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春知处—— by风歌且行
风歌且行  发于:2024年0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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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模样,像是认认真真地在跟一只狗交流。
许君赫乃是正经册封的储君,无上尊荣。
他走在宫廷中,不管遇见什么品阶的重臣,都要恭敬地低下头,唤他一声太孙殿下。宫人伺候更是万般小心,不敢有丝毫怠慢,各种山珍海味每日都如流水一样在他面前过,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有人会把狗碗送到他的面前来,让他吃。
尤其是变成了小狗的原因,他的鼻子变得异常灵敏,即便是没靠近那破碗认真嗅,也还是闻到了一股酸臭的味道,极其冲鼻。他眼睛往那一瞄,立即就看见了散发着恶心味道的馒头,差点一个反胃吐出来。
毫不客气地说,猪吃的都比这好。
许君赫大怒而起,一个飞踢上前,下意识要把那狗碗踢个稀巴烂。然而他尚未适应,忘记自己变成了小奶狗,自然是做不出飞踢的动作的,后腿往前一蹬,将破碗给踹倒了。
“学学!”纪云蘅微微扬高了些声音。
她哪里知道这狗在发什么癫,给了饭也不吃,一个劲儿地叫,好不容易停歇片刻了,转眼就把自己的饭碗给踹了。
纪云蘅抬手,惩戒似地拍了两下小狗的屁股,“为什么不乖乖吃饭?”
这两下几乎没什么力道,软绵绵的,与其说是打,不如说更像是抚摸。
本就满心怒气的许君赫感觉自己被轻薄,当即怒不可遏,破口大骂,一出口就是连成串的狗叫。
这下真的是发疯了。
这次骂得最凶,也最大声。纪云蘅被吓到了,赶忙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
见小狗下一刻就要被气死过去的样子,纪云蘅觉得疑惑又惶恐,也不再劝它吃饭,心想着在碗里和在地上对小狗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反正它都会吃光光,于是拿上了自己的碗和肉饼,转头跑进屋里去。
留下许君赫独自在院中发泄怒火。
这大概是许君赫活了二十年,最难熬的一个晚上。
他变成了一只狗,一出口只有“汪汪”的声音,这只狗甚至矮得连凳子高都没有,爪子都没长锋利。
日落后,天幕渐深,在天黑之前,许君赫终于在崩溃的情绪中抽出一丝理智来,转头打量起这个小院。
如果许君赫现在能说话,他一定会如实评价,这是他见过的,最破落,最荒败的地方,连皇宫里那些身份低微的宫人所住之地都要比这里好上些许。
小院并不窄小——至少以许君赫以小狗的角度看来是挺宽敞的——但院中没有铺地砖,除却当间的地方像是来回走得多了才有了一条小路的样子,其他地方都长满了野草。夏季正是万物茂盛之时,那些野草无人打理,肆意生长,导致院中看起来更像是无人问津的荒野之地,完全想象不到这里还住了一个人。
他的身后是一棵树,并不非常粗壮,枝叶茂密。树冠中结了不少花骨朵,即便还没有盛开,那浓郁的栀子香气就已经霸道地占领了院子,随着风散在空中,在许君赫的鼻子里尤其明显。这香味儿与馊了的馒头味混在一起,变成了相当奇怪的味道,许君赫闻了两下就有些受不了,迈着四条短腿走得远远的。
许君赫对这小狗的身体没有半点生疏,除了不能说话之外,他几乎能够运用自如小狗的身体,迈动小短腿的时候也非常协调,这更让许君赫隐隐心慌。
如若这不是一个噩梦,如若他再也变不回去,后半生都要变成小狗度过……
那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许君赫不知道方才在他面前的姑娘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他又为何会变成小狗。
这些谜团与身体变化的惶恐缠绕在一起,完全搅乱了许君赫的思绪,撕扯着他所剩无几的理智。
一定是有一个原因。许君赫心想,也许是什么偏远部族的巫术,也许是什么古老的恶毒诅咒,或者这根本就是一场无比真实的噩梦而已。
许君赫站在檐下想了许久,但无论怎么想,都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如果他一直被困在这该死的小狗体内,那么他就做不了任何事。
夜色降临,月上柳梢,许君赫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跑去纪云蘅的房门前,两只前爪一抬,像个人一样站起来支在门上,一边用爪子拍打门框一边汪汪叫。
“汪汪!”
别不吱声!
“汪汪汪汪!”
房中的纪云蘅一开始并未搭理。
她的晚饭在天黑前就吃完了,夜色降临的时候点上了灯,坐在桌前看书。
但很快她就开始觉得身体不适,肠胃隐隐痛着,还犯恶心,喉头好像被什么堵着,总有东西想翻上来。
是晚饭有问题,夏天炎热,食物基本不能过夜。今日送来的馒头似乎是昨儿剩下的,没人吃的东西送来了纪云蘅这里,她一口肉饼一口馒头,就着菜给吃完了。
纪云蘅是早产的小孩儿,身体打小就弱,幼年时各种小病几乎没有断过,渐渐长大后才好了些,但也架不住吃了坏的东西。
她不想把晚饭全吐出来,于是又往肚子里灌了不少凉茶,压一压想要呕吐的欲望。
小狗又在外面叫了。
纪云蘅放下笔起身,身体实在不舒服,动作就更慢了,就这么几步路的距离,门外的许君赫已经等得不耐烦,狗爪子把门拍得砰砰响。
门刚打开,纪云蘅想询问小狗怎么了,结果刚一张口,努力压制了很长时间的反胃铺天盖地袭来,她再也控制不住,弯下腰呕一声吐了。
院中黑灯瞎火的也瞧不清楚,许君赫并未看见她吐出来什么,只是他感觉到了什么湿润的东西落在了脊背上,紧跟着酸臭味就传来,猛地扑进了鼻子里。
小狗发出尖锐的嚎叫声,也不知是怒火过剩还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当场就晕了过去,四腿一蹬,直愣愣地翻倒在地。
纪云蘅跑到边上的草丛里吐了好一阵,彻底将肚子里的东西给吐了干净这才感觉好受了些。
她站起身,转头看见小狗蹬着四条腿倒在地上,又吓得赶忙跑过去查看。
倒也没有都吐在小狗身上,不过是背上沾了点被纪云蘅灌进肚子里的凉茶,她俯身将小狗崽抱起来,前后摸了摸,看它呼吸似乎还正常,像是睡着了,便也放下了心。
纪云蘅看着满地的污浊,并未抱怨,只不过因为吃进去的晚饭又吐出来而有些闷闷不乐。她捋起袖子去后院打了水,先是漱口洗脸,然后端着沉重的水盆慢慢地走到前院来,将地上的东西清理干净,再将睡死的小狗抱去清洗。
这小院虽然简陋,但纪云蘅的母亲还在世时,将这里打理得很好,至少这里有烧水的灶台,不至于让她用生冷的井水洗浴。
纪云蘅九岁那年,母亲病重去世,纪云蘅不会打理院子,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又一年,与遍地的野草和院中的栀子花树一起长大,所以纪云蘅从不觉得她住的小院破落,相反,这里才是最让她觉得心安的地方。
九灵宫建成不过才几年,几乎看不出时间的痕迹,所有亭台楼阁,金瓦红墙的奢华看起来都极为崭新。
这行宫占了整座山,山上天然有不少天然汤泉,树木茂盛,即便是在盛夏也非常清凉,酷暑被绿叶隔绝,是避暑胜地。
皇太孙的寝宫位于行宫的中心,与皇帝的寝宫离得不远,御前侍卫例外三层将寝宫围起来,来回巡逻,炎炎夏日的夜,连一只蛙叫都没有,极是寂静。
天刚破晓,东方露出些许白芒。
平日里这个时辰,寝宫里的太监们虽然早起候着,但不会发出一丁点声音,生怕吵醒了睡在里面的凶神,然而今日此时,太监们却已经开始忙活了。
这自然是因为那位太孙殿下醒了。
许君赫今年及冠,生得白俊昳丽,身量高挑,不提身份,但是这外表条件站在人群里都是百里挑一,京城里能与他媲美的世家子弟寥寥无几。
只是他眉眼虽生得漂亮,神色却并不好看,一醒来就臭着一张脸,双眉往下压着,似随时要发怒的模样。一大早就让太监们抬水沐浴,洗了好几遍才停下,这会儿他展着双臂而立,让太监们更衣,从醒来之后只说了“沐浴”二字,其他时间一言不发。
这满身的沉郁让伺候的太监更是心惊胆战,做起事来小心翼翼,万不敢有丝毫差错。
许君赫因昨夜的事闹得心情极是不爽,泠州果然是他的克星之地,来了之后就没安生时候。
醒来之后倒是觉得那些都是大梦一场,只是太过真实,尤其是最后那姑娘吐在他身上的东西,差点把他气炸,连带着醒来之后余怒仍未消,黑着一张脸让太监伺候洗漱更衣。
许君赫外出在外大多穿常服,黑色的长袍上绣着松叶祥云,金丝线顺着少年的身躯勾勒。长发以玉冠高束,浓墨般的眉眼因为沉郁的渲染,看起来颇为锋利,正显少年英气,姿容非凡。
“殿下。”穿戴完毕,平日里贴身伺候许君赫的大太监殷琅撩帘而入,轻声细语道:“圣上已经醒了。”
许君赫低低应了一声,似有些倦怠,他松泛松泛肩颈,抬步出了寝宫,去给皇帝请安。
皇帝许肃裕如今正是花甲之年,头发花白,脸上倒干净,一根胡须不留,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清俊面容。
他正喝茶,太监一声通报,许君赫就进了门,人都还没到,许肃裕脸上的笑容就已经荡开了。
旦见风华正茂的孙子走到跟前,微微弯腰行了一礼,“给皇爷爷请安。”
“免礼了,坐吧。”许肃裕笑着,话里有几分埋怨,“都出门在外了,还守着那些死礼做什么,你这几日身体不适,不必起早来请安。”
“规矩不能坏,京内京外皆是一样。”许君赫语气懒散地应答一声。
嘴上说着礼节,但他坐得却并不端正,身子半斜着,靠在椅背上,浓墨的发散在臂弯间,又说:“泠州这地,邪门得很。”
“少胡说,此地的山脊便是龙脉,昌盛着呢。”许肃裕瞧起来不像皇帝,身上没有那股子骇人的威严,坐在许君赫的对面说话时脸上满是慈爱,两人像寻常百姓家的爷孙。他扬手道:“正好太医还在,让他给你瞧瞧。”
说话间,旁处一个年老的男子走上前来,行礼领命,而后来到许君赫的身旁,恭敬道:“太孙殿下,请让微臣为你号脉。”
许君赫伸出手,袖子往上一捋,露出精瘦的手臂,隐约能看见青色的血管。
诊脉间,爷孙俩随意地闲聊着,唠着家常,途中太医询问几句许君赫的身体,他如实道:“食欲不高,总觉得乏力,夜梦多,昨夜还做了噩梦,醒来一身惊汗。”
太医收回手,缓声道:“殿下身体并无大碍,已不需再用药。若还余些不适之症,心神不宁,可以请庙中的高僧去寝宫诵经燃香,拜一拜山神,过一过香火,身上的气息或许能与泠州之土相融了,这是泠州当地的偏方,殿下可试一试。”
许君赫嘴角一斜,勾起个笑,“李太医真是越老越糊涂了,拜山神这种法子都想出来了?”
李太医浑身一震,赶忙躬身,“殿下恕罪。”
许肃裕不欲让骄纵的孙子刁难这个在宫中忙碌一生的老太医,下令道:“退下。”
李太医赶紧谢恩,收拾了医箱退出寝宫。
“周文皓的儿子又给你送拜帖了?”
许君赫端起茶盏,轻吹一口,“嗯,昨日送来的。”
“去玩玩吧,也不能总拂了周大人的面子。”许肃裕笑着说:“毕竟这泠州可攥在他周文皓的手里。”
“如此说来,那我还真要与周大人亲近亲近。”许君赫喝尽了茶,站起身道:“皇爷爷,良学先告退了。”
许肃裕像个小老头似的多叮嘱了几句,要他仔细身体,这才将人放走。
出了寝宫,许君赫吩咐殷琅,“回了周家的邀帖。”
这意思,便是要去参宴了,殷琅应了声,转身下山办事。
许君赫又在行宫里闲了一日,翻阅泠州当地的官职人员还有官署送来的近几年泠州的天灾与重大案件,总的来说相当无趣,但这一日也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傍晚。
约莫是连着几日都没休息好,太阳落山之际,许君赫就打起了哈欠,困了。
他洗漱完上了床,这时候又想起昨夜的噩梦来,动作一顿,心生迟疑。
殷琅点了香,转头问道:“殿下可要现在熄灯?”
许君赫心道今晚总不至于再做一次噩梦,便道:“熄了吧。”
殷琅熄了灯后,明黄色的床帐也放下来,房内一片昏暗。清淡的香飘进来,有着安神助眠的作用,没多久许君赫就入睡。
“学学。”
耳边又有那软软的声音再唤他,将他的表字唤得极是黏腻暧昧。
“让我看看你是小公狗呢,还是小母狗呢?”那声音说。
许君赫:!!!
他瞬间睁开双眼,就见昨夜噩梦中出现的小姑娘正俯身看着它,有只手攥着他的后腿,似要掰开。
他后腿奋力一蹬,几个连环踢,将纪云蘅给吓了一跳,手上力道一松,就让许君赫挣脱出去,跳到了桌子的另一边,恼羞成怒地大喝。
放肆!!
“汪汪!!”
“学学。”纪云蘅颇为不解,这原本好端端在她手里撒娇的小狗,怎么突然冲她狂吠,于是问道:“你怎么又发疯了?”

纪云蘅今日可没闲着。
她吃了放坏的饭菜,一整个晚上都不太舒服,睡得也不安稳,挨到天亮后才出门去寻医。
因着她身体本就弱,总是大病小病不断,东城街上有个女郎中,算是看着她长大的,每回生了病纪云蘅都会去找她。
买了药,纪云蘅转头去了隔壁卖豆花的店铺中,店里生意不忙,店老板看见了她,就问:“又生病了?”
纪云蘅将药包放在桌上,点头:“嗯,姨姨,多放点糖。”
“今日刚做了蜜枣,给你放几个。”店老板边说着边往后厨去,叹道:“佑佑呀,怎么总是生病呢。”
卖豆花的老板名叫楚晴,是个女人,若是不说年龄单看她的面容,是绝对猜不出她已经年近五十。
她面上鲜少有皱纹,皮肤光嫩,说话时嘴边总带着笑,看起来不过三十余岁的模样,是个标致的美人。不仅如此,她的豆花做得也极是美味,因此来买豆花的男人很多,女人也不少。
她是前两年才来了泠州的,纪云蘅遇见她时,她正操着一口外地口音问路。
纪云蘅捏着糖葫芦在边上盯着看了半晌,见别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就主动上前去。
但实际上纪云蘅也听不懂楚晴的话,她用一双充满认真的眼睛说自己可以帮忙时,成功骗到了楚晴,于是在纪云蘅带着她在城中饶了一整个下午后,楚晴才发现,这小姑娘压根就听不懂她说什么,就更不知她要找谁了,完全在瞎带路。
一开始,楚晴以为是泠州此地的人排外,连个小姑娘都戏耍她这个外地来的人。
不过她后来发现,纪云蘅并不是存心耍她,这丫头是实打实地真心想要帮助她,只不过这丫头的脑子里似乎很简单,没有考虑自己能不能提供帮助而已。
若是放在别人身上,怕会让人以为此人行径恶劣,平白无故戏耍别人,但纪云蘅一副脑子不灵光的样子,想来不是故意,纯粹是出于愚笨的善心罢了。
自那以后,楚晴便与纪云蘅结识,只要纪云蘅生病来买药,就会在楚晴的店里喝一碗豆花。
这豆花不要钱,是楚晴给她生病的抚慰。
豆花端上来放在纪云蘅面前,满满一碗,里面还添了葡萄干,蜜枣之类的东西。但其实这豆花没有那么甜,入口还有淡淡的花香,细品才能在舌尖上品出。纪云蘅爱吃甜的,所以每回楚晴都会给她多放些蜜饯。
纪云蘅原本坐着,看见碗里那么多东西,又站起来向楚晴揖礼,“多谢晴姨。”
“吃吧。”楚晴笑她,“半大的丫头,礼节倒是挺多。”
说着,便将她手边的药包给拿走了,去了后厨给她煎药。
纪云蘅住的地方没有锅,无法自己煎药,所以每回都来楚晴这里煎药,楚晴早就已经习惯。
小小的豆花店铺中很快就铺满了浓郁的药味,一半是来自隔壁医馆的,一半则是给纪云蘅熬煮的药。
楚晴忙活完在纪云蘅对面坐下来,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看着小姑娘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吃着豆花,眸光变得柔软慈爱。
纪云蘅是个很乖巧的小孩,就像当初第一次见面,她站在街边吃糖葫芦,大约是被谁教过当心签子扎了嘴,所以她就将糖山楂一颗一颗摘下来吃,腮帮子塞得圆鼓鼓的。
也正是如此笨拙的模样,才让楚晴跟着她在城中走了一下午。
“佑佑今年生病的次数变少了,见不着姨姨几面了。”楚晴抬手,将她垂在耳边的碎发拢到耳朵后面。
纪云蘅抬头,“不生病也可以来看晴姨。”
“那你日后可要多来几回,我做了不少糖豆豆,都给你吃。”楚晴说话时手也闲不住,又给她擦了擦她嘴边溢出的清液。
纪云蘅已经习惯了她那些动作细微的照顾。楚晴看起来干练又薄情,像是半辈子未成婚一样,但实则她有过一个女儿,且与纪云蘅年岁相仿。
她总是看着纪云蘅,温柔的眼神像透过她在看另一个女孩,然后低低叹道:“若是我的钰钰还在,也当与你一般大了。”
这或许也是楚晴为何特意关照纪云蘅的原因。
“晴姨,我前几日捡了一只小狗。”纪云蘅忽然将话头牵起来,一边吃着豆花一边说:“我给它取名叫学学,本来前几日还好好的,它很乖,从不乱叫,但不知为何,昨晚上突然冲我大叫起来,还想咬我,这是为何?”
楚晴露出讶异的表情,“何处捡的?”
“东城的集市上。”
纪云蘅在东城集市中,给姓薛的屠夫记账,这事儿楚晴是知道的。
薛屠夫出手也阔绰,记一次就给她五十文,一个月下来,足有三百余文。
别看纪云蘅脑子傻傻的,反而将日子过得有条不紊,平日里还能上街买些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那你可要当心了,我先前听说有人被发疯的狗咬了后,就患上了不治之症,吃了很多药也不管用,没多久就死了。”楚晴说:“或许你捡回去的,就是个小疯狗。”
纪云蘅听了害怕,但想起那只白绒绒的,会蹭着她的腿和手心的小狗,心中又有些犹豫,“但它大多时候都很安静。”
“许是只脾气不好的小狗吧。”楚晴小说:“小狗可以驯养,你回去教一教它,养成习惯后便不会冲你叫了。”
纪云蘅虚心请教,让楚晴教了她一些简单的驯小狗的办法,一碗豆花吃了一个时辰。
随后楚晴将放凉的药端出来给她喝。
纪云蘅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早就习惯了酸苦的汤药,入口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平静地喝完后,楚晴递给她两个糖丸,指甲盖大小,通体褐色,圆滚滚的。
这糖丸也是楚晴自己做的,有时候来卖豆花的是小孩子时,她就会送一个糖丸,咬碎了之后满嘴都是甜的。纪云蘅是被楚晴特殊偏爱的小孩,每次来吃豆花喝完药,她都会给纪云蘅两个糖丸。
“回去你记得看看那小狗是公是母,公狗脾性较烈,若是不听训还乱咬你,就尽早丢了,以免发疯伤到你。”她叮嘱纪云蘅。
纪云蘅嚼着糖丸将这些话一一记下,然后拿起楚晴给她包好的蜜枣,又是道谢又是道别,离开了豆花店。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思考,虽然楚晴说被疯狗咬了之后无药可医,但若是真让她扔掉那只小狗,还是有些不舍的。尤其是她一回去,就看见小狗摇着尾巴蹦跶着跑过来,围着她的腿边转圈,粉粉的舌头吐着,仰着头满眼欢喜地看着她。
纪云蘅与小狗对望,站了许久,也不见小狗的热情有丝毫减弱。
她又觉得,学学应该不是小疯狗。
夏季虽炎热,但纪云蘅住的地方靠近一片茂密的树林,将东西两面窗户都打开后,清亮的风就被送进来,桌上的书被风吹得轻轻翻动,挂在窗框上的小铃铛也发出沉闷的轻响。
纪云蘅把小狗抱进房中,放在桌上玩,累了就看看书,写写字,沉浸在清风之中。
很快就到了傍晚,纪云蘅点上灯,想起楚晴白日里跟她说过的话,便打算训一训小狗,于是先看看它是公是母。
结果还没看到,小狗就发疯了,冲着她一顿乱叫,龇牙咧嘴的模样相当凶恶,一改下午那热情乖顺的模样。
纪云蘅一头雾水,但显然与一只狗对话是得不到答案的,不论她问什么,回答她的只有一连串的狗叫声。
她想,或许是小狗在这里陪她玩太久了,不耐烦了,于是就起身去打开了房门,说:“学学是不是想去院里玩?”
许君赫哪里是想玩,简直就是想杀人。
他从桌子上跳下来,摔得翻了几个滚,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就迈动四肢跑出了纪云蘅的寝屋,来到院中。
天幕还没黑透,却已经不见霞光,院中的栀子树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一切都是昨日许君赫来到这里的模样。
他看着这破旧荒凉的小院,还有跟在他身后询问的纪云蘅,终于明白,这不是噩梦。
他许君赫,是真的会变成一只小狗,在太阳落山之际。
原先只觉得泠州邪门,却没想到竟然邪门到这种程度,仿佛天生与许君赫犯克,好好的人,一睡着就变成狗了。
他浑身僵硬地站在院中,沉浸在不可思议的震惊中,纪云蘅连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
“又发疯。”纪云蘅嘟囔一句,也干脆不管他了,转头进了房中,开始研墨作画。
前段时间瞧见街边有人在卖画,有些她瞧着不好看的画竟然也能卖到几百文,纪云蘅心生羡慕,所以这段时间她都在学习作画。
只不过没有老师,全靠她自己摸索。
她脑子简单,很少能够三心二意,做任何事都认真沉浸,这一提笔,两个时辰就过去了。
等她觉得眼酸手累时,就是要休息了,便出门去浴房烧水沐浴。
许君赫在院中吹了两个时辰的风,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不似昨日那样在院中边跑边叫,一副疯癫的模样吓坏纪云蘅。
他看见纪云蘅推门出来,目光转过去,站在树下一动不动,那双圆圆的小狗眼看起来充满戒备和凶戾。
偏生纪云蘅看不懂小狗眼色,亲昵地唤道:“学学。”
“汪!”回应她的,是一声凶猛的狗叫。
纪云蘅并不在意,转头去后院打水洗澡,等她回来的时候,小狗还在树底下站着,甚至姿势都没变,也不知道在跟谁较劲。
“学学,我睡觉了。”纪云蘅说。
“汪汪汪汪!”许君赫恼怒地回应,一叫起来,小狗头就得仰起来,四只爪子用力地抓着地,便是生气,也是可爱的模样。
纪云蘅就笑了。
她站在门槛处,散下来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边,身后是房中的烛光,照过来时将她周身染上浅金色的光芒。
许君赫用小狗的眼睛,能清楚地看见她逆着光的脸,葡萄似的黑眼眸弯起来,正看着他直笑。
许君赫满心烦躁,也不知道这人在傻乐什么,便转过身去,懒得再搭理。
纪云蘅笑了会儿,转身进了房中,熄灯睡觉。
许君赫却一丁点睡意都没有,想起之前白天会变回去,想必这次也是一样,于是按着烦躁的性子,站在院中等天亮。
他硬是在院中站了一夜,后来实在累了,只能像小狗一样坐下来,扬着倔强的头颅,眼看着天上从繁星密布到东方破晓。
临近天亮时,一阵浓烈的困意袭击了许君赫,他撑着眼皮挣扎了片刻,最后还是不敌,趴在地上沉沉睡去。
结束了这极为煎熬的一晚。
纪云蘅睡了香甜安稳的一觉,清晨起来,她推开两边的窗子,将被褥扛去后院晾晒,然后打水洗漱。
小狗学学听到了声音,欢快地跑来,在她腿边绕着圈,尾巴摇得快出残影。
纪云蘅去门口拿来下人送的早饭,分了一半给小狗,而后去房里拿出一卷书,坐在门槛上边吃边看,小狗蹲坐在她的身边。
晨曦的光落下来,笼罩在一人一狗身上,画面格外温馨。
然而另一边九灵山上的行宫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气氛。
金碧辉煌的寝宫里正持续着一阵咏诵声,香火燃着,屋中烟雾缥缈,除此之外,一点旁的杂音都没有。
所有宫人低着头,贴着门边墙边站着,不敢动弹。
殷琅放轻脚步,行过茫茫烟雾,走到了寝宫的最里头,撩开层层明黄色的纱帐,对着里面的人低声道:“殿下,大师们诵读完毕了。”
许君赫着一身雪白长衣,赤金的四爪蟒点缀在袖边衣摆,长发如墨般泼在身上,丝丝缕缕地散着。
他正压着不耐烦的情绪,闭着眼睛假寐。
变成狗这事儿,他跟谁都没说,若是说出去别人指定以为他疯了。
所以许君赫醒来之后,二话不说让人去了泠州最为出名的寺庙,将和尚请来寝宫里燃香火,诵佛经。
如今将这寝宫里熏得烟雾缭绕,尽是香火的气息,他才觉得身体好受了些。
“让住持进来。”许君赫微微睁眼,淡声吩咐。
殷琅去外面通传一声,很快便带着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进来。他身上披着红色袈裟,脖子戴了一串佛珠,虽年纪看起来有六七十,但身板硬朗,步伐稳健,到了许君赫面前,也不卑不亢地行礼,“拜见太孙殿下。”
许君赫开门见山道:“我来了泠州之后便身体不适,噩梦频频,有没有什么法器给我压一压身上的邪气?”
谁知那住持被免礼之后,抬起头来便道:“殿下身上杀孽诸多,血气太重,将来便是成为天下共主,也会是暴虐之君,为祸天下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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