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葵拍了拍胸口,呼出一口气:“姑娘,你不知道刚刚真是吓死奴婢了,奴婢还以为秦王妃……”
顾桑露出一抹纯稚无辜的笑容,狐疑道:“以为什么?”
秋葵摇头如拨浪鼓:“没,没什么。”
顾九卿从碧玉轩出来后,便径直出了城,与等候在城外的方诸会和,一同前往西境。
方诸月前该启程前往边境,哪知道身体尽不争气,本来都好的差不多,已经定下动身日期,哪知道又病下了,病情反反复复,就这么折腾到了现在。
“给王妃请安。”方诸面露惭愧,“方某属实是过意不去,都怪我这身体不成器,误了秦王的大事,还要烦累王妃亲自走一趟西境。”
“先生不必自责。”顾九卿道,“秦王只是重伤,只要人还在就不怕救不回来,西境情况也未到最坏的地步,未必不能破局。”
两人简短叙话后,马不停蹄地赶往西境。
顾九卿前脚离开京城,顾桑后脚就搬回了顾家。
原是住三月,施氏见顾桑提前回府,一问之下,才得知顾九卿去了西境。
施氏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气了个仰倒:“西境在打仗,她一介女流跑去战场做什么?”
弄兵权,夺功劳啊。
但这话,顾桑不敢当着施氏面明说。
她想了想,替顾九卿解释道:“大姐姐是听说秦王遇刺昏迷,实在忧心秦王的安危,情急之下就亲赴西境。就算战场危险重重,但他是个女人,用不上他亲自上阵杀敌,去了也是呆在后方军营,他是秦王妃,自有兵将保护,安全肯定能得到保证。”
施氏急得方寸大乱:“军营安全,那秦王如何会被人行刺?春猎,雍州,现在又是军营,桑桑你说她哪次没受伤?”
“母亲,这回您可要相信大姐姐,他说会平安归家,让母亲莫要记挂于他。而且,大姐姐想做的事,谁都无法阻止,他不是被困于闺阁后宅的普通女子。”顾桑抿了抿唇,附耳低道,“大姐姐是个有大志向的人,注定要凤翔九天,他要秦王活着回京,必须要走这一趟。”
施氏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凤翔九天?她竟要做皇后?”
与其施氏整日瞎想瞎担心,不如挑破顾九卿的志向,当然这是美化过后的志向。
顾桑又道:“大姐姐心中自有章程,且胸有丘壑筹谋,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会竭尽全力保障自己的安全,母亲与其担心大姐姐,不如担心自己的身子骨,万不可将身子急垮了。”
在顾桑耐心的劝说下,施氏心惊胆战地平静下来。
只是施氏不明白,为何常年礼佛的女儿,未变得真正清心寡欲,反被经书佛法礼出了一颗权欲之心。
第118章
且说西境, 顾九卿抵达边关的时机恰是第一道西境防线即将失守之际,他献策于阵前,助谢将军反败为胜, 成功守住了州城。
谢将军原本以为秦王妃一介长在燕京的闺阁女流之辈,能有什么大才, 不过是见州城守不住,抱着死马当活马医听从秦王妃的计策,没想到竟真能扭转战局。
谢将军不得不重新审视秦王妃,也许秦王府真正厉害的是秦王妃,而非秦王。
秦王虽被魏文帝命为主帅, 做事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实非有魄力之人。
在军医的力保之下, 司马睿昏迷数日总算醒了过来。只是身体重创,无法处理军务,司马睿感动顾九卿千里奔袭探夫,也不管什么朝堂体制军营规矩,直接让顾九卿暂代自己处理军务。
司马睿这个主帅能力欠缺,却是皇帝钦定,拥有战场上的最高决断权。
司马睿几次主导战事不利,让燕军在西夏军手下吃了败仗, 也无能力调和侯家军与朝廷军队之间的内部矛盾,三军将士对秦王这个主帅可谓是怨声载道,连秦王都不能让将士们信服,何况是秦王妃一介‘女人’。
几名将军直呼荒唐, 忍不住对谢将军抱怨道:“谢副帅,秦王怕是被女人迷失了心智, 两军对垒,哪能让一个女人瞎指挥,传出去也不怕天下人耻笑。”
“对啊。与其让一个女人骑在我们头上,我们更信你。”
“秦王糊涂,谢副帅怎么也不知道规劝秦王,军营重地,哪儿能如此儿戏?”
“这仗还怎么打?干脆回老家算了。”
谢将军道:“说什么丧气话!难道你们忘了,是谁帮我们守住了州城?”
“实属侥幸,不过是瞎猫碰上了死子。”
谢将军:“不管你们信不信,秦王妃的兵法造诣应当远胜于我等之上。”
另一人不服气道:“狗屁的兵法,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阴诡之计。”
谢将军摆摆手道:“不惧阳谋阴谋,只要能退敌何乐而不为?守不住城,最遭殃的可是百姓。”
不只将军们不服气,底下的士兵们更是跟炸了锅似的沸腾起来。
然而,将士们很快就被打脸了。
顾九卿远比秦王果敢有魄力,软硬兼施,采取一系列措施收服侯家军。先是将侯向翼的叛国罪证呈于三军阵前,逼得侯家军不得不认清现状,动摇坚信侯向翼蒙冤的信念,更是直接杀了侯家军内煽风点火挑唆生事的真正蛀虫,皆是曾经私下与西夏有过联络的奸细。早先秦王和谢将军也察觉出这几人有问题,但因证据不足,又因侯家军差点哗变,不得不轻放。
没想到顾九卿甩出证据,说杀便杀。
“天下为公,百姓社稷为重。尔等保家卫国,不该是任何人的私兵,不该冠以侯姓,也不当冠以司马皇姓。”
“尔等扪心自问,自己忠的究竟是意欲将西境六州拱手让于西夏的侯向翼,还是大燕百姓?”
句句振聋发聩,直击将士们的心灵。
士兵们开始反思自己的立场,他们戍守西境数年,不怕流血不怕牺牲,从不是为个人私欲而战,为的是身后的家人孩子免受战火的摧残,吃饱穿暖,安居乐业。可是,侯向翼竟妄想将他们誓死守卫的西境割让给敌人,让他们的亲人遭受屠戮奴役,此等狼子野心之人早就不配为他们的主帅。
“军令如山,不愿听从调遣,不愿护卫西境百姓,誓死只认叛国贼子为主将者,请放下兵戟,自行离开军营,我不强求有异心者。但今日若选择留下,他日战场若不依令行事,军法处置。”
秦王没杀的人,秦王妃眼也不眨地杀之。面对这血腥的一幕,竟能面色不改。
这一刻,无人敢怀疑顾九卿的话。但凡选择留下却不听号令者,必将从严论处。
有人放下武器陆陆续续地离开,也有人犹豫不决在放下刀兵的那一刻突然变得坚定重新回到队伍里,比起离开的人,留下的是大多数。
顾九卿凤眸威凛,如刀剑出鞘般锋锐的目光环视留下的士兵们,声音振振:“尔等不会被散入其它队伍,但是,今后再无侯家军,唯有山河军,只护社稷山河。”
“山河万岁!”
“山河万岁!”
众士兵们大为震撼,热血澎湃,手举刀长戟,直呼山河万岁。
震耳欲聋的声响,响彻军营上空,久久不散。
谢将军等几名将军惊诧不已,秦王妃竟不打算将侯家旧部打散编入其它队伍,重整改编可是当今陛下的意思。
这……这可是抗旨不遵?
谢将军忍不住道:”王妃,山河军不经改编,恐怕有违圣意……”
顾九卿但笑道:“此事,我与秦王商议过,有任何后果,秦王一力承担。”
方诸:“……”
秦王妃哪里同秦王商量过,秦王这两日伤口疼痛不适,尚被蒙在鼓里,不过倒是同他商议过。
山河军不被散编,可以减弱士兵们抗拒抵触的心理。
侯家旧部与秦王长期拉锯的原因,除了为侯向翼鸣冤不平外,还有就是谁都希望身边是能将性命相托的熟悉同袍,不愿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重新适应。
其后,顾九卿亲自指挥山河军排兵布阵,在西夏再一次发动攻势,不顾军中老将劝阻,以山河军作为主力守城。当初,秦王和谢将军害怕心怀异心的侯家旧部误事,都是令其做些不影响战事的辅助扫尾等小事。
常年戍边的山河军展现出了强悍的战斗力,远非安逸惯了的朝廷州军可比。
这一次,毫无悬念大获全胜。
谢将军等人见识过山河军的威力后,对顾九卿更是敬佩不已,没有人敢以其‘女人’的身份轻视小觎。
三军将士上下一心,开始合力准备反攻西夏,趁早结束战事。
西境反攻战期间,魏文帝的身体急转而下,喘咳越发严重,仿佛随时都会因一口气喘不上来就甕世。又一次咳到痛苦地晕死过去,再次醒来,魏文帝得知坤宁宫和东宫被亲卫翻了数遍,仍是没有找到任何有关解药的迹象,恨得赐了一杯鸩酒给废太子。
西郊别院,废太子司马承正在讽刺庶人司马骁。
“整日为了一个女人喝的烂醉如泥,那不是你不要的女人么,你不要的女人为了秦王不要命的去了战场,当真是情深几许。你被圈禁这么久,她怎么不来看看你?”
司马骁胡子拉碴如一摊烂泥似的瘫在地上,抱着酒壶不离手,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司马承的讥讽。
“娶不到最爱的女人,只能任她嫁给其他人,这都是你咎由自取。”司马承狠狠地往司马骁心窝子扎刀,一刀又一刀的,“如果不是你觊觎我的位置,如果不是你以吴章纵马踩踏案陷害我,又杀人灭口,我何至于延你婚期。”
顾九卿和秦王的婚事,从赐婚到成婚,不过短短几月就成了。什么钦天监的吉时吉日,都可暗箱操作。
“要不是怪你自己,早就娶到了顾九卿。不过,你现在落得这般下场,娶到了又能如何,也就是害她陪你一起圈禁吃苦罢了。还不如让她陪在别人身侧吃香喝辣,软玉枕香。”
司马承每日最大的乐趣就是奚落司马骁,看他爱而不得的痛苦,麻痹自己被圈禁的痛苦。
司马骁被激怒了,忽然砸了酒壶,踉跄着冲过来一把揪住司马承的衣服,狂吼道:“是你,都是你,明明是你先对付我,我从未想过要争你的位置,是你先害我,你害我,母妃又逼我,我不得不还手。”
“吴章的事又不是我做的,凭什么栽赃到我头上?”
“你以为我会信?”司马承一把推开司马骁,冷笑着走出去。
刚回去,就见宫里来人了。
一名太监端着一杯酒站在屋子中央,杨清雅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见司马承回来,脸上的泪水流得更汹涌了。
司马承看向太监手里的酒,浑身如坠冰窖:“这是……”
太监冷哼道:“别不识好歹,这可是陛下赏你的酒,喝了好上路。请吧,废太子!”
“呵,终于还是来了。”司马承苦笑了一声,看了眼陪他受苦受罪的杨清雅,平静地端起酒盏,“陛下终归还是要了结我这个‘孽种’。”
“不,别喝,我不要你死。”杨清雅挣扎地就要阻止,却被两个侍卫死死按住肩膀,不得动弹。
“阿承,让我喝!”杨清雅悲痛大喊,拼命摇头。
“这是陛下赐与我,你如何能喝?”
说罢,司马承没有丝毫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刹那间,杯盏坠地,腹中绞痛不止,嘴角渗出血迹。
太监见司马承喝下必死无疑的鸩酒,也不待人断气,便带着侍卫回宫复命去了。
杨清雅花容失色地爬过去,惊恐地抱住司马承,悲不自胜:“阿承,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不要……”
司马承一边吐血不止,一边断断续续地道:“孩子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他不来到……世上……是对的。”
皇帝疑心他是孽种,他这个孽种的孩子就算生下来,也容不下。
杨清雅哭着道:“孩子的事,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该怪的是吴皇后和华贵妃,可她们都死了,也无处怨怪。
“别哭,听我说。”司马承颤抖着手掏出一枚玉佩,递给杨清雅,“有机……会,将它交给……陛下,这是娘的……遗愿。”
话音将落,司马承便落了气,手无力垂下。
杨清雅看了眼手中的玉佩,恨恨地往地上一砸,玉佩顿时摔得稀碎。
玉佩是废后吴氏当年嫁与魏王时的婚盟信物,杨清雅知道司马承打算过几日想法子呈给魏文帝,但是还没等他将东西交出去,就等来了鸩酒。
吴氏踹的自己小产,伤了女子根基,杨清雅如何肯成全吴氏的遗愿。
只是杨清雅伤心欲绝,伏在司马承身上痛哭不已,全然没发现碎开的玉佩里滚出了什么微小东西,落进了地缝里。
任谁能想到,这就是魏文帝的解药呢?
吴氏为了保住司马承的性命,将解药藏在玉佩里面,只要魏文帝不杀司马承,便有机会得到解药。
只是吴氏没想到,魏文帝在太后的力劝之下,已经饶司马承一命,哪里想到吴氏这一出,反倒弄巧成拙。
当日,废太子死后不久,杨清雅一条白绫悬梁自尽,追随而去。
听闻杨清雅殉情而死的消息,谢宝珠唏嘘不已:“没想到杨清雅对废太子一片真情,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废太子和杨清雅的结局早在顾桑意料之中,她默了默,坦言道:“我也挺佩服她殉情的勇气,因为我做不到。”
前有司马骁为顾九卿殉情未遂,后有杨清雅为废太子殉情。如果是她,想来是办不到的。不论多么刻骨铭的感情,不论她多么爱一个人,就算对方死了,就算她痛苦,可她也不想求死。
“估计我也做不到,好死不如赖活着。”谢宝珠感慨了一句,顺势转了话题,“桑桑,你这姐姐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巾帼英雄啊。原本我还担心爹爹,但现在完全不担心了。”
“如今满京城都是秦王妃的传奇事迹,说她是当世女将军,巾帼不让须眉,还说她当得起妇好之名,更有人说……”谢宝珠谨慎地环视了一圈,压低声音道,“说下一任储君肯定是秦王,秦王妃就是大燕第一位会打仗的皇后。”
“是挺了不得。”顾桑勉强附和道。
什么巾帼英雄,啊呸。
那就是个愚弄世人的女装大佬。
“如果顾家真出了个皇后,你就是皇后的妹妹,我以后要抱你的大腿,你可要罩着我。”谢宝珠露出一脸谄媚样,笑嘻嘻道。
“好说。”
顾桑应承的爽利,实则心里又虚又彷徨。
齐王监国,魏文帝久不上朝露面,朝臣们得知废太子被赐死的消息后,担心是齐王假传圣旨,更担心齐王将是下一个废太子,纷纷要求面见圣上。
齐王见无法安抚群臣,只得请示圣意。
司马贤跪地道:“父皇,大臣们忧心父皇圣体,正在殿外求见,不知父皇是否召见?”
魏文帝日渐衰弱,恐时日无多,储君之位又悬而未决,司马贤有心借诸位大臣探视圣上病情之机,由支持他的大臣提出立储之事。
司马贤虽说干的是储君监国一事,但是名不正言不顺。
魏文帝吃力地看了眼司马贤,没有应答。
一边咳一边问道:“西境……战事如何?”
提及西境之事,司马贤心中异常恼恨,不仅没有除掉司马睿,还让司马睿身边多了秦王妃这个贤内助。
没想到秦王妃倒是个人物,不仅帮助司马睿将侯家旧部收归己用,更会打仗。
以前怎么没发现顾九卿竟比男人还厉害。
“父皇,女子不可擅入军营,秦王妃罔顾军令私自去了战场。更令人费解的是,六皇弟身为三军统帅,竟将决策权交由后宅妇人,让其胡乱指挥,将战场视同儿戏。甚至,违抗圣意,未将侯家军散编,只给侯家军改了名而已。”
司马贤明晃晃地在魏文帝面前,给秦王和顾九卿上眼药。
魏文帝沉思片刻,道:“秦王之事……咳咳咳……朕自有主张。但是,押送西境的……粮草……咳咳……延误已久,齐王……尽快催办此事。”
父皇已经知道粮草延误的猫腻?
司马贤心头一颤,尾椎骨霎时升起一股寒意:“儿臣立刻去办。”
待司马贤退下,魏文帝又强撑着精神召见了殿外的大臣,说了两句,便将大臣们撵走了,压根就没给人开口提立储的机会。
大臣们见过魏文帝,心情并没轻松多少,反而更加沉重了。
帝王的身体似乎已经到了行将就木之际,药石无医。
朝中可堪继承大统者,只有秦王和齐王。
究竟该立谁,成为当下最紧迫的大事。
两日之后,大臣们再次递交奏折,恳请魏文帝尽快定下储位人选。然而,魏文帝以正在深思熟虑为由,暂时搁置此事。
魏文帝在拖延时间,他在等,等秦王得胜还朝。哪怕魏文帝苟延残喘地躺在龙床上等死,哪怕让齐王处理朝政,但他并没有真的眼瞎耳聋。
一面不死心地命亲卫找寻解药、让郝御医等亲信御医续命,一面又派人暗查齐王和秦王。
暗查的结果让魏文帝惊心,太子和康王之争,竟有齐王参与其中,唯有秦王两手清白,从未参与过争权夺利。
或许,秦王遇刺一事也颇有蹊跷。
一封由西境绕过秦王,呈递到魏文帝手上的密折证实了帝王的猜测。
十日后。
西境大捷的捷报传入宫中,魏文帝体内的契毒已经难以遏制,全靠参汤药物勉强吊着一口气。
司马睿和顾九卿昼夜兼程,总算在魏文帝死前赶回了燕京。
大监焦急等候在寝宫外,一见到司马睿和顾九卿,便急忙迎了过去:“秦王,秦王妃,陛下就等着你们了。”
寝宫内跪了诸多大臣,皆是六部重臣,齐王司马贤也在,跪在最前面。
司马睿出现的那一刻,司马贤心知皇位将与自己无缘。明眼人都能瞧出魏文帝撑着一口未散的气,就是在等秦王回京。
把持朝政这几月,司马贤不是没想过如废太子那般拼死一搏,然而随着埋在宫里的暗桩接连出事,他便意识到父皇对他早已有所防备,对他留了一手。
司马贤也不知自己是否有胜算,本想找文殊公子盘算合计一番。
哪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文殊公子竟然销声匿迹了。
司马贤怀疑是父皇派人杀了他的门客谋士,意在警醒,胆敢作乱犯上,文殊公子的消失就是他的下场。
司马睿和顾九卿跪地行礼后,魏文帝颤颤地说了一句‘秦王,回来了’,便让大监当众宣读提前拟订的遗诏。
司马睿是下一任皇帝。
果然不是自己。
司马贤面色难看。
顾九卿低着头,黑乌鸦般的长睫遮住了眸底的幽暗阴翳。
看来是不日前送往宫里的密折起了一些作用,司马睿并未在密折里直接告发齐王,只提了一句遇刺之事似乎另有隐情,并非西夏所为,便足以令生性多疑的皇帝心生疑窦,怀疑到齐王头上。
大监读完继位诏书,又拿起另一份诏书宣读。
则是命齐王即刻前往封地,永世不可踏入燕京城。即使魏文帝身死,也不必掉念守灵。
司马贤面色更难看了。
父皇真是偏心,为了保司马睿的皇位,连灵位都不让他守。
顾九卿面色无波无澜,心中却冷笑不已。
当年趁着先帝头七,魏王迫不及待地发动政变,屠杀兄弟,无惧先帝死后不得安宁。如今却唯恐自己无法安息,防患于未然,提前将司马贤赶出燕京。
大监宣读完两份诏书,郝御医便上前给魏文帝喂了一碗吊着精气神的汤药。退下时,郝御医暗暗看了一眼顾九卿,似有所暗示。
魏文帝颤巍巍地指向司马贤,虚弱道:“齐王,立刻……出宫……启程。”
司马贤心寒无比,重重叩首:“父皇之命,儿臣自当遵从。此一别,儿臣恐怕再无机会侍奉父皇左右,惟愿父皇福寿安康,龙体无恙。”
安康,无恙?
魏文帝面色惨然,无力一挥手,示意司马贤和众臣退去,只留下了司马睿和顾九卿。
看着病榻上形容枯槁的魏文帝,司马睿红着眼,膝行至龙榻前,哽咽道:“父皇,儿臣不孝,未能尽孝于榻前。”
“……将皇位交到你手上,朕放心!”魏文帝交代了一些身后事,又道,“御书房有一处暗格……里面有样东西,替朕取过来。”
“儿臣遵命。”
司马睿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顾九卿,大监立即上前道:“秦王放心,咱家会派人仔细照顾王妃。”
顾九卿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唇角,颔首:“无妨,陛下的事最要紧。”
一道道恐怖的巨大雷鸣响彻皇宫上空, 划破天际的闪电掠过大殿中的白衣身影,竟衬得那人泛白的脸犹如鬼魅,仿若从地府爬出来的恶鬼。
那一瞬间, 大监恍似瞧见顾九卿唇角一闪而过的瘆人冷笑,待他细看, 依旧是那副犹如九天神女的清傲冷绝面孔,似乎方才所见乃是幻觉。
大监心有不安,正要将提前备的酒水端过去,却听得顾九卿轻叹:“起风了。”
狂风骤雨忽至。
怒号的狂风将半开的窗子吹得砰砰作响,寝宫内的鲛纱帷幔狂乱飞扬, 昂贵的瓷器物什摇摇欲坠,剧烈的喘咳声被风声掩盖。
风雨声中,只能隐约听到魏文帝微弱至极的声响。
大监惊道:“快, 快关窗。”
宫人快速关上窗子。
风雨声被阻挡了些,回荡在寝宫的喘咳声立时清晰了些许,魏文帝抬手遥指顾九卿,费力道:“过、过来。”
顾九卿未动。
大监提醒道:“王妃,陛下叫你呢。”
顾九卿这才慢慢地走到龙榻边,看着瘦得皮包骨再也无法亮出利爪的狠辣帝王,他并未跪下,也没了伪装的恭敬与谨慎, 甚至大不敬地扯了张凳子坐下。
面对生命垂危的魏文帝,他冷漠道:“有何遗言?”
听见顾九卿轻慢大逆不道的语气,大监直皱眉头。
若是以前,谁敢这样同魏文帝说话, 脑袋早就掉了。但此时,魏文帝已然没有追究的经历, 就那么近距离看着顾九卿的脸,恍然间,又想起了当年的薛长宁,娇颜明丽,温柔善良。
但眼前人分明是一副清高疏冷的模样,无一处像那人。
“你不是她,不是……”
忽的,魏文帝不受控地咳嗽起来。
顾九卿别过脸,狭长的眸子闪过一抹深深的厌恶。
待魏文帝缓过气,苍老的声音低到不可闻:“可惜……朕……咳咳咳……不能……”
留你了。
顾九卿道:“你说什么?我未听清楚。”
这话是对不远处的大监宫人所说。
为了听清楚皇帝的弥留之言,顾九卿探头凑近魏文帝,目光厌恶地看着那张丑陋衰老的脸,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对着魏文帝耳旁悄声道:
“我是司马文烬,活着回来索命,取回不属于你的江山。”
电闪雷鸣,风雨声阵阵。
除了魏文帝,谁也听不见。
“你!”
魏文帝震悚地看向顾九卿,眼前人仿佛真的化身地狱的恶鬼,来索取他的性命,夺取他的江山。
司马文烬,薛长宁与怀仁先太子的次子,怎么可能活着,怎么可能活成了女人的模样?
不,他本就是男人。
被骗了,被骗了,都被骗了。
为什么司马睿没察觉出来?刚把江山留给司马睿,就得知司马睿身边竟隐藏着一个足以颠覆皇朝江山的祸害,失去江山的恐惧铺天盖地砸下来,魏文帝又怒又恨,全然忘记了自己本意就是要除掉顾九卿。
“快……快……召……”
“快什么?”顾九卿问了一句,再次压低声音悄然道,“齐王回来,不过提前陪你上路。”
这一刻,魏文帝妄图将司马贤召回来,纂改遗诏。
“你!”
自己的想法被顾九卿轻易勘破,魏文帝惊吓得一句完整的话尚未说完,复又剧烈咳嗽起来,只是这次再也没了缓和的机会,随着一口青红毒血从心肺咳出,再也没了生息。
魏文帝混浊老眼惊恐突出,恍若死不瞑目。
顾九卿抬手合上魏文帝的眼睛,在大监上前查看前,酝酿着从眼眶里滑出一滴泪。
他悲道:“陛下,驾崩了。”
大监身体一颤,心惊胆战地查看过魏文帝的情况,顾不得报丧,赶紧让宫人端上一杯酒,递到顾九卿面前。
“王妃,这是陛下生前所赐之酒,还请秦王妃饮下,莫要辜负了陛下的恩典。”
顾九卿端起酒盏,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恩典?请我赴死的恩典?”
大监表情一僵:“王妃说笑了,这就是一杯普通的庆功酒。陛下自知大限将至,无法为王妃和秦王庆功,特让老奴备薄酒一杯,也算是了却陛下的心愿。”
顾九卿将酒盏放回托盘,不咸不淡道:“既如此,等秦王回来一起喝。”
大监面色一狠:“秦王妃,此乃陛下生前遗命,就算秦王来了,也越不过孝道遗命。为了秦王的江山稳固,也为了自己少点罪,咱家奉劝秦王妃自个儿喝下,别怪咱家动手。”
“看来我今日是非死不可了。”顾九卿讽刺道。
“识时务为俊杰,陛下也是为秦王考虑,是秦王妃僭越了,身为女子当有女子的自觉。今日能插手军务,他日便能插手国政,陛下不得不妨。”
大监说完,拂尘一挥,几名宫人上前就要抓住顾九卿,却被他闪身躲过,毒酒也被他扬手打翻。
真当他如幼年一般,只能任人宰割?
“越想让我死的人,我偏不如他意。”顾九卿转身朝殿外跑去,殿门却被人从外锁上,他拍着门大喊道,“来人,大监趁陛下龙驭宾天,毒杀秦王妃。”
不能动手杀人,唯有拖延时间,等待司马睿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