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承光寺的预言中,第九世的那个我,本该在很早的时候就身亡的,也因此积攒不了功德,所以不可能留下舍利子,所以自然不该是第九世的。”
“但是后来他在寺中坐化身亡后,不知道为何,却留下了一颗舍利。”
“他是何时身亡的?”
小和尚想了想,“算起来,该是三百二十年前。”
三百二十年前,正是江思量与白清欢走过的第十年。
那年她去了一趟医仙谷,为的是取回拜托丹圣子炼的增寿丹,江思量没有灵根,当不成修士,只能当个寿元不长的凡人。
她再回到约定的地点时,江思量却不见了,她所有道友知道她在找一个凡人,都委婉劝说兴许已经死了。
原来那时候,他是真的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似乎至死都不愿皈依剃度,但是最后却如命数所言,安静坐化在了承光寺中。”
“他留下的舍利呢?”
空昙拿出自己的昙花舍利禅杖,他轻轻地摇晃了一下这把华丽的禅杖,绮丽的金光在血光之中显得那么神圣。
“咚咚。”
细微的碰撞声从禅杖顶端的空心昙花中传出。
他说:“在这里面。禅杖里面其实一共放了九粒舍利,若我死的那天也能留下舍利,到时候也会放进里面去。”
空昙说完后才想起,这好像算是承光寺的秘密了,他连忙有些着急地找补,小声道:“我与段仙君同经历了生死,你和白长老又救我多次,生死之交加救命之恩,我这才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若是我死了以后没有舍利,那说明我这一世修行不够……怪不好意思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白清欢问:“禅杖中的舍利,你能拿出来给我看看吗?”
空昙被这个问题下了一大跳,他猛地转身看向白清欢,连连摇头:“这个真不行,段仙君,师父们知道了会把我关在寺里再也不放出来了!”
“什么不行?”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白清欢转过头,就看到段惊尘带着浓重的血气从另一堵墙破开的新洞之中,低头迈步出来。
她的注意力也被那个不知何时挖出的大洞吸引,愣了一下,“你是真喜欢打洞啊。”
他抬起头,对上白清欢的视线后,鬼使神差地解释了一句。
“不是喜欢,我只是怕回来晚了。”
“都解决了?”白清欢估算了一下时间,更震惊了,“你才去了不到一盏茶时间。”
“嗯,所有妖尸都杀完了。”段惊尘说完这句话之后,又补上一句,“外面一共有八十二具妖尸,我不曾惊动那些凡人,都是一击毙命。”
顿了顿,再微微扬了扬下巴,又补上一句,“也没让刀疤出手。”
白清欢看着他的小动作,还有些茫然的神思瞬间被唤回现实。
原本有些低沉的心情,也一下子被段惊尘这小狗似的眼神弄得轻快起来。
她点点头,很配合地夸了一句:“不愧是你,实乃剑道第一人,我段某人自愧不如。”
“段仙君的夸人水平,我白某人亦是望尘莫及。”
两人熟练地彼此阴阳两句之后,便说起了正事。
“其他殿中的那些凡人怎么样了?”白清欢轻声问。
说到这里,段惊尘的表情明显复杂起来。
“大部分人应该都被杀害了,活着的只剩下了这两日才被送到此地的那些人。”
“没有了蛇妖的神魂操纵,我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清醒过来,也看到了那些所谓的‘药’到底是什么东西。”
段惊尘面无表情说起了其他几座宫殿中发生的事情。
“我刚过去的时候,有人已经幡然醒悟,但是仍有许多人不愿相信眼中所见之事实,仍然死死咬定仙人是真,说我们才是来误了他们求仙之路的妖魔。”
空昙听得不敢置信:“这是为何!难道亲眼所见也不能让他们明白这是一场骗局吗?”
“他们当然知道。”段惊尘低垂着眼眸,原本笔直挺立的影子竟然也有些弯了下去,“但他们更知道,如果承认仙人是假,那他们就一丝活着希望也没有了。”
背井离乡求仙,甚至家中的青壮力已有不少先一步入了“仙门”,甚至可能成了自己切碎的“药”。
在彻底的绝望中,他们能做的,唯有近乎偏执地相信仙人是真,自己没有受骗了。
空昙跪在地上,张嘴欲言又止。
“你还太小,在人间行走也不够多,自然不懂人心。”白清欢眼底有淡淡的阴翳,她低声道,“重伤的蛇妖力量微弱,原本并不足以毁掉司幽国,但是她太懂人心了。”
她做的,不过是给绝望中的司幽王递了一根看似救命的稻草。
然后,这根稻草在一个月内,就这样压垮了整个司幽国。
空昙又想起一件事,紧张问:“那其他几座殿中,岂不是已经开始暴乱了?”
段惊尘面无表情摇头:“那倒没有,我回来的时候顺手把他们全部打晕了,现在刀疤守着那边,暂时无事。”
好一个顺手。
不过眼下这混乱的局面,段惊尘这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倒也是最好的选择了。
白清欢:“好,恢复一下灵力,我们可以开始度化此处的亡魂了。”
段惊尘却微微皱眉,环顾周遭:“此地位于南荒,灵力匮乏,恐怕要多消耗些时日了。”
她却神色镇定自若:“说到这个,其实我倒是有特殊的解决办法。”
“什么?”
段惊尘和空昙都面带好奇看了过来,在两人的注视之下,白清欢取出真仙君那个略显寒酸的芥子囊。
然后——
“哗啦啦啦!”
在满地宫的血光之中,晶莹剔透的灵石散发出的五行属性的炫目五彩光泽,不要钱似的被倾洒出来,很快就堆积成了小山一样的大小。
这堆灵石从芥子囊中抖出来后,周遭的灵力受其影响,竟然瞬间变得浓郁起来!
看到这一幕,段惊尘的眼睛逐渐睁大,呼吸也缓缓停滞。
“咦段仙君你突然把灵石倒出来作什么……”
空昙被惊得往后退了两步,站稳后才发现这堆灵石不对劲。
“欸!”没头发但是见识长的小和尚缓缓眨眼,蹲下来拣了一块灵石看,惊讶道:“竟然全是极品灵石!”
修真界之中,正如修士都要被分为普通弟子和亲传弟子,灵石自然也不例外。
各大灵城之中通用的灵石,都是普通灵石,每种灵石之中都蕴含着不同的五行属性。
但是在普通灵石之上,却还有一种更稀有的极品灵石。
这种极品灵石每一块都蕴含着五种属性的灵力,且其中的灵力也更加精纯浓郁,一块极品灵石,便能换一万块普通灵石!
但这种灵石也极其稀少,便是白清欢自己,手上也不过留了十多块极品灵石。
心直口快的小和尚惊叹:“这里怕是有好几百块极品灵石吧?”
白清欢轻咳一声:“咳咳,不多不少,刚好一千块。”
这个数字一出,她明显感觉,身边那位段仙君的视线死死黏在自己身上了。
她摸了摸鼻子回头,就和段惊尘的视线对上,刚才还杀气凛然的仙君如今眼底全是茫然和怀疑。
白清欢往他身边走,伏在他耳边低声坦诚:“那个……你不用怀疑了,这个确实是你地洞里藏的。”
一抬头,哦豁。
段仙君眼中的光怎么又要没了!
她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那什么,当时我不是说把一百张聚魂幡给你用吗,那会儿咱们也不熟啊,我不知道你真打算还我灵石,我就自己动手了。”
至于到底是怎么找到的,段惊尘不用多问,就知道是缺德仙君的好走狗干的事。
担忧心爱的走狗被迁怒,白清欢又信誓旦旦替它作证:“你别误会刀疤啊,是我威胁它的,我说如果它不带我去,我就用你的身体XX。”
最后那个很可怕的词一出来——
段仙君眼中不止无光了,连活着的欲望也一并消失了。
他沉默闭上了眼,转身背对着白清欢不言不语了。
白清欢:“……”
真完犊子了,这回是真不知道怎么哄了。
她看了一眼还在数灵石是不是真的刚好一千块的空昙,又往段惊尘那边靠了两步。
先拉了拉仙君的衣袖,然后低声同他讲道理:“我们那时并不相熟,而且你我宗门互相敌视,所以那时的做法并不是怀疑你人品,只不过是寻常人都有的谨慎罢了,你说对不对?”
段惊尘抿着唇,似乎真的代入自己思忖了片刻,而后轻微的,点了一下头。
白清欢精神一振,温声细语继续道:“但是我们现在相熟了,下次在遇到这样的事,自然就不一样了。”
他缓缓地眨了一下眼,掀起眼皮,终于,又似乎有了一丝亮光在漆黑的瞳仁之中流转。
“怎么不一样了?”
白清欢没忍住,张嘴又是狗叫:“哈哈哈哈我下次进了你的地洞,肯定就不是搬一千块灵石,而是全部搬光了!”
段惊尘:“……”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白清欢笑着又拨了拨段惊尘的马尾,换上正经的语气:“你是个好剑修,以后不用到处打洞挖灵石了,缺什么同我讲,我给你。”
段惊尘听到这话,第一时间没有喜悦,反倒是突然愣了一下。
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更加古怪,连呼吸都急促了许多。
段惊尘猛地转过身去,抽出天倾剑,低声说了句“我给你们护法”,然后匆匆往边上走去。
白清欢不明所以,摸了摸下巴,也想不清楚这位年轻仙君到底是怎么了。
她摇摇头,招呼空昙。
“别数了小和尚,起来开工了。”
“段仙君,没想到你的身家竟然如此丰厚。世人流言果真不可信,先前我在修界大会之上还听其他人说你穷困潦倒,所以想要攀白长老的富贵高枝,图谋她灵石,年纪轻轻就想吃软饭……”
空昙不夸则已,他夸奖人起来也是很真诚,堪称必杀。
不远处的段惊尘:“……”
白清欢:“……好了小和尚,闭嘴,念你的经。”
想要将整个生灵祭坛中近十万冤魂的怨气给汲取出来,这无疑是个麻烦事。
换做以前的白清欢或许尚能一试,但如今怕是不行。
白清欢想起在花溪村时的经历了。
红绳都快缠绕在了手指上,她又将其解开,思忖片刻后,她看向背对着自己的段惊尘。
“段……咳,白长老。”
她低声喊着他,那边的人正施展着清洁术法,一丝不苟地将身上每一处污秽清除,闻声立刻将头往后一仰。
半松的乌发彻底散开,他幽黑的眼睛望过来。
她冲他招招手:“你过来。”
段惊尘真的就过来了,清清冷冷的站在她跟前,“什么事?”
白清欢招呼着他坐在自己对面,低声说:“我要借你……不是,我要拿回我身体用一用。”
她手上还拿着千机缕,他看着这件法宝,便想起那日在花溪村的时候,她不管不顾扑上来咬自己手腕的场景。
鬼使神差地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伤口早被处理过了,又是修士,这种寻常伤自然不会留疤。
只是当时那灼烈的痛感和微妙的触感,依然清晰。
他将天倾剑递出,眼中全是淡然。
“需要多少血,你自己取。”
白清欢猛然抬头,惊讶看着他,“你以为我又要放血?”
这里的冤魂憎恨怕是需要数日才能全部编织入千机缕,连放这么久的血,便是修士也该成干尸了。
她看着不明所以的段惊尘,叹了口气,轻声让他将手伸出来。
坐在对面的仙君依言照做了。
他方才已经用清洁术将手恢复成白皙干净的样子了,细细看来,才发现这双手修长漂亮,却一点也不柔弱纤细,指腹上也留有许多长年累月修行留下的痕迹。
他正微微出神,却发现手指上被缠绕了一根红绳。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另一只微凉的手已经不轻不重地将他的手指一一掰开,然后,将千机缕一点一点,缠绕在他的十指之间。
红与白纠缠在一起,然后再一起被她握住。
白清欢低着头将千机缕缠在了段惊尘的十指之间。
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变得那么僵硬笨拙,连动也不敢动一下。
“你……”他开口,声音涩哑到模糊不清。
“别紧张呀。”她低着头,将最后一截千机缕绑在他的小指上,很温和地安慰他:“你什么都不用管,接下来跟着我动就好。”
似乎是觉得面对面的姿势不自在,她起身走到他的身后,跪坐下来。
段惊尘身材修长,手也生得很长,她张开双臂从后方抱过去后,轻而易举就能握住那双僵硬冰冷的手。
真是奇怪啊,白清欢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原来自己的手是这样凉的吗?
不止凉,还很硬,她想要手把手带领着段惊尘编织千机缕,却发现后者像是不会弯曲,每根手指都直愣愣硬挺挺地伸着。
她需要细细地纠正每只手的位置和动作,才能让千机缕动起来。
段惊尘的身体紧绷到了极致,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偏偏在此时,五官却又变得过于敏锐。
他能够感受到紧贴着自己的那具身体传递来的滚烫热度,
还有陌生又熟悉的,不该出现在自己身上的阵阵清冷香气,
甚至连对方呼吸时的那一丝热气,也萦绕在他的耳后。
交缠的十指被红绳牵引着,紧紧贴合在一起,而后面那人垂下来的发也是如此。
后方白清欢微凉的发从他面颊上滑落,在脖颈上晃晃悠悠,和他的头发纠缠在一起,最后从领口滑落在锁骨上。
明明都是他的。
手也好,发也好,身体也好,每一丝每一寸都该是他自己的,可是如今却变得那么陌生,好像变成了另一个女修的模样。
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明显。
“我……”段惊尘试图开口,然而脑中却昏沉又混沌,一切都如梦似幻,以至于他好像忘记该怎么说话。
“嘘。”白清欢全神贯注,一边引领着段惊尘编织千机缕,一边用灵魂力量去操纵着它汲取那些沉重庞大的力量。
她有些不堪重负,身体逐渐往前倾,半压半倚在他后背上。
“让我靠一下,就一会儿。”
她把下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挪了挪,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红绳在两双手之间先是混乱滞涩,而后逐渐顺畅地编织起来。
地宫之中,一缕不同于血池红光的通透红光正在两人头顶上方逐渐凝结,幻化为实质。
那些在化作怨灵边缘的亡魂周遭的黑雾,一点点被千机缕汲取编织入那些光芒之中。
“叮铃。”
“啊段仙君白长老,你们——”空昙正要欣喜说地宫中的怨气在减少时,一回头,就看到那边的场景。
两人紧紧相依,十指交缠,重叠的影子被身后的悬灯映得很长,看起来如若一人。
他懵了一下,忽然想起,段仙君方才曾经说过,说是借了白长老一件法宝来净化此地冤魂。
想来,此时他们就是在操纵法宝吧?
空昙知道,修真界的修士们视本命法宝为命脉,越是强大的修士,越是将自己的法宝护得紧,正如他不敢轻易将手中的这柄昙花舍利禅杖给段仙君用,其他修士也几乎不会将本命法宝借给旁人。
可是印象中,很早开始,段仙君的那把天倾剑好像就借给白长老用了。
在古木村的那两天,空昙曾问过这个问题,当时段仙君笑着说,因为白长老想学剑,所以他便借了。
空昙轻轻晃动着手中的渡魂铃,叮铃叮铃,铃声清脆空灵。
万宝阁那位少主说得真对。
段仙君是极好的人,白长老也是极好的人。他们不似世人口中那般一个高傲无情,一个邪魅妖冶。相反,段仙君平日里对他很和气,说话风趣,白长老也极其端庄稳重,还很能打。
他们还都愿意陪他苦修,也都和他一样会为这些悲苦的众生难过,他虽然不聪明,却辨得出人心真假。
他这些日子只是站在边上看着那两人,心中就莫名安定又快活,那种快活是他在苦修的过去中从未体验过的,就像是孤零零在夜路中走了很久的人,一回头忽然发现还有两人和自己同行,他们甚至还提了灯笼。
段仙君和白长老天生一对,般配极了。
空昙这样如是想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口却有一股无法压抑的刺痛在蔓延。
那股刺痛并着酸涩,几乎席卷了他的全身,眼眶也好鼻子也好,都被那股沉重得让他无法喘息的酸涩感压迫着,无法呼吸。
原本诵念了千万次,时连做梦也能熟背的经文,如今突然变得磕磕巴巴。
怎么回事呢?
小和尚不明白,也没有寺里的老师父可以为他解惑。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那边的两道影子,忘了眨眼,也忘了诵经。
过了许久,千机缕变得熠熠生辉,疲惫的白清欢将其收回手中,毫不讲究地往后就是一倒。
“呼,累死我了。”
她握着似乎变得粗了一些的千机缕,感受着上面散发出的强大力量,眼中的疲颓之色也逐渐褪去,变成了喜悦。
“真不错呀,你又变强了。”她低声喃喃着,轻轻抚摸这根红绳。
本命法宝似乎也感应到了她的抚摸,泛出一道微光涟漪。
仙器也是要分等级和资格的。
千机缕先前不过是刚刚触及仙器这个等级,在仙器之中并不算强大。
不过它就强在,它是由无形之物编织而成的,不会受限于锻造时的材料限制无法晋升,只要白清欢用它汲取的情感力量越多越强大,那么它也可以跟着不断提升。
将千机缕戴回腕上后,白清欢翻身而起,碰了碰段惊尘的后背。
“嗯?你怎么还呆坐在那儿呢,是坐麻了吗?”
段惊尘像是冬眠被豁然惊醒的一只兽类,猛地起身,往后狼狈退了好几步,险些直接跌入血池之中。
“欸小心!”
他在即将跌下去的时候,身形强行扭了一下,又稳稳站定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双眼却紧闭着,并不看白清欢。
“你怎么了?是太累了吗?”
“我……”
一听到熟悉的问话,他就忍不住回想起先前那漫长到似乎过了一辈子的亲密接触,于是身体就开始僵硬,好像又要失去掌控权。
在白清欢震惊的眼神中,段仙君忽然一把抽出天倾剑,背对着她飞快地开始挥着剑来!
人在神志不清的时候,真的会做一些不可思议的发疯之举。
他表情是木然,心里却是绝望的——
绝望而清醒地看着自己开始发疯丢人,却无法阻止。
白清欢也被段仙君这突然的动作给惊了一下。
她摸了摸下巴,走到他面前,好奇询问:“你是刚刚操纵千机缕太难,手累僵了,所以想要赶紧挥剑活动一下?”
段惊尘麻木点头,然后迅速背对着她,死活不愿转身。
“……难怪是剑宗的祖宗呢。”白清欢肃然起敬。
她不好再打扰勤奋的仙君,于是转头看向那边的空昙。
后者也不知道看了她多久,如今神情呆呆愣愣的,鼻头和眼眶都有些微红。
白清欢看向空昙:“你又怎么了?忘记怎么念往生经超度亡魂了?”
空昙张嘴,刚想如实说自己方才不知为什么想哭,还真的忘了经文怎么背,话都到了嘴边,却鬼使神差变了。
“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连语气都变得有些不对劲了,显得有点不正经了!
小和尚飞快捂住自己嘴,又邦邦给了自己溜光的秃头两下,这才缓过劲来。
“可能是修行还不够吧。”空昙低垂着眼角,有些难过地开口:“多谢段仙君关心,我无事的。”
他很快又努力压下不断浮出的难过,仰头看着白清欢。
“段仙君和白长老出手果然不凡,此地的怨气一空,想来后面是不会有怨灵出现了,只是……”说到这里,空昙的声音却又停顿了一下,他这次难过,却是发自心底。
“只是司幽国偌大一国,如今举国上下青壮年几乎尽数被残杀,国中几乎只剩下老弱病残。”他声音在发抖,“亡魂可以被超度,可是死掉的人回不来了。”
白清欢沉默。
哪怕是修士,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她可以将那些强烈的怨气收回,让那些亡魂能够被超度去寻求来生,免去成为怨灵魂飞魄散的结局;却无法复活那些死去的人,也无法将生者的这段惨痛记忆抹去。
空昙转身,面向这一整池的血水。
“段仙君,白长老,这次多亏你二人出手,否则司幽国怕是不复存在,蛇妖也要成功唤醒那个邪魔的灵魂碎片了。”
他深深拜下,再抬起头时,眼中已带了毫不动摇的坚定。
“两位已伴我苦修多时,这一路有两位照拂已是万幸,接下来就是小僧自己的修行了。”
白清欢听懂了他的意思。
“你想留在司幽国?”
空昙轻轻颔首,一字一句道:“我会将大山大海他们一一护送回他们的家乡,然后归来此处,将这里的亡魂全部超度,待完成这一切后,我们有缘自会相见。”
白清欢皱眉:“可是司幽国现在混乱不堪,你一人在此怕是应付不来。”
“不是我一人。”空昙对着白清欢露出感激的笑,他说:“还有司幽国的其他人,他们虽是凡人,但是司幽国之所以能在贫瘠危险的南荒成为一方乐土,靠的不仅是司幽一族的庇护,更多的也是这些凡人自己的业力。”
他又说:“在此地我们并未找到那个蛇妖所说的邪魔灵魂碎片,想来是被她提前送去其他地方了,此事还需两位奔走费心。”
白清欢抿了抿唇,没有劝说什么。
空昙总说他所做的每个选择都是他自己的定数,也是他需要进行的修行,她不想干涉太多。
而且正如空昙所说,在生灵祭坛中并未寻到邪魔灵魂碎片,外面还有的是麻烦等着他们二人。
“好,那你保重。”
空昙双手合十,面上露出很浅的笑容,送别两人。
段惊尘与白清欢对视一眼,刚回头,却又齐齐止步。
素来冷心冷情的仙君这次却先开了口。
“和尚。”他一开口,又是熟悉的高冷淡漠扑面而来,但是下一刻,他走到小和尚面前:“伸手。”
空昙怔愣伸手,只见一道冷厉剑光闪过,猝不及防钻入了他的掌心。
他低下头,就看到自己的手心竟然多出了一道暗色的剑痕。
而对面的段惊尘已经面无表情将手中的天倾剑收回剑鞘中,转过身去了。
他淡然道:“若遇麻烦,此剑气可斩渡劫以下的修士。”
空昙脑子还有点懵然,他下意识开口:“可是……可是小僧不杀生……”
白清欢恨铁不成钢,教训他:“你且记住了,要杀你的都是妖魔鬼怪,不是人,你用这道剑气杀了他们不算杀生,算诛魔。”
小和尚半知半解地点头。
然而下一刻,他眨了眨澄净的眼,抬头看向段惊尘。
“可是白长老,为何你竟能使出青霄剑宗的‘一剑天倾’?那不是剑宗秘不外传,唯有峰主以上的前辈们才能修习的剑法吗?”
好一个见多识广的小秃驴!
“……”
段惊尘被问得沉默了,他往白清欢那边看了一眼,发现后者一副看热闹不打算帮忙找补的模样。
于是,他闭了闭眼,学了某人平日里的厚颜无耻,语气毫无起伏地开口了——
“我白某人天资绝顶,实乃一等一的修剑奇才,便是一剑天倾这样的剑宗绝学,亦是看一眼就能学会,难道有问题吗?”
白清欢没忍住,“噗嗤——哈哈哈哈哈哈白长老真厉害!”
这回换空昙肃然起敬了,“不愧是白长老!”
段惊尘耳朵尖都在发烫,他飞快别过头不去看另外两人的表情。
他也不找出口,简单粗暴,扬剑就往上方开始挖洞。
白清欢正要跟上去,走了两步却又停住了。
“小和尚,”她转过头看了看空昙,难得对他弯了弯眼,露出了笑容。
“万事顺遂,祝你证得大道。”
她衣袖遮掩下的千机缕散发出点点金芒,很快分散到这片弥漫着无穷绝望的土地上,落入地宫中那些凡人身上。
于是,绝望想要自尽的人忽然松开了手,偏执怒喊着还要继续求仙的人忽然安静下来。
空昙仰头看着那些零落的金光。
他眼底茫然,伸手想要去接。
然而那些那些金光在落入他的手中后,便彻底消失不见,甚至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只不过不知为何,他心中的迷茫和彷徨,似乎正被另一种情绪驱散。
他捂着胸口的手缓缓放下。
这里,忽然不痛了。
白清欢沿着段惊尘挖出的那个地洞往上飞去,很快,满目的灰暗被一片大亮的阳光扫尽。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华美却凄冷的宫殿,短短一个月,竟然就寥落得空无一人了。
“原来我们之前是在司幽国的皇宫之下。”
白清欢呼出一口气。
段惊尘早一步等在洞口了,“你最后,是用千机缕做了什么吗?”
她点点头,“嗯,千机缕除了将人的情绪收集编织起来,才能小小的赋予一些别的情绪给旁人。”
她刚刚将“希望”赋予给了那些人,算是给小和尚的一点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