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如看着他眼睛,机械点头:“有劳了。”
李佑城起身,捧着碗,撑起伞,只身走进雨中。
从背后看去,他单薄得像片树叶,孤零零怪可怜的。
清如稳了稳心跳,不大放心,问美静:“阿元是你找的吗?”
美静笑着捋捋头发:“就是从新换的那家商号,叫兴隆堂的那家大商号找的,不过我只说了我们要几名厨子和保镖,要中等偏上的水准,管事便根据咱们的要求安排了,契约上也写明了人数、价钱,我手里还有雇佣者的花名册。”
“都拿过来我看看!”
美静仔细,这些重要东西都随身带,于是很快从包袱里取出,呈给清如。
这些杂事清如一般不费脑子,全部交给美静打理。她很快翻到阿元那一页,简介很简单,是个孤儿,四处做杂役,后被主家低价卖到兴隆堂,为人勤恳,现跟随老厨子学庖厨手艺。
李佑城一向如此,做事做到底。经历过那么多挫折和磨难,换个身份对他来说应该不算难。
清如将花名册还给美静,起身说:“你这事办得妥帖,记得把这个收好了。我去庙那边看看伙计们。”
不断有热气腾腾的饭食从破庙的大门送出来,伙计们一路小跑,虽撑着伞,但雨水还是打湿了衣衫。
清如望着他们的身影,没有找到李佑城,他进去有一段时间了,按理说盛碗汤费不了多大功夫。jsg
进了门,收了伞,清如看见李佑城正在砖石搭的简易灶台前,被老厨子数落。
老厨子岁数大嗓门也大,指着小锅里的汤,骂李佑城:“谁叫你私自做主开小灶的?你往汤里加了什么狗屁东西?你知不知道,这滇地的果子不能乱吃,每年因乱吃果子被毒死的人不计其数啊!”
李佑城低头听着,手里还捧着刚才那一只汤碗,碗里有满满的羊汤,冒着白乎乎的热气。
清如下意识瞥见,他的手在微抖。
她咳嗽了声,说:“老师傅,这汤呢,是我让他做的,这果子我常吃,酸不溜丢的,开胃,今日就念叨这口,见您忙,就和手下伙计一说的,对不住哈!”
许清如从一旁拿了食盘,走到李佑城跟前,不动声色将汤碗接过来。
老厨子一看是轻舟先生,立马缓了神色,连连道歉,瞪了李佑城一眼便不再说什么,转身去忙活了。
清如走到他跟前,接过食盘,找了个石凳,坐下来喝汤,李佑城又给她添了一块胡饼,始终跟在身边,分辨着她脸色,不敢说话。
“阿元,你把手伸出来,我看看。”清如说。
李佑城却轻拢手掌,没听见一般背过去。他的眼神在她脸上流连,眼里的光如门外的落雨,毫无保留地倾泻着。
清如心酸,他怎么就这么想不开,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偏跑过来受苦,难不成还嫌自己受的苦少吗?
“把手伸出来。”她又说了一遍,命令语气。
李佑城闪了闪眼睛,默默摊开手掌,掌心已被烫得通红,除此之外,曾经白皙的掌心布满了黄茧、疤痕。
清如心里一抽,撇开目光,道:“那个,咱们商队有医师,一会你去拿药敷上。”
老厨子听见了,几步过来,将李佑城撵走,笑着对清如说:“先生仁厚,体恤我们下人,不过您大可放心,这些个跑堂的年轻人禁折腾,一点小伤不算什么!”
清如本想回怼两句,又怕日后老厨子记仇,给李佑城找麻烦,便忍住情绪,笑着回道:“庖厨的活辛苦,又跟着长途行商,您老人家放宽心才是,别和孩子们过不去。”
那人哎哎应着,恭敬送许清如出了破庙。
雨停后,商队继续赶路,再走一段就到姚州,姚州是抵达大顺与诏国边界前的最后一座大城池,不出意外,他们会在那里的旅店夜宿一晚,再马不停蹄去往渔泡江。
这些地方是许清如熟悉的,更是李佑城熟悉的,李佑城在这片土地过了五年,这里一草一木、一楼一宇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清如还是想不明白,他跑过来找她究竟为何,他爱她,说要和自己过一辈子,可他身后的那些人呢?知道他贸然前来,皇帝会作何反应,朝臣会作何反应,他那个还没过门的陆娘子作何反应?
他以为他能逃得出李淳的手掌吗?若他真的孤注一掷,日后定会被皇帝找到,那时候大家都死无葬身之地。
清如希望他活着,好好地活着,享受本该属于他的富贵荣华。当时在明德门外,自己对他说的那番话,就是这个意思,她特别害怕他战死沙场,甚至比他们不能在一起 还要害怕。
车马行进中,她撩开窗帘,去寻他的身影,他现在只是个小伙计,不配单独骑马,估计这时候和其他伙计一起挤在随行马车里。
佐信和美静坐在清如身边,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美静忽然感慨,也不知怎么了,夸起阿元来,说他生得这样好,却是个孤儿,长在贫苦之家,只能做些杂役。
佐信不屑道:“怎么地,你可怜他,想把他卖到教坊学艺,供给喜好男风的达官贵人?”
“你怎么说话呢?有没有怜悯心?”美静生气,踢了他一脚。
佐信刚要反驳,清如拉住他,笑说:“你这是吃得哪门子醋呀?心胸开阔点,女娘家议论男子,不一定就是对其有意思,你若能陪她聊几句,不仅会让她更开心,还能让她更依赖你,这才是相处之道。”
佐信听劝,默了会,又挑起话头:“那个阿元,人挺好的,一路跟着咱们过来,话少,干活多,但不知道为啥,老厨子总看他不顺眼。”
美静接话,说:“师傅对徒弟要求严点也不是问题吧,还能都像轻舟先生这样的师傅,对咱们这么好?”
佐信笑笑,也心平气和道:“那是那是,还是我的美静明事理。就是可怜阿元了,被老厨子留在了刚才的驿馆。”
清如听着,心里一顿,没说话。
“为何?”美静问。
佐信手一摆:“咳,说他得了急症,来回跑茅厕太麻烦,耽误咱们行程,索性让他先滞留一晚。”
“那你可得盯紧了,要是他赶不到姚州,咱们可得和老厨子说好了,别回去的时候找不见人,兴隆堂又来管我们要。”美静蹙眉。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契约上写得清楚,后厨的事情老厨子一人负责,本来这个阿元也是白缀的。”
此时,车马停步,前面的人过来报告,说是姚州城到了,请先生下车,过一遍入城手续。
清如下车,一路小跑过去,很快将手续办妥,后牵了匹马过来,对佐信和美静以及其他管事的伙计说道:“你们先进城,旅店都是提前订好的,只管去住就行,一定要安排人手看紧货物,我还有点事,日落后才能赶回。”
“什么事啊,让我去帮先生做吧!”佐信说。
“不用了,你看好货物就行。这是我的私事,你去也不方便。我呢,在附近有一故交,顺便过去问候一下!”
“那先生小心行路,我等在旅店等候。”
“好!”
清如身姿矫健跃上马背,握住缰绳,驱策着向来时的方向而去。
第72章 072. 夜谈
天色渐渐暗下来,往回走的路虽然熟悉,但车马很少,夜风吹来,伴着林子里的鸮声,还是有点慎得慌。
许清如加快了速度,虽然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见到他,也不知道自己就这么孤身前来究竟为什么,但还是来了,情感战胜了理智。
到了驿馆,找人问了旅店位置,打点了看店的伙计,清如弄到了阿元的消息。
前台伙计问:“客官今夜要住在我们旅店吗?”
清如看看屋外,怕是赶不回去了,点头说要住宿,再开一间。
那人摇头,说春夏季节是旺季,房间早就住满了。
她本该想到这一点。
见她犹豫,那人又说:“若客官不介意的话,您可以与您这位故友住一起,反正都是男子也无所谓了,不过,要收一半房费。”
清如感叹,真会宰客,既然不缺客人,何不积点德做善事,别人也能念你个好,这商家真是不放过一点薅人钱财的机会。
“好吧,我先应下来,等我与他聊完再说。不过,他没有住最贵的那一间吗?”
伙计挠头,想着那个男子的样子,奇怪问:“最贵?没有啊,他住了最便宜的一间。”看那身衣服也不像能住得起最贵房间的人吧。
看来,李佑城身上没带什么钱,估计连贵重物品都没有,可想而知,他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一路该有多艰辛。
清如心又软了。
几步登到三楼,敲了敲里间最窄屋子的门。
门很快开了,李佑城披着乌发,只在脑后简单扎了个发鬓,簪上木簪子,身上也只穿了一件白色麻布单衣,看样子是准备睡觉了。
他先是惊讶,后又欣喜,眼睛闪烁,没等清如开口,拉住她的手腕,将人带进屋里。
“阿如……”他握着她双手,拇指探进她掌心,细细摩挲着。
清如见他眼圈红了,嘴角一直上扬着,想来是故意出此招数等她。
她垂了眼,抽回手,公事公办道:“我只是过来看一下你的急症好点没有,看样子你挺好的,那我先回去了。”
“阿如!”李佑城叫住她,急切说:“对不起,我……我是故意的,故意在这等你。”
“等我做什么?想考验我心里是否还有你?”
“嗯。”半晌,他闷闷一声,道:“你我好久没见,我十分想你,阿如,你别走好吗?”
清如挤出一个笑容:“我真是佩服你,你面对我现在这副老太监的模样,竟然还能说出情话?”
他也浅浅一笑:“不管你什么模样,是你就好。”
他牵起她的手,将她带至榻前,让她坐下,给她倒了杯温水。
清如环视四周,才发现这房间也就只有这张窄榻能坐,还有一张破旧桌子,桌子上除了有陶制的茶壶水杯,还放着药瓶、剪刀和带血的纱布。
她忙走过去,拿起药瓶来闻了闻,这味道她熟悉,是自己当年用过的金创药,行军打仗的必备品。
“怎么回事,你受伤了?”她回头看他身子,颀长劲瘦,在衣服的遮蔽下,看不见任何伤口。
“一点小伤而已,无碍。”李佑城也过来,收拾桌子上的jsg东西。
“让我看看。”清如去扒他衣服,她不相信他的话,他特意留下肯定有不得已的原因。
李佑城按住她伸过来的手,按在胸口上,“不是这里。”
清如身子一顿,手却被他攥着往下移去,一直移到右侧腰腹处。
“在这里,刚换了药,你还要看吗?”
“把衣服解开,我……我想确认一下。”她莫名担心,反正也不是没看过他身体。
李佑城听话地解开外衣,上身裸露在她面前,又去解束腹的腰带,解到一半,包着纱布的伤口处洇出血来,血迹不多,但能显出伤口轮廓,是一条狭长的刀伤。
“你管这叫小伤?伤口这么长怎么不早说,要是染了其他病怎么办?”清如手抖着去摸。
“别担心,行军打仗惯了,受伤难免,敷药处理下便好。”
“你从平卢过来滇地,少说也有二十天,这么长的时间伤口还没长好,你不好好休息,还跟着商队帮工凑热闹,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怎么有人如此不爱惜身体!你真以为你是战神啊,死不了是吗?”
清如一时气急,气他每次都擅作主张,嘴里骂着,心里却疼着。
李佑城重新穿好衣服,低着头,垂眼看她,捂住嘴连着咳嗽几声。
外面的星光熠熠,这里是高原,星星与大地的距离很近,夜晚的时候分不清天上与人间。
桌案上的那豆灯火映照着两人的面容,忽明忽暗,清如见他目光含泪,说也不是,骂也不是,真是让人无计可施。
“我不会走的,这一次,我就算死在这,也不走。”
他语气诚恳坚定,清如更气了:“真是个傻子!什么死不死的,你不许说死,我不准你死……”
她气到哽咽,起手推他胸脯,他往后一个趔趄,又稳住身子。
清如扑过去,张开双臂紧搂住李佑城的脖子,仰着头,去咬他嘴。
李佑城眉心一惊,又很快舒展,满眼宠溺回吻她,他是那样轻柔,像水一样,融化她的蛮横力道,让她柔软下来,松懈下来。
他的温柔乡是许清如的陷阱,一旦被其诱惑,便身不由己,不能自拔。
清如不止在他这里吃过一次亏,在被他拥紧前,她猛然抽身,喘息着后退一步。
脑子清醒道:“……李佑城,你应该明白,我是不会和你走的,你也不用来此自毁前程。我做生意是因为我确实喜欢,不是为了躲避谁而隐居滇地。退一步讲,就算我和你回长安,嫁给你,我也不是那种只待在王府里做女红、生孩子的贤妻良母。”
李佑城抬头,眸子很深,水汪汪映着她面容,笑了:“阿如,你不用回去,也不用担心会耽误我,你做你喜欢的事就好,不用管我。当然,嫁给我生孩子的话,你可以想一想。”
清如被她绕得头疼,感觉今晚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好赖话都说了,也没辙,只丢给他一袋碎银,转身道:“你在这养好伤就回去吧,趁圣上还没满世界寻你。”
李佑城追上,从后温柔抱住她,鼻息在她颈窝打转。
“我不让你走。”他委屈得要掉泪:“我好不容易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你,就是要和你一起过日子的,你可以不爱我,可以看我不顺眼,但不能丢下我!”
清如也心疼,她真的只是怕耽误了他,他的才华能力,若荒废在这偏狭之地,真的太可惜了。她总觉得,他该匡扶社稷,总觉得,自己的爱太过自私。
“……你根本就不懂我,你才是傻子。”他嗫嚅。
清如眼睛红了,却不松口:“我才不傻,你说你在这有什么用?你若在朝廷当大官,我就可以凭着与你的关系,多了解政策,多拿些实惠,这样我的生意也好做些,好些门道在里头,可你什么都不懂!”
“我可以的!”他松开她,将她转过来,微微弯腰,直视她眼睛,十分确定地说:“就算我不是什么将军,不是王爷,我照样可以给你你想要的那些,你相信我,我对你有用,不是废人。”
清如闪着眸子,觉得他在胡诌,可还是问了句:“那你说说,你怎么有用了?”
“好。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说。”李佑城乞求,贴着她的额头蹭了蹭。
“胡搅蛮缠,说吧。”清如束手就擒。
他低声道:“你留下来,陪着我,让我服侍你一晚。”
清如不屑,苦笑:“你这副样子,这具残躯,如何服侍我?再说了,这么多年了,你可了解本公公的癖好?”
李佑城被逗笑,抚摸她侧脸、头发:“公公说笑了,小的只是想为您卸妆、梳头、更衣,仅此而已。”
“呵,你怎么可能会做这些杂事……”清如感叹。
李佑城没回答,只去吻她额头、鼻尖、嘴唇,最后的吻落在右边耳垂上,拿舌尖舔了下,湿漉漉的,对着她耳朵吹气:“只要你愿意,我以后要为你做所有的杂事,我是你的人,任你差遣。”
第73章 073. 交心
许清如最敏感的地方就是耳垂,别说触碰,就是离得近,稍稍拿气息一瘙,她就会脸红。
李佑城知道她这个隐秘也是曾经多次尝试的结果,那是床第之间的亲昵调情,可以让人更快进入状态,也能让已经进入状态的人更加沉浸。
可现在,他只是太想念这一处而已,情不自禁。
清如身子一抖,坐下来,应了他的请求。
李佑城打了热水,要了皂荚做的去污膏脂,拿热毛巾给清如湿敷,待脸上润了,就小心翼翼擦掉黄粉,一点一点撕掉粘在眼角额头的假皮肤。
他纤瘦修长的指尖在她脸上游弋,慢慢的,她的脸显出了白嫩的光泽。
他又去洗毛巾,再沾清水,为她擦拭。
清如止住他动作的手:“我自己来吧。”
“我想为你做。”
清如松了手。
李佑城很有耐心,慢条斯理,边擦拭边说:“阿如,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你是说,我在滇地遇险,你救了我那次?”
他摇头,淡淡一笑:“那也许是你的第一次。而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清新水榭的芍药花下。你偷听了我与一个人的谈话,吓得躲了起来,我绕路出去,在墙角看到你慌张的样子,当时就在想,这是谁家的小女娘,如此胆大,敢跑来这里偷听人讲话?不过,那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清如扭头,对上他的视线:“你为何觉得我不是细作?”
他笑回:“你不是细作,你眼睛不会骗人。就算是,我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话,听去了又有何妨?”
清如辩解:“我没有偷听,我只是不小心路过,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我那时还觉得你可怜,小小年纪要思虑那么多事情,不像我,及时行乐。”
他晾好毛巾,与她一起坐到榻上,望着窗外的星空,接着说:
“后来,父皇给我赐婚,听闻是位商贾世家女,我得知消息后,派人去查许家是否与朝廷有勾连,还有你的身份是否干净。”
“可有查出什么?”
“没有,许氏清白,家族经商为业,但又不是那种背地里给官员提供资金,站队攀附的巨贾。我很开心,我未来的娘子不是我的负担,不会用家族利益逼着我在朝堂争权夺利,因为,我早已厌倦这些,从我开府那年我就知道,我的性子不适合朝堂,或者说,适合我的朝堂还没有出现。也许,舒王和居文轸一派故意羞辱我、打压我,让我娶一个根本配不上皇家宗室子的小门户,但他们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多安心。”
清如凝神,问:“可你只关心我的家族是什么样的,不关心你未来娘子的模样、脾气吗?”
他回望她,恬淡而放松:“你应该不知道,我乔装打扮去过你的书肆,也看见了正在忙碌的你,我惊讶,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那日偷听我说话的人。我看着你,你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样子,你大声说话、放声欢笑的样子,举手投足都是那样自信,我感觉我被你融化了,进而也相信了你我的缘分。”
李佑城揽过她,轻轻抱在怀里,又让她躺在他膝上,松开她发鬓,拿木梳子为她细细梳理。
“阿如,我那时在心里幻想过无数次,我们在婚后的日子。只是,世事捉弄,我母亲的死让我再一次陷入无望,我心里最珍视的东西突然崩塌破碎,我难以接受,不敢回想,作为李明澈的我在那一晚也死了……你知道我为何善用弓箭吗?”
清如摇头。
李佑城停下动作,眼眶转出一滴泪,落在她的发间,又继续为她梳发:“我母亲是被他们用弓箭射死的。那时,上百上千的箭矢就那么飞一般射过来,穿透她的身体,千疮百孔,每一箭都致命,那样一个柔弱温良的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就这样死了……我在旁边,就那么看着她死去jsg,却没有任何办法……我想着她死前对我说的话,让我不要追究,不要怨恨,永远不要回长安……”
也许是感受到他的颤抖,清如直起身子,坐在他腿上,整个抱住他,额头抵着额头,发丝缠着发丝。
李佑城低垂眼眸,“有很长一段日子,我见了弓箭就想起我的母亲,就会情绪失控,会胸闷会呕吐,泪水不止。为了克服这一障碍,我逼着自己苦练箭术,练到连我自己都以为我就是一支箭的时候,我发现,我终于走出来了……”
他捧着她的脸,诚恳又温柔:“阿如,那时的我,不敢奢求什么,李淳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必须为他所用,为他效力,成为他最锋利的刀剑。我以为,这就是我这辈子的宿命,直到,我在滇地再次遇见了你。”
他将她紧抱住,“你知道吗,在竹林,我若来晚一步,你都可能没命!也许老天可怜我,让我救了你,让我在混沌的生命里又看见了光。”
“你是不是第一眼就认出我了?”
他点头。
“那你为何不说……”清如止住,他能怎么说呢?说他就是邕王?况且他们之前并未真正交往过,谁能猜到谁有几分真心?
“所以我试探你,甚至恐吓你,看你是否还记得那个邕王,是否真的想嫁给滇国二王子。”
清如笑笑:“你成功了,你套了我的话,还追我到热海之地,骗了我的人。”
李佑城深吸一口气,这些肺腑之言终于找到了倾诉者,情感像是压抑了百年的洪流,一发不可收拾。
“阿如,我们是对苦命鸳鸯,可我很不喜欢这个词。所以我始终想着,一定要和你过一辈子,开心幸福地过一辈子。什么苦命鸳鸯,什么相爱不能相守,都去见鬼吧,我不信那些,我一定会给你幸福,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你,用尽余生去爱你。”
清如听着他的话,泪水夺眶而出,埋在他胸口呜咽起来。
李佑城也抱住她,脸埋在她发里,体会彼此的温存。
片刻后,他又说:“我说我现在对你有用,不是废人,是因为我在离开长安去往平卢前,与圣上做了约定。若我能顺利平叛,便允我隐姓埋名,走遍四海去寻舒王下落。我手里有圣上的密诏和敕令,大顺几处重要关口、朝廷布下的忠心官吏都认得。”
“圣上……竟然能同意?”清如想到,李淳虽是个面目和善的君王,可手段高明,很有谋略,能放他出走真是不易。
李佑城:“朝堂风云变幻,我的位置又很尴尬,已有朝臣诟病我怠惰懒政,如此下去,我是不可能一直留在长安的。正好借这个机会,我可以全身而退。一年后,便会放出消息,说我游猎失踪,他会为我退了与陆氏的亲,处理我手里的属地与兵权,从此再无定安王。”
“为什么不说你死了?”
李佑城笑,点她眉心:“死了就有去处,就有迹可查,我不能给他们留下任何把柄。”
“原来如此。”清如心里的气终于顺畅了,可还是觉得愧对于他。
李佑城看出她的意思,安慰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从一开始就不想过那样的日子,我只想过有你的日子。”
清如羞涩:“我知道了,是我错了。我也只想过有你的日子,我想天天抱着你,亲你,捏你,看你笑,看你吃饭喝水,看你读书干活……我做梦都想,想完又觉得不大可能,于是就想哭。”
他目中有泪:“你以后可以大胆地想,我会一直陪着你。”
清如在他怀里捂热了,跳下去喝水,喝完水又盯着外面的星星发呆,李佑城站在她身后,抚着她双肩,与她一起发呆。
她叹息,忽问:“可是,你真的能咽下这口气吗?没有找到舒王,没有亲手杀了他,为你母亲正名,你甘心吗?”
李佑城回道:“到底是谁杀了我母亲,很难说了,朝堂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刽子手,就像她背负的那些箭矢,已经说不清是谁下的手。我母亲死于朝堂权臣的争斗,邕王亦然,所以,她在临死前才说,不要去追究,追究的后果也是死。”
“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不这么想。”
清如转身,倚着桌案,仰头看着他,她的目光坚毅,那种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表情让李佑城愣怔。
他已经很久没见她如此了,上一次还是在滇国戏弄二王子的时候。
“玉安,你以为,我来滇地做生意,是隐居避世吗?我之所以选择这里,之所以要与诏国的商人做交易,因为我有个极强烈的直觉。”
李佑城垂眸看她,睫毛直铺下来,在卧蚕处留下一片阴影。
“也许舒王,就在这里。因为那个给他供药的胡商,并没有死,也没有走,而是改头换面,成了地头蛇。”
亏欠这件事情在感情里是无法说清,更无法计算的。
这就是为什么李佑城明知道是世事难料,是有人从中做梗,还是觉得亏欠许清如太多。
他握住许清如的手,泪眼婆娑:“如果你是为了我,阿如,不要这样,我不想你涉险。可若你是真的咽不下这口气,那我陪着你,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清如从口袋掏出棉巾,沾沾他眼角的泪痕,笑道:“玉安不要有负担,有些事情,也许只能用‘命运’二字来解释。那时我刚到滇地,在姚州的钱庄上取了飞钱,想着把大半家当投到与诏国的边境贸易上,毕竟这是我来和亲的时候就想做的事情。我的规划也已做好,还靠着一些商友的关系,在西南建立了关系网,就差诏国那边找一个可以长久合作的靠谱供货商。正发愁的时候,你猜,我遇见了谁?”
李佑城皱眉,想不到她在这里还有什么朋友。
“是秀月。你还记得吗?那个对你有好感,三番五次冒险来边防驻地见你的女娘。”
他当然知道她,确实有一阵子很头疼,忙纠正道:“她对我的好感应该是假的,因为她是神花教的人,接近我也许是要制造麻烦。后来,你去了热海,遭遇神花教歹徒,我怀疑也是她提前报的信。”
“是她不假。可后来神花教被灭,她从无量山回到家乡后,受到乡民鄙夷,她的家族也因她蒙羞,于是她被赶出了村寨,走投无路,来到边境,嫁给了一个小商贩,跟着那人往来两地,做起小本生意。后来,她们夫妇俩买卖做大,在滇地和诏国开了几家茶铺子,我在茶馆遇见她时,由于我的伪装,她没有认出我,后来我在生意上故意与她接触,发现她确实纯良,且对当时骗她的胡商怀恨在心,于是,我便与她相认。秀月说,那个胡商没有走,而是与当地的路匪勾结,诈人钱财,所以我们达成了默契,一定要想办法将那个臭名昭著的胡商赶回老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