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郑潇手举到叶轻舟眼前晃了晃,把她刚要陷入头脑风暴的思绪给扯了回来,“假如你是杨利民,你会选择什么都不做直接夹着尾巴逃出国吗?”
“我……”
在一个犯罪组织里沦为弃子,最有可能的下场就是被组织悄无声息地做掉,永绝后患。
如果弃子想活命的话……
“你是说,杨利民为了自保,很可能私藏了唐宫什么把柄?”
郑潇深深看她一眼,绿森森的目光配上胡子拉碴的脸,像个要起义的土匪头子:“不是可能,是一定。做着玩命的生意,输光了财产已经是大难临头了,还敢直接‘裸奔’出国?”
叶轻舟心里隐隐躁动起来:“这么说的话,只要我们找到杨利民,威逼利诱,就有可能动摇到唐宫的根基,一举把黎成岳连皮儿带馅儿地给端了?”
郑潇赞同:“虽然这肯定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但总算有方向了。”
叶轻舟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郑警官,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我这次闯进唐宫遇见谁了?”
“记得,胡晟柟的丈夫简锋,当时是他事先预料到你会去营救黎溯,暗中掩护了你在唐宫的行动。”
“你以前认识他吗?”
“调查曲悠扬坠楼案的时候才认识的。”
叶轻舟思忖片刻道:“我之前让我爸帮忙查过这个人,明面上的履历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假如他是警方的卧底,那底子抹得这么干净也就不奇怪了。不过现在查出了杨利民这环,我猜想,简锋打入组织,会不会就是从他迎娶胡晟柟开始的?”
三年前。
夜半时分,一辆车悄悄停在路边,待简锋上车,又悄悄开走。
杨利民瞥见他浑身湿漉漉的,抽手递了条毛巾给他。
“谢谢杨总。”
“不,该说谢谢的人是我。刚才电话里听得不真切,前因后果你再给我说一遍。”
简锋胡乱抹了一把头发答道:“小柟前阵子就跟我说下晚班回家的时候好像有人跟踪她,为了她的安全,凡是她要看晚自习的日子我都会去接她下班。今晚我因为工作的事耽误了一会儿,那个混蛋竟然就……我一时激动没控制住自己,没想到那个人那么经不住打……”
杨利民眉头紧锁:“确定他死了?”
简锋垂着头:“确定。我把他的尸体装上了车,先送了小柟回家,然后把尸体丢进了陈河。”
杨利民就不说话了。
简锋跟着沉默了片刻,很快铁了心转头看向杨利民:“杨总,一人做事一人当,人是我杀的,我会去自首,我会编个合理的杀人动机说给警察听,绝不会连累小柟!杀人是重罪,不死也要蹲几十年,我和小柟缘分已尽,您让她找个好人嫁了,我就算有机会出狱,以后也一定不去打扰她,我说到做到!”
杨利民开到僻静处,停了车。
“简锋,”他摇下车窗,点了根烟,“我家的情况你多少也知道点。当初离婚都是迫不得已,我不想再搭理胡越那个疯子,可不代表我不疼自己的女儿。离婚之后胡越一直不让我见恬恬胡晟柟本名叫杨恬,胡晟柟是胡越离婚后给她改的名字。,直到你们两个开始谈恋爱我才有机会了解一点她的情况。恬恬这辈子,不可能再找到一个像你一样真心对她的人了,你就安安心心和她过日子去,这件事我会替你处理好的。”
“小简,要你和杨利民的女儿结婚,实在是无奈之举,委屈你了。”
简锋平淡道:“您言重了,何局。小柟是个很单纯的女人,和她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好。事情了结之后,只要她愿意,我会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何东旭默默不语。
“何局,”简锋追问,“那件事怎么样了?”
何东旭叹道:“和当初的预计分毫不差。你和杨利民摊牌之后,我安排的人就跑来报失踪,果然,黎成岳主动接下了这个案子,并且最后办成了一桩无头悬案。”
简锋心里一沉,有些不确定地回答:“但这也不能说明他就一定有问题,毕竟杀人这件事是我编造的,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死者,黎成岳查不出什么也正常。”
“我知道,可是,”何东旭忧色更深,“杨利民说这件事交给他处理,他能怎么处理?无非就是托他在公安局里的靠山出面摆平。黎成岳这个节骨眼主动接下这个案子,难道真的是巧合吗?不管怎么说,我都不得不防着他了,冉嫣也是一样。眼下你娶了胡晟柟,就算是在组织扎下根了,往后万事都要小心,只能和我单线联络,切记。”
“不排除这个可能。除了少数布局者,人人都是棋子。”郑潇回答。
叶轻舟有些不痛快。她和胡晟柟不算有交情,但胡晟柟到底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偏偏她的父母爱人都这样对待她。
“喂,”郑潇在叶轻舟眼前打了个响指,“别想没用的了,我要说第三件事了。”
叶轻舟回过神来:“还有?你这效率快赶上网格计算机了吧?”
郑潇坦然应下她的夸奖:“可以这么说,因为这第三件事情是——我知道濮玉杀掉的人是谁了。”
“啥?不可能!” 叶轻舟这一觉不过睡了三个来小时,奕城每个月的死亡人口少说也有四位数,郑潇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查清楚了?
可是当那份名单摆在叶轻舟眼前的时候,她自己也不过花了十秒钟的时间,就锁定了那个目标。
死亡日期:10 月 3 日。
死者姓名:吴桐吴桐,最早于第一卷 第三章《失踪》出场,第一案第一个死者龚小雅的男朋友,曾出轨曲悠扬。。
吴桐死了,死了一个多月了。
死亡这种人生分量最重的大事,竟然连叶轻舟和郑潇这种与他相识的人都毫无察觉,更不必说那些如常奔走的陌生人。这种孤独寂静的死亡,就像是吴桐拼尽全力扯着嗓子对这个世界大吼了一声再见,可这个世界一个字也没听到。
“你之前一直不肯和我说吴桐的事,这次总该松口了吧?”
郑潇拉开椅子坐下来,目光投射到吴桐的名字上:“之前不说,是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完全信任你们,毕竟吴桐的事和‘破晓’息息相关,我不可能随便张扬。”
“吴桐和破晓有关?”叶轻舟大感意外。
郑潇:“嗯,他是凌霜一个远房表舅的儿子,也是凌霜唯一还在世的亲戚,论辈分,算是她的表弟。”
叶轻舟眼珠轱辘一圈:“所以曲悠扬前脚勾搭完赵东亮,后脚就去黏糊吴桐,是看准了吴桐‘国舅爷’的身份,想通过讨好他来‘晋位份’?”
“应该是了。从前我不知道唐宫的事情,所以一直也没闹明白未婚未育的曲悠扬缠着一个幼托机构的人有什么用。”
的确,从前郑潇不知道唐宫,叶轻舟不知道破晓,所以他们才会各自有那么多想不通的关节。
“吴桐是怎么死的?”叶轻舟问。
郑潇:“洗澡的时候触电身亡,报告上说是热水器质量不过关漏了电。但他死在自己家里,尸体是在死亡一周后才被发现的,现在人也已经火化了,一切无从查证。”
叶轻舟听出了不对劲:“该不会那么巧,他家附近的监控刚好是每周自动覆盖吧?”
“就是这么巧。”
很好,先派濮玉悄悄杀掉吴桐,然后在破案的黄金时段里闹出密室馆刺杀苏子安的事件吸引警方全部的注意力,表面上用濮玉掩护了连湘她们的犯罪行动,实际上也用连湘她们掩护了濮玉安然度过最危险的时间,等到郑潇他们反应过来,自然是一切都晚了。
想清楚这些,叶轻舟又有了新的疑问:“可既然吴桐是凌霜的表弟,凌霜又为什么要派人杀他?”
郑潇不认可这个说法:“凌霜恐怕没有权利同时调动破晓和东职两个地方的人。”
叶轻舟:“你觉得杀吴桐是黎成岳的主意?那就只能是因为吴桐做了什么侵犯组织利益的事情了。难道和曲悠扬的案子有关?”
郑潇:“我们两个在这瞎猜也没用,不如问问‘道上的人’。”
“谁?”
“焦栋梁。”
“对哦,”叶轻舟都快忘记了焦栋梁这号人物了,“不过他不是口风很紧吗?”
“这次可是他主动提出要见我的。”郑潇疲倦的脸上一点淡淡的得色。
叶轻舟对着郑潇眨巴眨巴眼,明白过来了。
当初黎溯大闹焦家,又关上门在里面密谋半天,无论两人说了什么,组织都会认定焦栋梁已经暴露,是一定要除掉他的。黎溯把焦栋梁送进局里保他一时,然而伤人情节轻微,期满释放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焦栋梁再不吐出点有用的东西来给自己的拘役充充值,就只能出去送死了。
“焦栋梁能准确报出张潮的身份,没准也知道吴桐的事情。我这就去会会他。”
“去看守所?”
“没,我这两天忙得要死,看守所的兄弟昨晚把人送来了。”
叶轻舟闻言怔怔片刻,突然失声喊了句:“郑潇!”
郑潇刚摸到门把手,听了这一声吼意外地转回身来看她。
她从来都是喊他“郑警官”,直呼名字还是第一次。
准没好事。
果然,她满面疑虑地问:“他们为什么要害我那俩孩子?”
郑潇静静看着她。
叶轻舟说下去:“为了拉你我下水,吸引我们的注意然后去害我爸?可是……局里不是有个现成的焦栋梁吗?”
只是为了声东击西的话,为什么不选择直接对焦栋梁下手?
两人相视的目光顿时锋利如刀,郑潇猛地压下门把手,正要夺门而出去焦栋梁的审讯室,却是门一开外面一个小警员惊慌失措地撞在了郑潇身上。
“潇哥,潇哥,那个焦栋梁……”
郑潇心知不好,推开小警员狂奔出去,叶轻舟紧随其后。风一样冲进审讯室的一刹那,焦栋梁似是要专门表演给他们看一般重重抽搐了一下,一溜黑血从嘴角溢出,人就这样趴在小桌板上 ,不动了。
跟连湘和樊如可死去时一模一样。
法医解剖两个女孩尸体的结论是,凶手把毒药做成了缓释胶囊,用薄膜和微囊极大地延长了毒发时间,眼前的焦栋梁应该也不外如此。
人昨晚就已经在局里了,是戴龙龙谋害曾雅樱之前先给焦栋梁投了毒?是看守所里也有对方的爪牙?又或者,除戴龙龙之外,古溪分局里还潜藏着其他暗鬼?
寒意默默攀上后颈,郑潇只觉得这工作十年的地方变成了一张补兽的大网,人人都是织网的丝。
他已然被俘。
但他绝不能束手就擒。
心思百转千回,出神却不过一瞬,他当机立断对众人吩咐了一句“都先闭嘴,等我指示”,反手就把其他人关在门外。回头见叶轻舟也已经稳住了心神,沉沉看着他,他心下稍稍宽慰:“听着,叶轻舟,我这回麻烦不小,你一定要极力避嫌,千万不能跟这事情搅在一起,不能我们所有人都折进去。我估摸着昕阳市局那边的审讯很快就会有突破,等你爸出来告诉他,不要急着救我,救我一定会再次落入他们的圈套,你们要按咱俩刚才讨论的思路抓紧去查案!”
督察组比想象中来的更快,古溪分局一时间风声鹤唳。不过一天的功夫,郑潇从审讯室的一边坐到了另一边,在他人眼中无异于阶下之囚。
叶轻舟与督察组的人在分局门外擦肩而过,她紧绷着脸,眼中似盛满了碎冰,凛冽刺人。
然而事情到了这一步,郑潇的估计仍然过分乐观了。叶轻舟前脚刚离开古溪分局,后脚就接到卓豪电话,开场就是一句:“小舟,大事不妙!”
叶轻舟声调没有任何起伏,只是靠在古溪分局对面黎溯经常等她的那棵树下,冷冷看着那边的人进进出出:“慢慢说。”
卓豪和叶轻舟相熟,知道她越是大难临头越是出奇地冷静,便也毫不避讳地直言道:“我们小看你那几个室友了,她们都是有备而来,在我们说出叶副局进账的那笔汇款已经被转走时,她们居然直接问是不是转进了黎溯的账户里。她们说,全寝室都知道你和黎溯在谈恋爱,黎溯不满他爸爸总是殴打他,想要离家出走,你几次放话说要和黎溯一起顺走你爸的钱然后一起远走高飞,反正你爸的钱来路不正,他也不敢深究你。更要命的是,她们交出了一段你和黎溯在昕阳游乐场游玩的视频,你坐在黎溯肩上,看上去的确是很亲密的样子——这些人好毒的心思,那么早就盯上了你,一整套事情编的有鼻子有眼,诚心叫人洗不清啊!投毒女孩的家属那边也不消停,说是今天要给上吊的妈妈治丧,这还没开始呢媒体已经快把门堵死了,现在别说是昕阳,恨不能全省都在盯着这件事,你妈现在在分局根本出不来门!”
叶轻舟听到最后,已经忍不住微笑起来。
弘城女人的热血冲破她面上的寒冰,森冷的双眼顷刻间星火燎原。
很好,那些人把她的羽翼折得一干二净,让她无依无靠,把她挤到死牢门口拼命推搡,这不是逼她做英雄是什么?爽死了!
不是这种顶格配置,我叶轻舟还不稀罕和你们玩儿呢!
“卓豪哥,”叶轻舟问,“我那几个室友还有别的屁要放不?”
“她们说知道的都已经交代了。”
“既然如此,咱们也别拘着人家了,放人吧。”叶轻舟轻笑道。
卓豪还要追问,叶轻舟却不解释,只是坚持让他放人。电话挂断,她又朝古溪分局望了一眼,随即招手打车离开。
她到医院的时候,黎溯还在病房睡着。叶轻舟和冉媛耳语几句,遣了她离开,便坐在黎溯床边,默默祈祷。
黎溯——她心里偷偷地想——我身边已经空无一人,无论如何,我不能再失去你。
黎溯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他睁眼看到床边竟是叶轻舟,不由意外。
叶轻舟对他笑道:“黎溯,告诉你个好消息,鉴于眼下我方阵营只剩下了我和你,我决定,暂时搁置我们之间的问题,和你结成亲密无间的战友,勠力同心,一致对外。”
黎溯皱眉:“出什么事了?”
叶轻舟几句话轻描淡写地把事情说清楚,还颇为镇定地把冉媛给黎溯备下的早餐端了出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接下来要打的都是硬仗,听郑潇说你昨天到现在都没吃东西,赶紧垫垫肚子,吃饱了好干活。”
黎溯两年来历事无数,也早不是会轻易乱阵脚的人。他手脚麻利地下床洗漱完毕,分了一半早餐给叶轻舟,两个人就相对默默吃起来。
“你打算?”早餐吃完,黎溯简短地问。
叶轻舟也言简意赅:“回昕阳。”
“我送你。”
叶轻舟做了个拒绝的手势:“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我毕竟不是通缉犯,顶多是只过街老鼠,就算人人喊打也没人敢真的打死我,你该忙忙你的,少操闲心。”
黎溯不语,叶轻舟回问:“你打算?”
“找黎成岳。”
这下又轮到叶轻舟担心。
黎溯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浅浅一笑:“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我毕竟不是死刑犯,顶多只是保外就医的服役人员,就算黎成岳想弄死我也不敢真的在这时候弄,你该忙忙你的,不用担心。”
叶轻舟微微别过头去:“我怕他会打你。”
“这有什么好怕的,他打我打的还少吗?”黎溯随口一答,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叶轻舟想听的,“好啦,我会心平气和地跟他说的,不会找揍,你放心。”
叶轻舟保持着那个姿势,垂眼盯着地面,不动,也不说话。黎溯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哄她才好,正满肚子找词的时候,叶轻舟却忽然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收拾东西就要走。
黎溯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担心他的时候他使劲想办法要让她安心,可她真的不担心他他又沮丧得要死,眼看着她毫不留恋就要开门出去,他突然不受控制地唤了一声:“叶轻舟!”
叶轻舟动作一顿,回身看他。
黎溯被她这样看着,心里又顿时有些胆怯起来,或者干脆说,他根本就没想好这样唐突地叫住她是要干什么,他只是舍不得她真的就这么走了。
他好不容易才等来她愿意和他好好说话的这一天,好不容易她眼里又有了一点点属于他的位置,他总得抓住机会说点什么才行,他要好好和她道歉,要和她把前因后果都解释清楚,他要告诉她,我看到你和余闻君在一起了,不过没关系,你喜欢上谁都没有关系,只要你好好的,别再那么伤心,别再一直躲着我,只要给我一点点机会让我照顾你、保护你、补偿你,让我能偶尔这样近距离地看看你……
他有太多太多话想一股脑倒给她,却如同在写一篇蹩脚的作文,自己心里知道自己的意思,却组织不出一点点像样的表达。
嗫嚅半天,最后只憋出来一句“注意安全”。
就因为这句话,叶轻舟一下就生气了。
她这一趟本来是专程来找他搭档解决问题的,是带着纯洁的革命友谊和他站在一起的,天知道这需要下多大决心,她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清心寡欲地面对他,可这混蛋非要搞这么一出破坏氛围,搞就搞,起了个头竟然还不好好收尾,玩她呢啊!
她板起面孔:“黎溯,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你要说什么,现在就给我痛痛快快说出来,过了这个点,以后你拿着大广播喇叭对着我耳朵嚎我都不听!
黎溯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指尖微微发起抖来。
叶轻舟在心里默数:五,四,三,二……一点八,一点五,一点三,一点二,一……
妈的,老娘不玩了!
她怒气冲天转身就要跑,黎溯被逼的一慌,理智轰然溃散,压抑许久的情感在一瞬间喷薄而出,不管不顾对着她的背影大吼一声:“我喜欢你!!”
话一出口,两个人全傻了。
不过须臾又都回缓过来,黎溯有种终于认罪了的惶恐和解脱,叶轻舟心里也满是犯人终于招供了的释然。
她微微侧身回应:“那你可真有福气。”
黎溯知道她这是气消了,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我……我可以抱抱你吗?”
叶轻舟又转回去背对着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只是站在那里不走,低头抠着自己的指甲。
黎溯紧张得两步路都走顺了拐,起初只敢双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见她没有反抗,才又鼓起勇气,慢慢、慢慢地,从后面把她拥进了怀里。
他下巴抵在叶轻舟的肩窝,头发贴着她的侧脸,缓缓舒出一口气来。
叶轻舟让他抱,却没有回抱他,只是轻声在他耳边说:“黎溯,说好了,我们都要毫发无伤地回来。”
黎溯深深低下头去,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我再也不敢让你难过了。”
叶轻舟瞬间红了眼睛。
他的脸庞近在咫尺,气息都扑在她脖子上,她实在很想偏过头去亲一亲他,但又生生忍住。
后来,每当叶轻舟回想起此次分别之后的种种惊险,想到她差点永远地失去他、差点再也不能亲吻他,她都很想扇死当时死要面子的自己。
黎溯出现在局长办公室的时候,黎成岳意外不过一瞬,随即用玩味的目光打量起他来。
“伤都好了?”
黎溯不接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问:“要怎么样你才能放过叶叔叔和郑警官?”
黎成岳老褶一耷拉,懒懒笑道:“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这是一种无声的逼迫,黎溯明白,黎成岳绝不肯让他好过,一切才刚刚开始。
但他既然选择来,就没指望今天能善了。
黎溯静静看他片刻,在他慵懒戏谑的注视中缓缓开口:“我是来求你的。”
“哦?”黎成岳好像来了兴趣,“说说看,你打算怎么求我?”
“你想要我怎么做都可以,从一开始要和你作对的人就是我,跟其他人无关。你放过他们,我人就在这里,随你处置。”
黎成岳目光悠然拂过他的脸,似乎在衡量利弊,须臾抓过公文包提上钥匙站起身来:“回家。”
黎溯警惕地看着他。
黎成岳斜着眼,不屑笑道:“怕了?”
说完全不怕是骗人的,黎溯在这个深不见底的恶人眼皮子底下战战兢兢地生活了两年,对他的畏惧已经成了一种生理反应。他深知自己骨子里并不是叶轻舟那种真正勇敢的人,他只是没有退路。
跟着黎成岳的车回到宜安居,家里因为长久没有人回来住已经隐隐有了点闷闷的霉味。黎成岳放下手里的东西,径直走到饭厅拖出了一把椅子,黎溯以为他是要像以前一样打他,可黎成岳却自己施施然坐了下来,单手撑腮,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黎溯。
“你要我处置你,可到底该怎么处置,我还真没什么好主意。”
黎溯离着两步远站在他对面,冷冷回视:“想打我就直说。”
黎成岳笑得漫不经心:“打你那么多次,实在是有点腻了。更何况鬼门关你都走过一遭,还会怕我打你吗?”
黎溯眉头皱起:“那你想要怎么样?”
“玩点新鲜的,以前没玩过的,比方说……”黎成岳似是思索一番后想到了好点子,兴致勃勃地探身对黎溯提议,“你跪下来求我,怎么样?”
黎溯下颌瞬间绷成一条线。
黎成岳也不勉强他,只是把有些臃肿的身子挪回椅子里,斜斜靠在椅背上,开始闭目养神。
片刻后,他听到一声轻响,睁开眼,黎溯已经跪在了他身前。
黎成岳微笑起来:“别光跪着啊,说话。”
“求你。”黎溯睫毛低垂,声音几不可闻。
“啧,这样不行啊。你这么没有诚意,连一声‘爸’也不肯叫,要我怎么答应你的请求呢?”
黎溯两眼死死盯着身前的地板,把蠢蠢欲动的恨意拼命咽回肚子里。
“爸,”他极力克制下的声音仍然颤抖得吓人,“爸,我求你,你有什么不满都冲我来,放过叶叔叔和郑警官!”
黎成岳故意沉默许久,熬着他,熬够了才满意道:“黎溯,我忽然发现,羞辱你,比折磨你要有意思的多。”
黎溯木着脸由着他说。
“话说回来,那两个人真的值得你求情吗?”黎成岳歪头注视着跪在地上的黎溯,“我好好奇你和他们的交情到底有多深。不如,我考验考验你如何?”
他带着黎溯乘电梯到顶楼,又爬楼梯上到天台。门推开的一刻,初冬的寒风像骤然解除封印的魔兽飞扑而来。
黎成岳锁了那扇门,往右手边走过去,那边对着另一栋楼的外墙,没有窗,下面是排水沟,没人路过。
“过来,黎溯。”
黎溯顶着风跟过去。
黎成岳伸手指指天台边缘的栏杆:“抓着这里,吊在外面,一支烟的时间,敢吗?”
黎溯心跳顿时狂乱。
疾风裹着他们两人,吹乱的头发求救似的向上飞起。黎成岳看着黎溯不知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脸上青紫交加,不由得笑道:“不敢,就说明感情没到那个份上,既然没有就别勉强自己,省的受罪。”
黎溯在心里暗暗算着奕城到昕阳路上要花费的时间,到了昕阳后把事情办好需要的时间,他这边如果现在就收手,恐怕没有胜算。
他咽了一下口水,步子僵硬地挪到栏杆边。
手搭在栏杆上,铁制的栏杆触感冰冷得野蛮。
他又往黎成岳那边看了一眼,黎成岳倚在栏杆边上,笑意轻松得像在品茶聊天:“你看我也没用,我不会改主意的。你不肯,那就一切免谈。”
有那么一瞬间,黎溯甚至想到了干脆把黎成岳从这里推下去,如果他反抗,大不了跟他同归于尽,可是……他要的复仇从来就不是简简单单地杀死他,甚至现在让他死了可能反而成全了他身后荣耀,他决不允许害死他妈妈的恶棍体体面面地去见阎王。
黎溯深潭似的双眼仿佛给冻得结了冰,他不顾手心生疼的寒凉,攥紧了栏杆,身子一斜登上去,一下就跨出了栏杆外面。
黎成岳从兜里掏出烟叼在嘴里,打火机举到烟屁股后面,等着黎溯。
冷风如箭贯穿黎溯的身体,他心一横,松开踩在栏杆底下的双脚,身体猛然悬空。
这里是 36 楼。
他细瘦的双臂像狂风中的钢丝一样剧烈地颤抖着,手背青筋暴起,栏杆的棱角恶狠狠硌进他的皮肉里。
黎成岳点燃了烟,深深吸上一口,缓缓吐进风中。
凛冽的低温让人四肢冰冷,冷得不听使唤,黎溯发疯一样想要抓紧栏杆,可寒风却肆意掠夺着他的知觉,他对双手的控制一丝一丝微弱下去,只是竭尽全力用意志揪着那一点残存的联系,死命咬牙坚持着。
黎成岳把烟抽没了一半,转头看了黎溯一眼,忽然一伸手,把烟尾的火光重重戳在了黎溯手背上!
黎溯本来就已经到了极限,这一下说不上有多疼,可却实实在在让他哆嗦了一下,手上一软,眼看就要滑脱!
这里是 36 楼!
黎溯心脏比身体更早一步感受到失重。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为什么会走到今天?
他所做的这些,到底能不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变得有意义?
他放弃一切,受尽苦难,粉身碎骨,会不会到头来就只是一场笑话?
会不会他最终只是变成了千万冤魂之中的一个,永远只能眼睁睁看着恶人逍遥?
那些质问像一串走马灯从他脑海中飞梭而过,天堂地狱的一瞬间,他忍不住闭上眼睛,然而行将坠落的身体被人一把抓住,代替他堕入黑暗的,是那支火光明灭的烟。
黎成岳抓着他,又一发力把他向上一提,黎溯本能地抬腿挂住栏杆,紧接着整个人翻回天台,一下瘫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