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新枝比霍檀大三四岁,也就是说这个男孩是霍檀的亲哥哥。
“可能因为连续生产,也可能当时家里不宽裕,生下这个孩子后,母亲身体不是很好,而孩子也一直病歪歪的。”
霍檀叹了口气:“我年少时并不知晓,后来可能怕我吃心,所以母亲跟我讲了往事。”
崔云昭便明白过来。
这一段故事,应当是林绣姑的痛苦,也是她不愿意回忆的往事,但为了儿子,她还是把真相告诉了他。
霍檀垂下眼眸,他把茶盏放回桌上,发出彭的声响。
“那个男孩身子骨孱弱,没过满月就夭折了。”
“当时母亲很痛苦,祖母更痛苦。”
“祖父过世早,家里又只有父亲一个孩子,那时候人人都想来欺辱,是祖母靠着自己年轻时候的泼辣,顽强撑住了这个家。”
“她很期待父亲多有几个孩子,尤其是对小孙子,更是满怀期待。”
“结果那孩子很快就夭折了,她的期待落了空,甚至还大病一场。”
“母亲也跟着病了。”
霍檀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安慰道:“现在不是都好了?”
霍檀点了点头,他看了看崔云昭,然后又收回视线。
“之后一年,母亲都未曾有孕,这让祖母很着急,便催着父亲和母亲去上香。”
“可能是佛祖保佑吧,从寺庙回来之后,就有了我。”
“所以我的名字叫檀,因为我是他们去寺庙求来的。”
崔云昭以前只觉得霍檀的名字好听,有一种说不出古朴和沉稳,只要听见,就觉得一股檀香扑面而来。
直到今日,她才知道霍檀名字的由来。
崔云昭的声音很柔软:“那郎君同佛家还挺有缘分的,郎君的名字也极为好听。”
霍檀笑了笑,眸子沉沉的,依旧看着茶炉幽幽燃着的烟火。
“生下我之后,母亲许多年都未再生育,祖母对母亲的态度就越发差了,连带着我,也一并不喜欢。”
“直到后来父亲高升,家中境遇好起来,母亲的身子养回来,这才生了十一郎和二妹。”
霍成樟同霍新柳是双生子,在如今年月里,双生子是吉兆。
“也正是因为他们,祖母的态度才有所转变,对母亲也难得有些笑脸,只是对我,一如往昔。”
霍檀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淡淡的,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委屈。
可人又如何会不委屈呢?
崔云昭心中一疼,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想要安慰霍檀一句。
“人与人的缘分自是不同的,母亲同你说这段痛苦过往,只是想告诉你祖母为何不喜欢你,并非你不好,只是阴差阳错,你替代不了她万千期待的夭折长孙。”
因为太过期盼,太过喜欢,以至于在长孙夭折之后,她把怒火全都浇灌在了无辜的霍檀身上。
“郎君,那不是你的错。”
霍檀忽然回过头,目光重新落到崔云昭面上。
一晃神,岁月流逝,只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晚霞肆起时。
西去的金乌留下灿灿余晖,从窗楞处钻进来,在屋中的地上刻出金灿灿的并蒂莲纹。
桌上的茶炉袅袅冒着热气,茶香四溢,岁月温柔。
霍檀其实并不在乎祖母如何对他。
他是父亲和母亲细心教养长大的,父母对他的好,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从小就恩怨分明,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
祖母如何待他,如何想他,他从来都没有在乎过。
但崔云昭的话却是那么温暖,温暖了他一向冷硬的心房。
霍檀伸出手,寻到了崔云昭的手,同她十指相扣。
“娘子,多谢你。”
崔云昭面上一热。
她说:“谢什么?你今日谢了我许多次了,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霍檀笑了笑,声音很轻,却也很柔和。
他这个人真奇怪。
明明是敌人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在战场上冷酷无情,心硬如铁,可在自家院落里的时候,却又总是温和而柔情的。
即便是前世时候,两个人一日到头说不到几句话,霍檀也从来都对她很客气。
那彬彬有礼的模样,比之许多读书人都不差。
崔云昭轻咳一声,忽然想起什么,然后道:“难怪父亲当时提出了那样的抚恤政策。”
霍檀轻轻喟叹一声:“娘子真聪慧。”
崔云昭笑了笑,声音轻柔:“当时祖父已经战死,而父亲膝下只有两个孩子,母亲身体不好,还有一个年迈的母亲。”
“如果他也战死了,那这一家孤儿寡母该如何过下去?”
“所以,他才同陛下提了这一抚恤政策,”崔云昭道,“因为这是他最为担忧的一件事。”
这不仅是给战争遗孤抚恤,也是为了让将士们没有后顾之忧,能拚死为国。
崔云昭叹了口气:“人之常情也。”
霍檀应了一声,轻轻捏了一下崔云昭的手,然后才说:“皎皎,你害怕吗?”
他仿佛是不经意地一问,可皎皎两个字,却出卖了他的紧张。
崔云昭能感受到他手心的热力。
这个不经意地问题,却是他最在乎的事。
如今武将当道,藩镇治国,谁不想一夜之间便飞黄腾达?
可当血染大地,白骨露野,郎君一去不返,从此阴阳两隔,那种生离死别的痛苦,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
父亲已经过世四载,这四载里母亲似乎一如往日,可霍檀却知道,母亲没有一日不思念父亲。
他不希望将来的某一日,崔云昭也跟母亲一样,成了笑着哭的未亡人。
成婚之前,霍檀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
他十五岁上阵杀敌,要考虑到事情太多了,就连家里的事情都顾不上,更不可能去深思什么儿女情长。
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当他握住崔云昭柔软的手时,他突然明白什么叫不舍了。
所有的儿女情长都在这短短几日朝他涌来,让他五味杂陈,让他慢慢体会出别样的纠葛来。
霍檀不知道自己想要崔云昭什么答案。
但他还是问了。
或许,冥冥中有无数神明,给他指引了一条崭新的道路。
崔云昭垂眸看向两个人交握的手,安静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比真心。
“霍檀,我害怕的。”
“所以你要努力,”崔云昭抬起眼眸,用那双漂亮的凤眸深深看向霍檀,“你要努力每一场战役都获胜,每一次受伤都存活,每次一离开都归家。”
“霍檀,你好好活下来,我会等你。”
霍檀喉咙一阵翻滚,无数情绪堆满了他的心房,让他耳中轰鸣,仿佛激起海啸。
他没有迟疑太久,很快给出了答案。
“我会的。”
霍檀的声音掷地有声。
因着顾表妹的到来, 今日傍晚崔云昭跟霍檀还是去正房那边用的晚食。
这个时候,家里的孩子们也都回来了。
崔云昭和霍檀到的时候,就听到霍成樟同霍新柳说:“书院里还有女子学堂呢, 妹妹不如同阿朴一起去吧?”
霍新柳低着头,没讲话。
霍成樟看了看她, 又去看霍新枝。
霍新枝坐在那慢条斯理吃茶,崔云昭注意到,她手上有一抹红痕, 不知今日都去做了什么。
“你瞧我做什么?”霍新枝淡淡道, “你若是真想让二妹一起去,那就自己去劝说。”
霍成樟很怕长姐, 被她这么一说, 顿时不吭声了。
霍新柳现在似乎才回过神来, 细声细语:“我不想去。”
霍成樟只能站在那里叹气。
崔云昭觉得这一家子真的挺有意思, 也没多管, 过来就只同霍檀坐在一边, 安静等着开饭。
“弟妹, ”霍新枝倒是看了一眼崔云昭,“白鹤书院不错, 多谢你。”
她这个人平很冷淡, 却也并非不知好歹, 在崔云昭的记忆里一直对她印象很好。
被她感谢,崔云昭也不推辞,只是笑着说:“都是一家人, 莫要说两家话。”
这么看来, 霍新枝今日可能也去白鹤书院看过了。
她平日里瞧着冷冷淡淡的, 倒是对弟妹都很上心。
他们说到这里, 就看到桃绯和巧婆子端着盘碗进来了。
在她们身后竟然还跟着顾迎红。
顾迎红显然也去厨房帮忙了,这会儿满头是汗,显得柔弱又贤惠。
也不知道是不是凑巧,老太太恰好从屋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帮忙的顾迎红。
她立即丢给崔云昭一个眼神,阴阳怪气道:“哎呀,看看咱们家的孩子,就是懂事听话,知道孝顺长辈。”
“不像有些人,只会坐着吃茶,进门至今我连一口晚辈的孝敬都没吃上。”
崔云昭同其他人一起起身对老太太见礼,唇边勾着笑,话语却很真诚:“祖母,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
她看到林绣姑从另外一间房出来,便上前挽住林绣姑的胳膊,搀扶她过来膳桌。
“父亲在世时是正六品的刺史,又为国捐躯,就连陛下都有褒奖,咱们已经不是普通军户人家了。”
“若是家里面主仆不分,乱了规矩,是会让旁人笑话的。”
这话虽未去点评顾迎红,可话里话外,还是说她没有见识,不懂规矩。
她每说一个字,顾迎红的脸就白上一分。
崔云昭看都不看她,只看顾老太太:“祖母,家里的事都有仆从来做,万没有客人做事的道理。”
“今日是我的过错,忘了提点顾表妹一句,才闹了这样的事。”
“祖母和顾表妹不会生我的气吧?”
崔云昭前世过得小心谨慎,担心这个,忧虑那个,没有一日过的痛快。
她要维持着世家大族的体面,要回护崔氏百年的荣耀,从来不能随心所欲。
她总是恪守规矩,生气了不敢发火,受了委屈不敢哭诉,同霍檀的日子过得磕磕绊绊,却不知道同他谈一谈,说一说心里话。
后来经历了那么多事,也就同霍檀越发离心,以至于后来和离。
不过,等到霍檀称帝,崔云昭的日子反而好过起来。
前世临死前那四年,是她过得最自在也是最放松的日子。
也正是因为那四年,她想明白很多事,也渐渐改了自己谨小慎微的性子。
想到这里,崔云昭仰起头,对着老太太勾唇一笑。
老太太差点没一口气噎住。
她怎么可能不生气?她差点没被崔云昭气死。
“你……你!”
老太太话都说不利索了。
她毕竟年纪大了,同崔云昭这样的年轻人置气,还真是置不过她。
顾迎红本来被崔云昭说得面色苍白,现在见老太太气得都要站不住,忙上前扶住了她。
“姑婆,是我的错,您别生气。”
她越是可怜,老太太越是偏心。
她忍不住当着崔云昭的面发脾气:“我就说不让娶这名门贵女,你们瞧瞧,当面就给我不痛快,我跟她到底谁是长辈?”
林绣姑皱起眉头,上前就要说话,却被霍檀挥手打断。
霍檀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了顾老太太的胳膊。
他多有力气的人,顾老太太根本就来不及反抗,被他直接按倒在了椅子上。
“祖母,这桩婚事是吕将军钦点,您若是不满意,直接去同吕将军议论吧。”
霍檀淡淡开口。
顾老太太面色一僵,她也就是在家里作威作福,仗着霍檀是她的孙儿胡搅蛮缠。
到了外面,哪怕是藕花巷这条街,她都作不出什么花样来。
这一条街上,住的满满都是军户。
顾老太太被霍檀这样一威胁,面上挂不住,却又不敢真的得罪吕将军,只能冷哼一声:“都站着做什么?开饭吧。”
于是一家子就落座,开始用饭。
因为一开始的不愉快,所以吃饭时也没人说话,直到餐食过半,霍新枝才开口:“明日我来做饭吧,巧婆子这手艺确实不好。”
巧婆子原是顾老太太的同乡,这才能在霍家做这活计,但她手艺实在不好,林绣姑提了几次都被顾老太太拒绝,便没再说了。
时间久了,大家也就放弃了,凑合着过。
霍新枝一贯不怎么在家里挑事,今日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顾老太太看她一眼,没吱声。
霍新枝也没继续说。
倒是霍成樟看场面有些冷清,便主动开口:“如今我陪着阿朴去白鹤书院,那边真的很好,先生们看着很和善,学生们也有同阿朴一样大的年纪,并非都是世家子弟。”
霍成樟就说:“阿朴很喜欢那里,阿朴,是不是?”
霍成朴听到自己被点名,抬起头来,然后便低下头低低应了一声。
这般看起来,不像是勉强。
崔云昭同霍檀对视一眼,于是就说:“既然十二郎喜欢,不如我明日就去一趟白鹤书院,同朱世叔说一说十二郎的事。”
崔云昭这般说这,就看到霍成朴小心翼翼看她一眼,满脸都是期待。
崔云昭便对他笑了笑。
林绣姑想了想,说:“十一郎,你后日才去上课,明日你再陪十二郎去一趟,好好看看,十二郎确定了,再麻烦你嫂嫂。”
“这是大人情,别去了又不上,让你嫂嫂难做人。”
林绣姑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明日我也去,儿媳啊,你这边且不急。”
林绣姑看起来大大咧咧,却也是个稳得住的人,办事很是妥帖。
她发了话,崔云昭就乖巧道:“是,都听阿娘的。”
老太太不吭声,顾迎红就不说话,席间林绣姑还问了问顾家的事,顾迎红就温婉说了。
“表舅母,劳您惦念,家中一切都好。”
“月前家中嫂嫂生产,母子平安,家母和兄长都很高兴,一直在照顾嫂嫂和小侄儿,只我自己因为受了风寒,有些精神不济,又怕让小侄儿染病,这才央求姑婆带我回来。”
顾迎红可怜兮兮看向林绣姑:“多谢姑婆和表舅母,赖你们心慈,才有我容身之所。”
林绣姑最不会同这样的人打交道,闻言愣了愣,然后说:“你好好养病就是了。”
顾迎红便乖顺点头。
这事情便这么过去了,等用过了晚饭,崔云昭就同林绣姑说了自己的奶娘要过来,林绣姑就说让她自己做主。
早在成亲之前,林绣姑就同霍檀说过,以后东跨院他们小夫妻自己做主。
既然开了口,就没有更改的道理。
崔云昭的嫁妆丰厚,他们夫妻俩如何用是他们俩的事情,但他们一大家子人却不能厚脸皮用儿媳的嫁妆。
崔云昭让绯红去小厨房帮忙,林绣姑都说过她,以后绯红的月银家中给。
崔云昭当时没答应,不过心中也知道林绣姑做事情公正,故而待她越发亲厚。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是日积月累起来的。
死过一次,崔云昭才慢慢明白这个道理。
前世父母去世太早,没有人教导她要如何生活,如何做人,她只能慢慢摸索,一点点蹒跚前行。
最终还是满盘皆输。
崔云昭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
霍檀刚从浴房出来,就听到她叹气,不由问:“怎么了?”
崔云昭下意识抬起头,然后就看到了乌发垂肩的俊秀男人。
霍檀身上只穿着松散的中衣,洁白的衣衫和衣襟处露出来的肌肤交相辉映,让崔云昭一下子看呆了。
霍檀人生的高大,俊美,身材极好。
他后背宽阔,腰却很细,往下是一双修长结实的长腿,一看就强健有力。
平日里穿着衣服不明显,现在只穿着贴身的中衣,立即就让人挪不开视线。
尤其是他乌发披散,零零散散坠在脸颊边,难得柔和了他锋利的眉眼,让他身上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魅惑。
烛光幽幽,在霍檀眼眸中闪烁出动人的星光。
崔云昭只觉得心口噗通,跳得飞快。
面对这样样貌的男儿郎,谁能不动心呢?
即便前世同他翻云覆雨过的崔云昭,现在见了这么诱人的男人,也不由咽了一下口水。
霍檀如鹰隼一般的眸子一下子就看到了崔云昭的动作。
他唇边勾起温柔的笑,可向前的脚步却是那么坚定。
似乎要一步步攻入她的心房。
就在崔云昭出神时,霍檀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男人身上清爽的皂角香扑面而来,无边的热力熏得崔云昭面红耳赤。
她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去看霍檀露出的蜜色胸膛,可那双眼眸就是不听使唤,被霍檀身上的所有美好吸引,根本挪不开眼。
霍檀唇边染笑,他微微弯下腰,让衣襟开得更大一些。
“娘子,你怎么脸红了?”
霍檀低沉的嗓音萦绕在崔云昭耳畔。
“你是不是太热了?”
崔云昭一夜都没睡好。
不知道是薰笼太热,还是帐子里不透气,总之她翻来覆去,夜里醒了两回。
每回她醒来翻身,霍檀都跟着醒来。
到了第二次时,霍檀问:“怎么了?”
霍檀的声音有些沙哑,不知是困顿还是热的,听得人心里酥酥麻麻的。
崔云昭感觉自己更热了。
她就低声说:“有些热。”
霍檀应了一声。
然后崔云昭就听到他翻身下了床,片刻后回来道:“我把薰笼熄了,应好些。”
“等过几日落了雪,就不热了,这几日得把屋子熏暖和些。”
崔云昭也应了一声,等到霍檀重新躺下,她才说:“郎君,睡吧。”
可能真的不热了,崔云昭很快就睡去。
次日清晨,她自然是睡迟了。
等她醒来,身边早就凉透,高大男人已经出门当差去了。
他动作倒是很轻,没有吵醒崔云昭。
崔云昭躺了一会儿,才叫了梨青伺候。
等到洗漱更衣,她坐在正堂吃朝食时,桃绯就喜气洋洋进来了:“小姐,夏妈妈到家了。”
崔云昭眼睛一亮:“快让妈妈进来。”
桃绯便出去迎了,很快,夏妈妈就跟着进了堂屋。
她一进来,就笑着对崔云昭道:“终于到小姐身边伺候了,这几日我没跟来,心里当真是七上八下,整日里担心。”
夏妈妈不是奴籍,算是家中的内管家,所以不用自称奴婢。
崔云昭忙道:“妈妈快坐下说话。”
夏妈妈点点头,规规矩矩在圆凳上坐了,才拿眼睛看这屋子。
“小姐,这边收拾得不错,可见梨青她们两个用了心的,”夏妈妈道,“昨日我瞧了,姑爷也是好脾气,小姐这虽是低嫁,嫁得正经不差。”
她是过来人,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尤其是年轻的儿郎们,能不能稳住心,做大事,有时候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瞧姑爷如今还未及弱冠,说话办事比家中的少爷们都利落,他一早就支撑门户,绝不是软弱可欺之辈。”
“最重要的是,姑爷愿意尊重小姐,也愿意同小姐好好过日子,这才是最大的优点。”
崔云昭前世身边就缺了个见多识广的提点人。
现在夏妈妈来到身边,她的心落了大半。
听到她这般语重心长为自己考量,崔云昭心里妥帖,也说:“就是宅院小了些,妈妈得同梨青她们凑合着住,委屈妈妈了。”
夏妈妈眯着眼睛笑了。
“说句心里话,只要能在小姐身边伺候,叫我去睡草棚都是行的,如今瞧着,姑爷家着实不差,上上下下都很干净,我刚才从西跨院那边路过,瞧着家宅安安静静,很不错的。”
崔云昭点点头,问她用没用过早食,听她说吃过了,便继续吃。
夏妈妈见她竟是在吃胡辣汤,不由又笑了。
“家中规矩多,早起是不许吃这味重的食物,到了夫家,小姐倒是能自在过日子。”
夏妈妈道:“低嫁不一定都好,但要看嫁给的是谁,吕将军家里就不是好人选,还好当时没有嫁入他们家。”
崔云昭点点头,说:“妈妈你放心便是了。”
夏妈妈继续道:“昨日里我帮着少爷和小姐收拾了东西,又提点了刘娘子几句,叫她好好盯着下面那些丫鬟小厮们,今晨我陪着去的听乐堂,我们过去的时候,三堂夫人已经把宅院都收拾好了,那叫一个细致。”
崔云昭笑了一下:“我是千挑万选过的,觉得三堂婶是最不怕二婶娘的,所以才送他们两个去听乐堂。”
夏妈妈听了这话,心里颇为宽慰。
“小姐长大了,思虑周全,也比以前沉稳许多,”夏妈妈感叹,“到底嫁了人,同以前不一样了。”
她难得有些感叹:“以前小姐就是太拘谨,总是惦记着身份和规矩,可有些人却完全不要脸面,这个时候,要脸的就吃亏。”
夏妈妈最怕崔云昭吃亏,如今见她自己立起来,不由红了眼眶。
“老爷夫人去得早,我也没什么本事,还是小姐自己厉害。”
崔云昭放下筷子,伸手握住了夏妈妈的手。
“妈妈你放心吧,我想明白许多事,跟以前不一样了,”崔云昭笑了笑,“我能过好日子,也能护好弟弟妹妹。”
夏妈妈低头抹了一把脸,然后才说:“我昨日去寻二夫人,瞧二夫人那脸色,跟从她心口挖肉似的。”
夏妈妈说到这里,立即就高兴起来。
她从袖中取出账本,放到崔云昭面前:“除了小姐成婚时带来的嫁妆,其余夫人的陪嫁都在这里,我一一看过,一样不少。”
当着那么多堂叔的面,崔序答应归还嫁妆,就不可能再偷藏,所以数量肯定是对的。
崔云昭想了想,说:“这些嫁妆原来二婶娘那拿捏着我年纪小,又说要教养弟妹,所以都收去经营,这几年的出息都在她手中,这倒是不打紧。”
她点了点伏鹿的铺子和田地,道:“妈妈,这两日你就去雇个账房,得去一趟伏鹿看看情形,尽量把人都换成自己的。”
夏妈妈倒是不含糊:“行,明日我就去市行看看,选了人带来给小姐瞧。”
崔云昭点头,终于放下了心。
事情都说完了,夏妈妈才去看了厢房,见碧纱橱有些狭小,就非要自己睡碧纱橱,让梨青和桃绯两个人住大屋。
崔云昭倒是没有同她强,顺了她的意思。
一番收拾,就到了中午时分。
崔云昭这次没去主院,只在东跨院同夏妈妈等人一起用的午食。
今日开始霍檀就要去五里坡大营当差了,中午不回来用饭,崔云昭吃得也简单。
用过了饭,崔云昭打发了梨青去主院问一句,然后就领着夏妈妈去见林绣姑。
正房这会儿静悄悄的,林绣姑在自己房间里做缝补,见她来了,就笑着让她坐下说话。
崔云昭介绍了夏妈妈,就道:“我听说十一郎和十二郎都回来了,白鹤书院的事情如何了?”
林绣姑同夏妈妈见过礼,才笑了起来。
“十二郎说去的,说白鹤书院很好,”林绣姑非常感慨,“儿媳啊,这事劳烦你了,需要什么束脩和拜师礼,你列个单子,回头我整理出来给你。”
崔云昭笑了笑说:“好的阿娘。”
“一会儿我就去一趟白鹤书院,见过朱世叔,谈一谈十二郎的情况。”
林绣姑自是高兴极了。
自从霍展过世,也就霍檀成婚那日她觉得高兴,今日她又有那种感觉了。
林绣姑很感谢崔云昭,因为这两次高兴,都是崔云昭带给她的。
林绣姑想到什么,立即说:“对了儿媳,早晨九郎同我说过,已经同方氏车马行说过,只要家里要用车,就让平叔去叫,一刻就能过来。”
崔云昭有些意外。
但想到霍檀的性子,又不觉得意外了。
霍檀虽是武将,却是个极为细心的人,旁人想要什么,他大抵都能猜到。
可就是猜不到她前世真正想要的。
崔云昭笑了一下,那笑却没有到达眼底。
等夏妈妈同平叔越好了马车,崔云昭回房披上斗篷,就让夏妈妈拎着一早就准备好的见面礼出了门。
白鹤书院就在博陵城中,因是新开,占地并不大,也没有其余几家书院那么气派。
但白墙青瓦,曲径通幽,自有一番幽静处。
马车在城中行驶,崔云昭的目光往车窗外看去。
夏妈妈正在同她说话,忽然,崔云昭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因为她看到了霍檀。
霍檀此刻正骑在枣红马上,身上穿着干练的青色骑装,整个人气质出尘。
他身后跟了一队士兵,皆是骑兵。
五里坡军营的士兵也有城中巡防的差事,不过差事不多,一般一旬才能轮到一次。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今日霍檀刚回去训练,就安排了巡防事。
夏妈妈见她眼神一下子就直了,也凑过去看:“怎么了小姐?哎呀,那不是姑爷?”
崔云昭点点头,目光却没有全部落在霍檀身上。
因为她发现,霍檀身边跟着的赫然就是白小川。
作为霍檀麾下都军中最年轻也是武艺最差的,怎么也不可能轮到他跟在霍檀身边,充作左右手。
只看他身后那些高大的士兵,就觉得他很不合群。
崔云昭心里微沉。
难道白小川当真是霍檀的心腹?
崔云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死掐住了手心,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异常刺目。
夏妈妈吓了一跳。
她忙伸手握住崔云昭的手,轻声细语呼唤她:“小姐,妈妈在呢,妈妈在呢。”
她经验老到,知道崔云昭这是陷入了心魔中,挣脱不出来。
夏妈妈呼唤一句,见崔云昭眼睛都泛起红来,心道不好。
她一狠心,伸手狠狠打在了崔云昭的胳膊上,发出“啪”的清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