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年十二三了吧?”
王虎子点头:“回东家娘子,小的今年十三岁了,去岁来的粮铺,承蒙孙掌柜不弃,做到了今日。”
说话倒是文绉绉的,确实很机灵。
崔云昭想了想,道:“你应当知道,我如今嫁与霍军使,因着新嫁,身边没有合适的伺候人选,上一回过来瞧见你,我觉得你很不错。”
“你可愿意去霍家做小厮?月钱三贯,只不过要常住在霍家的门房。”
崔云昭身边只有丫鬟和夏妈妈,有些事不能让他们办,请几个得力的小厮才是要紧的。
王虎子那双大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在粮铺做不了体力活,只能招揽生意跑腿打杂,一月月钱只有一贯半,还不包吃住。
他顿时满脸喜色,一点都没有掩饰。
“东家娘子真的看中小的?”王虎子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小的年轻,又没什么见识,怕给东家娘子添麻烦。”
他不是自谦。
他只来粮铺做过伙计,没去大户人家当过小厮,不知道有什么规矩。
崔云昭笑了笑,摆了一下手:“无妨,你去了,平叔会教导你的。”
“你可以回去同家里人商量。”
王虎子倒是干脆利落:“不用商量了,东家娘子,小的愿意。”
他腼腆咧了咧嘴,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小的父母早亡,只有一个长姐,如今能去娘子家里当差,长姐那边就少我一口饭食,天大的好事。”
他说起父母早亡来,脸上没有多少伤怀,语气也是平静的,后来说起天大的好事,浑身上下就透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世道多艰,万物凋敝,诸如王虎子这般的人盲行于世,心中没有风花雪月,也无悲春伤秋,他们只知要活着。
王虎子十二三岁的年纪,已经开始为生计奔波。
崔云昭忽然有些冲动。
若是霍檀早一日登基,那该有多好?
百姓需要一个清平日子太久了。
少受一日苦,也是值得的。
崔云昭如此想着,抬眸看向王虎子:“王虎子,既然你做了我家的小厮,那我今日就先交给你一个任务。”
要如何盯梢白小川,崔云昭让夏妈妈教王虎子。
王虎子虽然没做过小厮,但他却明白一个道理,主家交代的事情要好好完成,而且不能多问多言,也不能同外人议论。
夏妈妈交代完,王虎子立即就说:“妈妈您放心,我一定会办妥的。”
崔云昭就笑了一下,说:“不急,今日你回家收拾行囊,明日便去霍家,我让平叔给你收拾好住处,明日再开始忙也是一样的。”
王虎子便点头,麻利的洗净手,慇勤给崔云昭煮上茶水,这才退了出去。
夏妈妈不由感慨:“这孩子真不错。”
崔云昭笑笑,说:“是啊,我这里人手太少了,想做什么都不方便,慢慢选人吧。”
上一回就是王虎子跟着白小川一路的,他知道白小川住在哪条巷子,不用崔云昭多费心,他自己就能办好差事。
崔云昭想了想,趁着孙掌柜没回来,又给了王虎子一吊钱,让他去琳琅绸缎庄给自己制备三身行头,两身里面常穿的直身,一身棉衣,再买两双鞋,王虎子倒是没推辞,千恩万谢走了。
崔云昭看到粮铺的两个伙计都羡慕看着王虎子,便笑着开口:“如今我身边缺人,你们都好好做,有好苗子,孙掌柜会奖赏你们的。”
她话音落下,孙掌柜便回来了。
他见崔云昭过来,忙上前见礼,然后便去了账房。
不用崔云昭问,孙掌柜就开口:“东家娘子,方才我去了一趟府衙,赵录事同我私下说,今年的陈米确实发下来了,但数量相较往年少了四十石不止,且吕将军想征用一部分做军粮,剩下的就更少了,估计分到各粮铺手中,大抵只有百石左右。”
朝廷每年夏收收税,都是用米粮来计税,这些新米存在各州府的粮仓之中,以待战时或灾祸,等到来年新米下来,冬日青黄不接时,把放了一年的陈米取出卖给各粮铺,用比新米低的价格卖给百姓。
这样一来,百姓可以度过冬日,而朝廷又能增加收入,算是一举两得的买卖。
这项制度已经沿用多年,不过近年来因为战争激烈,各地州府的粮库时常空缺,需要各地征调,因此每年下发的陈米就越来越少,偶尔为了应对战事,各地还会截留一部分,这样导致有时候放出的陈米不是一年沉,多达三四年之久。
这样的米先说好不好吃,没有发霉变质就不错了。
可百姓为了裹腹,根本管不了那么多。
崔云昭问:“你可知道是几年的陈米?”
孙掌柜这时倒是笑了。
他捋了捋胡须,道:“我同那录事相熟经年,如今东家娘子又嫁与霍军使,分到咱们这里的陈米,一定是一年陈。”
崔云昭便明白了。
孙掌柜这是去送礼去了。
再加上霍檀的军使身份,这让事情好办许多,录事没有当即应承,大抵也不敢得罪霍军使。
崔云昭若有所思。
她想了想,问:“这一批陈米什么时候到?”
孙掌柜便说:“已经到了,各家今日就能去府衙兑粮牌,明日就可去仓库取粮。”
“价格几何?”
孙掌柜便道:“一年陈要二十八文,两年沉要二十四文。”
价格是有差别的,售出时也有差别。
拿一年陈来说,二十八文买进,七十五文卖出,利润便有四十七文,几乎比翻倍还多。
但这是一斗粳米的利润。
一石约为十斗,也就是说,一石米利润在四百七到五百之间。
百石米,五家粮铺一分,一家二十石,利润便是十贯左右。
这利润看似不多,但要知道,粮铺还有糙米,新米、黍米、红豆、绿豆等,以及小麦和麦粉,杂七杂八加起来,一月利润自然不少。陈米并非粮铺的主要生意,权当冬日救急时用,他们每年收新米的价格可比陈米要低许多。
崔云昭很快就把账目算清楚了,她沉思着问:“如此看来,卖一年陈比两年陈利润稍微高个三文左右。”
孙掌柜倒是没想到东家娘子算账也这般厉害,不由感叹道:“东家娘子要是一早就学做生意,现在肯定也是能手。”
崔云昭笑笑,眉目间舒朗许多。
“孙掌柜,你可看过今年的米?二年陈的品质如何?”
孙掌柜就说:“赵录事给我看了,二年陈的颜色发黄,但是没发霉,我闻着也还有米香,品质其实不错。”
因为数量少,所以今年发下来的米质量倒是不错。
崔云昭同夏妈妈对视一眼,便对孙掌柜道:“孙掌柜,这几日内博陵就下了三场雪,往年开始没有的,这般天寒地冻,我听闻武平又来了不少流民,日子肯定不好过。”
“所以我同夏妈妈商量,准备过一两日就施粥,但今日你说陈米也发了下来,我就有个想法。”
孙掌柜正色道:“东家娘子请讲。”
崔云昭捋清思绪,便慢慢开口:“之前我说不涨价,孙掌柜也说会得罪其他粮铺,我想来确实是有些不稳妥,便没有再提,但今日恰好有个机会。”
“这一次藉着郎君的面子,还有你的努力,我们可以直接换取全部的一年陈,不如把这些一年陈让给其他粮铺,我们要两年陈,用来施粥给流民。”
崔云昭前世年轻时自然不通庶务,可后来夏妈妈病逝,梨青也离她而去,她又同霍檀和离,别府独居,慢慢也开始打理庶务。
后来那许多年,她悉心学习,倒也有所长进。
现在拿来用,自然是得心应手的。
孙掌柜不由看了看夏妈妈,见她坐在一边笑,便感叹:“东家娘子不仅心善,还谋算无遗,当真令人佩服。”
崔云昭摆手,没有让他继续吹捧下去,道:“明日你换粮的时候,就说是我任性,想要施粥,为了压低价格,便想着换成两年陈,可我们换来陈米也是为了施粥,如此来说,我们家就没有多少陈米售卖,为了维持生意,所以新米不会涨价太高。”
“先给个甜枣,再认真解释,最后卖个惨,这样一来,旁的几家也不会多说什么。”
崔云昭这样金尊玉贵的闺阁女儿哪里懂生意?她一拍脑门要做善事,劳累的还不是自家掌柜。
如此一来,里子面子都有了,其他粮铺要是再不给面子,那就真是毫无善心。
毕竟,崔云昭的初衷是做善事。
孙掌柜听到这里,不由长舒口气。
他做生意最讲究诚信,做人也圆滑知世故,可他能有今日这般八面玲珑,是几十年的经验积累起来的。
崔云昭这样刚成婚的年轻小娘子就有这般见地,确实让人惊叹。
“那我就听东家娘子的。”
崔云昭笑笑,说:“烦请掌柜去牙行临时请两名熬粥的仆妇和舍粥的脚行,要看起来孔武有力些的,以免有人捣乱。”
孙掌柜自然点头应下。
崔云昭同他又议论一番细节,时间便到了午时。
她有些挂心完颜氏的事,便也没有在外面用午食,只是路过全顺斋的时候顺便买了一斤卤牛肉,带回家里吃。
她到家的时候,霍檀已经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两份单子,正在相互比对。
听见脚步声,霍檀抬头,看到崔云昭快步往家里走。
她脸上挂着浅笑,显然今日出门收获颇丰。
霍檀便放下手里的单子,给她倒了一碗热茶。
崔云昭洗手更衣,坐到霍檀身边时,霍檀才把那两份单子递给崔云昭。
“这是方才完颜氏慇勤送过来的。”
崔云昭接过单子,问:“如何?”
霍檀垂眸冷笑。
“完颜氏在博陵多年,也算是根深叶茂,尤其完颜大郎战死,他曾保护过步兵营指挥张寿长,张寿长对完颜家就很照顾,完颜山的队将就是他提拔上来的。”
霍檀是骑兵营隶属,同步兵营本来就不对付,加上这一档子事,张寿长自然不肯低头。
霍檀说到这里,忍不住冷笑。
“完颜山是被军务司抓回去了,可张寿长听说这事,就亲自找了军务司的军务巡检,话里话外都说骑兵营欺负他们步兵营。”
“真是岂有此理。”
霍檀在家中几乎不发脾气,老太太对他作妖,他大多时候都是笑眯眯回答,似乎是没有脾气的。
但崔云昭可知道,他若是狠起来,是真的一点都不手软。
听这话,霍檀显然是动了怒。
崔云昭便问:“然后呢?”
霍檀顿了顿,轻轻舒了口气,转圜之间,就已经把那怒气消弭无形。
“张寿长能过问这事,木副指挥也能过问,况且完颜山心虚,自知做了错事,所以说话含糊其辞,根本就没办法为自己辩驳。”
霍檀淡淡道:“木副指挥行事果断,根本不与张寿长纠缠,直接上请军务巡检,申请继续扣押完颜山,等我凯旋之后,递交证据,再行判决。”
“张寿长很生气,但木副指挥同他平级,且巡检大人一贯铁面无私,便只能作罢,不过这几日完颜山的日子倒是不难过。”
崔云昭抬眸看他。
见他虽然勾着唇角,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今日一早就去请了娘子说过的两位大师,带着嫁妆单子,长姐当时被完颜家虐待的药方,以及完颜家的两位邻居,一起去了军务司。”
霍檀做事,自然是滴水不漏的。
崔云昭听到这里,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轻笑一声:“结果如你所愿?”
霍檀笑了一下,回眸看她。
“有娘子鼎力相助,自然如我们所愿。”
崔云昭没理他这吹捧的话,只问:“最后如何了?”
霍檀便又给她倒了碗热茶,才说:“我手里证据确凿,当日完颜氏来家里闹,又有那么多巡防军听到内情,都能做证人,完颜山抵赖不了。”
“完颜大郎的父亲虽然还在世,但之前征战时受了伤,已经算作退伍伤兵,自然不可能罚他,倒是完颜山带着那么多人来家里胡搅蛮缠,我当然就只抓着他来说事。”
霍檀很聪明。
完颜大郎的父亲已经不会再有升迁,又有伤病,惩罚他不仅会坏了霍新枝的名声,且也没什么用处。
打蛇就要打七寸。
如今完颜氏中,以完颜山的官职最高,也最得张寿长的信赖,若没有今日的事,用不了三五年光景,他也能升为军使。
霍檀不会让这事情发生的。
崔云昭抬眸,就看到霍檀平静地喝了口茶。
“我同巡检大人禀报了所有的证据,特地说明,完颜大郎的父亲年迈体弱,又是退伍老兵,不想为难他。巡检大人斟酌之后,决定给完颜山降职,从队将降为押正,罚其三个月俸禄,并额外加罚两年不得升迁。”
这个结果真是极好了。
崔云昭长叹一声:“巡检大人真是铁面无私。”
对于完颜山,对于完颜氏,霍檀当然不能直接杀上门去,为了这一家子人,不值当受罚。
可就这么放过他们也是不成的。
钝刀杀驴才是最好的,完颜山被降职,且两年不能起复,以他的能力,会渐渐被张寿长遗忘。
“张寿长现在会这么在乎这件事,不是因为救命之恩,也并非因为完颜氏,他只是不想被骑兵营落了面子。”
“再一个,完颜大郎战死还没太久,他如果忘恩负义,名声毕竟不好,可时间久了,完颜山又被军法处置过,张寿长又如何还会启用他?”
霍檀淡淡道:“军营不比文华殿简单,相反,这里面打打杀杀,都是用血泪来拚搏,一旦寸功未建,一旦家族后继无人,那在军中就会渐渐被遗忘。”
“完颜山已经是完颜家这一代最有出息的人物了,他的陨落,会给完颜氏沉重的打击。”
“除非完颜氏再有横空出世的天才,不用五年,他们就再也不能在博陵作威作福。”
“以前都是依仗完颜大郎父子,现在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这或许才是对完颜氏最沉重的打击。
崔云昭长舒口气,笑了一下:“挺好的。”
霍檀也看她:“是啊,挺好的。”
夫妻两个说了会儿话,崔云昭看了看霍新枝的嫁妆单子,道:“我瞧着没什么遗漏,下午我去拿给长姐,顺便问问她管家的事。”
霍檀便道:“辛苦娘子了。”
崔云昭摇摇头,两个人都饿了,便叫了午食。
今日买的酱牛肉味道很好,香味扑鼻,蘸一点酱油,滋味更香。
霍檀就着吃了两大碗饭,忽然道:“娘子,咱们的吃穿用度,你都从战利里取便是,我的就是你的,以后家中大事小情都由你做主。”
崔云昭捏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怎么忽然说这事?”
霍檀笑了一下,忽然有些气虚。
“我这个人有时候没那么心细,之前同你说的时候,就没有交代清楚,”霍檀轻咳一声,才继续道,“我也是看了长姐的嫁妆才想到这一点,你嫁与我,又有那么多丫鬟妈妈,自然不能让你用自己的嫁妆来养,所有家用都应该我来出。”
霍檀家中本来也没几个仆妇,加上他又是寻常军户人家出身,根本就没有考虑过那许多。
所以交代了自己的身家之后,他就没有再斟酌这件事。
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是很不负责任的。
霍檀看崔云昭认真看着自己,不由叹了口气。
“我不懂得这些,也是头一次成婚,若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娘子见谅。”
“有什么事,你都直接同我说,我若是错了,一定会改。”
“别委屈了自己。”
崔云昭是真的没想到能听到霍檀说这些。
前世时,两个人能一起坐下来,也都是吃饭的时候,但往往都是安静用饭,从来不多说一句话。
至于他的不懂,她的委屈,她从来不说,他也从来没有问过。
隔阂就是这样一点点产生的。
年轻人都是头一次做夫妻,没有谁知道婚姻要如何经营。
崔云昭父母过世早,那时候她不过十三岁,等到需要从父母身上学习这些为人处世的学问时,已经没有人能教导她了。
她如同蹒跚学步的孩子,年少时挣扎着保护弟妹,年长后就那么随意地打发了婚事,来到霍家,她那时候觉得天都塌了。
她根本就不知道要怎么办。
书里读过的故事,那些学问和诗词,没有一样可以教她如何在新的家庭生活。
也没有哪一本书能教她,如何同一个陌生的男人相处。
哪怕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崔云昭也是不知所措的。
她不懂,霍檀难道也懂吗?
崔云昭从久远的回忆里翻找,才隐约记起来,刚成婚的时候,霍檀有努力同她说过话的。
只可惜她对于夜晚帐子里的事很羞涩,那些隐秘的心思羞于启齿,又要恪守贵女的矜持,便对他的示好视而不见。
时间久了,或许霍檀以为她是真的不喜欢他,所以也尽量少说。
失去了语言,失去了偶尔的热情,生活逐渐苍白而寡淡。
曾经有一段时间,崔云昭心里是有些平静的。
可平静之后呢?
只剩下无边的空虚了。
那时候的她是很孤独的。
所以梨青的故去,岚儿的死,都给了她沉重的打击。
崔云昭不承认前世的自己曾经有过心病,可现在看来,离群索居,独自生活在别苑中,确实是她逃避痛苦良方。
至少前世最后的那一段岁月里,她的日子很平静。
霍檀看崔云昭忽然就愣在了那里,她垂着眼眸,卷翘的睫毛都没有任何颤动。
她就如同夕阳余晖印刻的倒影,仿佛徘徊在暮色之中,没有任何声息。
霍檀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等了等,最后还是轻轻碰了一下崔云昭的手背。
她的手背有些冰。
崔云昭仿佛被什么惊吓一般,忽然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她漂亮的眸子微微睁开,目光炯炯看向了他。
片刻之前,崔云昭忽然有了一个冲动。
她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和盘托出,把那些她最在意的事情,都一一问清楚。
虽然现在是十年前,但霍檀就是霍檀,她也还是她。
要问吗?
可以问吗?
这个问题,在崔云昭心里盘旋了许久,在今日,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冲动。
崔云昭忽然就想不管不顾一回。
不管霍檀是否会怀疑,不管这话问出口的后果。
她深吸口气,一瞬不瞬看向霍檀:“郎君,我想问你两个问题,不知你是否能回答?”
霍檀不知道崔云昭为何这么郑重,也不知在方才那漫长的思索里,她究竟想到了什么。
但他既然给了承诺,让她有话务必要说,自然不能背信弃义。
一生都要同崔云昭信守这个承诺。
霍檀轻轻握住了崔云昭的手,冲她坚定点点头:“娘子请讲。”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她没有抽回手。
两个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她能清晰感知到霍檀的情绪。
现在的霍檀很认真,也很严肃。
虽然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午后,可对于崔云昭来说,却是重生回来后,最重要的一个日子。
“郎君,我想问,如过我有一天亲口询问想要和离,你会同意吗?”
“不会。”霍檀下意识就开口了。
他没有思考,没有犹豫,甚至没有给崔云昭任何解释的机会。
“不会”两个字,就是霍檀最直观的想法。
他根本就不用斟酌。
崔云昭心里忽然一松。
那些压在心里的最沉重的东西,似乎都随着这两个字荡然无存。
霍檀依旧认真看着她,他没有问崔云昭为何会有这种疑虑,也不去解释自己的想法,他只是坐在那里,认真聆听崔云昭接下来的话。
因为崔云昭说,她要问两个问题。
这只是第一个。
崔云昭确实没有想到霍檀会毫不犹豫就拒绝了,但前世那一日,她记得霍檀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的。
那一日,她久病将好,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她记得自己靠躺在床畔,忽然听说霍檀回来了。
她病了十几日,难得给霍檀去了一次信,可霍檀却让她失望了,他没有回来看望过一次。
可能对于霍檀来说,这个妻子没有那么重要。
崔云昭忽然就有些心灰意冷了。
他们这桩婚事,一点意思都没有。
那时候她伤了只剩下满心颓然。
或者说,她更逃避了。
所以她看着大步而入的霍檀时,没有去看他身上的伤,没有去在意他眼眸中的焦急,更没有去问他过得好不好。
她记得自己就只是平静看着霍檀,问他:“霍檀,我们和离吧。”
如果说霍檀是毫不犹豫答应的,其实不准确。
崔云昭隐约记得,当时霍檀愣了一下。
那时候她身体不好,没有任何精神,记忆也是有些混乱的。
他没有看到霍檀后来的眼神和动作。
说出了那句话之后,她觉得整个人都疼了起来。
维持了四年的婚姻,相伴四年的人生,终于还是坚持不下去了。
崔云昭其实很遗憾的。
那个时候的她,却也有些期盼。
她当时想,若是霍檀坚持反对,不同意和离,那她就同他敞开心扉,把事情都告诉他,然后两个人一起面对那些风风雨雨,是是非非。
可事与愿违。
她心底里最后的那点期盼也没有了。
因为霍檀回答她说:“好,娘子,我听你的。”
崔云昭忽然从回忆里抽身而出。
前世的那些悲伤和怨恨,那些委屈和不满,都被今生所见所闻,慢慢化解了。
前世的她困于内宅,碍于礼法,囚于本心。
后来那四年别苑生活,让她终于归于平静,读了很多书,见了许多事,听了身边人许许多多的故事,性格才慢慢有了变化。
今生,只需要那一小步,她所见所闻,似乎便天翻地覆。
崔云昭忽然开口,问他:“如果你答应和离,会因为什么?”
霍檀神情越发郑重起来。
他似乎对于新婚妻子的和离言论并不着急,也不生气,反而很郑重地去斟酌自己的内心,斟酌他的回答。
他现在不会敷衍她。
以后也不会敷衍。
霍檀思索片刻,终于给出了一个他可能想出的答案。
“若真有那么一日,可能是我怕连累你吧。”
崔云昭愣了一下。
“连累吗?”
霍檀点点头,他轻轻呼了口气。
屋中很暖,屋外很凉。
冷风裹挟着雪,打得院中枣树扑簌作响。
年关底下,是一年中最寒冷时节。
霍檀挪开视线,遥遥看向门的另一边。
那是冰天雪地。
这一次,霍檀没有看向崔云昭。
他只是一字一顿道:“做军人,没有哪一日是不危险的,娘子你读过许多书,大抵会明白这个道理。”
“若是我真的有危险,而娘子也很笃定要和离,或许为了不连累娘子,我还是会答应。”
霍檀的声音很沉稳,他的侧脸迎着光,有一种说不出的坚毅和笃定。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情实感,绝不欺骗。
崔云昭心里翻起滔天巨浪。
这一刻,门外的风雪好像落在她心里。
她一时间有些恍惚,分不清前世今生,辨不出几度岁月。
原来,这就是事实吗?
崔云昭并不是盲目信任霍檀,她对于霍檀的坦诚,源自于那十年的光阴,源自于霍檀飞黄腾达,黄袍加身之后,那些兑现的承诺。
霍檀从来不打诳语。
他说过的话,都是真心所想。
或许,这确实是事实。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觉得喉咙里有些发紧,可是最终,她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啊。”崔云昭轻轻开口。
霍檀也说:“就是这样。”
此时,霍檀慢慢收回视线,重新对上崔云昭有些泛红的眼眸。
他依旧握着崔云昭的手,手掌温热有力,一如他的人。
霍檀忽然对着崔云昭笑了一下。
“娘子,你不是这样扭捏的性子,成婚后我所见,娘子聪慧大方,机智过人,不会困于这些不存在的假想。”
他捏了一下崔云昭的手,声音也温和了下来。
“我不会给娘子说出这三个字的机会的。”
崔云昭又眨了一下眼睛。
真奇怪。
人与人都很奇怪。
一点微小的改变,让每个人,每一件事都变了。
对于崔云昭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不是关于和离,不是关于情爱,而是她的的确确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把曾经离开的人,一一拉回她身边。
把那些曾经的遗憾和痛苦,也用今生的努力慢慢填满。
崔云昭含着泪,也看着霍檀笑了一下。
“我就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霍檀道:“梦就是梦,不会成真。”
崔云昭点点头,她垂眸思索片刻,还是再度看向霍檀。
“郎君,我还有个问题。”
霍檀难得打趣她:“娘子,这是第三个问题了。”
崔云昭没有回应他的打趣,她只是斟酌着开口:“郎君,我想问问,假如我的存在会对你有所妨碍,你会杀了我吗?”
这才是崔云昭最想问的问题。
前面的铺垫,都是让霍檀卸下心防的试探。
这个问题可能太过慎人,霍檀握着她的手也不免抖了一下。
很轻,却让崔云昭瞬间就捕捉到了。
“会吗?郎君?”崔云昭紧紧盯着他,一瞬不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