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流光—— by鹊上心头
鹊上心头  发于:2024年05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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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守城战一连打了十日。
到了第十日,博陵城墙残破不堪,大门摇摇欲坠,已经是强弩之末。
岑勇确实是一员猛将,可城中本来就已经封城十数日,加之耗尽了无数粮草救治百姓,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
现在撑到第十日,已经是士兵们骁勇善战的表现了。
可是城门已经摇摇欲坠。
一旦让亲兵攻入,后果不堪设想。
岑勇自己也受了伤,他在攻城的间隙,让人请来了崔云昭,对她诚恳道:“侯夫人,我岑勇不怕死,可博陵百姓不能这样不明不白死去。”
这个坚强的老将此刻也红了眼,他道:“如今只能再撑一日,若是明日朝廷还不收回军令,那我便只能出城投降。”
崔云昭张了张嘴,觉得心里头发堵。
岑勇却对她摆摆手:“我知道夫人聪慧过人,有勇有谋,博陵百姓交给你,我是放心的。”
“等我被俘,希望夫人能保住百姓。”
朝廷敢动岑勇,却不一定敢动定远侯。
崔云昭看着岑勇,见他满面严肃,眼神坚定,最终也坚定地点了点头:“你放心,博陵是我的故乡,这里是我的家,我不会让人践踏博陵百姓。”
岑勇倏然笑了。
“好。”
岑勇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今日的抵抗就格外猛烈,落日之前,西城墙已经坍塌小半,再也支撑不住了。
城外,一片残阳如血。
同样都是周人的亲兵卫们也多有受伤,他们沉默地攻城,无一人有大战将胜的畅快。
同袍反目,手足相残,无论如何也让人开心不起来。
可这是皇命,是天恩,没有人能反抗。
残阳如血,日落西山,最后的喘息日似乎马上就要过去。
崔云昭登上城门,看着斑驳的城门,看着城墙上的点点血迹,心里越发沉闷。
此时此刻,她也想要拿起长刀,跟着一起保卫博陵。
然而,就在此刻,天地之间的残血中,滚滚烟尘迎风而起。
那烟尘犹如忽然飞起的巨龙,在天地间盘旋,似乎要吞噬所有的橘红晚霞。
随之而来的,是惊天动地的响声。
轰隆隆,轰隆隆。
那不是飓风,那是马蹄的疾驰声。
城墙内外,两方人马都停顿了。
他们都不知来者是何人。
但此刻,崔云昭心中却扬起一抹希望。
如同黑夜里忽然出现的光明,冥冥之中,她已经能猜到来者是谁。
果然,随着那烟尘越来越近,高高飘扬的旌旗也映入众人的眼帘。
漂亮的旌旗上绣着祥云,也绣着军威赫赫的霍字。
是霍檀!
看清楚旌旗的一瞬间,岑勇满是血污的脸上,终于扬起一抹笑。
他回头看过来,难得有些激动地看向崔云昭。
“是侯爷!”
崔云昭那颗揪着的心倏然放下。
她低头抹了一把热泪,然后对岑勇使劲点头:“是霍檀!”
很快,霍家军就来到了城前。
队伍整齐划一,乌压压看不到尽头。
身形高大威武的霍檀慢慢从队伍中行出,骑着马如闲庭信步那般来到城门前,来到两方人马之中。
战争立即停止,无人敢上前冲撞。
霍檀身上穿着亮银铠甲,被橘红的晚霞一照,犹如身批火焰,威风堂堂。
霍檀的声音平静却又洪亮。
“刘三强,你可要反?”
刘三强一直没有上战场,此刻见了霍檀,也不得不骑马而出。
同士兵们相比,他的铠甲干净得纤尘不染,实在有些滑稽。
“定远侯,你这也是要谋逆?”
霍檀冷笑一声,道:“殿下军令,本侯已经看过,字字句句皆无攻城,你如今攻城,可不是谋逆?”
“你枉顾殿下仁心,为了军功一意孤行,本侯问你,你攻入博陵想做甚?”
刘三强面色难看起来。
圣旨上确实没有攻城几字,裴翊询即便真的疯癫,也不可能直接要求绞杀无辜的臣民。
否则后世史书上,这一笔就是他要背的永世骂名。
可此时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要立威,要以绝对的强势夺得帝位,就必须要手段残酷。
这个命令是单独给刘三强下的。
可霍檀却拿捏住这一点,反将他一军。
刘三强咬牙切齿:“定远侯,这是殿下的意思。”
霍檀却厉声斥责:“住口,死到临头居然还想攀扯殿下,我看你才是居心不良,意图谋逆。”
“来人!”
霍檀不给刘三强反应的时间,直接大手一挥,谭齐丘便率领亲卫军策马而出。
他如今已经是战场上赫赫有名的独臂将军,左小臂没有了,即便用铁臂,也能百步穿杨,纵马征战。
年轻的独臂将军,曾经让厉戎士兵闻风丧胆。
他一出列,刘三强的面色就难看起来。
“霍檀,我可以不攻城,但你勿要动我。”
刘三强几乎是咬牙切齿。
霍檀自然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此刻倒也没有任何惧怕,直接道:“退军。”
刘三强狠狠地看着霍檀,目光在他身后的精锐骑兵上一扫而归,最终只得点头:“好。”
“我可以退兵,但城门不可开。”
霍檀没有理他,直接挥手,让霍家军来到城门之外,原地安营扎寨。
刘三强即便要跟霍檀打,也没有任何胜算,他贪生怕死,怕霍檀真的杀了他,只能灰溜溜退兵了。
等刘三强那边撤退,霍檀才调转马头,仰头看向城墙之上。
将近一月不见,霍檀依旧是走时模样。
他先对岑勇点点头,然后才看向崔云昭。
下一刻,那个威风堂堂,霸气威武的大将军不见了,又变成了会逗她开心的霍檀。
霍檀咧嘴,对崔云昭灿烂一笑。
“娘子,想不想我?”
崔云昭红着眼睛,却破涕为笑。
她点点头,声音很轻,却随着风一路飘进霍檀的耳中。
“很想你。”
朝廷有圣旨,博陵确实不能开城门。
岑勇在城中是最安全的。
不过城门不开,霍檀也有办法入城。
待到夜幕降临时,霍檀还是牵到了心心念念的手。
不过事权从急,两人没有时间互诉衷肠,直奔防御使府。
经过一夜商议,天光熹微时,崔云昭跟霍檀才从防御使府出来。
夫妻两个都有些疲惫。
两人漫步在清晨的博陵街道上,听着慢慢热闹起来的博陵城,心里慢慢踏实下来。
霍檀紧紧牵着崔云昭的手,走在霍家前的小巷里。
他们一起在这里只住了几个月,可这条青石小路,却依旧是那么熟悉,让人怀念。
“城门一开,我就回京。”
崔云昭轻声细语对霍檀说。
霍檀沉默片刻,才道:“好。”
崔云昭浅浅笑了。
此时回京困难重重,可家中至亲都在汴京,他们两人若不回去,家人恐有危难。
事情行至今日,车轮滚滚向前,一旦开始,就再无回头之路。
崔云昭说:“我不害怕。”
霍檀挺住脚步,他转过身来,认真看着崔云昭。
朝阳带着金丝,一点点爬上崔云昭娇美的容颜。
她明明是那么柔弱的女子,可内心却是无比坚韧的。
她坚强,果敢,拥有一切美好的品质。
也正因她,才让霍檀能坚定走好每一步路。
无论从前,无论以后。
霍檀伸出手,把崔云昭牢牢抱入怀中,怎么都不舍得放开。
“皎皎,保护好自己。”
“等我回来。”
这一次,霍檀让崔云昭等她。
因为不会等待太久,他就会回到她身边,重新握住她的手。
到了那时,一切都会天下太平。
景德八年十一月初一,岐阳、武平、浏州、蓝州、宁安节度使上表,力保博陵防御使岑勇。
另有伏鹿、渭州、仓夷、永州观察使上表,认为博陵确为普通病症,可以解封。
陈情表至,朝野喧沸,太子震怒。
刹那间,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142章 活到我需要你禅位给我……
超过十位将领上表,其中半数都是节度使,这对于朝廷来说是巨大的威胁。
霍檀一早就收到了博陵被封的消息,却一直没有赶回博陵,并不是因为其他事情,他一面安排军队回拔,一边亲自前往各藩镇州府,一一面见节度使。
此行有诸多风险,一个不好就容易有去无回。
但霍檀还是凭借过人的胆量,把事情圆满完成。
待回到博陵时,他已经联络完所有的节度使,并且商议好了对策。
这一次朝廷敢这般对岑勇,之前敢那样逼迫耿重广,谁能保证以后不会针对他们?
毕竟除了耿重广之外,还有许多节度使的家人依旧留在汴京,他们不为自己,也要考虑家人。
如今这位太子殿下品行乖张,心狠手辣,加之他未曾打过一天仗,他不知道那些将军将将领们想要身居高位,需要付出多少血泪。
如今短暂的和平,都是靠将军和士兵们抛洒热血换来的。
付出这么多,还要被灭全族,这谁都不能接受。
裴翊询不过因为出身,就舒舒服服稳居高位,坐在他们头上肆意撒野。
这如何能让将军们心服口服?
霍檀知道,他们并非真的为了博陵和岑勇,但那又如何?
理由并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藉着这一次机会,节度使们一起上表朝廷,为的就是威胁裴翊询,告诉他将军们不好惹,他若是行事太过,大不了一起反了。
这一次确实给了裴翊询当头棒喝,打得他晕头转向,却也心里愤怒到了极点。
那么多兵强马壮的节度使当前,他即便想要一意孤行,却也再无可能。
在陈情表上表的次日,裴翊询便下诏解封博陵,另奖赏岑勇救灾有功,升为博陵观察使。
至此,除了太子殿下被落了面子,一切似乎是皆大欢喜的。
等刘三强逃回汴京,裴翊询心里的怒火便全部都落在了霍檀一人身上。
刘三强心里也很怨恨霍檀,说话就很是阴阳怪气。
“殿下,依我看那霍檀包藏祸心,他今日能勾连如此多节度使,他日岂不是要揭竿而起?”
“若是他真要动作,殿下便危险了。”
刘三强一边小心看着裴翊询的脸色,一边继续说道:“陛下,霍檀肯定不会即刻回京,但他的家人都还在汴京……”
裴翊询面沉如水。
那双狭长的眼眸冷光闪烁,透着说不出的恶意。
“住口!”
他厉声训斥,道:“你忘了耿重广?”
就因为诛杀耿重广的亲族,耿重广才揭竿而起,至今虽然没死,却重病在床不能动弹,因西坪百姓对朝廷多有不服,认为耿重广是被人所迫,故而朝廷至今没有动他。
事情已经发生了一次,裴翊询不想重蹈覆辙。
况且霍檀手里都是精兵,数量比之裴家军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手中的兵是当时裴业亲自下的圣旨,裴翊询不好消减。
经过这几场大战,霍檀手中兵强马壮,已经比之许多老将和节度使都要厉害,裴翊询想要动他,怎么也得掂量掂量。
此时此刻,他已经骑虎难下。
要么忍耐,伺机报复,要么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激怒霍檀。
刘三强被他一斥,顿时低下头,满脸都是恨妒。
“可殿下,臣实在担心你。”
裴翊询面沉如水,他问:“霍檀一直留在博陵?”
刘三强道:“是,不过霍檀的夫人倒是回了汴京。”
裴翊询点点头,心中稍安。
“霍檀应该还不想反,他们这一家子最好名声,谋逆犯上的罪名怕是不想担。”
刘三强惊疑不定:“殿下的意思是,就这么放过了?”
裴翊询冷笑一声:“自然不能。”
他眯了眯眼睛,目光遥遥往前看去,不远处的琉璃瓦下,是宽敞明亮的干德殿。
那是裴业的皇帝寝宫。
他已经许久未去探望过父皇了,或许,是时候去父皇病床前尽孝了。
不知道,他何时能搬进干德殿,成为这座长信宫真正的主人。
裴翊询深吸口气,对刘三强道:“拟诏。”
景德八年十一月初八,太子裴翊询下旨,奖赏霍檀平叛有功,晋封其为定远公,因其功绩斐然,太子特地褒奖霍家爵位为降等袭爵。
也就是说,以后霍檀的儿子可以继承定远侯的爵位,每一代依次降等,大抵能维持三四代的荣光。
这一封赏,可谓是皇恩浩荡。
因霍檀一直在帮助博陵重修城墙,未曾回京,这封圣旨是直接送到崔云昭手中的。
崔云昭率领家中众人叩拜谢恩,恭敬送走内侍,转过头来就关闭了定远公府大门。
在林绣姑等人欢喜的眼神里,崔云昭眉心轻蹙,脸色非常难看。
林绣姑只看了崔云昭一眼,就收起了笑脸,有些紧张地问:“皎皎,可是有什么不对?”
崔云昭垂眸深思,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三下。
笃笃笃。
三声响过,崔云昭猛地站起身来,沉声道:“太子这是要诱杀夫君。”
直接围困霍府,以霍家人性命威胁霍檀,只会如同当时耿重广那般,逼迫霍檀造反。
还不如施恩示下,加官进爵,降低霍檀的防备,把霍檀直接诱骗回汴京,到时候瓮中捉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绞杀霍檀。
到时候直接说霍檀病亡,里子面子都有了,危险也能解除。
何其歹毒。
但崔云昭不能让霍檀陷入危险之中,所以无论朝廷如何诏令,霍檀都不能回京。
可若是如此,裴翊询一定会下旨,斥责霍檀抗旨不遵,意图谋逆。
回与不回都是危难,还不如拚搏一把,或许可以拼出一条康庄大道。
若是走了第二条路,他们就会成为霍檀的掣肘。
崔云昭深吸口气,对家里众人道:“我们必须要离开定远公府,不能让朝廷中人知道我们的下落。”
林绣姑紧紧握着霍新枝的手,紧张到了极点。
“皎皎,我们要如何行事?”
崔云昭垂下眼眸,很快,心中便有了计较。
“阿娘,阿姐,柳儿,十二郎,你们怕吗?”
霍成朴率先站出来,昂着头对崔云昭道:“嫂嫂,我们不怕,全听嫂嫂做主。”
崔云昭难得笑了一下。
她拍了拍霍成朴的肩膀,最后看向林绣姑:“阿娘,我们庙里上香吧,感谢菩萨保佑。”
林绣姑没有犹豫,直接道:“好。”
崔云昭当即就吩咐武达同,让他务必联系霍檀,告知其不要回京,另告知其家人安排。
一切准备就绪,崔云昭的心反而踏实下来。
无论结局如何,一切都会在景德八年结束。
景德八年十一月初九,在朝廷晋封定远公府的次日,定远公府一家老小出门上香,感谢菩萨保佑。
霍家这一次出门并不匆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大张旗鼓,带的东西也很多,马车都有三架。
一路浩浩荡荡来到城郊皇觉寺,一家人就在这里住下,未有离开。
下午时,裴翊询得到了这个消息,眼眸中闪过一抹精光。
他低声叮嘱刘三强,然后便换了一身新的冠服,独自一人来到了干德殿前。
干德殿依旧有亲兵守卫,看起来极为安全。
裴翊询已经有数月未曾来探望裴业,此刻站在干德殿前,反而有些紧张。
倒是亲兵指挥钱泳看到他,忙上前行礼:“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裴翊询摆摆手,问:“父皇近日可好?”
钱泳垂着眼眸,态度似乎十分恭敬,他道:“陛下近日一直在按时服药,病情还算平稳。”
裴翊询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他点了点头,道:“孤去看看父皇吧。”
钱泳顿了顿,片刻后,他握紧腰侧的长刀,恭敬道:“殿下请。”
干德殿大门打开,透出里面幽幽的宫灯来。
此刻已经是傍晚时分,晚霞橘红,好似要把天烧掉一半。
裴翊询踏入干德殿,闻到里面的苦涩药味和血味,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慌乱。
不知道为何,他竟是有些胆怯了。
可就在此刻,干德殿大门关上,遮挡了最后那点天光。
看到关上的大门,裴翊询反而不再犹豫,他紧紧攥着拳头,大步就往寝殿里走。
此刻干德殿中的内侍很少,寝殿门口也无人看守,裴翊询转身进入寝殿,只看到高大的山水屏风,还有屏风一侧熟悉的内侍总管孙佑。
孙佑三十几许的年纪,一直跟随裴业,算是裴业身边的忠心人。
此刻孙佑看到裴翊询,顿时有些惊讶,忙上前见礼:“见过太子殿下。”
他的声音很突兀,在安静的大殿里回荡,显得有些刺耳。
裴翊询蹙了蹙没头,压下了心里的怒火,问:“父皇如何了?”
孙佑答:“陛下刚服了药,还未睡, 殿下可要与陛下说话?”
裴翊询点点头, 顿了顿道:“你退下吧。”
孙佑有些犹豫, 站在原地没有动。
倒是龙床上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孙佑, 退下吧。”
于是孙佑便躬身行礼,快步退了下去。
裴翊询在屏风边站了许久,才艰难迈开步伐,往床榻边行去。
越靠近床榻,他就走的越慢,越艰难。
待来到床榻边时,他觉得自己后背已经满是冷汗。
裴翊询深吸口气,伸出手,一点点掀开帐幔。
霎时间,裴翊询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苍老面庞便出现在他面前。
裴翊询成婚晚,二十五才有了他,至今尚未及知天命的年纪。
可能因为病重,他瘦成了一把骨头,头发也花白一片,看起来衰弱又苍老。
帐幔里的药味浓重而苦涩,让裴翊询几乎喘不过气气来。
时隔数月才见儿子一面,相较于裴翊询的紧张,裴业却显得很平静。
他那双犀利的眼眸,慢慢落到了裴翊询脸上。
“福儿,许久未见。”
“你可安好?”
短短十个字,让裴翊询眼眶泛起了红来。
很难得,他竟真的有些不舍这个严厉的父亲。
到了此刻,或许知道将要分别,裴翊询竟坐在了床榻边,如同年少时那般。
“儿臣很好,父皇可好?”
裴业笑了一下。
他咳嗽了一声,道:“还能活着。”
裴翊询沉默了。
裴业看着他熟悉的眉眼,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他收回了视线,不再看他,目光慢慢挪到了床幔上的五爪金龙上。
“今日来看望我,可有事?”
裴业平静地问。
裴翊询没有回答。
沉默在殿中蔓延,让人喘不过气。
安静了很久,裴业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有些嘲讽,又有些释怀。
“终于忍受不了吗?”
裴业依旧不看裴翊询,淡淡道:“你是不是心里怪我,怪我生了这么重的病,还是拖着不肯死。”
“真可恨啊。”
裴翊询浑身一颤,他下意识收回视线,不敢看裴业。
“父皇……”
裴业又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苍白辩驳。
“既然我自己不肯死,你就来送走我,以后登基为帝,光明正大稳坐龙椅,是不是很好?”
从小到大,他似乎都反抗不了这个强势的父亲。
哪怕现在他病弱苍老,随时都要断气,可他依旧能三言两语说中他的心。
把他所有的不堪都揭发出来,让他无所遁形。
裴翊询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怒火。
这怒火很快就把他的理智吞没,让他眼睛越发赤红。
“对,你为何就是不肯死呢?”
裴翊询的声音带着报复的快感,他倏然转过头,恨恨看着裴业,眼眸里有着显而可见的怨恨。
“小时候,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不在家,”裴翊询一字一顿地说着,“后来你好不容易回了家,却嫌弃我处处不好。”
“你怪我文不成武不就,怪我不能给裴氏添光彩,后来你登基为帝,又迟迟不肯立我这个唯一的儿子当太子。”
“父亲,你就这么嫌弃我吗?”
裴业目光慢慢收回,重新落在裴翊询的脸上。
裴翊询跟他过世的皇后有七八分像,都是清秀的长相,每当看到他,裴业就总是很愧疚,以前没有好好照顾皇后,以至皇后早亡。
原来,对于这个儿子,裴业还有疼爱和怜悯,可当他出现在干德殿的这一刻,所有的父子亲情就已经荡然无存。
裴翊询当然不是来看望他,诉说委屈的,他是来杀了他,好能正式继承大统,成为皇帝。
可这个龙椅,裴翊询如何能坐得稳?
裴业挣扎着不肯死,就是想看看裴翊询是否有能力坐稳皇位,若是当时重病他就撒手人寰,一个毫无能力的储君只会被人生吞活剥。
若是能多熟悉朝臣,慢慢掌握权力,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但裴翊询确实不是当皇帝的料。
他这一路自己把自己逼到了绝境,即便当了皇帝,怕也无法坐稳江山。
裴业心疼儿子,却更心疼天下苍生。
他看着不争气的裴翊询,最终叹了口气。
“我从来不嫌弃你,只是你不适合而已。”
裴翊询冷哼一声,却说:“无论是不适合,这龙椅也是我的。”
裴业忽然笑了。
“福儿,这可能是你我父子说的最后几句话了。”
福儿是裴翊询的小名,他出生时身体不好,裴业和妻子希望他健康长大,所以给他起了这个小名。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裴业笑着咳嗽一声,道,“你就听为父唠叨两句,可好?”
裴翊询抿了抿嘴唇,沉默无声。
裴业声音断断续续,可话里话外,却满满都是对天下苍生的不舍。
“中原腹地饱受战火,为今之计以休养生息为务,勿要多造杀戮,”裴业道,“藩镇的问题古来有之,你根基不稳,暂不能妄动,待时机成熟再做打算。”
裴业最后道:“先灭厉戎,再动藩镇,介时才能天下太平,国祚永固。”
“我未能实现之心愿,还望你能实现。”
裴业缓缓闭上眼睛,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
“福儿,国家和百姓就交给你了。”
“希望你能做个好皇帝。”
裴翊询的眼泪倏然落了下来。
他站起身,回到床榻之前,恭恭敬敬跪了下来。
“谨遵父皇口谕。”
他三叩九拜,给裴业行了大礼。
待礼成,裴翊询挣扎着从地上起身,慢慢拿出了袖中的匕首。
那把匕首精致无比,上面镶嵌有无数珠宝,一看就是宫廷造办处的手艺。
看到那把漂亮的匕首,裴业无声叹了口气。
这一刻,裴翊询的心里是无比挣扎的。
他在原地战了许久,都没有任何动作。
等到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想要往前走半步时,屏风后面早就隐藏的人影却快步走出,迅速来到了裴翊询身后。
“太子殿下可要弑君杀父?”
这一声声音低沉,有一种阴冷,裴翊询此刻紧张非常,不舍和愧疚交织在一起,本就思绪混乱,一时间没有听出来者是谁。
他下意识回过身,匕首往前挥舞,厉声道:“孙佑,你不要命了?”
然而挥舞出去的匕首完全没有击中来人,那人身手非常利落,干脆果断的一掌击在他的小臂上,把那精致漂亮的匕首击落在地。
匡当的声响里,来人上前一把钳制住裴翊询的脖颈,大笑起来。
“裴业,你的儿子好生废物。”
“就这还想当皇帝?”
裴翊询此刻才看清来人。
那人竟是做内侍打扮的于未平。
自从他逃窜离开,裴翊询在城中大肆搜捕,一连搜捕了许久都未有其消息。
于未平手里的亲兵死的死散的散,他孤身一人,裴翊询自觉他出不了大乱,在搜捕了两个月后就不再关注他,把矛头指向了霍檀。
可谁都想不到,他佯装成内侍,就隐藏在干德殿中。
这干德殿外有重兵把守,旁人等闲不能进,倒是灯下黑,是绝佳的藏匿之处。
于未平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之前是被裴翊询摆了一道,才跌了这么大的跟头,他蛰伏数月,为的就是今日。
想到未来,于未平脸上出现了抑制不住的兴奋。
这几个月,他瘦了一大圈,人也颓废不堪,可他想要杀了裴翊询的心却一点都不少。
为了大事,就要不择手段。
于未平死死掐着裴翊询的脖颈,掐的他满面通红,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他看着裴翊询痛苦挣扎,眼睛里的兴奋尤甚。
于未平倏然偏过头,看着床榻上的裴业。
看到眼前这一幕,裴业倒是难得的平静。
他没有激动,没有痛苦,甚至没有求饶,就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事情一般,是那么平静无波。
让人很想要摧毁他的平静。
于未平声音透着冷意:“裴业,你想不到吧,你这个好儿子这一年都做了什么事,他杀了多少重臣,逼死了多少良将,又杀了我全家,逼着我不得不反。”
“现在,他又要来杀你了。”
“这么个弑君杀父的畜生,不配为人君,更不配当皇帝。”
于未平看着裴业,眼睛里满满都是兴奋。
谁能想到,事情居然这么顺利。
裴翊询以为这个长信宫尽在他的掌握中,可他绝对想不到,就在他父皇的寝宫里,居然藏了他。
他今日是来弑君杀父的,所以身边不仅没有带亲兵,就连殿中的内侍也都赶了出去。
这给了于未平可乘之机。
“这可真是天意,”于未平笑得癫狂,“看来,老天爷也看不过去,想让我登基为帝,拯救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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