昭放宽心,闭上?了眼。
他这?一觉睡了好久,久到他再?睁眼,心中是满满的厌倦。
府中的仆婢都换过一波,安公公小?心翼翼地服侍他,沈昭知道自己是回府了。
他从前做噩梦,总是梦到皇后与沈焰,梦到自己喝下一碗又一碗伤身的药,死了都没?人?在乎。
如今做的,也不算噩梦。
梦中是一年又一年,他梦到花锦生下了那个孩子,她?终于对他敞开心扉,夜里,她?对他说,明日?你若吵醒我,夜里就滚去外面睡!
沈昭从梦中醒来,闻到的是刺鼻的药膳味,他身边空无一人?,她?遣添云和萤雨纵火后,将房中烧了个干净,她?的一切都没?有留下。
她?在外人?眼中,就是“死”了。
陛下为她?办了一场祭礼,沈昭从病榻上?爬起?来,看着空空如也的棺材,在心中想,就如她?所愿。
所有人?都劝他节哀,他越来越厌烦,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折,胸中郁结,病迟迟好不了,祝绻哭爹喊娘好几?次,总算将他从悲痛中拉了出来。
祝绻带他喝酒,他却滴酒不敢沾。
喝醉了会看见她?。
于是祝绻喝的烂醉,沈昭就坐在祝绻身旁,不受控的想,他早就完了。
不止喝醉酒会看见她?,睡觉会看见,用膳会看见,做什么都会看见。
沈昭也想过,不如就再?自私一些,将她?捆回来,她?最惜命,无论如何都会苟且下去,等着下一次逃跑的机会。
祝绻趴了会儿,耍完酒疯,终于醒了酒,他坐在沈昭身旁,轻声说:“瑾瑜,你不必自责,这?就是个意外,燕王妃她?,一定不愿见你这?样的。”
他们都知道,她?是为了自保,和沈焰同?归于尽了。
沈昭的脊背都不如平日?挺得直,他低着头,明明滴酒未沾,瞧着却比祝绻都颓废。
祝绻不愿见他这?样,心里也难受。
沈昭低声说:“我想她?。”
祝绻红了眼眶,怒气冲冲地拍案而起?,痛骂沈焰,恨不得将沈焰千刀万剐。
沈昭却摇摇头:“是我。”
祝绻没?反应过来,他死死地盯着沈昭,看到沈昭泛红的眼眶,错愕至极。
沈昭:“我待她?不好,所以她?走了。”
孩子是假的,骗他的。
只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所以她?不惜吃下伤身的药,他所做的一切,自以为能拦住她?,不过都变本?加厉让她?折磨自己。
祝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也耷拉着脑袋:“瑾瑜,往事不可追,既然?过去了,便算了。”
除了算了,他还能怎样呢?
追她?回来,他不舍得。杀了她?信任的人?泄恨,他不屑做。除了算了,就只有折磨自己了。
沈炽也为此自责不已,尽管沈昭数次强调与他无关,沈炽还是恨不得负荆请罪。
燕王府的白?布还未取下来,沈昭不愿取,安公公也就不自作聪明,倒是提过一句,说花信来过一次,但府外的人?记着花锦的叮嘱,没?放花信进来。
沈昭听过也没?什么反应。
沈昭还是去了一趟已经烧毁了不少东西的院落,他叮嘱过,这?院子就这?么放着,谁也不准进去。
他对这?儿不闻不问,草草来过一次,听仆婢说什么都没?剩下就走了。
是他错了。
沈昭心中茫然?,他倚在门外,什么都不想做。他闭上?眼,仿佛下一刻,她?就会站在眼前。
沈昭睁眼,只见远处,两个婢女?推搡着走过来,添云垂眸,将花锦交代的信递了出去。
她?们也想送信,但实在没?辙。
沈昭回来时奄奄一息,太医跑断了腿,将沈昭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之后沈昭一病不起?,好不容易康健些,又忙乱起?花锦的祭礼。
添云和萤雨去见过沈昭一次,沈昭面无表情地立在空空如也的棺材前,见是她?二人?,转过身去,丢下一句:“念在你们服侍她?的份上?,本?王不杀你们,想要什么,与安公公提就是。”
沈昭心中也有成算。
他不想见添云和萤雨。
可他又实在想她?。见到添云手?中那封信,沈昭反而不是很想拆开。
他知道,花锦一定有离开的缘由,她?心软,是善良的女?娘,贸然?骗了他,心中定然?不忍心,肯定还会继续编写东西骗他。
沈昭强撑起?笑容,他说:“给本?王......给我,讲讲她?吧。”
他太急着夺权,终于有空闲坐下来,听两个小?婢女?呜咽着说起?从前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