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又自行纠正,低语:“错了,天道公正,只念苍生。”
她嗯了一声,又说:“其实苍生都死了也没关系,只是对着一片虚无,有时也会觉得无趣,所以还是盼着苍生可以多活一些年岁的。”
“做了那么久的天道,你想不想做一次苍生?”他声音轻得快要消融在灿金色的夕阳中,“不用变成神像听那些永无休止的咒骂和祈祷,也不用将所有私心收起来,想爱想恨,无拘无束,想养什么小猫小狗都可以,想吃什么喝什么都随心意,不喜欢的人就骂他打他杀他,喜欢的就永远和他在一起。”
“你想不想试一试?”
两人的背影离得不远不近,隔了一小段距离,很难说他们是亲近还是疏离。
这样的距离他们保持了二十年,段清光没有冒昧靠近过,风希神女却也没有往后退过。
过了许久,她偏过头看着他,为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想。”
她说,想。
在夕阳坠落之时,这句无人听见的回答消散在了最后那抹炽烈的暮光之中,风希神女的最后一道虚影也像是风,悄无声息回归于天地间。
天地间似有一道涟漪泛起。
仙庭之中,有仙仰起头看着天空,似乎感应到什么。
妖部的冰原上,应星移猛地抬头,定定看向远处的羽山之巅,仙庭所在。
殿前,段清光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态。
彼时天光尽敛,夜幕渐浓,星宿已升。
冷色的月光落在他身上,浅青色的衣衫在夜风中轻轻翩飞着,束发的青玉白梅发冠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他摸了摸身旁的那只仙兽。
“走吧,小黑。”
脚畔的仙兽抬起头,有些怔怔地“嗷”了一声,似乎在疑惑今天还没等到人怎么就走了。
“她不会回来了。”
白清欢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记得回到凤家的时候,凤翎洛正急得显出了原型,满院子乱飞。
终于看到她出现,他飞快变回原型,三步并两步跑来,气喘吁吁就先抱怨:“你怎么不见了,我以为你惹了哪位上仙被抓着了!”
“无事,去散了散心。”白清欢摇了摇头,把怀中的龙蛋递给凤翎洛:“把蛋送回去吧。”
“哎呀不用,应家的人有大半都跟着应叔叔去妖部了,那些仙侍知道他在我们家不会有事,不会多嘴的。”
凤翎洛接了蛋,好奇地看着白清欢:“小白,你看起来好像在难过什么?”
“小孩子懂什么?”
“虽说凤凰一族和龙族一样,千年才算成年,但我早慧,也不算小孩子了。”凤翎洛扯了扯她的袖子:“喏,要不要和我说说?谁欺负了你?我凤家少主好歹也是未来仙庭的支柱,高低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白清欢深吸了一口气呼出,转了个话题问:“好一个未来仙庭的支柱,你先说我让你学的隐匿手段,你学没学?”
“学了,就是没学太好……”
“你小子不行啊?”
“我行!我真行!”凤翎洛哪里听得这样的话,挽袖子就嘀咕:“我日后可是要接应叔叔班的,你别质疑我!”
“好,你行。记得每天去和你爹娘展示下自己的成果。”
“啊?可是他们驻守在仙庭入口,距离羽仙宫和学宫都好远,我飞过去都要大半天!”
白清欢的声音有些喑哑,她说:“你懂什么,这是让他们知道你的厉害,让他们能早点带你一起镇守仙庭,你多跟他们说说话,撒撒娇。”
“好像也有点道理……行,那我也去。”他想了想,又笑嘻嘻地敲了敲怀中的龙蛋。
“兄弟你可要抓紧啊,别等我都拿到仙令当上上仙了,你还在蛋里呢,到时候应叔叔怕是要请我继承他的战神衣钵了!”
年幼的凤翎洛哪里知道,他心中无所不能,为了仙庭甚至甘愿镇守妖部百年的应叔叔,在十年后便回了仙庭。
妖部攻入羽山的那一日,仙庭的仙族们正在进行一年一度的仙桃会,桃家种的仙桃汇集了仙庭的精纯灵力,吃一口便能延寿百年。
在阵阵仙乐和浮动的灵酒灵果香气之间,有仙将慌乱地往仙庭之中跑。
“战神回来了!”
有人先说了这句,众仙还在笑,有人招呼着说赶紧请战神来入席,同在殿上的凤翎洛拉着白清欢,悄悄地将邻桌的一颗大仙桃也捞到了怀里。
他精致漂亮的眉眼高高扬着,意气风发地指着小兜里和龙蛋挤在一起的三颗仙桃。
“两颗给我阿爹阿娘送去,另一颗替我兄弟送给应叔叔!”
然而下一刻,无数妖将便带着那些尚未化成人形的妖兽,杀入了仙庭。
自仙庭入口至各大仙宫的漫长云端,纯白的灵雾被腥臭的血气染成了刺眼的红。
几乎是转瞬间,断肢残骸便被兴奋怪叫着的妖部之人丢了进来,妖部一直不服仙庭的管束,更不服仙族一直占据了羽山大部分资源,他们被赶到了贫瘠苦寒的边缘,如今或是用爪牙或是用武器,如砍瓜切菜,竟然将这些懒于修行的仙族人当成食物就地撕咬吞噬起来。
看到这一幕,凤翎洛脸色惨白,抱着怀中的仙桃和龙蛋呼吸不稳。
“怎么回事!妖部怎么乱成这样了!我阿爹阿娘不是守在仙庭入口吗,他们怎么进来的!”他浑身都在颤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还有……还有应叔叔不是在妖部平乱吗?怎么会,怎么会……”
偌大的仙宫中,入目几乎全是血腥的场面,仅有他们这些小仙所坐的不起眼角落未被鲜血浸染。
密密麻麻的妖兽,如漫天蝗虫涌入仙庭。
在妖兽群后方,有个断臂的仙将嘶声怒吼——
“应星移私开天门,杀羽仙,引万千妖部入仙庭!”
“战神已堕魔!”
“哐当——”
在那漫天的痛苦哀嚎声中,在那字字泣血的控诉声中,三颗仙桃扑通落地,滚在淋漓鲜血间,染了个遍。
血雾蔓延,妖兽们铺天盖地地涌来,原本还歌舞升平的仙宫于此刻变成屠宰场。
这些仙族们都不是主司战斗的,如今在凶悍的妖将和无数妖兽的攻势下竟然溃不成军,目之所及尽是血腥场面,耳畔所闻是仙庭从未有过的凄厉哀嚎声。
看着这一幕,按仙族年龄算来完全还只是个幼童的凤翎洛站在桌后,眼中的光像是被骤然抽走,只剩了木然,整个人也僵硬得如石像。
这时,一只妖兽似乎注意到了他,缓缓朝这边靠近。
此时殿上的众仙早作鸟兽状四散而逃,上仙们第一反应也是带走自家的人,而凤家的人怕是早在外面和仙将们对上了,此时竟无人看顾凤翎洛这个小仙。
白清欢正想抓住凤翎洛的胳膊将其带离,下一刻,却发现自己的手抓了个空。
有只不知何时被抛来的仙桃穿过她的身体,砸落在凤翎洛的脚边。
凤翎洛的眼睫毛颤动了一下,他的身体比他的意识先一步作出反应,在妖兽扑过来的前一瞬间化作一道虚影,消失在原地。
那是隐族的隐匿仙术。
白清欢不知道在原本的时间线中,凤翎洛是如何从这一场浩劫中逃过去的。
她只知道,凤翎洛无愧于他心心念念的目标,饶是最不擅长的这一门仙术,如今竟然也顺利地施展了出来。
他躲过了那些凶狠的妖兽,在那片尸山血海中死死抱着怀中的龙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想要呼喊却无法开口,有一行深到刻骨的泪痕始终残存在面颊上。
年幼的凤翎洛带着龙蛋跌跌撞撞,拼命地想要寻找熟悉的面孔。
“你们看到我阿爹阿娘了吗?”
“小白呢?我和小白走散了,你们看到她了吗?”
“……”
每当避开妖兽看到其他仙族的时候,他便如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声音呜咽地祈求他们能回答自己的话。
然而如今仙庭大乱,谁还管他是什么羽仙宫的少主,根本无人搭理他,更不可能回答他的问题。
白清欢始终跟在他身后。
妖兽也好,其他仙族也罢,甚至是从最开始遇到的凤翎洛,在此刻都像是感应不到她的存在了。
她只能跟随着凤翎洛逃命躲藏的路径往前,从几乎沦为炼狱的仙庭中穿行,昔日华美的仙宫处处都是妖兽的身影,仙树被生生拔出,枝叶零碎,被身材高大的妖将们拎在手中当拖曳,又狠狠砸向其他仙族。
他们畅快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凭什么你们占据了羽山最好的地方!”
“凭什么同为兽形,祖上都是四脚爬行的畜生,就因为你们祖宗先一步登上了羽山,你们就该叫仙,我们就得叫妖兽!”
“凭什么你们想做的事就是善,我们想做的事就叫恶!”
“凭什么规矩是你们定的,要遵守的却只有我们!”
“……”
在那些嘶吼声之中,凤翎洛被人群裹挟着一路逃亡,最后竟然踉踉跄跄逃到了神女宫。
不知是被应星移约束了,还是那些妖部也对神女有所忌惮,此地竟然成了整个仙庭唯一未被波及的安宁之地。
凤翎洛从那个狗洞里艰难钻进去,脚步绵软地往他和白清欢的老地方狂奔去。
“小白……小白那么聪明,比我还聪明,我都知道躲到神女宫,她肯定也知道。”
“她定是先一步……先一步躲起来了。”
“我到时候要狠狠骂她一顿,不讲义气丢下我们……”
“她……她答应了我阿娘要照看我的……”
“我要和她一起去找阿爹阿娘……”
他抱着龙蛋,口中的每说一个字就剧烈地喘息一下,字字支离破碎难成句,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祈求怀中的蛋给自己一句肯定的答案。
每说一句猜测,几乎要彻底无光的双眼,就亮起一丝微光。
然而当他终于抵达两人的老地方时,却没能看见想等的那道背影。
他抱着那颗龙蛋直挺挺地跪倒在地,总是挺直的背脊一点点佝偻下来,小小的身子几乎缩成了一小团。
那么骄傲的凤家少主,此时双眼通红,大颗大颗的眼泪不要命地砸落下来。
他哭得撕心裂肺,手握成拳拼命捶打着冰冷的地面,力道大到骨节碎裂,声声泣血。
“怎……怎么办啊……你告诉我怎么办啊!”
“为什么会……会这样啊!”
仙庭这一场惨烈的战斗持续了足足有三日,仙族不知死了多少人。
妖部之人没有道德廉耻约束,只知道杀了的人就能吃,往往转角一个照面,就能看到一个妖将啃食小仙的画面,仙族之中未孵出的蛋也好,学宫中的小仙也罢,来不及逃的,竟都成了妖兽们的食物。
在仙庭勉强恢复秩序后,凤翎洛从神女宫中钻出。
他走出来,没有再拉着仙族就追问自己父母和白清欢的下落,而是小心翼翼地施展着隐匿仙术,避开时不时窜出的妖兽,在满地残破的尸山里翻找着。
可是哪有完整的尸首?
终于,当他看到那边有一只妖兽正在贪婪地啃噬着一个小仙娥的尸体时,忽然发出绝望的凄厉哀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化成一只小小的火风,狠狠地从后方撞翻了那只妖兽。
凤族的力量比不过龙族,可那也是整个仙族最可怕的古族之一。
他在那个残破的偏僻仙宫中,用自己的尖喙和爪牙撕扯着那只妖兽,自己的翎羽上染满了血,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化成人形后,他满脸满手都是红色,和那身华丽的鲜红色羽衣几乎融在了一起。
他僵硬地从妖兽被撕碎的口中一点点扯出那半截尸体。
可是仙庭的小仙娥们穿得都是一个样,他分不清,分不清这半截尸体到底是不是他二十年前捡到的那个小仙娥的。
凤翎洛木然挖了个坑,将那半截尸体埋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
在妖兽的身旁,他失控之下将自己素日小心护着不离身的小兜甩了出去,在一片血迹中,那颗龙蛋静静躺着,像极了三日前惨剧序幕时滚落的仙桃。
片刻之后,凤翎洛重新捡起了那颗龙蛋。
他面无表情,却还是一点点擦拭掉蛋上的血污。
而后,将它护在了怀中。
少年极其低微的呢喃声响起。
“你不要和他一样……”
“不,你和他本就不一样……”
“求你……”
白清欢心情复杂。
她怎么也没料想到,在这场纷乱之中保下应临崖的,竟然是凤翎洛。
日后的他心情又该如何呢?
父母和族人死在了最尊敬的人手中,好友消失在这场混乱中,兴许成了某只妖兽的食物,而他唯一护住的,竟然是仇人的血亲。
曾在初见时就说要成为战神接班人的他,
张口闭口定是应叔叔的他,
拼了命护住了应家最后一颗纯血龙蛋的他,
在最意气风发的年岁却失去一切的他。
未来的三千年间,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呢?他是以何种心情面对后世的应临崖,在听闻应临崖还是走上了应星移老路后,又是怎样的绝望和失望呢?
他会后悔,自己当日护住了那颗龙蛋吗?
段清光和应星移也足足在仙庭中死战了三日。
那已经不是寻常仙将和妖将们介入的战斗了,天边的云霞被幽暗的血光和冷冽的霜白浸透,两道强悍到毁天灭地的气息几乎将羽山撕成两半。
白清欢却发现,自己仿佛化作了一道虚无的意识,她心念一动,竟然瞬间到达了战场的中心。
此刻,应星移和段清光一人持刀,一人持剑,漆黑战甲与青色衫衣上尽是累累伤痕与血污。
两人死死盯着对方,分明从未有过仇怨的两人,却不得不拼得你死我活。
“段清光,这就是你的选择吗?”应星移额前的碎发滑落,半掩住他赤红的双眸,“你当初说要成为她的剑,却没能成为护住她的剑!”
“那你呢?战神不也没为仙庭而战吗?”
“仙庭根本没有必要存在了,一群庸碌自傲的蠢货,却空空耗费着她赐予的气运。”他身上的甲胄随着呼吸剧烈起伏,浓艳到妖冶的面上,是越发冷厉无情的笑:“在妖部的这些年我看见了许多东西,在那里只以强者为尊,废物没有活下去的资格,这才是这世界该有的本貌。”
“她太仁慈了,给了太多废物活下去的机会。只要他们死掉,那些气运通通返还给天道,她就能回来。”
“事到如今,你依然在用她做野心的遮羞布。”
应星移闭了闭眼,沉声道:“我没有错,我只是想要给苍生更公正的命运,也只是想要换她回来。”
段清光没有和他争辩一句,只是扬剑斩了过去。
白清欢目睹着这一切。
爱是什么呢?
爱是独占,是不择手段,是不甘放弃,是哪怕将其摔碎也要混着血拥入怀。
可是另一种爱,却是陪伴,是成全,是尊重,是将碎片拼凑完整放回高台。
这场死战终究还是没死人,以剑仙和战神的双双重创收场。
应星移这次动手太快太狠,谁也没料想到仙庭最尊崇的战神竟然选择了反叛,守护入口的羽仙被他直接斩杀后,他更是直接开启了入口,摧毁了守护仙阵。
若非段清光来得够快,实力也强悍到不弱于应星移,仙庭怕是在三日内就该化作尘埃了。
可即便有剑仙出手,仙庭的其他仙将也反应过来,但是第一场突袭带来的毁灭性打击,还是太沉重了。
妖部暂时被击退,但是后续的战乱持续了整整百年。
战乱不止波及仙庭,还席卷了修真界乃至凡界,妖兽们四处肆虐,他们被强大的修士杀,也吞噬弱小的修士和凡人,这世间果真如应星移所言,成了个弱肉强食的“公平”世道。
昔日的“战神”,终于在苍生口中,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灭世邪魔”。
白清欢这百年间游走于世间的每个角落,她甚至生出了自己仿佛是天道一部分的错觉,以旁观者的视角清晰地目睹着每个角落发生的所有事件。
遭受最大打击的自然是仙庭,仙族死伤惨重,应星移果真按照自己当初承诺的做到了公平,在下令屠杀仙庭时,甚至没说要放应家一马。
只不过妖将们毕竟不是只知道打杀的妖兽,实力上来了,脑子也跟着变得懂事,皆自觉地绕开了应家动手。
同时,白清欢也看到了一些旁人全然看不到的内幕。
例如在长久的妖部与仙庭的混乱之中,应家竟然远非后世记载的那般明事理和灭世邪魔断了联络。
应家明面上与其他仙族同仇敌忾,甚至无数族人赴死以证清白,只求保全应家。
应家的家主是应星移的父亲,同时也是应临崖的祖父。
那位在凤翎洛口中最是慈和好说话的老人,处处磕头求情,保下了应家最后的那颗龙蛋。
但是在次日,便直接将逐星带入了应家人才知晓的密道,将其引到了这最后一粒纯血应龙蛋中。
“星移乃我最怜惜的亲儿,他如今做的事是对是错我无法评说,但是应家衰落已是注定,唯有我儿大事能成,应家才能更上一层楼!”应家家主一字一句,逐渐下定了决心。
他指着那最后一粒龙蛋道:“让他分出一道神魂藏匿于此龙蛋中,便是大事未成,他和应家也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白清欢也没想到,自己竟会看到当年仙庭中的阴私。
彼时应家人在仙庭其他仙族眼中,明面上是卑微赎罪的罪族,但实则上,应家家主却私下联络了诸多古仙族,向他们许下了承诺——
“若是战神事成,届时自当以古仙族为尊,以修士与妖部为仆,以凡人为奴,资源本就该重新分配,如此才算真正的秩序井然。”
“战神与我们同为古仙族,难道会做有损我们古仙族的事情吗?”
“而且如今神女下落不明,仙庭与修真界逐渐式微,眼下站到战神那边和落败后跪在战神面前,意义怎会相同?”
白清欢目睹着应家家主的游说,可算是明白仙庭这尊庞然大物,是如何在百年间快速倾颓下去了。
应星移和妖部的外部攻势尚不能击溃仙庭,真正的痛点,竟是来自仙庭之中的内鬼。
在某种意义上算来,应星移当初说仙庭没救了还真没说错。
终究,百年前昌盛繁华的仙庭如一场黄粱梦,在百年后哗然惊醒。
在最后的决战那日,白清欢站在仙庭寥寥无几的仙族人身后,入目之内,是比仙桃盛宴那一夜还要凄惨的场面。
在她身旁,是个子拔高了许多的凤翎洛。
他手中挥动着一把赤红的翎羽扇,每一次扇动便燃起铺天盖地的火焰。
在火光之中,少年身姿挺拔,当日说话时眉飞色舞,眼眸放光的的半大小子,如今也是长大了。
他原本稚嫩的眉眼变得越发精致漂亮,已经褪去了稚气,变得惊艳却冷冽,带着生人勿进的冷漠姿态。
更让白清欢惊讶的是,昔日在学宫中只擅长术法,不擅长身法的凤翎洛,如今竟拥有了非常灵活精妙的身法,在妖兽群中应负得游刃有余。
确认这小子无事,她的视线也忍不住被云端最高处的激战画面吸引。
耸立在羽山之巅云海之中的仙庭摇摇欲坠,乌云翻滚如浪,随时要将仙庭吞没。
应星移与段清光遥遥相对。
和百年前的那次较量比起来,这一次两人都只剩下一口残存的气息。
尤其是段清光手边,那柄由剑仙令化作的霜白长剑,竟已经折断,只剩下半截还握在他的手中。
对面的黑色战甲已经被劈成了碎片,在那边,同样是一把已经折断的战刀。
“段清光,你真觉得这样的仙庭还值得你拼命吗?”
应星移苍白的手在唇边擦拭着涌出的血渍,半跪在地上看着云下的仙庭。
在翻腾的阴云与血光之中,有同族与妖兽死战之时,竟然有不少仙族躲藏在最后方,将负伤的同族丢给凶狠的妖兽吸引注意。
“咳……”
应星移高大的影子笑得在抖,
“她果真是冷心无情,我以为仙庭乱到这样的地步,她就会出来,可即便是这样,她竟然还是没有出来。”
他浑身都是血,短短的一句话便牵动了伤口,痉挛似的剧烈抖动起来。
“她倒是出来杀了我啊!”
不知道是后悔还是憎恨,应星移双目赤红,很快,有两行血泪从眼眶之中涌出来,滴落在他的战甲上。
对面的段清光的发冠同样破碎,墨色的发披散在肩头,他的脖颈上有被刀砍出的伤口,喉咙里传出的声音低微到难以觉察。
“无需她出来,我会替她杀了你。”
他抬着头注视着应星移,被血浸湿的额发湿漉漉的垂在面颊上,表情肃杀而冷漠。
“杀我?”
“段清光,你的剑已经断了,你用什么杀我?”
后者已经丢掉了那柄折断的战刀,站起身来,一步步朝段清光走过来。
在他的头顶,一只背生双翼的红鳞应龙虚影逐渐浮现。
每走一步,他的身形便虚幻一分,而头顶盘旋的巨大应龙影子却变得凝实起来。
下一刻,云端赫然出现一只庞大无比的应龙,其身躯庞大到将整个仙庭笼罩了大半,如徒然悬在羽山之中的另一道大山,毫不留情地朝着段清光狠狠镇压下去。
段清光在狂风阴云中仰着头,风将他的发与衣衫掀起,仿佛随时要羽化离去。
被血侵染的苍白面庞上,竟然露出一丝很淡的笑容,他望着天幕,无声地似乎说了什么。
在他身上,有一道光点缓缓消失在天地间。
下一刻瞬间,他手中的半柄长剑贯穿了自己的胸口,喷涌出的鲜血将剑仙令浇透。
耀眼的剑光如黑夜中被骤然点亮的烈日。
一道青白色的剑光凝出,迎向了应星移所化的可怕应龙。
在激烈的碰撞之中,那道剑光自应龙七寸处刺穿,带着无法阻挡的恐怖气息,生生将应龙斩落于云端,带着它的躯体击穿羽山,冲垮妖部的包围,最后消失于那片辽阔无际,深不见底的莽荒汪洋之下。
甚至连应星移的灵魂,也在这可怕的一剑之下被生生斩碎。
羽山在这场大战中轰然碎裂,不断往下坍塌。
与此同时,暗淡无光的天幕,忽地飘起了一场如天哭的鹅毛大雪。
寒凛的气息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眼前的一切都被苍白覆盖,妖兽也好仙族也罢,都像雪花一样零落在天地间。
白清欢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她终究见证了万年间最惨烈的一幕。
盛德仙剑段清光,以身化剑,镇压邪魔。
她也终于知晓了,盛德仙君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剑仙段清光,愿将生生世世之气运还于天道,换天道一世自由。”
他的这一生,就此结束了。
白清欢的脑海中忽然只剩下了一片空白,恍惚间,她仿佛变成了编织成天道的无数根丝线中的一缕。
眼前的画面变得快而模糊。
她看到失去了应星移统帅的妖部溃逃入寒渊,消失在那场漫天无休止的暴雪之中。
看到段清光养大的那只唤做小黑的仙兽同他一起坠亡入寒渊。
也看到仙族们只剩下小半块碎片的羽山之上建起新的仙宫,司幽女仙毅然决定带领族人去寻找应星移灵魂被击碎时,落入修真界的一道碎片。
还看到无数修士和混乱的妖兽们死战。
羽山之下,有个僧人跪在看不到尽头的尸山之前,垂泪立下了度尽苍生的宏愿。
修真界中,有个小药童躲在神女像之后,逃过了妖兽的追击。
她还看到……段清光的世世代代。
风希神女曾言:“天道气运每人只一分。”
而没有了天道气运的段清光,在三千年后的无数次转世中,哪里还有剑仙转世的样子,堪称扫把星转世,俨然泯然于众人,变成众生之中最平平无奇的那个。
可饶是这样,那道清清冷冷的身影却像是还记得是自己主动选了这样的路,竟然从未抱怨过一句天道不公。
他只是时常望着天空如若沉思。
有一世,他从无人的荒山中翻出了早就被世人遗忘的一尊小小神女像,它早就被时光和风霜磨平了棱角,只隐约看得出人形,倒更像是一块废石。
他却愣怔在原地,像是一瞬间被某种事物击中,许久之后,才小心翼翼跪在地上,将那尊看不清面貌的神女像从沙砾土石中挖出来。
然后,他小心翼翼将泥泞擦拭干净,将其放在自己身侧。
四野暮合,夕光焚天,荒山枯叶中,他和她终于又一次并肩。
三千年何其漫长,漫长到盛德仙剑的大名都被遗忘,漫长到风希神女也变成了遥远的传说,曾经无处不在的神女像逐渐坍塌破碎,变成一抔尘土。
三千年又何其短暂。
短暂到他甚至没有一世能够顺利长大。
属于他的那道气运自他体内抽离,化作天地间一道微弱的光点游荡着,伴随着他的黯淡,反倒逐渐明亮起来。
直到三千年后,落在了东灵洲之上。
在那年的春末夏初,东灵城中的合欢花枝梢上萌出了浅浅的粉色,有人轻声笑着说。
“人间有味是清欢,只盼她年年岁岁享清欢。”
她生在自由而热烈的东灵城中,长在肆意不拘的合欢宗;
她从年岁极小起,便拥有好到发指的记性,若谁占了她的便宜,她定要想办法百倍讨回来;她厌烦的人,定不会给对方半句好话;想要害她的师兄,她便一刀杀了他。
她从小也不吝啬表露自己的喜欢,喜欢的师姐,她便明晃晃偏心护着;有人帮了她,她便热烈地偿还回去;她心动便选择在一起,喜欢谁便对谁好,明目张胆地偏爱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