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他们三人,也就原先与程之元关系极为要好的几个。
哦,还有一个与史无奈极不对付,且碎嘴子的王银满。
看到这一幕,苏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程之元这是故意想在他们兄弟两人跟前好好显摆一番。
王银满不光是个小肚鸡肠的碎嘴子,更是个小胖子,他们家中做的是蚕桑生意,略有银钱,蚕丝主要供给程家,原先就是程之元身边头号狗腿子。
当日他因众学童人云亦云,所以也离程之元远远的。
程大舅母知晓这事儿后,命管事断了与王家的蚕丝生意,吓得王家又是登门赔不是,又是拎着胖儿子王银满来程之元跟前认错。
所以今日王银满赫然在其中。
苏辙一进来,就看到王银满围在程之元身边又是阿谀又是奉承的,只差将程之元夸成文曲星下凡。
程之元最喜拿乔,如今端着架子淡淡笑了起来:“……哪里有你说的这样夸张?家中夫子常说读书不光要讲究天赋与苦读,也是有运气成分在的,这次我能夺得案首,想必也是运气成分居多。”
说着,他扫了眼苏辙兄弟两人:“两位表弟,你们说我说的是还是不是?”
苏轼向来喜怒皆形于色。
打从他一进来,一张小脸就垮的老长老长,哪里还肯接话?
苏辙与往常神色无异,含笑道:“你们家夫子说的极是,可我始终觉得科举之路最重要的还是持之以恒,至于运气不运气的,倒是次要。”
“人或许会一次两次运气好,怎会次次运气好?”
“若真的如此,想必就是程家祖宗保佑了!”
程之元自听得出他的话外之音,顿时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看你这话说的,不会是嫉妒我吧?”
“呸!谁嫉妒你?”苏轼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下去,没好气道:“程之元,你这案首是怎么来的,想必你心里有数,大家心里都有数。”
“别说你乡试考第一,你但凡能够考前十,我都能管你叫一声爷爷!”
“你有几斤几两重,谁不知道?不过大家不好明说……”
苏辙一早就知道会是如此情形,却万万没想到这一刻来的这样早,连忙出来打圆场,直说苏轼童试考的不太好,所以有些不高兴。
苏轼以为自己这话能够戳到程之元的痛处,却不知道他越是如此,程之元就越是得意,觉得苏轼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在苏辙的劝解下,苏轼总算冷静下来。
他所表达对程之元不满的方式就是埋头苦吃。
他可记得苏辙临行之前对自己说的话——杏花楼菜价可不便宜,你吃的越多,程之元花的钱就越多,越心痛,何乐而不为?
所以苏轼吃完一盘炙羊肉后,苏辙又叫来厮儿道:“这炙羊肉味道不错,再来五盘。”
“哦,对了,还有樱桃煎,也来上两盘!”
“今日是咱们程案首设宴的日子,这排场不能小,我听说你们杏花楼是眉州第一大酒楼,有什么好吃的都端上来吧,也好叫我们开开眼。”
程之元脸色一沉。
这苏辙可是将他当成冤大头?
还未等他来得及说话,史无奈就阴阳怪气道:“哟,程案首,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舍不得钱吧?我可是听说你们程家是眉州首富,怎么,这点银子都舍不得?”
“还是因你当初犯下的滔天大错,便是如今得了案首,你爹爹也不肯原谅你,不肯给你银钱?”
程之元向来好面子,死鸭子嘴硬道:“怎会,你们想吃什么只管点就是了。”
“便是我们程家纱縠行生意不如当初,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点钱对我们程家来说不算什么。”
苏辙见他口气这样大,索性又为苏轼点上了五盘炙羊肉,更是要厮儿用油纸包起来,让他们回去慢慢吃。
对上程之元那不悦的目光,苏辙更是解释道:“……你放心好了,这好菜好饭我们也不会白吃,日后只不会说你一个字的不好,只会一个劲儿夸你。”
程之元脸色和缓不少。
他可是知道苏辙虽年纪不大,却是个言出必行的性子。
等着苏辙三人吃饱喝足后,则起身告辞。
史无奈跟在苏辙身后刚行至门口,就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儿一样,飞快转身回去将一个匣子交到程之元手上,嘿嘿一笑:“我这人向来光明磊落,可不会像六郎和八郎一样夸你的。”
“那我也不会白吃白喝你的,今日给你带了个小小的礼物,还望你不要嫌弃!”
礼物一塞,他转身就走,生怕程之元追了上来。
他们三人都吃的喝的饱饱。
苏轼尤甚,他刚下楼,却觉得胃里一阵恶心,更是扶着栏杆干呕起来。
史无奈见状,扬声道:“不好,饭菜里有毒!”
他使劲儿拍着苏轼的背,厉声道:“六郎,你没事儿吧?”
苏轼被他拍的胃里恶心更甚,是直翻白眼。
苏辙忙制止史无奈道:“无奈哥哥,你别拍啦!”
“你再这样拍下去,六哥就真的要吐了!”
说着,他更是解释道:“程之元虽坏,却并没有蠢到骨子里去,今日他设宴请我们吃饭,但凡我们有个三长两短,他都脱不了关系!”
“我猜六哥如此,是因为今日炙羊肉吃多了,是不是?”
苏轼羞赧点了点头。
史无奈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拍着胸脯道:“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六郎这是中毒了!”
苏辙扫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无奈哥哥,你是不是武侠话本看多了?今日这菜,我看你是一点不比六哥少吃,就算真要中毒,怎会咱们一点事都没有?”
他想到史无奈最后送给程之元的礼物,不免好奇道:“你居然说白吃白喝不是你的性子?这话,亏你敢说!”
“不过我好奇的是你竟会给程之元送礼物,你到底给他送的是什么礼物?”
苏轼也是头不晕了,胃里也不恶心了,好奇盯着史无奈。
史无奈不好意思挠挠头:“这,这个……没什么,没什么的,你们别问啦。”
可他越是这样说,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就是好奇,最后苏轼更是吓唬他道:“你要是不说,以后就不让八郎做冰糖葫芦给你吃了!”
苏辙与苏轼齐齐露出嫌弃的表情。
苏轼更是没好气道:“史无奈,你恶不恶心?你那臭袜子味道本就难闻,哪里还有送给人当礼物的道理……不过送给程之元, 这礼物好像也挺配他的!”
苏辙却觉得好奇的很。
虽说最开始的史无奈不打爱干净, 但自史无奈进北极院念书后,则改变了许多。
说起来,都是他的功劳。
当日, 他知晓史无奈以臭袜子之物惹得程之元成为众矢之的, 是又好气又好笑,私下却与史无奈说要史无奈爱干净些,若不然就将他不爱洗袜子一事告诉所有人。
史无奈苦苦哀求, 但他不为所动。
史无奈虽年纪小小,却自诩史大奈后人,很要面子,生怕这件事宣扬出去坠了自己的名声, 只能每日洗澡后捏着鼻子洗自己的臭袜子,偶尔尿床后, 也会将床单褥子洗干净,旁人问起, 史无奈就会厚着脸皮说自己爱干净的缘故。
养成个习惯只需二十八天。
对史无奈来说,养成爱干净的好习惯足足花了两个月。
因为这件事,史彦辅甚至专程来苏家感谢了苏辙一趟, 几乎是感激涕零。
所以今日苏辙只不解道:“无奈哥哥,难道我与六哥不在书院后, 你又将自己的臭袜子攒了起来?”
“自然不是, 我是谁?我可是史大奈的后人,爱干净得很, 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史无奈这话说的是一本正经,可见比起不要脸来,没几个人能比得过他:“这双臭袜子是我专程为程之元留的。”
说着,他又是嘿嘿一笑,只是这次却是自豪道:“说起来程之元当日被众人嫌弃,就是因我的臭袜子和尿湿的褥子。”
“有道是就算叫人死也得叫人死的明明白白,那程之元怕是做梦都想不到他的书袋里怎会有臭袜子,柜子里有湿褥子,想必这事儿更会成为他的噩梦,一辈子都不愿想起的噩梦!”
“既然这样,这么高兴的日子,我当然要他死个明明白白啦!”
苏辙这才明白过来,敢情史无奈这是故意恶心程之元了!
三人这才高高兴兴回去。
而程之元在打开锦盒后,看到这双臭袜子,闻到这熟悉的气味,当即就明白过来。
原来当初污蔑他的那个人就是史无奈!
他气的牙痒痒。
当初一切不幸的开始皆源于这双臭袜子,可以说没有这双臭袜子,就没有后头的事!
王银满紧接着也明白过来,连连说这件事包在他身上,他定会在天庆观好生宣扬一番,还程之元一个公道的。
殊不知,众人都是有自己判断力的,如今他们瞧不起程之元并非仅仅因为那几双臭袜子,而是旁人稍不合程之元的意思,就会被程之元狠下杀手,这样的人,就算蒙受冤屈,就算才情卓越,谁又敢与他相交?
苏辙与苏轼吃的饱饱,回去之后甚至吃不下晚饭。
苏辙与苏轼则商量起明日前去天庆观拜别张易简道长。
天庆观的北极观说白了就像后世的小学似的,他们中了秀才,就该从小学毕业了,自然要与启蒙老师张易简道长拜别。
苏洵多少也是有几分知道张易简道长的性子,所以为张易简道长准备了几包上好的茶叶。
至于别的礼物,就算带了张易简道长也不会收的。
翌日一大早,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就去了天庆观。
张易简道长院子一角的石榴树上挂满了石榴,苏辙他们兄弟两人一进去,就见桌上摆着硕大圆滚的石榴,苏轼的眼睛顿时就挪不开了。
苏辙却带着他认真与张易简道长拜谢,最后更是道:“……没有您,就没有我与六哥的今日。”
“您向来喜欢喝茶,这几包茶叶您无论如何都要收下,这是我们的一片心意。”
张易简道长看向桌上的几包茶叶,并没有推辞:“那你们兄弟二人可有什么打算?打算去何处念书?”
从小学毕业,自然该去初中念书。
北宋看重学问,读书人好处多多,中了秀才之后更是如此,读书还有官府补贴,根本花不了多少钱。
苏辙斟酌道:“爹爹为我选了青城书院。”
“当年大姐夫也是在青城书院念书,说是夫子教授学生是极认真的,不知道长觉得如何?”
张易简道长想了想,却道:“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的大姐夫好像是罗慎之。”
“他念起书来虽勤勉认真,但却一向循规蹈矩,以他的学问,中举虽不在话下,但想要中进士,却还是要费上一些苦功的。”
“对他和陈太初来说,青城书院的确最为合适,却并不适合你们兄弟两人。”
“但我觉得,青城书院并不合适,相反白马书院更适合你们兄弟两人。”
白马书院?
不光苏辙听到这话微微一愣,就连埋头啃石榴的苏轼都抬起头来,一脸惊愕。
这兄弟两人虽未说话,但张易简道长却知道他们为何这般惊讶,在眉州,比起青城书院来,白马书院不光不显山不露水,甚至还默默无闻。
他含笑解释道:“白马书院的确不太出名,但里头有位夫子叫郭太白。”
“说起这人的故事来,我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他从前家境殷实,小小年纪就有神童之名,名震四川,写的文章很有灵气。”
“可惜他从小被家人逼着读书,家人去世后散尽家产,在白马书院以教书为业,终身未娶,喜好喝酒,若是你们能入得了他的眼,想必定能得他倾囊相授。”
这正是当初他并不赞同苏辙与苏轼参加童子科的缘由之一,担心苏辙兄弟两人会成为第二个郭太白。
在他看来,读书不光要循序渐进,更是件乐在其中之事,人活一辈子,就该学一辈子。
若厌弃学问,即便天资再高终其一生也是碌碌无为。
苏辙与苏轼两兄弟连声应是。
他们两人离开时跪地冲着张易简道长郑重磕了三个头,拿着张易简道长为他们两个写的介绍信,这才离开。
今日苏辙兄弟两个不光是来看张易简道长的,更是来看旁的学童。
一早程氏就为他们准备好了糕点果子。
相处的时间长了,许多学童都与苏辙兄弟两人关系不错,边吃着糕点边围在他们身边说趣话:“我还以为以你们兄弟两个的才学,都能考入前十名了,苏辙,你是不是童试那两天身子不舒服?若不然怎会考的如此一般?”
“对啊,童试考题师兄先前给我们讲过的,想必我去参加童试,也能中个秀才回去叫我爹娘高兴一二了!”
“明年再去参加童试也是一样的,毕竟童试不难,难得是后面的乡试与会试,我只是万万没想到程之元那小子都能夺得案首……”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能露出古怪的笑容来。
更有人阴阳怪气接话道:“谁叫人家程家是咱们眉州首富,咱们这小门小户的可比不过程家!”
程之元这案首是怎么来的,大家是心知肚明。
读书人嘛,向来最瞧不起这等行径。
苏辙却是含笑道:“真金不怕火炼,是不是真金到时候乡试一炼就知道。”
“叫我说,想必程之元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以他才学,以程家之财力,想必几年之后乡试他也能拔得头筹。”
能到北极院念书的人没几个笨的,一听这话大家就会过意来,几年之后的乡试程之元能够高中才叫他有本事,一个个是会心一笑,都明白过来。
捧的越高,到时候摔的才越狠。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真叫众人知道程之元是靠作弊得来的案首之位,眉州官员都难以交差,定会拼命镇压此事,不会叫此事泄露出去。
所以他们就要反其道而行,要所有人都知道程之元是个神童。
几年之后,神童居然连乡试都没过,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在北极院所有学童的吹捧下,很快,眉州老百姓就知道程家又出了位神童。
这小神童从前在北极院念书时就天资出众,只是他向来不喜与人相争,所以有心藏拙,几乎将程之元夸成上天下地无所不知的文曲星下凡。
很快,程之元在眉州声名鹊起。
倒是从前极为出名的苏辙与苏轼两人隐匿于茫茫人海。
苏辙是巴不得如此,他看了眼怅然若失的苏轼,拍拍他的肩膀道:“六哥,你别伤心啦,待会儿我给你买糖霜玉蜂儿吃好不好?”
“叫我说,被人称为神童没什么好的,整日这个那个都上前来套近乎,连安心念书都没时间。”
“以后咱们兄弟两个就认认真真念书好了,到时候在乡试一鸣惊人岂不是更好?”
苏轼想到先前被人捧成神童的日子,只觉得并没有那么好,便无奈点点头道:“那你得再给我加上一个肉夹馍才行。”
苏辙爽朗道:“没问题。”
兄弟两人说说笑笑,就去找苏洵了。
苏洵被苏辙开解后,上午料理纱縠行琐事,下午就看看自己喜欢的书,做做文章,整个人再不像从前那样愁眉苦脸,整日都是面上含笑。
苏洵一见到两个儿子进来,就放下书本道:“你们两个可想清楚了?”
自苏辙兄弟两人从天庆观回来后,就与他说了白马书院一事。
身为父亲,涉及两个孩子读书一事,他自然得小心又小心,还专程打听了这位郭太白夫子。
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却是吓一跳。
原来这个郭太白性情怪异孤僻不说,更是嗜酒如命。
但这人也不是一点优点都没有的,他的的确确是才学出众,说句不好听的,白马书院若是没有他,只怕早就垮了。
为此,苏洵还专程去了天庆观请教了张易简道长一趟,张易简道长直说苏辙也好,还是苏轼也罢,这俩兄弟不光勤学好问,更是极有灵气,若送到青城书院去只怕会沦为寻常之辈,那郭太白虽看似不着调,但若对一件事上心,绝不会敷衍了事,就要看苏辙与苏轼两兄弟能不能入得了他的眼。
苏洵一听这话是更加为难,苏辙却说要与苏轼好好考虑考虑这件事,更说他们已是大孩子,这件事该自己拿主意。
苏辙与苏轼对视一眼,就点点头,齐声道:“爹爹,我们想好了!”
说着,苏轼就道:“我与八郎要去白马书院。”
苏洵苦笑一声。
他就知道两个儿子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也可以吧,若你们两个不能拜郭太白郭夫子为师,再去青城书院也不迟……”
他这话音还没落下,苏辙就道:“爹爹,从前您就教过我们的,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既然我与六哥已决定去白马书院拜郭夫子为师,就打算一条路走到底,又何来放弃一说?”
当日苏洵垂头丧气回来后就与他们兄弟二人说过,这些年不少人慕名而去,妄图拜师于郭太白为师,郭太白却是一个都瞧不上,醉酒后的郭太白甚至大放厥词,若谁能他院子里一池塘的水写字写干,就收谁为徒。
在所有人看来,这是在刁难人。
且不说郭太白院里池塘引的是活水,他那院里的池塘足足占地两亩,光是雨水雪水都叫人毫无招架之力,更别说那两亩地的池塘,这不是为难人是什么?
苏洵虽欣赏苏辙的志气,但更多的却是担忧,低声道:“话虽如此不错,但知难而退未必是坏事。”
“我可是听说三年前程之才中了秀才,成了案首,想要拜师于郭太白名下,他都没收的。”
“正是因此,程家才花了不少银钱将他送到汴京进学。”
苏辙笑了笑道:“爹爹您放心,我有信心的。”
翌日一早,父子三人就带着一车美酒去了白马书院。
白马书院就在青神县内,苏辙父子三人坐上马车一刻钟的时间就到了。
当平安找到门口一书童说想要求见郭夫子时,那书童面上竟露出几分怜悯的神色来:“我劝你们还是回去吧,这些年想要拜师于郭夫子名下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郭夫子却是一个都没收。”
“按照惯例,郭夫子不睡到日上三竿是起不来的。”
既想要拜师,就要有拜师的态度,苏洵笑着道:“想必是郭夫子昨晚喝多了酒,所以今日起的迟些。”
“无妨,我们等等就是了。”
那书童摇摇头,并未接话。
身为白马书院书童之一,他都没好意思说,郭夫子每晚都会喝的酩酊大醉,每日都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苏洵就带着两个儿子候在小院外。
苏辙忍不住站在门口打量起来。
从前他只觉得张易简道长的院子简单,除了几棵树外别无他物,可今日见了郭夫子的院子,只觉得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这郭夫子的院子除了空酒坛子就是装满酒的酒坛子,甚至于他站在院子门口都能闻到淡淡的酒香,可见这人真的是嗜酒如命,也难怪给自己改名叫郭太白。
父子三人等啊等,一直等到了日上三竿,却仍不见郭夫子出来。
苏轼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委屈巴巴道:“爹爹,八郎,我好饿啊!”
苏洵微微皱眉,他觉得这郭夫子实在太不着调了些。
谁知苏辙却吩咐道:“平安哥哥,你去街上买几个炊饼回来给我们垫垫肚子吧。”
说着,他更是道:“还有郭夫子,他睡到这时候还没起床,想必肚子饿得很,你也去买些吃食回来。”
苏洵给了钱,平安撒丫子就跑了。
等着苏辙父子三人啃完炊饼,那郭夫子这才起来。
隔着栅栏,苏辙见到这郭夫子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身形不高,却因长年累月喝酒的缘故肚子高高鼓起,就像身怀六甲的妇人一般,都过了晌午,还慵懒打着哈欠,着实没点教书育人的样子。
有书童快步打开门,更附在郭夫子耳畔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恰逢苏洵带着两个儿子走进去,郭夫子那打量的目光便落在他们父子三人身上。
还未等苏洵来得及开口自我介绍,郭夫子就已扬声道:“苏相公,你可是带着你那两个儿子来拜师的?”
苏洵点头称是,更是命平安将一车酒都搬进院子里来,又道:“……小小敬意,还望夫子莫要嫌弃!”
郭夫子一看到那一坛子接一坛子酒,顿时是双眼发光。
只是他那眼神落在苏洵三人面上时,又恢复如常,正斟酌如何开口拒绝时,就听到一孩童道:“昨夜夫子喝多了酒,想必胃里不大舒服,我要平安哥哥给您买了些吃食回来。”
“您先吃东西,有什么话吃完再说也不迟。”
郭夫子只见这孩子长得极好看,他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孩子。
一时间,他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苏辙在郭夫子的目光中走了进去,将平安买的吃食一样样摊在桌上,有七宝五味粥,金橘水团,镜面糕,盐煎面……满满当当摆了半桌子。
他更是笑着招呼起郭夫子来:“夫子,您快吃吧。”
“若是这些吃食凉了,那就不好吃了。”
郭夫子略一沉吟,就坐下来大快朵颐。
不少人都劝他少喝酒,说什么酗酒对身子不好,可他这辈子就这么点爱好,哪里改得了?
像他醉酒后为他买粥买吃食的,这小崽子还是第一个!
真是个听话懂事的小崽子!
苏辙从郭夫子时不时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也能看出他对自己的欣赏,觉得拜师一事有戏。
倒是苏轼在一旁却觉得委屈巴巴。
非常饿。
从前他觉得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饿肚子,如今却觉得非也非也,明明是饿肚子时还要看别人吃好吃的。
偏偏郭夫子胃口极好,用起饭来如秋风扫落叶似的,很快将半桌子吃食吃的七七八八,又继续打量起苏洵父子三人来:“苏相公说想替两个儿子拜师?将你那两个儿子的情况说一说吧,徒弟我倒是收,可也得入了我的眼才行!”
苏洵连忙开口,将两个儿子是夸了又夸。
但郭夫子听到一半,就微微皱眉打断他的话:“你说你两个儿子聪明过人?可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今年童试案首可叫程之元,你的长子苏轼在童试中也就考了个第四,小儿子苏辙更是默默无名,又何来聪明过人一说?”
这话一出。
场面异常尴尬。
尴尬到苏洵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从前程氏时常说他不懂得人情世故,可比起这位郭夫子来,真是小巫见大巫,有些话,哪里能当着人家的面说?
苏辙却是面色不变,笑着道:“夫子,这是张易简张道长替我们兄弟两人写的介绍信,还望您过目。”
他恭恭敬敬将怀中的信笺交给郭夫子,又继续道:“至于方才我爹爹说的话,还望您别放在心上。”
“天底下父母看自己孩子都是怎么看怎么好的,在我爹爹心里,我与我六哥,八姐姐自然是天下最聪明懂事的孩子。”
“可我觉得读书不光要讲究天资,更要讲究持之以恒,唯有读书万卷之后,才能下笔如有神。”
郭夫子看完信后,看向苏辙父子三人的眼神才微微和缓些,开口就道:“你们兄弟两人是真心想要拜我为师?”
苏辙与苏轼齐齐点头:“是。”
郭夫子随手指了指门口的池塘,道:“这样吧,你们兄弟暂且在白马书院住下来,每日来我院子以水为墨,什么时候将这一池塘的水写干了,我就收你们兄弟两人为徒。”
想当初他与程之才说起这话时,本对他尊敬有加的程之才顿时脸色就变了,转身就走。
他原以为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也是一样。
谁知这兄弟两人齐声道:“是。”
苏辙更是道:“那夫子,我们每日什么时候过来?这用的笔可有什么讲究吗?每日所写内容可有规定?”
一时间他竟分不清苏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可人家孩子都这样问了,他也只能道:“随你们便吧。”
苏辙带着苏轼一齐道谢后,父子三人这才走出了院子大门。
苏辙已说起要平安帮他送什么衣裳, 送什么褥子来。
相较于他, 苏洵脸色阴沉沉的,苏轼脸色也没好看到哪儿去,皱眉道:“八郎, 我们真的要将这一池子水写干吗?这得写到什么时候去啊?不会等到我七老八十, 还在每天忙着写字吧?”
苏洵更是低声道:“六郎,八郎,我看这郭夫子是半点没有收徒的意思, 不过是存心刁难人罢了。”
“为人师表者,哪里有这样的?”
苏辙却笑着道:“爹爹,就算郭夫人真是刁难我,我也想试上一试!”
他这话一出, 苏轼也道:“既然你要试,我也跟着你一起试好了。”
“我们兄弟两个不管做什么都要一起才行!”
苏洵见他们两人心意已决, 无奈摇了摇头。
很快平安就带着褥子,衣裳与笔墨纸砚到了白马书院, 好在郭夫子并没有继续胡来,吩咐书童收拾出他隔壁的院子来,更要苏辙与苏轼两人与旁的学子一同吃饭。
苏辙在北极院虽没念几年书, 但凡事已养成了亲自动手的习惯。
兄弟两人收拾好院子后,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他们略吃了些东西, 洗了澡就躺在床上睡觉。
在苏轼的百般央求下, 苏辙仍拒绝了与他同睡一床的请求,只找了几个书童再搬了张床放进屋子里, 如今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正色道:“六哥,你放心吧,这世上没有鬼的。”
“就算真有鬼,黄泉路上有我与你作伴,你有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