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是丢在什么?地方了?”许承宁疑惑道。
“哦,是这么?回?事。”许君赫笑着道:“不在我身上,我那天晚上把东西拿出来后,给了薛惊羽。”
许君赫纯粹是在耍人,偏偏许承宁又无法?拉下脸来斥责,怒火烧了眉毛还要做出满脸笑容,“你这个臭小子。”
“我是看皇叔不大高兴,想?逗一逗皇叔开心罢了。”许君赫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而后慢声道:“不过皇叔知道薛惊羽是谁吗?”
“我哪里知道这么?个人物。”
“他在十多年前?曾是长夜镖局里的?镖头,身手了得,日后会有机会向皇叔引荐的?。”许君赫伸了个懒腰,又道:“那我这就先去沐浴更衣了,回?头我们一起上行宫。”
他说着,便自?顾自?地离开了屋子,喊着人带他去浴房。待人走远了之后,许承宁一把摔了手边的?茶杯,厉声道:“来人!”
门被?推开,迟羡应声而入。
“出动所有人去找那姓薛的?,东西在他们身上!”许承宁气得手掌都在发抖,语气狠毒道:“活捉回?来。这么?能跑,抓到后就打折了双腿,千刀万剐。”
“是。”迟羡应道,转身退出去。
另一头,纪云蘅被?婢女带去了后院的?浴房中,衣裙和洗浴所用?的?东西早就准备好。刚进?了门,那两个婢女就上手帮纪云蘅脱衣。说是帮忙也不大贴切,纪云蘅缩了缩胳膊隐隐有抗拒的?姿态,但那婢女却面无表情,手上动作也不停,颇为强硬。
纪云蘅让她们褪去了外衣,只留了一层里衣,见她们还要继续,便用?手挡了一下,“可以了,剩下的?我自?己会脱,你们出去吧。”
婢女道:“王爷吩咐过,要奴婢们尽心伺候。”
“我说不用?了。”纪云蘅语气有些恼,隐隐要生气的?模样,“你们若是不出去,我就不洗了,就算良学来劝我也没用?。”
两个婢女听她提及皇太?孙的?表字,便对视了一眼,似在斟酌。纪云蘅的?里衣已经很单薄了,不像是能够藏东西的?样子,其他被?脱下来的?衣裳也都在篮子里,婢女见状便行了一礼,退出浴房。
纪云蘅进?了浴房脱下里衣,泡在热气腾腾的?水池中,这才认真搓洗起自?己的?身体来。虽然她并不喜欢这个地方,但在盛彤家?借住的?日子里并没有那么?多条件让她好好洗澡。那院子是露天的?,连个像样的?浴房都没有,女子要等到入夜后才能洗漱,男子更是直接站在院子里冲洗身体。
头前?半个月,纪云蘅都是在深夜随便擦洗一下手脚,后来许君赫身体大好,才与朱彦合力建造一间很小也很简陋的?浴房,但至少让纪云蘅有了沐浴的?地方。
难得有了能够好好清洗身体的?地方,纪云蘅洗了很久,皮肤被?热水泡得发白,手指都泡出皱皮,这才缓缓爬出来换上了婢女准备的?新衣。
并不合身,袖子和裙摆都有些长了,她卷起衣袖,让裙摆微微拖在地上,这才推门而出。
门外守着六个婢女,见纪云蘅出来之后,便热情地拥上来,左右各挽着她的?胳膊,将?她半推半拽地带去了一间空房内。
“这是做什么??放开我,我要去找太?孙殿下。”纪云蘅挣了一下,没挣开。
婢女道:“姑娘放心,太?孙殿下还在沐浴,您就暂时在这里等着就是。”
纪云蘅被?推进?了房中,还要抓着人再问,却不想?那些婢女手脚十分利索,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一下就将?门给关住了。外面叮当作响,像是挂了锁,纪云蘅拍门喊了几声,没有人回?应。她在门边站了会儿,随后长叹一口气,坐回?房中的?椅子上。
许君赫换了身衣裳,脚下生风地走出来,湿润的?长发散在肩头,被?他拿着绢布擦着发尾,左看右看没找到人,就对着许承宁问:“皇叔,云蘅呢?”
“她沐浴后累了,我就安排她去客房休息,这会儿该睡着了。”许承宁也换了件外衣,像是等候了好一会儿,见他出来便拄着拐杖慢慢往前?走,说道:“去拜见父皇就不必带着她了,一来她身份不合适,若是父皇看见了她想?起旧事,难免伤怀,若是迁怒于她就更糟,二来也是怕她太?多疲累,在御前?失了分寸,还是你我先去行宫一趟吧。”
许君赫没有立即接话,只随意擦了擦发尾,而后抽了一根发带手法?娴熟地将?长发束起来,这才对许承宁道:“不成啊,纪云蘅离不开我,若是没见到我,她会哭闹的?。”
许承宁嘴角抽了抽,回?道:“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哭闹什么?。”
“的?确。不过纪云蘅终究特殊,她脑子笨,心眼直,要是觉得我将?她丢在这里,怕是要哭晕过去。”许君赫佯装烦恼,叹道:“没办法?,她太?黏我了。我去看看她,交代她两句。”
“回?来再交代也是一样的?。”许承宁弯着眼眸笑。
话里话外,似乎铁了心要留下纪云蘅,并不打算把人交出来。
许君赫的?笑容未达眼底,平添几分冷意,问道:“皇叔是不打算让我见她了吗?”
“哪里的?话。你们二人若是心意相通,我自?然没有从中作梗的?道理,只不过眼下不合适将?她带去御前?,我不能由着你胡闹。”许承宁语气温柔,却又不容置喙,像是又搬出了长辈的?威严。
许君赫唇角轻勾,语气轻慢道:“皇叔的?话,我自?然是听的?。”
话音就刚落下,就听见前?门传来一阵骚动,继而迟羡快步走进?来,低头禀报:“王爷,戚少将?军与樊大人门外就见。”
许承宁的?脸色当即一变,“戚阙?他来做什么??”
“当然是接太?孙殿下回?行宫了。”
只听年轻的?声音自?正门处传来,几人抬眼望去,就见迎面一个身着轻甲,腰佩长剑,一身红衣似火的?俊俏少年大步走来。他的?手搁在剑柄上,这是常年剑不离身的?习惯,唇线拉出冷淡的?弧度,面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浑身的?气场却极为压人。
他身边是樊文?湛,正拿着一把扇子轻摇,脸上带着笑。二人身后则跟了不少身形高大的?男子,步伐整齐一致,走起路来发出不小的?声响。
戚阙领着人来到许承宁的?面前?,躬身行礼,“还望宁王莫要怪罪臣,殿下在王爷这里玩得太?久怕是忘了时辰,陛下在行宫等得着急,便派臣来接殿下回?行宫。”
还没等许承宁说话,许君赫便哈哈笑起来,上前?捶了下戚阙的?肩膀,笑道:“你什么?时候从边关回?来的??怎么?也来泠州了?”
戚阙语调轻懒,“年初就回?了,听闻殿下在泠州办大事,这才求着陛下带我一起来,见见世面。”
“小打小闹的?场面,不及边关的?千分之一。”许君赫哼笑了声,继而转头对许承宁道:“皇叔,不是我不想?在你这里多留,你也看见了,皇爷爷这会儿等着急了,派人来抓着我回?去算账呢,你快将?云蘅带出来吧,我要走了。”
许承宁脸色铁青,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转了个身背对着许君赫几人,低声对下人道:“把人带过来。”
纪云蘅没一会儿就被?领了出来,她倒是真的?累了,脸上有些倦色,被?人带到了许君赫面前?,而后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边。许君赫停下了与身边几人的?交谈,双手捧起纪云蘅的?脸,疑问,“这眼睛怎么?了?”
她眼圈有些红红的?,不过并不是受了欺负。纪云蘅打了个哈欠,嘟囔道:“想?睡觉。”
“走吧,先回?行宫。”许君赫察觉到自?己表现得过于紧张了,周围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不乏揶揄的?眼神?。他捏着纪云蘅的?肩膀,说道:“多谢皇叔款待,我们这就走了,你还一同去吗?”
许承宁此刻已经收了笑容,只道:“走吧。”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许承宁的?住所。戚阙与樊文?湛骑马而来,在前?面开路。纪云蘅和许君赫则坐来时的?马车。许承宁体弱,只能乘坐自?己的?马车,因此前?前?后后将?队伍拉得很长,前?往北郊的?九灵山。
马车里,纪云蘅在困意还没浓重的?时候与许君赫闲聊,“良学果真料事如神?,当真是先沐浴,后将?我关起来,不准我去找你。”
许君赫懒懒地斜躺在座上,轻轻哼笑着,叠起来的?脚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虽没说话,但看得出他对这话极是认同。
“幸好我们没将?东西带在身上。”纪云蘅嘀咕道:“否则一定会被?搜出来。”
许君赫起身来到她身边,与她肩膀亲密地靠在一起,抚着她的?后背说:“正是因为东西不在我们这里,所以才在皇叔那里沐浴换衣呀,如此他们就会觉得那些东西在邵生手中。”
“那邵生哥岂不是很危险?”
“不差这点危险。”许君赫满不在乎,转脸又轻声问她,“是不是困了?靠我身上睡会儿,很快就能回?行宫了。”
这段时日在盛彤那里居住,纪云蘅清瘦了不少。她也不是挑食,但若是东西不爱吃,就吃得少,填饱肚子就好,也不曾抱怨什么?。只不过纪云蘅本身就纤细,少了几两肉就十分明显,许君赫看在眼里,心里盘算着回?去后给她养回?来。
纪云蘅又嘟囔了几句话,困得脑袋东倒西歪,最后歪在许君赫的?肩上睡着了,像毫无防备的?小鹿。
许君赫揽着她,半抱进?怀里,也安静下来,许久没有动。
等纪云蘅等人到了行宫时,天已经黑透。行宫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守卫变得极其多,光是上山都多了几重检查,行宫外更是防备森严,巡逻的?侍卫排成长龙,任何一个角落都严防死守。
行宫灯火通明,明亮如昼,往日那些暗着的?宫殿也都亮起明黄色的?灯,金碧辉煌。
纪云蘅还是头一回?见到行宫有这么?多的?人,这才隐约有些明白“国君”二字的?分量。
许君赫下了马车,将?她带在身边,往里走时那一重重的?守卫纷纷朝许君赫行礼。他脚步匆匆,牵着纪云蘅从中行过,迎面瞧见程渝与荀言二人守在边上,就将?纪云蘅往前?拉了两步,对她道:“你先回?寝殿等着,若是累了睡觉也可以,我让人给你送些吃的?,有什么?尽管叫人。”
纪云蘅的?眉眼还带着困意,懒得开口,点头为应。
随后她便被?程渝二人带去了寝宫,六菊早已等候多时,抱着纪云蘅又哭又喊,差点晕厥。
时隔月余回?到寝宫,那些奔波劳碌的?疲惫仿佛在这个瞬间扑面而来,她强忍着倦意安慰了六菊两句,只想?倒头就睡。但她这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肚子空空睡不着觉,就乖巧地等着荀言送来了各式各样的?菜肴,吃饱喝足后又去洗了个澡,将?在许承宁那里穿的?衣裳给换下来,这才爬到榻上睡觉。
六菊见她如此累,也没有多打扰,只在偏殿留了一盏小灯,就静静地退到外面守着。
也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可能就一会儿,也可能过了半个夜晚。纪云蘅只记得被?喊起来的?时候,她困得睁不开眼睛,询问是什么?事。
就听六菊用?颤抖地低声道:“大姑娘,皇上召见你。”
纪云蘅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让六菊更衣梳发,其后喝了两口水稍微清醒了些,一出门就看见了许久不见的?施英。
他笑呵呵地纪云蘅道:“纪姑娘,多日不见,瞧着又漂亮了不少。”
纪云蘅腼腆地抠了抠手指头,也回?道:“施公公也比从前?好看了。”
一句话逗得施英哈哈大笑,其后带着她穿过花团锦簇的?道路,来到了一座极为气派辉煌的?大殿之外。路上施英已经叮嘱过,让纪云蘅别害怕,进?去后老老实实跪下来行礼,皇上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就是。
这么?一交代,倒让原本心情平静的?纪云蘅紧张了起来。细细想?来,这还是她头一回?去见皇帝,这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但转念一想?,那也是许君赫的?爷爷,似乎紧张的?心情也得到了缓解。
纪云蘅在殿前?经过三道宫女的?检查,随后跨过门槛,进?了那森严的?大殿之中。大殿里静得落针可闻,威猛的?侍卫守在两侧,越往里走就越是寂静,脚步声回?荡起来,似乎任何一点动静都能被?听得清清楚楚。纪云蘅听见了里面隐隐传出来交谈的?声音,随后眼前?猛地一亮,明黄色的?纱帐被?掀开。她一时忘记了施英方才在路上的?交代,下意识抬头去看面前?的?人,就看见一老一少坐在前?方。
少的?那个不必说,自?然是许君赫。
而他旁边的?那个,则正是大晏的?国君。
第102章
皇帝本?名许肃裕,年过花甲,两鬓已有些斑白。他身着玄黑常服,衣襟袖口处隐隐绣着金丝龙纹,面容看?上去并没有那么苍老,反而有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看?人时?颇为温和。
与纪云蘅想象得不同,他没有山海一般壮阔的威严,只平和地坐在那,像是谁都可以亲近的人。但终究还是?不同的,天子在位四十余年,居于万人之上,周身?的贵气便是收敛得所剩无几,也让人打心底里战栗。
纪云蘅的目光有些彷徨,落在了?许君赫的身上。他与皇帝当间就隔了?一张桌子,上面摆着茶,姿态相当放松,像是?寻常人家的爷孙俩在聊家常。许君赫与她对上视线,眉尾轻轻扬了一下。
她这才回神想起了方才路上施英交代的那些话,匆忙提着裙摆跪了?下来,认真行了?个大礼,“民女纪云蘅拜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肃裕像是?等了?一会儿,殿中有片刻的寂静,随后他开口,“何以只拜见朕,无视皇太孙?”
纪云蘅吓得一抖,脑中都来不及细想,正要?向?许君赫行礼,却听得他道:“皇爷爷,她胆子小?,你别吓她。”
余光一晃,是?许君赫起身?走过来,弯身?将她从地上给拉起来。随后就听见皇帝的笑声,揶揄道:“你小?子现在倒是?学会心疼人了?,行了?,这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许君赫应当是?早就与他说好,此时?得了?令也没有任何意外之色,只转脸看?了?纪云蘅一眼,也没交代什么,只转身?离开大殿。
殿中寂静无比,纪云蘅缓缓抬脸,再次朝许肃裕望去。见他笑得慈祥,眼角的每一条皱纹都带着欢快,似乎心情颇好。她等了?片刻,仍没见他问话,便主动道:“陛下召见民女所为何事?”
“此话该朕问才是?。”许肃裕道:“良学说你有话要?对朕说。”
纪云蘅想起方?才许君赫走时?朝她投来的那一下幽深似井的眸光,似乎明白了?他如此做的用意。
她再次跪下来,对皇帝拜了?大礼,脆声道:“民女想求陛下为裴氏洗刷冤屈,惩治恶人。”
“你是?裴氏何人?”
“裴大人是?民女外公。”
许肃裕沉下声,看?着纪云蘅的发顶道:“你可知?十数年前那桩案子跨越京城泠州千里,查了?半年之久,所有铁证都钉死了?裴氏一族之罪,你又凭何说裴氏含冤?”
他的声音浑厚,质问中不过是?添了?几分严厉,就足以压得纪云蘅喘不过气来,心中冒出?丝丝缕缕的恐惧。
纪云蘅不自觉压低了?头,让自己的语速慢下来,不至于打磕巴,“我们得到?了?能够证明裴氏清白的证据。”
许肃裕又道:“古往今来多少获罪之人为了?翻身?而谋局作假,你如何证明你手中的证据为真?”
纪云蘅怔愣片刻,随后有些急了?,忙道:“陛下,那些证据是?民女与太孙殿下一同寻获,俱是?许多年前那些人构陷裴氏时?留下的铁证,绝没有假!”
“那么你指认何人是?当初陷害裴氏之首?”
“孙相。”
许肃裕道:“孙相在朝中为官三十余年,鞠躬尽瘁,功绩累累,得大晏百姓奉‘贤相’之美誉,你空口白牙地要?指认他?”
“不是?空口白牙,我们有证据啊!”
“你相信,他也相信,才能算作证据,倘若都不信,便是?一堆废纸。”许肃裕语气平静道:“你要?世人如何相信他们赞誉仰慕的贤相是?构陷忠良的奸臣?”
纪云蘅几乎伏在地上,冒了?一脊背的冷汗,四肢的力气似乎被这一句句质疑给抽空了?,心乱如麻。
她开始揣度皇帝的话中之意。
难不成是?皇帝不打算相信那些证据?较之已经?死了?许多年的裴家人,如今为国效力的孙相难道对皇帝来说更有价值?还是?说,皇帝根本?不信任从他们这些身?份低微的人手中送上的证据?
纪云蘅的思绪乱作一团,各种?念头纷杂地交织在一起,又觉得不是?这样。
“陛下。”纪云蘅双手撑着地面,盯着自己的十根手指头,情绪突然?慢慢平静下来,说道:“那些证据是?民女与太孙殿下亲手从杜家获取,为了?得到?那些东西,死了?很多无辜之人。昔日裴氏被构陷,也牵连了?不少人,他们隐姓埋名近二十年,只为等这一朝。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如何天衣无缝的恶行,也总会有一双藏在暗处,窥得真相的眼睛。民女深信大晏的皇帝是?明察秋毫的明君,定?能将真相昭于天下。”
纪云蘅说完这番话,还是?有些心惊胆战的,毕竟面前这位是?皇帝,尽管她的话中并没有那么多反驳之意,更多的是?恳切,可仍算得上僭越。
她低着脑袋静静等着,片刻的寂静后,许肃裕轻声笑了?一下。
“起来吧。”他道。
纪云蘅迷茫了?一瞬,随后赶忙顺着他的话站了?起来,就见皇帝起身?,慢悠悠地往里走。
许肃裕的双手背在后面,步伐轻缓,随口道:“你与梦舟很相像。”
纪云蘅起先没反应过来,但是?很快就想起他口中的梦舟,是?她外公裴寒松的表字。皇帝这口熟稔的语气,让纪云蘅觉得惊讶。
“他是?天子门生,当年那场殿试他拔得头筹,成为大晏最年轻的状元郎。从他步入朝堂的那日起,我就着重培养他,将他一步步往上提拔,如若不出?那年的事,如今也该是?丞相了?。”
纪云蘅默默地听着,跟随许肃裕走到?了?内殿,就见十数盏珍珠一样的壁灯亮着,将大殿照得透彻,因此纪云蘅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墙上挂着的那幅画。
许肃裕也停下脚步,望着墙上的话,叹息一般笑道:“梦舟啊,又一个二十年。”
墙上那幅画中,年轻的状元郎身?着红袍,俊朗的面容尽是?笑,眼角一颗黑色的小?痣。
昔日裴寒松高中状元之时?,许肃裕不过也才二十余岁,是?大晏最年轻的君王。裴寒松拎着酒坛参加鹿鸣宴,后来早朝时?被官员弹劾有失体统,许肃裕便拎出?了?站在朝臣之中的裴寒松。
大殿之内,许肃裕高坐在龙椅之上,视线往下一落,百步开外才能瞧见裴寒松,当间隔了?相当远的距离,许肃裕甚至瞧不清他的脸。
此后的二十年,裴寒松在早朝时?所站的位置越来越往前,许肃裕只要?目光往下一落,就能看?见他如一棵长松立在前方?。
只是?后来这棵长松被人连根拔起,而他,则是?送刀之人。
“良学这孩子没少吃苦。当年我对太子溺爱,以至于他甚至没学会如何保护自己才被人所害,所以我将良学接进皇宫之后,就一直在教他将来如何成为一个君王。”许肃裕微微低下头,从背后看?去,他虽然?仍旧站得脊背挺拔,却也能看?出?苍老之态,“仁心,是?他的最后一课,手刃杀父之仇,是?他最后一场试炼。他学会了?,做到?了?,我才能放心地将这万里江山交付于他。”
纪云蘅想起许君赫先前的遭遇,他受了?很多伤,也失去了?一些人,吃了?不少苦头。他总是?亲身?犯险,没有利用皇孙之位将所有事情都推给手下的人,他就是?要?亲手抓住那些,害死了?他父亲的人。
纪云蘅在这一刻无比理?解许君赫的心情,就像她也愿意为了?裴氏,为了?母亲坚定?地参与那些事,哪怕知?道凶险万分。她觉得自己好像跟他共同了?一颗心脏,连跳动的频率都相同。
她看?着画上的俊美状元郎,问道:“陛下,此局何解?”
许肃裕转身?,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视线似乎聚焦在她眼角的那颗痣。
纪云蘅与年轻时?候的裴寒松太过相像,只要?见过裴寒松年轻模样的人,都能第一眼看?出?她与裴寒松之间必然?血脉相连。
“昔日周郎江上一战,将万事俱备时?,还欠一场东风。”许肃裕高深莫测道。
纪云蘅听不懂,满脸迷茫,看?起来有几分呆傻。
许肃裕看?在眼里,又觉得她与裴寒松不太像。她看?起来反应迟钝,也算不上口齿伶俐,打面上一看?就是?一个软性子的人,被欺负时?可以任意捏成各种?形状。这样的孩子,似乎无法成为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
在后宫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自然?也无法应对那些尔虞我诈。
可许君赫对她的情愫几乎全写在眼睛里,只需一个落在她脸上的眼神,就能让人看?个分明。
如此热烈浓郁的感情,仿佛是?年轻人独有,且用之不竭。现在就算是?让许君赫在东宫里造一间金屋给纪云蘅,他定?然?也是?二话不说就去做。
许肃裕心血来潮,突然?开口问:“纪丫头,你可想住在皇宫里?”
纪云蘅一愣,“皇宫?是?陛下和良学的家吗?”
许肃裕听后就笑了?笑,又道:“看?来还是?问得太早。”
纪云蘅没想明白皇帝所说的话,还想追问,却见许肃裕就摆了?摆手,背过身?去道:“朕乏了?,你先回去吧。”
拜别皇帝之后,纪云蘅边思考边往外走。她觉得皇帝总是?将话藏三分,分明用意在左,说出?的话却往右边去。纪云蘅听不懂,因此思考起来更为费劲,恍惚间走出?了?大殿,就看?见许君赫站在外面,像是?等候许久了?。
她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来到?许君赫跟前,“良学,你在等我?”
许君赫抬手,在她的侧脸上轻轻揉了?一下,拇指擦过她的眼睛,低声问道:“累了??”
纪云蘅是?睡到?一半被人喊起来的,应对皇帝又耗费了?不少精神,这会儿放松情绪后,倦意席卷起来。她应声打了?个哈欠。
“走吧,回去睡觉。”许君赫牵起她的手,带着往回走,“我已派人去与薛惊羽和邵生接头,明日就能与他们见面了?,万事都等睡醒再说。”
纪云蘅顺从地被他牵着,走了?几步后,她倏尔开口,“方?才陛下问我想不想住在皇宫里,这是?想让我搬进皇宫住吗?”
许君赫脚步一顿,当即停了?下来,转头朝纪云蘅望去。他背对着皎皎月光,衣裳的锦纹如流水般散发着微芒,眼眸像深不见底的湖水,直直地盯着纪云蘅,“那你是?如何回答,你想住进去吗?”
纪云蘅停了?许久,而后才慢慢开口:“我不知?道,那不是?你的家吗?”
许君赫像是?唇角轻勾,俊美的脸浮上一丝笑,“可若我们成婚,那皇宫也是?你的家了?啊。”
这天下再没?有比皇宫更为奢华的金屋了,世间所?有好东西都会源源不断地送往皇宫。
成为皇宫的主人,便?是天下的主人。
而纪云蘅此前只是一个拥有破旧小院,从门缝中偷偷跑出去的姑娘,她会因为买到了一根糖汁蘸得均匀漂亮的糖葫芦而高兴一整天,认为自?己得到了一个宝贝。
她从未想过那么多,更对?许君赫突然的提问感到无措。
见她微微皱眉似乎面露难色,许君赫马上就猜出她的心思,于是摇了摇她的手说:“不必作答,我就是随口问问,走?吧。”
他想,纪云蘅现在累了,该好好休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别?的问题。
而后?纪云蘅果然安静下来,一路走?回了许君赫的寝宫,简单洗漱了一下后?爬上床榻合眼睡觉。
很多事缠绕在心头,困扰得她在梦中都难以安宁,夜间不知?道是被什么轻微的声音惊动,她陡然醒了过来,慢慢睁开疲倦的眼睛。
寂静漆黑的长夜,偏殿始终留着一盏小灯,算不上明?亮但能将殿内的景象照出轮廓。纪云蘅在一片暧昧的光影中,看见自?己的床榻边坐着一个人。许是打心底里觉得这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或者?是她正困得迷迷糊糊,面对?这半夜突然出现的人影纪云蘅倒没?有觉得害怕。
她脑袋微动,稍稍侧了身?。不过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还是引起了旁边那人的注意?,转头看来。
纪云蘅从暖色的光里看见许君赫的面容,他换了身?宽松的长衣,长发随意?地散着,眼眸分外柔和?。他俯身?凑过来,向她靠近。温热的手掌贴上纪云蘅的脸颊,声音极低,“吵醒你了?”
纪云蘅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想让视线更清楚一些,将许君赫的眼睛看得更清楚。
“良学……”她懒声开口,问:“陛下说万事俱备,还欠东风。这东风指的是什么?”
许君赫像是在床榻边蹲了下来,脑袋几乎靠在她的额头上。他轻易就找到了纪云蘅热乎乎的手,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手指,哄道:“不要担心,都走?到了这一步了,再难的问题也总有解救的办法。”
纪云蘅被抚平了心,瞬间觉得无比安然,浓重的困意?重新袭来,她迷迷糊糊闭上眼又睡去。醒来时分不清昨夜是真?是梦,只?记得后?半夜好眠到天亮。
隔日许君赫带着纪云蘅下山,半道上他说要去衙门一趟,便?与纪云蘅道别?,骑马离去。
纪云蘅扒着窗框朝他的背影望了会儿,见他消失在道路中,这才缩回脑袋。其后?马车驶入西?城区,街头两边渐渐出现纪云蘅无比熟识的景色,直到停下来时,她才发觉这马车竟然走?到了集市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