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越山的面色一缓,他也不知道祖父为何下了这样荒唐的命令,不过还好,段仙君年岁虽小行事却稳重,看样子是要退还了。
他正准备伸手接回息壤,就听到对面的人淡淡开口。
“段某岂是那种贪得无厌之人?东西我便收下了,心意就帮我退回去吧。”
柯越山:?
段惊尘你疯求了?
一直到柯越山又黑着脸离去,白清欢都觉得此事透着诡异
她回想了一下戊土峰峰主的模样,却怎么也寻不到有关此人的传闻或是记忆,低调得真如土地一般。
白清欢以手抵唇,缓缓沉思。
她本想和段惊尘询问一二,然而传讯过去那边却迟迟未回。
她只好唤来刀疤。
“戊土峰峰主,同他关系很好?”
刀疤眼中茫然,呜呜一声连忙摇头。
“他是戊土峰峰主的私生子?私生孙子?”
刀疤狗眼一瞪,情绪激动:“汪汪汪!”
饶是白清欢不懂狗语也听懂了,连忙摸狗头致歉:“好好好是我冒昧了,是我多嘴了。”
她一边摸着狗头一边语重心长教育刀疤:“这几日相处下来,我发现你主人未免太过单纯良善了,别人都欺负到头上了,竟然也不反抗。他自己愿意吃苦也就罢了,怎么能够连累我吃苦呢!”
刀疤:“……”
她此刻情绪颇为亢奋精神,找不到段惊尘闲聊,于是拉着狗教育,“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看,这个戊土峰峰主,早不送晚不送,现在上赶着送,绝对有诈。”
刀疤迟疑,用狗爪指了指她怀中的匣子。
既然有诈,那你收了它干嘛?
白清欢淡然且镇定,从善如流将息壤收入芥子囊中。
“此物珍贵,定是戊土峰镇峰之宝,君子不夺人所爱,我不是君子,我是女子,我夺一下很合理。”
再说了,要诈也是诈他段惊尘,关她白清欢什么事?
白清欢打量了一下院子,双手揣在袖中,冷静规划起来。
“首先,屋子未免太过简陋,你回想一下,宗门内谁得罪过你主人,然后这些人之中谁的洞府别苑最是奢华,去把他们的屋子直接搬过来。”
“再来,此地天寒地冻,你在屋后刨一个深坑,我将太阳赤炎埋在下方,明日便可泡温泉。”
“还有,如今天黑极为不便,你可会爬树?将星辰铁悬在天梧树上去照明。”
“……”
白清欢接二连三下达指令,也不知刀疤这条狗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昨日还对她警觉异常,今日倒是非常乖顺,指哪儿去哪儿。
于是,彻底适应祖宗身份的白长老越发猖狂。
“还没完,三百年零四天之前,有个瘦脸高个眉心三颗痣的骂我妖女,还说我这种贱人送上床榻他都不稀罕和我双修。我也不是什么记仇的人,不过心疼刀疤你辛苦,怕你着凉。去,把他的床榻给我叼回来砍了当柴烧。”
“别急,另外还有四百年零三个月七天之前,有一名为……”
“对了,差点忘了,还有五百年……”
胸怀宽广奈何记忆良好的白长老指令清晰犀利,剑灵执行精准无误,青霄剑宗人心惶惶。
一夜过后,段惊尘自打坐入定醒来后,透过剑灵之眼,便看到荒山已然大变模样。
段惊尘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他好像又成了那个初出山村的小童,群山之间的村落里年岁极慢,遍野的油菜花一开一落就是一年,砍了柴的段惊尘带了他养的小狗跑在山道上,柴刀上有淋漓的野猪血。
小童家中仅有自己和那条狗,平日多受乡亲照拂,吃的是百家饭,无论推开哪家门闩,都有他一个碗。
这次宰了一头野猪,赶在邻家炊烟散尽之前归村,还能叫上乡亲,一道上山搬猪回村,给各家各户都加个荤。
只是他这次不曾回到家。
山外有仙人降临,仙人挥手便唤出烈火将村口那棵巨大的桃花树焚成灰烬,再一挥手,就把梗着脖子出言调笑的村痞脖子拧断。
仙人要寻些老实机灵的小童,随他们回仙门伺候少主。
“仙凡有别,能伺候少主是你们天大的福气。”
当时他在心中纳闷,又要老实,又要机灵,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人呢?
后来他才知道,老实,就是在受罚挨训时老实。机灵,就是要万般小心,不说错一个字不行错半件事。
他也逐渐知晓,他跟随的那位少主也并非所谓仙人,只是某个修真小家族的少爷,因祖上曾有先祖是青霄剑宗的弟子,所以自称是剑宗的外门弟子,指望着数年后入得青霄剑宗正式拜师,从此大道登天。
而在登天之前,少爷需要练剑。
幼时需要有剑奴为他洗脚,磨剑,刷恭桶,长大了需要有剑奴当他的剑靶子,替他废了竞争者的手,替他承受和人打赌输后的一百道鞭子,替他匍匐在尘埃里跪地爬行道歉。
而少主风度翩然丰神俊秀,足底不染半粒尘埃。十二岁,终于引了一丝灵力入体,能在掌心操纵一朵燃烧的灵火,正式踏入修途,也总算能去青霄剑宗参加考核了。
去青霄剑宗,是要路过那个名作花溪村的山村的。
同行的山村少年跪在地上祈求天人般的少主,七年不曾归家,想要回家中看一眼。
少主宽和而温柔,点头应下,甚至纡尊降贵同去了那个山村。
入村之时,村口天边烟霞如火,枯树桃花似是终于萌芽。
离村之时,村内家家户户燃起冲天大火,枯树彻底成灰。
成灰的不止那棵桃花树,花溪村共七十户,三百八十人,牲畜无数,在那一夜尽数化作灰烬。
火光中,少主眉目依然俊秀温和,他手中还捻着那一朵跃动的灵火。
少主站在那些愤怒绝望嘶吼的剑奴面前,眼底是真切的茫然和不解:“身为剑奴,岂能有外物牵挂,心中应该只有主人才对。
我替你们了结凡尘俗缘,从此便能随我安心追寻大道,你们为何还要怨我?”
不从的剑奴们纷纷人头坠地,唯有那个叫做段小犬的少年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少主很是满意,允他贴身伺候。
少主学了七年的剑,他在一旁跪地伺候,也看了七年。
也是那一夜,他高高扬起早就生锈的柴刀,手起刀落,砍下了少主的头。
他是如此天赋卓绝,那一把柴刀在他手中挥出的弧度好似一道凄冷月光,连溅起的血花也极其漂亮。
若是用剑,想来是更惊艳的利落姿态。
后来,他翻过那座看起来远得好似生在云端的雪山,又看到了少主口中的仙门,青霄剑宗。
原来仙门就在村子的另一头,只需翻山就可看到,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山太高了,村里人看不见云端的仙人,仙人也看不见脚下小小的花溪村。
还有,庚金峰主记错了。
那日段惊尘踏入青霄剑宗时,除了带着从少主身上扯下的考核令,右手握着那把生锈的柴刀之外,左手还提着一颗仍在淌血的人头。
所有人看那少年的眼神都是惊骇和震撼,所以即便后来传出他是盛德仙君的转世,也有很多人不敢信。
无人敢欺他,辱他。
他们只敬他,畏他。
他很快被带上了云端,被授以天倾剑,被赐予段惊尘这个名字,再没人知道世上还有个花溪村的段小犬。
不过,总有人忘不了那日的血腥场景,私下质疑。
“盛德仙君济弱扶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他的转世怎会是如此狠毒阴戾之人!”
狠毒阴戾,便是他入青霄剑宗后得到的第一个评价。
他不曾证明什么,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反反复复回想——
真的仙凡有别吗?
可是,少主的头,和野猪的头,砍起来似乎并无差别。
修士无需睡眠,自然也是极少入梦的,尤其是在打坐入定之时。
然而这具身体始终不是自己的,这两日神魂逐渐虚弱,以至于梦到了许久之前的画面。
段惊尘清醒后,透过剑灵望过去,一时间有些恍惚,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地方。
天梧树林茵如盖,每棵叶片上都泛着幽芒,林隙间透映下的斑斓光点如同星辰坠散。此时荒山中灵力浓郁得仿佛要凝为实质,上空飘着细碎的雪,尚未坠地,便被那汪温泉冒出的热气融成氤氲的灵雾,此刻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是雪还是雾。
灵雾之间,白清欢的声音慢悠悠传来。
“刀疤,上午让你去林峰主那儿叼的灵酒呢?给我满上。”
“还有从膳堂叼的蛋,你把它们刨去最右边,靠近赤炎那儿,过半盏茶时间就熟了,咱们一人两颗。”
“……”
浮沉的白雾之间,假仙君不着寸缕,修长双臂舒展张开,半躺在温泉之中。
此刻“段惊尘”鸦黑的发濡湿,卷曲贴在微浮酡红的面颊上,又因着持酒盏的动作坠下,先落一丝在修长的脖颈,再贴合一缕在锁骨窝,最后一络滑到明显隆起的胸膛和肌肉线条明晰漂亮的腹部,发尾绕过腰窝,没入温泉,伴随着呼吸起伏沉浮不断。
在她边上,刀疤也有样学样,两只前爪大张,眯着眼泡在泉水中。
温泉中浮着托盘,上面已然斟满了灵酒,又摆了灵果若干,一人一狗不分彼此,你一颗我一杯,好不逍遥快活。
白清欢装了太久的贫寒高冷剑修,如今拉着狗都聊得很起劲。
“要我说,他就是太有素质太讲道理了,哪需要讲什么道理呢?有因必有果,别人欠了盛德仙君的债,他不收利息已经是大发慈悲了,怎么就不知道要回来呢?”
刀疤“呜呜”两声,似是附和。
“我不算是盛德仙君,因修为不满尚有欠缺,所以我别名缺德仙君。我缺德仙君做事当然缺德,这很合理吧?”
刀疤配合叫好:“汪!”
缺德仙君大为满意:“我很欣赏你,做我的走狗吧!”
这回刀疤迟疑了一下,因为它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主人好像醒了。
下一刻,白清欢丢在温泉边的传讯玉简中忽的传出声音。
“白长老,你到底让我的狗抢了多少东西回来?”
白清欢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是段惊尘出来了,她瞬间警觉起来。
原因无他,她最近使唤刀疤很是顺手,这剑灵比她那能干的师侄丁雨闲还要乖巧,指哪儿咬哪儿,让抢什么抢什么,且不乱叫不掉毛不拉屎不咬人,比世上九成九的男人更合白清欢心意。
但据她观察,段惊尘这小子的素质有待降低,要是他一时间想不开让刀疤不许听她行事,那缺德仙君将痛失走狗。更有甚者,他要是真的盛德仙君上身让刀疤把所有东西还回去,缺德仙君可能真的会心痛到在剑宗表演一手挥刀自宫。
白清欢再睁眼时,脑中已经迅速整理出一套合理的逻辑。
“首先,这不是抢。”她冷静开口,“本就不属于他们的东西,就因为那些人地位高,就能拿走吗?你上辈子把东西借给他们,这辈子拿回来理所当然,切莫有心理负担。”
所以现在她是盛德仙君,理所当然该她把所有东西夺回来用了享受。
“其次,我看你行事过于纯善无害,长久下去别人只会觉得你好欺负越发嚣张,我觉得不妥,所以我出手了。”
欺负段惊尘没事,但是现在欺负的可是她白长老,确实不妥。
“最后,现在刀疤是我的狗,你先别教它做事。”
段惊尘却并没有认真听她说得最严肃的最后一句,脑中只反复回想着前两句。
她说他纯善无害,还说他好欺负。
这是夸奖吗?应该是的吧?
天梧树也好,星辰铁,赤炎和息壤也罢,她都用不上,况且她看起来也并不缺法宝仙器。
所以,她其实是在替他打抱不平,或者说……是在维护他吗?
段惊尘眼眸低垂着,嘴角轻轻抿着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像是听到了很有趣的话,又像是有些不习惯的赧然。他不好捂住暗暗加速的心口,只能用微凉的手盖住脸,嗅着掌心那清冷的香气,这才让呼吸逐渐平缓下来。
真仙君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若无其事开口了:“你猜它为什么这么听你的话?”
假仙君英明神武断案:“因为它狗眼看人准,看出我乃千年难遇的良主?”
真仙君:“不,因为这里是它的狗窝。”
“你让它带你回家,它把你带回它家了。”
青霄剑宗私下再如何争议段惊尘品行,再怎么怀疑他是否真为盛德仙君转世,便是只凭着他不到百岁便能拳打一峰峰主的实力,也不可能真苛待他到只分给他一座荒山。
原来这里是刀疤的地盘,难怪它如此积极热络!
“那你家呢?”
“我家在山门外,要翻过一座很高的雪山才能到。”段惊尘垂眸回答得很轻,过了会儿又缓声道:“宗内给了我自行挑取一峰修行的资格,是我自己挑了这座荒山。”
“???”白清欢面上便又浮出了看傻子的怜惜,“你别告诉我,是你觉得自己德不配位,或是想要韬光养晦扮猪吃虎?”
这座荒山根本不适合修炼,想来段惊尘若是择了一座主峰修行,如今早该到化神期了,段惊尘别真是一位顶级菩萨心肠高素质圣人吧?
白清欢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素质高的人,因为会衬得她太没素质。
好在段惊尘很快否认:“不是的。”
那端的声音很轻,不过说出来的话却很震撼:“是我发现在这座荒山之下,埋了一整条极品灵石矿。”
白清欢倏地挺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重重按住胸口:“剑神在上,如果让我拥有一整条极品灵石矿,哪怕让我住仙庭骑神龙我也愿意!”
“白清欢,你这是既想又想,想太多。”对面的仙君沉默了片刻,淡定道:“仙庭早没了,龙族则常居水底,湿冷粘腻,骑久了容易得风寒,倒不如骑狗。”
刀疤配合点头,颇为自豪。
“那我放弃住仙庭骑神龙。”白清欢很果断舍弃后面那俩,认真询问:“说吧,段某的极品灵石矿被你藏到哪儿了?”
“那条极品灵石矿脉……”
段惊尘只当作没听见白清欢最后那句猖狂发言,不过这次他罕见地犹豫了一会儿,才缓声开口:“说来话长,我不知从何讲起。”
“无妨,我这边正好还有要事要做,你想清楚了再说也不迟。”
温泉热气蒸腾,像是一道单薄轻纱笼罩在这一片区域。“哗啦”水声传入耳中,段惊尘思绪被唤回,这才发现水中的白清欢不知何时已经背过身去,看那动作像是准备出浴了。
假仙君宽阔的臂肘半撑在温泉池借力起身,伴随着这利落的动作,腰窝中积淌的水晃荡一下,自弧线绝妙的腰腹处缓缓滑至更深处……
段惊尘呼吸一滞,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自己的身体!
好在还未等他昏过去,那边的白清欢在完全出温泉前,已经抬手懒散打了个响指。
她什么都没说,但是缺德仙君的忠实走狗刀疤已经化作一道黑色闪电,先一步飞出温泉。
白清欢上岸。
刀疤不知从哪儿叼了一块厚实的绒毯铺在了地上,同时左爪飞快递出一张宽大澡帕!
白清欢趴下。
刀疤又不知道从哪儿叼来数个瓶瓶罐罐一字排开,狗爪挖出罐中雪白膏状物在她背上涂匀!
白清欢吹哨。
刀疤迅速叼来装灵酒和灵果的托盘放在她面前,转身又呈上刚才在温泉泉眼处煮熟的灵鸡蛋。
说好的一人两个,它狗腿的将其中三个扒拉给了白清欢,尾巴还摇得飞快。
段惊尘:“……”
目前这个状况看来,继白清欢怒抢四峰至宝只为豪装狗窝事件过后,他的剑灵已经完全沦为缺德仙君的走狗了。
只不过比起刀疤,他现在更关心另一件事。
“刀疤在你背上涂的是何物?”
白清欢抿了一口酒,“祛疤的灵药,医仙谷的人那儿弄到的。”
那边的段惊尘突然就沉默了,过了会儿,他语气毫无起伏地开口了:“你从那位同寝同食相伴多年的宋长老手里拿到的?”
“……”白清欢缓缓擦了擦唇角,听出了他语气的不对劲。
她忽然想到买这些药膏用的是从庚金峰峰主那儿要回来的二十万欠款,理论上来说,它们是段惊尘挣来的。
按照段仙君提到借钱就色变扭头的德性,她合理推测,这位之所以突然语气怪异……
白清欢顿悟了,想来段惊尘是在担心她买的是宋兰台亲手调制的药膏!
众所周知,医仙谷的长老出品,价格必定加倍。
她解释道:“你莫要急,还记得庚金峰那位小周徒孙吗?这是他替我从医仙谷一名弟子手里买的。”
白清欢这回还真没忽悠他。
这几日夺回不少东西,但是里面没有药材,她自己无法制药,便同那位热情的小周师侄问询了一番。
结果小周那小子很争气,前两日去客院晃了两天,还真让他发展出医仙谷的人脉了,里面就有一位专研各类美颜药膏的医修。
只不过白清欢买药之前,小周的表情莫名兴奋,还问了句是不是要送人的。
她很是贴心,想着堂堂仙君买祛疤药膏确实有点不对劲了,于是替他在徒孙面前留些面子,答了句“是”。
岂料小周听罢表情更加兴奋,除了她指名的祛疤药膏外,还附赠了美白保湿增光等等效果的药膏……
临走前,嘴里似乎还莫名其妙嘀咕了一句——
“吾辈剑修岂能落败,这都是我的血泪经验,段师祖绝不会成为败犬!”
听完白清欢的解释,不知道为什么,段惊尘更沉默了。
她难得耐下性子,温声细语劝道:“我知道你日子过得如此清苦定是有你的苦衷,但是别忘了对自己好点,不能一直委屈下去。”
因为如今这具身体暂属于她,姐姐不能委屈自己。
段惊尘那边迟迟没有回应,过了许久,才有一声很轻很轻的“嗯”传过来。
听着竟颇有些乖巧意味。
白长老听得很是慰籍。
她挥挥手示意走狗退下,自己翻了个身后以单手撑地直起身体,顺手草草将澡帕松垮系在腰处。
她取了药膏,一边缓缓涂抹,一边语重心长道:“灵石这东西只是死物,你自己才是活生生的人,别让死物成了拖累活人的东西。”
段惊尘抿了抿唇,几乎称得上是视死如归开口。
“多谢白长老劝慰,不过,我记得我腹部真的不曾受伤留疤,白长老……”
他深吸了一口气,紧闭上双眼,局促说出后半句:“白长老不必在此处抹药膏了。”
“哦是吗?抱歉,我不曾注意。”白清欢神情泰然,从腹肌上收手,顺口问:“对了,你先前说的极品灵石矿脉,又是怎么回事?”
段惊尘:“嗯,这座山下曾有一条极品灵石矿脉。”
白清欢:“曾?”
难道是被宗门其他峰主知晓了,直接强行霸占去了?
段惊尘:“现在被我挖空了。”
白清欢动作顿了一下,她回想起段惊尘那空空如也的芥子囊,逐渐皱眉,“所以,你是把灵石都给用光了吗?”
“不曾,它们现在还埋在这座荒山之下。”
“可是我并未发现灵力波动。”白清欢不解,极品灵石的灵力浓郁,若是挖掘出来了,哪怕数量不多,灵力变化也会非常明显。
段惊尘冷静回答:“因为我怕被人盗走,掘地三日,把我积攒的灵石全部埋在地洞里了。”
白清欢大感不妙:“等等……别人掘地三尺你掘地三日?你掘的那个地洞到底有多深?!”
段惊尘嘴角扬了扬,声音中难得的听出些淡淡的自豪:“约莫十里,便是掌门归来,也感应不到灵石所在。”
十里?!
白清欢被震撼住了。
这是何等的毅力,何等的小心,何等的能藏!
她听得费解:“你为何不把灵石放芥子囊中?”
段惊尘皱眉,语气徒然变冷:“我第一次去南荒历练,遇到了空空门的贼修。”
白清欢懂了。
少年初出茅庐历练,就被空空门的人偷了随身携带的灵石,难怪后面要把灵石偷藏在老家了。
只不过,白清欢头一次见到有人对灵石如此执着,即便是那位眼里只有灵石的万宝阁少主,也不似段惊尘这般夸张。
毕竟,段惊尘这般特殊的身份和惊艳的天赋,宗门内的资源法宝都该是由他先挑的。
她迟疑片刻,忽然想起大刀门那位差点被骗掉仙器的宿泠风,低声问:“你是不是被人骗灵石了?”
“不曾,那些灵石至今还在地底。”段惊尘很平静的报了一个精确的数字,“我入宗门八十年,那条极品灵石矿脉,外加从铁峰主和其他人那儿赢到的灵石,一共攒得三千五百万灵石。”
这个数字,便是白清欢也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你怎么不用?”
“不能用。”他说,“我要买聚魂幡。”
这三个字出来,白清欢替刀疤剥蛋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过了会儿,她眉目低垂,像是在和段惊尘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据说,但凡横死者,灵魂必定破碎不全,只能在世间游荡至彻底消散。不过若能在魂消之前以聚魂幡收集灵魂碎片,则有望修得来世。”
她将剥得光洁的灵蛋递给刀疤,一边摸着狗头,一边温声道:“聚魂幡虽昂贵,一面却也只需要十万,已经够了。”
“不够。”
段惊尘说:“我要买三百八十五面聚魂幡。”
三百八十,是花溪村的村民。剩下的五,是同为剑奴的五个少年。算下来拢共三千八百五十万灵石,有零有整。
段惊尘第一次知道这个数字的时候,抱着天倾剑枯坐了整夜。
第二日,他便红着眼提剑上了庚金峰,喜提人生第一笔赌金。
那一日,他上了十次庚金峰。便是最爱切磋且嘴最硬的铁十一也尿遁了,从此定下三天只准去庚金峰一次的规矩。
其余各峰弟子看他像看一个疯子,也和他赌不起。
段惊尘无路可走,只能另辟蹊径。果真叫他绝处逢生,在成为最强剑修之前,成了最强矿修。
白清欢摸狗的动作停下。
她没有问段惊尘为何要买那么多面聚魂幡,而是在沉默良久以后,忽然开口。
“不用再去辛辛苦苦挖灵石,找人拼死拼活打架了,已经够了。现在你去看看我榻旁有个大柜子,打开,里面有一百面聚魂幡。”
她的声音非常淡然,“拖的越久,残魂越是难聚,且先把我那些拿去用了吧。”
那边段惊尘也依言打开柜子。
开柜的瞬间,上百张聚魂幡零落掉了一地。那些昂贵的聚魂幡上,或是沾染着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血渍,或是遍布不知经历多少年岁的尘埃泥泞,它们像一座小小的坟茔,就这样堆在了段惊尘的面前。
“虽说用过,但是不曾成功聚魂,所以还是能继续用的。”她说到这里突然想起重要的一点,于是若无其事又补上:“算是借你的,日后你挖矿慢慢还。”
他却迟疑,握着传讯玉简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放轻了声音:“你……用不上了吗?”
“用不上了。”她语调平淡,轻轻啧了一声,像是自嘲∶“买聚魂幡的时候我以为那位挚友死了,后来才知道,人家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
白清欢声音非常淡然,她看着茫茫的白雾,仿佛又看到那场百年难遇的大雪。
她那会儿倔得像驴,一张聚魂幡无用,便买十张;十张也无用,就买一百张。
若一百张无用,就说明万宝阁卖假货。
她走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深陷,每走百里,便插上一面聚魂幡。
结果都快插遍了整个东灵洲,也没见到想见的那个鬼。
事实证明,一百张也无用,且万宝阁概不退货。
她站在雪地里落泪,如今回忆起来,自己也忘了是在难过找不到的残魂,还是在心疼失去的一千万灵石。
段惊尘突然开口:“应临崖?”
“啊?关他什么事?”白清欢愣了一下。
他又点名:“宋兰台?”
“啊?提他做什么?”白清欢再愣。
段惊尘:“……”
陪自己闲聊的段惊尘不知道为什么又不说话了,白清欢难免无趣。
她正准备招呼刀疤带路,去看看仙君挖的洞有多深时,极远处,有悠远而空灵的钟磬声响起。
与此同时,那位热情的小周徒孙的声音,远远从山脚一路高亢响亮传到山顶——
“段师祖!我刚结识的人脉有最新消息传来!”
“承光寺那位和白长老曾有过轰轰烈烈缠绵悱恻恩怨情仇的佛子!他这次居然也来了!”
小周不是第一次来段惊尘……不,是刀疤的狗窝了。
就在几个时辰前,身为段师祖忠实走狗二号的他还来此地送过药。
俗话说有了共同的秘密就是自己人了,要再加上共同的悲惨遭遇,便是铁兄弟了。
小周知晓自家师祖正想法设法追求白长老的秘密后,只觉得这位师祖越看越像自己的亲兄弟,对“段惊尘”的事情越发上心。
一回生二回熟,小周熟络上山,挥散浓郁的灵雾后,就看到自己师祖腰上只系着澡帕,正神情莫测地抬头盯着山门的方向远眺。
承光寺如今的那位的佛子法号空昙,论起名头来,那是仅次于盛德仙君转世的存在。
据说这位佛子需要苦修十世,经历世间各种磨难,待到第十世圆满便能修成正果,渡尽世间万般苦难。
和剑修们三千年才寻到仙君的转世不同,承光寺那位佛子的转世次次都能被承光寺精准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