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赫将纸条晃了晃,笑道:“杜大人,你?家?里出贼了呀。”
“这……”杜员外面如土色,双腿打起抖来。
“别怕,今日我来此,就?是为了帮你?抓出这个家?贼的。”许君赫装模作样地安慰一句,其后转头,沉声道:“来人!”
随着?一声令下,十数个人高?马大的侍卫跑进来,分列两队排在院中,齐齐跪下来行?礼,“属下在!”
“将这山庄里的下人都押来此处,细细搜干净,别让人藏起来。”许君赫嘴边挂着?一丝笑,却并不和善,带着?冷意,“今日可要帮杜大人清理干净家?里的蛀虫。”
日头?渐渐落下,夜幕降临,山庄点亮了各处的灯。
许君赫一声令下,山庄里所有下人都被押到正堂前的院子里,乌泱泱跪了一大片,低着头?不敢吱声。
杜员外候在边上,悄摸擦了一把?又一把?的汗,中间尝试劝过两回,都被许君赫冷漠的眼神给吓退。
什么“将功补过”,不过都是嘴上说说而已,许君赫来山庄究竟是做什么的,杜员外心里门清,只是面对现状,他无力改变而已。
许君赫正站在一盏灯笼下,身影被光芒笼罩,微微低着头?,脸上的神情隐在暗色中,仿佛蒙上一层阴翳。
纪云蘅站在他身侧,目光缓慢地在人群身上游移,像是漫无目的地乱看,又像是在寻找谁。
院中人战战兢兢,没?人说话,只余下侍卫来来回回地押人发出的动静。
“殿下,人押来了。”
忽而一道声音,打破了无声的寂静,众人齐齐转头?看去,就见侍卫压着一个婢女?走来。到了跟前,侍卫往她腿窝上一踢,人就跪了下来,随后用?手将她的脑袋扶起。
纪云蘅看见她的脸,一下就认出她是那日在堂中偷看她几眼的那个婢女?,此时她嘴里塞了布,将整个口?腔撑得死死的,正用?一双不卑不亢的眼睛看着许君赫。
“嘴里为何塞了东西?”纪云蘅小?声提出疑问。
“听闻有些?死士会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将毒药藏在嘴里,随时随地就能咬破,当场毙命。”邵生?也小?声回道:“应该是怕她也如此。”
纪云蘅看着那个女?子,她的眼里充满决绝,仿佛已经做好了为主子赴死的准备。
许君赫身形一动,往前走了两步,“东西拿来。”
程渝小?步跑来,将一把?弓和一支箭双手奉上。
许君赫勾起箭,指尖顺着往前一滑,落在箭头?处。铁箭头?被打磨得锋利,在灯光下泛着寒光,是能够轻易穿透人体的利器。
他的指腹在上面摩挲着,缓缓转动箭露出了另一面的箭头?,借着亮堂的光,能瞧见上面刻了极小?的字眼,隐约是个“杜”字。
大晏律法?,凡主城内持有利器者?,须得去官府登记在册,并于?利器上篆刻,表明隶属。
许君赫夸赞道:“杜大人,你这箭倒是做得不错,很锋利。”
杜员外盯着他手里的箭,出了一身的汗。
随后,许君赫顺手拿过弓,连同手上的箭一同递出,对杜员外笑道:“家贼已经抓到,就由杜大人当着所有人的面手刃家贼,以儆效尤。”
灯光如昼,照亮了许君赫的脸,那笑容看起来极为温良无害。杜员外却犹如看见恶鬼般,吓得微微发颤,他已经意识到这几日许君赫频频来杜家,究竟是在下一盘什么样?的棋。
“这……”杜员外推拒道:“让人打出去就好,何必伤人性命?”
许君赫神色不变,俊俏的眉眼一转,将纸条给了纪云蘅,“念给杜大人听听。”
纪云蘅接过,张口?便道:“主,杜近日与许纪二人来往甚密,恐另有密谋,望主尽快有应对之策,迟则生?变。”
她抬眼,看向杜员外,模样?仿佛分外天真,问道:“杜大人,你与我们在密谋什么?应对之策又是什么?”
夜风穿院而过,凉意从杜员外的脖子灌进去,让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他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啊。”
“你是不知道,还是说……”许君赫抬手,箭头?指在杜员外的脖子边上,若即若离,“我这抓住的或许根本就不是杜大人的家贼,而是得你授意,给人报信。”
杜员外双腿一软,当下跪在地上,央求道:“殿下明察秋毫,定明白草民是清白的!”
“我当然?相信啊。”许君赫弯腰,将他扶起来,那弓箭就又塞进了他的手中,“所以才让杜大人手刃这吃里扒外之人。”
杜员外满头?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看着手中的弓箭,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然?而许君赫的耐心没?那么多,根本等不了他想出别的对策,啧了一声冷冷道:“若是杜大人不敢,可以让你儿子来。”
他下令,“将杜岩押上来!”
“殿下!还是草民来吧!”杜员外拔高声音急急喊了一句,随后弯弓搭箭,对着地上跪着的那婢女?放了弦。利箭破风而去,直直地穿入她的心口?,只听一声低低闷哼,她身子霎时软了,瘫倒在地,大片血液涌出来。
纪云蘅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人,又转眼去看杜员外。
白日里她说觉得杜岩眼熟并非随口?而言,而是当真从杜岩的眉眼中看出了几分熟悉。许君赫当时插了一句话,说“天天见”,实?则并没?有,纪云蘅也就这几日才往杜家来得频繁。她因着这件事思考了很久。
在夜色的遮掩下,灯光虽然?十分明亮,但照在人的脸上终究会与白日里看的时候有些?不同。
纪云蘅从侧面看去时,在杜员外惊慌的脸上又看到了熟悉的轮廓,视线落在他的眉毛上,隐约觉得缺了些?什么。
山庄内仍是一片寂静,无人说话,许君赫站着等了会儿,见地上那人已经死透了,这才轻描淡写道:“扔出去。”
侍卫拎起尸体拽着往外走,血迹淌了一路,杜员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血痕,掩不住眼底的恐惧。
“杜大人。”纪云蘅突然?开口?唤他,将杜员外吓得身子一僵,待他转头?看来时,纪云蘅伸手往眉毛上点了一下,问:“你这里是不是本该有个东西?”
杜员外脸色一怔,眸中闪过刹那的惊慌,其?后又很快遮掩,露出个不算好看的笑容,抬手抚了抚眉毛,“什么东西,难不成是我不小?心将脏东西蹭上去了?”
纪云蘅摇摇头?,又道没?什么,并没?有追问。
“走了。”许君赫又是随口?而出的一声招呼,客套话不多说,抬步往外走。
他像是故意踩在那血迹上一样?,留下了一排血脚印,看得杜员外心惊肉跳。
他带着人跟去了门口?,看着许君赫等人上了马车慢慢离去,直到不见踪影后,整张脸才猛地沉下来。
“爹——”杜岩立即惶急地冲他喊了一声,“这下该如何是好?”
“没?想到我当初排查得那么严密,还是让人混了进来。”杜员外眉头?皱得极紧,转头?往山庄里走了几步,而后对身边的人下令,“去找找皇太孙将那人的尸体扔到哪里去了,若是找到了,确认四周无人再给抬回来。”
“皇太孙扔出去的,自?然?不会让爹找到。”杜岩在旁边道:“他既然?能将丞相的内应送出的信给拦下来,定然?在咱们这周围布下了不少人。”
父子二人脚步飞快,不多时就走到了寝院。杜员外推开书房,按了一下杜岩的肩膀带他走进去,反手关上门,低声道:“为今之计,只有你带着我的信下山去找迟大人,我手上还有捏着他们命脉的东西,他们不会放弃我们。”
“我去?”杜岩有些?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
杜员外道:“此刻只有你我能够下山,你年轻脚程快,此事由你去办合适。记住,一定要将我们没?有与皇太孙合谋的消息传递给他们。”
杜岩心中隐隐有些?害怕:“若是他们不信呢?”
杜员外沉声道:“还没?有到鱼死网破的时候,他们信不信,都会来救我们。”
他从层层叠叠的书本之下抽出了封好的信,拍到杜岩怀中,“快去快回。”
杜岩应了一声,出门让人备了匹马,自?小?路下山而去。
山庄又恢复了寂静,杜员外的妻子妾室皆在后山住着,与前山隔了很长一段路,等消息传过去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杜员外让下人将来前院看望他的妾室赶走,自?己歇在了书房。
躺下的一刹那,杜员外才发现自?己手脚发麻,不知道是不是紧张过度,心口?一抽一抽地痛着。
这种?感觉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
早些?年的时候,他什么都敢做,杀人放火之事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提,心比天高,不愿拘于?泠州。
不过他也的确做成了一桩大事,也正是因为那件事,他后来做了很多年的善人。
杜员外用?手揉了揉心口?,爬起来吃了一粒药,躺上床辗转许久,终是在惊惶中慢慢睡去。
梦中他回到许多年前,梦到了那座宅子,是极其?新的模样?。
他站在门外时,听见里面传出来许多孩子的声音,有嬉笑打闹,也有琅琅书声,喧闹的声音伴融合着蓬勃的生?命力涌出来。杜员外神思恍惚,慢步上前,将门一下子推开。下一刻,一个人从他身边倒下,半边身子撞在杜员外的身上,随后又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杜员外低头?,就看见自?己被撞上的那半边衣衫染了大片血液,他惊叫一声,再一抬头?,就看见偌大的院子里,竟满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液几乎将所有地砖给浸成了红色。那些?尸体都是半大的孩子,像是往门口?奔逃一样?,陆续死在逃跑的路上,堆在门处的尸体就尤其?多。
杜员外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忽而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一下就跌倒在地。他慌张回头?查看,就见方才踩到的竟也是个少年的身体,约莫就六七岁的模样?,身上穿着华贵的锦衣,整个身子往下趴着,背后有一条极深的刀痕,血流得到处都是。
他伸手过去,将那尸体翻了个面,却赫然?看见那少年原本应该长着五官的脸上,竟然?一片空白。
杜员外的身子猛然?一抖,生?生?从梦中吓醒。只是还不等他缓过神,忽而就听见耳边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在缓慢地靠近一般。
倏尔一阵微风吹过,让他出了一身汗的脊背发凉,杜员外陡然?一惊,瞬间想起自?己睡前是严严实?实?地关紧了门窗的,何来的风?
还不等他细想,在微弱月光的照耀下,杜员外就看见原本放下了一半的床幔被掀起,一柄锋利的刃骤然?探了进来,被人举起,刀口?折射了月色。他在这一刻什么都来不及想,大脑抽空,一声凄厉的尖叫拔声而起:“啊——!”
眼见刀刃落下,杜员外本能地往床榻里滚了一圈,“咚”的一声闷响,刀刃狠狠刺入床榻中,不知是卡在了什么地方,竟然?一时拔不出来。
“来人,来人!”杜员外大声吼叫。
“别叫了。”来人将床幔彻底撩起,高大的身子一弯,半个身子探进来,模糊的月光下是一张俊朗的脸,带着几分地痞般的笑,说道:“你这边上的侍卫,都让我杀完了,谁能来救你?”
“你究竟是何人!”杜员外见这人竟完全?脸生?,尽快吓得双腿发抖也佯装镇定,说道:“你想要钱,我可以给你很多,只要你能饶我一命,什么都可以给你。”
“银子确实?是个好东西。”他扯着嘴角一笑,眼睛眯起来,“可是我不为钱卖命呀。”
杜员外赶忙道:“你是谁的人?我在泠州广结善缘,并无仇家!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杜员外,这是你的山庄,我来这里还能找错人?”他道:“你我从前忠于?一主,而今你卖主求荣,主子自?然?要清理门户。”
这么一说,杜员外当即就明白了,“是孙相?!”
他眼睛一瞪,急声道:“我没?有出卖孙相!这些?都是皇太孙的阴谋诡计,他故意在没?结案时将我放出来,又接连几日登门,在山上各地布下了眼线,就是为了这一出离间计!我分明已经派人将消息传递出去了!”
“我只奉命行事,没?时间断案。”
那人声音一扬,透着一股狠劲,猛然?扑进了床榻中,在杜员外完全?来不及反应之时,双手就猛然?掐上他的脖子,将人死死地按在榻上。
“我手中……还有孙相的……”杜员外双腿疯了似的狂蹬,脖子上收缩着狠厉的力道,让他顷刻间就涨红了脸,呼吸被扼住,声音嘶哑,奋力说出了几个字,“怎么敢杀……我……”
“你死了,再多的东西不就都一块被埋了吗?”那人冷笑,语气低沉,“你也早就该死了。”
正当杜员外完全?喘不过气,双眼发黑时,门外突然?传来砰砰的踹门声,像是有人想破门而入。
下一瞬,杜员外脖子上的力道松了。那人说了一句算你今日走运,而后跃出床榻,在外面的人破门而入时,从另一扇窗子翻走。
杜员外躺在床上涕泗横流,浑身被汗浸透,脖颈处剧痛无比,大口?喘气着,双耳嗡鸣,过了许久才慢慢恢复过来。
等他双目恢复时,才发现房中已经点上了灯,杜岩正着急地将他扶起来,询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杜岩是正好送完了信回来,想找杜岩回话,却没?想到走到书房一看,原本守在门口?的人竟然?都死了。他赶忙跑去喊了别处的侍卫来,带人砸门,这才将杜员外给救下来。
“爹!”杜岩道:“我已经将信讲给迟大人,他说马上就派人上山来。”
杜员外方鬼门关走了一遭,差点死了,一听这话立即爬下床榻,飞快往身上套衣裳。
“爹,你这是要做何?”杜岩急声问。
“你去随身收拾些?东西,咱们走密道,现在就离开这里!”杜员外的声音还满是喑哑,一说话嗓子就剧烈地痛起来。
“迟大人说会派人来保护我们!”
“谁都不可信,先逃再说!”杜员外斥责一声,“别废话,快去!”
杜岩道:“那娘她们……”
“不必管。”杜员外套上外衣,只丢下一句话,便匆匆离去,“我去取个东西,你收拾好后先去密道等着。”
第94章
时至后半夜,山顶的风极为喧嚣,将杜员外?没能来得及冠起的发吹得凌乱。这种时候他也顾不上仪表,脚步飞快地朝山庄东侧的祠堂去。
杜家的祠堂是绝对禁地,平日里只有三个人能够进入,除却杜员外?之外?,剩余两人则是他爹和他儿子杜岩。祠堂的大门?紧锁,不是逢年?过?节需要祭拜祖宗,此门?不开。
杜员外提着一盏灯,另一只手里抓着钥匙,匆匆将门?打开后,转身对守卫吩咐一句,“在门?外?候着,不准任何人来。”
随后他进了门?,十分谨慎地将门?从里面给锁上。祠堂里一片死寂黑暗,只有灯盏散发?出?微弱的光。他慌忙走到层层排列的祖宗牌位前,钻到案桌的地下?,掀开厚厚的地毯,准确地找到暗格。
青石地砖掀开之后,下?面就?藏着一个精致雕琢的木盒。
这东西是自打山庄建成之时就?藏在此处的,一晃许多年?没有动,上面已经落了厚厚的灰尘。杜员外?抖着手将木盒取出?,又打开了锁,掀开盒盖之后,里面就?是叠放整齐的纸张,呈现出?老旧的颜色。
这些东西给了杜员外?莫大的安心——只要还在,他就?仍旧有活路。
他将盒子盖上,拿着盒子从案桌底下?退出?来?,还未站起身,一道冰冷的硬物贴在他的侧颈处,继而漠然的声音响起,“不想脑袋落地就?别乱动。”
杜员外?吓得浑身一僵,震惊得无?以复加,嘶声道:“怎么?可能?我?分明锁了门?!你是如何?进来?的?”
更?重?要的是他竟然没有听到半点动静,完全没能察觉。
“那你就?姑且当我?是神仙吧。”身后人吊儿郎当地回了一句,其后猛地往杜员外?的腿窝上一踹。他痛呼一声半跪着,刚要出?口喊人,就?觉得下?巴一痛,继而嘴巴不受控制地大张着,只能发?出?啊啊的叫喊。
来?人将杜员外?的双手往身后一别,掏出?根绳子十分迅速地捆上,把人整个按在地上去。
盒子脱了手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外?面的守卫总算意识到不对劲了,一边敲门?一边询问。
杜员外?大叫着,奈何?他进来?的时候锁了门?,守卫便是想冲进来?救人,也只得先老老实实地撞大门?。
来?人将弯刀往身后一别,又拿出?个烟花来?,点燃之后往天上放。也正是在这时候杜员外?才发?现,头上的屋顶不知何?时破了个大洞,瓦片被人揭开,微弱的月光落在层层叠叠的牌位上。他总算明白,此人是从屋顶进来?的,只是这样的高度,他落下?来?的时候竟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身手恐怕在他所豢养的守卫之上。
烟花从屋顶的破洞飞出?去,在夜幕中留下?一抹红色,又化作烟雾。
那人几步走到近处,弯腰将灯笼和盒子一同捡起,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杜员外?才看清楚,此人正是方才跑到他的寝房中差点将他掐死的那一个。
他凑近杜员外?,笑着道:“杜员外?,这次你算是立了大功了。”
外?头依旧持续着撞门?的声响,只是祠堂在建造的时候就?对门?窗有多重?防护,为的就?是保证门?窗一旦锁上,外?面不可被轻易突破,因此难以撼动。
杜员外?的下?巴被卸,说不出?任何?话,只垂死挣扎一般发?出?无?意义的叫喊,乞求地看着面前这人。
那人优哉游哉地在旁边坐下?来?,脊背靠着柱子,一条腿曲起,搭上去的手腕随意地转着手里的弯刀,跟杜员外?闲聊起来?,“其实我?跟殿下?讨了你这条命,我?想亲手宰了你,你且急着,你爷爷我?名叫薛惊羽,等你走黄泉路的时候阴差问你被谁杀,你记得报上我?的大名,毕竟杀了你也算是大功一件。”
杜员外?一听他口中提到“殿下?”,自然是什么?都明白了,这人方才说的什么?“忠于一主”,“清理门?户”都是假的。
他根本就?不是孙相?的人!
皎洁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照亮了半边混不吝的脸,正是薛久。
杜员外?的脑中晃过?许君赫那张年?轻俊美的脸,或许他总是表现得喜形于色,于是让人下?意识觉得,他不过?是金玉其外?的绣花枕头。
却不想他走这一步棋,既是离间计,又是引蛇出?洞。
祠堂分明四面封闭,而杜员外?的心口却像是被捅穿了,无?休无?止的风刮进来?,冻结了浑身的血液,吓得浑身都瘫软了。
一刻钟后,撞门?的声音戛然而止,外?面传来?了一阵喧闹,持续了一段时间,最后也全部归于宁静。
有人敲门?,声音传进来?,“开门?。”
是许君赫的声音。
薛久起身,从杜员外?那拽来?钥匙,将门?锁打开。
门?外?侍卫提着十来?盏灯,灯火通明。许君赫与纪云蘅、邵生三人并肩而立,被完全笼罩在光里,亮得刺眼。
薛久上前,将盒子双手奉上,被纪云蘅接住,捧在了怀里。
她低眼看去,这个盒子虽雕琢得精致华丽,但年?岁太久,显得十分老旧。纪云蘅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因此眼眸不自觉染上了哀伤。
他们?傍晚从山庄离开之后的确下?了山,但并未回去,而是在山下?附近的客栈里休息。纪云蘅只睡了两个时辰,然后就?被许君赫给摇醒。他什么?都没说,但纪云蘅隐约明白这几日忙活的事,在今夜会有个结果。
她强忍着困意跟着来?到山上,正好看见一束红色的烟花直冲天际。
随后几人来?到山顶处,就?见杜家的山庄之外?聚集了不少人,以程渝为首,其他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夜行衣,手上拿着利器,原地待命。
许君赫从中走过?,打了个手势,所有人立即动身,分列两队像游蛇一般从高墙翻越。
很快,门?就?从里面被打开,接下?来?一路也通畅无?阻,杜家的守卫无?法与许君赫手底下?的暗卫较量,一路走过?去死了很多人,直到他们?来?到祠堂前。
“杜大人,你是个聪明人,对付你也让我?费了不少力气。”许君赫偏头,对身后的人吩咐,“把人押进来?。”
少顷,杜岩就?被五花大绑地抬了进来?,重?重?扔在杜员外?的身边,骨头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嘴被布塞得死死的,只能发?出?呜呜声音,惊恐地看着自己父亲。
许君赫走上前,从袖中摸出?那张画像,展开之后拿给杜员外?看,“这个人你认识吗?”
杜员外?惊惧地瞪着画像,猛地摇起头来?。
许君赫将纸放在杜员外?的脸边,来?回看了好几眼,啧啧道:“当真是完全不一样了,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画像上的人清瘦,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肉,颧骨凸起,右边的眉毛上有一颗大痦子。而杜员外?的脸却肥胖圆润,双下?巴叠在一起,眉毛上只有一个不大起眼的小疤,乍一看与画像上的人完全无?法联系到一起。
许君赫给程渝使了个眼色,他就?上前将杜岩一把提起,押着人跪在许君赫面前。
画像拿到杜岩的脸边一比,纪云蘅伸着脖子看,来?来?回回地比对好几下?,恍然大悟,“我?道怎么?今日看着杜公子时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原来?竟与画像上有几分相?似。”
说是有几分其实有些多了,至多也才一两分,要仔细看许久才能找出?那一星半点的相?似。
许君赫道:“十多年?前,你假借赈灾之由在外?地东奔西走,常年?不归泠州,实则是到处寻找民间的治靥术,以此来?改变你的面相?。其后你又假装在出?行途中遭遇泥石滑坡,在家闭门?不出?休养一年?之久,将自己吃成肥胖的模样,难怪泠州的百姓提起你这个大善人时,总说你与从前判若两人。你为了隐藏过?往,当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啊。”
杜员外?的脸在许多年?前就?被动过?,又胖了几十公斤,因此许君赫怎么?也找不到画像上的最后一人,任谁见了也无?法将杜员外?与画像上那个清瘦的人联系在一起。
只是那日樊文湛上门?说起杜家的事时,许君赫脑中隐约浮现了杜岩的面容,这才惊觉他与画像的那人有些相?似。
杜员外?能在十多年?前就?有了这一招准备,可谓是十分聪明,只是他太胆小怕死。许君赫正是利用了他那过?分敏感?的警惕心,才设下?了这一局。
他可以笃定,在薛久闯入杜员外?的寝房,假装刺杀失败后,杜员外?就?会谁也不敢信任,只想着逃走。
如此,他才会将手上最大的底牌拿出?来?。
满堂的灯火仿佛炙烤着杜员外?,他淌了满脸的汗,肥胖的身体颤抖着,想说些话求饶,但下?巴使不上半点力气,只能发?出?可怜的声音,像被逼上绝路无?力反抗的败兽。
杜岩见状也满眼泪水,不停地给许君赫磕头,发?出?呜呜的嘶喊。
许君赫叹一声,讥笑道:“现在知道怕了?”
他站起身,走回纪云蘅身边,道:“打开看看。”
纪云蘅的心跳从抱着盒子那一刻起就?飞快地跳着,浑身的血液像是被灼烧一般沸腾起来?。
她听见了风在身后喧嚣不止,那是夜的声音;也听见身边所有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堂中杜家父子的哀求声。可在她将盒子打开的那一瞬,似乎所有声音都消失,纪云蘅的世界静谧下?来?。
盒子里放着的纸张被拿出?来?,厚厚一沓。
她一张张展开,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地契,上面写明了房屋所在的位置,建成时间以及面积大小,而后就?是签署的名字和按在上面的鲜红手印。卖方是杜旗,买方处则是潇洒俊逸的字体:裴延文。
杜旗则正是杜员外?的大名。地契一式两份,宅子卖给裴延文之后,另一份地契合约就?一直留在杜旗的手中。
这张老旧的契约,便是裴氏厄运的开端。
再往下?翻,则是一张委托文书,内容则是写信人委托杜员外?在泠州的郊外?建造一座宅子,宅子的占地面积与结构与方才地契上的完全吻合,并要求他在宅子建成之后以低价卖给裴延文,还写了事成之后会付给杜员外?的报酬,下?方落款人则正是当朝丞相?孙齐铮,名字旁盖了个官印。
纪云蘅看到这东西,心里堵了一口气,双肩却又在瞬间放松下?来?。
这才是许君赫要找的东西。
剩下?的数张纸则都是杜员外?当初与孙相?的书信往来?,以及这些年?陆续从画像上其他几人中收到的信件,里面都直接或是间接提到了当年?的事。这些文书再加上许君赫从其他人手中获得的证据,以及薛久手里那颗夜明珠,已经足够为裴氏翻案。
事行至此,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纪云蘅忍着心中的难受将这些证据放回盒子里,想说点什么?,但几次开口都没能发?出?声音。
找到证据自然是好事,只是纪云蘅看到这些用了那么?多人性命换来?的东西,这些刺向她亲人的利刃,也就?很难发?自内心的喜悦。
此时,一直安静地站在边上的邵生忽而开口,“太孙殿下?,小人有几句话想跟杜员外?说。”
许君赫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邵生抬步上前,走到了杜员外?面前蹲下?来?,直直地看着他,“杜大人,你还记得我?吗?”
杜员外?的脸上出?现一丝迷茫,紧张地盯着邵生,眼睛左右打转,端详着他的脸,显然是见过?,但想不起来?。
“也是,你不记得也是正常。十多年?前那个夜晚,你将人带领到那座宅子里,杀了那么?多孩子,哪里能一个个都记着呢?”邵生轻轻叹一声,勾起嘲讽的嘴角,“但我?一直觉得,至少你应该会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