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李佑城身子一顿,压抑住翻涌的情绪:“什么时候走的?走去哪里?”
“这……”许广翰看看葛氏,又看看许父,不知如何作答。
见此状,葛氏心里明镜般,看样子定安王痴情许清如许久了,且眼前这位财神爷是许家得罪不起的,若她这次立了功,那以后还愁什么钱花!
“哎呀,在王爷面前你们就实话说了吧!绕什么jsg弯子呀!定是阿如害羞了,不知道如何拜见王爷,咱们这种门户,王爷能来踏足,就是百辈子积的德,你们别不知好歹!”
她扶着腰挺着肚子,转身对李佑城道:“王爷见谅,请您随我入后院!”
李佑城顾不得太多,回了礼,跟在她身后往廊桥处去了。
过了中间的屋舍,树木花草都变得密起来,田田荷叶碧绿如玉,荷花开得正盛,挡住了对面廊桥的大部分景致。
熏风吹过脸颊,李佑城撇见对面廊桥有个戴斗笠的人正匆匆往外走,像是做完杂役的小厮。
他心中急迫,没在意其他。
不远处,许母被婢女扶着出来,朝他下跪作礼,他忙奔过去,低身扶起她:“伯母不必行如此大礼,是晚辈冒犯了!”
许母第一次见他,看着这双清澈的眉眼,便知自己的女儿为何爱上了,果然气质不凡,这样的男子纵使施舍给其他女子一点关爱,都会让人想入非非吧,何况他那样执着真挚地对阿如付出全部情感。
“定安王恕罪,小女还有差事,匆匆一见便分别了,也没想到王爷会来,若下次她来,我这个做母亲的一定将她留住。”
话说到这里,李佑城没法反驳,没法质问,只沉默下来,眼里的那点光逐渐暗淡。
可他不舍,眼神运了力道,又问一遍:“阿如真的不在这里吗?”
葛氏哆嗦,拼命向许母使眼色。
许母摇头,诚恳道:“定安王,她真的不在……她刚刚走了。”
李佑城意会,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忽然想到什么,忙拜道:“多谢伯母,既然如此,那在下告辞了。”
等他急匆匆出了许府大门,金川过来说,没有发现任何女子出入许府,大小门都有人看着,不会错过的。
李佑城什么都没说,翻身上马,浅笑——她如此聪明,怎么可能以女子之身出现?
可阿如离开家会去哪里呢?
光德坊西邻西市,上善书肆就在西市,她千辛万苦回来一次,很难不去那里。
李佑城策马向西,朝着光德坊西门方向沿路去找。
越往西,坊内屋宇越密,道路窄绕,围墙高低不平,有好些住户是西市的商贩租住的,鱼龙混杂,小孩嬉戏哭闹声,贩夫走卒叫卖声不断。
因着骑马,李佑城很快抵达西门口,远远望见高训,给了他一个手势,意思是没有异样。
李佑城叹息,也许,她已经从别的门出去了吧,或者在坊内找个旅店暂住,为了避开他。
想到这,他心绪再次落到谷底,掉转马头,打算去南门找一找。
夜风忽然嘶鸣,兴奋起来,不受控制朝着旁边的小街而去。
李佑城试图稳住它,可刚俯下身子,转角处便跑过来一个带着斗笠的人,像是偷了东西般,频频往后瞅,没看前路,结果直愣愣撞过来,夜风抬起前蹄,李佑城情急之下拉住缰绳,偏转马头,这才没踩到那人身上……
惊魂未定,戴斗笠的人始终低着头,从地上仓皇爬起来,退到墙根。
“没伤着你吧?”李佑城问。
那人忙左右晃头,向他鞠躬,给他让路。
李佑城没有走开,因为夜风正在朝那人低了脖子,嗅着。
原来如此。
他忍住跳下马的冲动,装作平静道:“前方就是医馆,我带郎君去看看吧?”
那人拱拱手,没说话,转身要走。
李佑城叫住他:“我是定安王府的人,你若哪里受伤了,可随时去找我!”
那人顿住,想了想,没回头,继续往前走。
“且慢!方才郎君行动诡异,恰逢朝廷派人在光德坊捉拿要犯,为证清白,烦请郎君禀明身份。”
戴斗笠的人终于回撤了几步,将木牒递给他。
“叶轻舟?”李佑城轻轻一念,瞬间懂了,将木牒扔给他:“没事了,你走吧。”
看着那人远去的身影,李佑城心中泛起苦涩,说不出来的苦,他强迫自己往相反的方向走,在那人看不见的地方盯着,一直盯到他步子缓下来,出了西门。
许清如脚步不停,往后看了好几次,手压胸口平复着,发现没人后,才稍稍缓和下来。
无奈笑了笑,他这样追逐,仿佛自己真的是逃犯一样。
可这么下去是不保险的,于是放弃了去上善书肆的念头,而是到附近商铺花大价钱租了匹快马,用最短的时间出了明德门。
出了长安,退了马匹,拿回押金,她这才松了一口气。真是怎么来的怎么走,一路心惊胆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过,好在是虚惊一场。
明德门外也设有集市,规模很小,东西不多,卖些常吃的瓜果蔬菜和粮食,供应往来长安的旅客。
日头高悬,暑气蒸腾,许清如脸上的汗水就没断过,别说黄粉了,就连那些贴布来回粘几次后,都没了黏性。
索性,她将脸上的东西卸了下来,拿面巾擦了又擦,将斗笠推到脖子后,露出莹润饱满的少女容颜。
还需再走一段,便可在驿站那租一辆马车,踏上回程的路。
她抬脚之际,背后忽然有人叫住了她。
叫她“阿如”,声音清澈温柔,低着姿态,像在赎罪——
他还是追来了。
清如站着没动。
周遭空气都紧张起来,有种要人命的窒息。
“阿如,你转过来,看看我,我就在你身后……”李佑城说,声音微微颤抖。
“你认错人了。”
她回,没转身,迈开步子,往前走。
走了约莫五步,就听身后的人哑着声音,一字一顿朝她喊道——
“许、清、如,你究竟要丢下我几次?”
一股热流从腹腔直冲眼眶,清如听见自己的鼻息抽动了下。
可她还是不敢回头,就算被他戳穿了,被他追上了,她也不敢回头面对他。
她害怕他那双诱人跳进深渊的眸子。
风将眼睛吹酸,清如的眼泪一串接一串,怎么也停不下来。
背后的人一步一步走近,直到地上的影子与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他的手轻轻压在她肩膀,一点一点,迫着她缓缓转身。
清如的视线里,逐渐填满了李佑城清隽的脸,他也在流泪,眼睛红着,依旧很亮。
李佑城就这么看着她,她也抬着头,看他。
他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拇指轻触到嘴角,委屈道:“许清如,你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第69章 069. 任性
许清如从来没有想过,再次见面竟是这般场景,自己的样子的是狼狈的,自己的心绪是混乱的。
她以为,刚才在光德坊的路上,他们彼此就这样错过了,虽然遗憾,但终究是个不错的结局。
可她没有想到,这两年,李佑城变了。
在他们的感情里,他变得更加谨慎,更加卑微,不再蛮横,不再有强烈的压迫感。
所以他选择在此时此地叫住她,在她放松警惕的时候,再次牵住她的手。
“阿如,两年了,我们已经两年没见面了。”
李佑城落着泪,面色却是欢喜的,他紧握住清如的手,生怕她消失。
“定安王。”清如说,“我该这么叫你,对吗?”
李佑城看着她,没有回答。
“你是定安王,是大顺的倚仗,是圣上最器重和信任的人。这两年我游历西南,心中感触颇深,商贾行商,靠的就是商路安全,货源稳定,而这两者全都依赖国泰民安。圣上是仁君,把国家治理的好,王爷是功臣,辅佐圣上,鞠躬尽瘁,也是为了国家好。”
清如分析着,这些道理谁都懂,说给他听,不过是找分别的借口而已。
可她说不下去了,李佑城就那么听着,也不反驳,一双泪眼紧紧盯着她,盯得她发慌。
终于,李佑城对她微笑,轻问:“那你呢?你过得好吗?”
清如也微笑,说:“我过得好。”
李佑城又问:“你想我吗?不忙的时候,你会想我吗?”
清如避开他目光,“有时候,会想你。”
李佑城终于放下心来,欢喜道:“我就知道你会想我的。阿如,我一直在找你,我去了蓬莱、朔方、剑南各地还有江南,就是没去滇地,我以为那是你有伤心往事的地方,不会再去了,却没想到你一直在那里。”
清如明了,他连海捕文书都想到了,肯定找得很辛苦,那种在茫茫人海拼命找寻爱人的急迫心情是极为折磨人的。
“也许,这就是我们的缘分。定安王,这就是我们最好的结果,现在,你见了我,我也见了你,我们都好好的,这样的结果,多好?”
清如仰头看着他瘦削的脸,眉目深刻,鼻峰耸立,经过岁月的锉磨,依旧如精雕细刻一般。
李佑城握得更紧:“不,你说的不对,我们说好了,是要在一起的。阿如,你留下来,留在长安,剩下的事我来处理,我一定给你一个你想要的玉安。”
清如使劲挣脱开:“不用了。你不用为了我改变你自己,也没有什么我的玉安……”
她抬手紧了jsg紧他大红的衣袍:“你看,这身衣服多衬你!今天是你的喜日,你不该追出来找我的,你该回去了,已过日中,宴席早就开始了吧?”
李佑城抓住她手腕,不同意她的话:“你这是在意我,你说这话,就是心里还有我。阿如,我不会放你走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
“哎,你怎么就不懂呢?李佑城,我们根本就是两种人,是不可能结婚生子白头到老的!”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你的才能在朝廷方能施展,你需要一个支撑你的世家女子,为你安宅守家,必要时还要在长安贵妇里结交人脉。我算什么呢?我是贱民,我名声太过狼藉,且我天性放荡,不可能安于一处,更何况我现在只是个小商贩,为了生计到处跑,你说说,我们怎么可能在一起?在一起了做什么呢?你今天就是将我绑了去,也只能平添我的痛苦,让我更加狼狈!”
清如努力压抑自己的情感,尽量让话语听上去平静,可说完这一大段,还是止不住喘息。
李佑城苦笑,低声问:“为了离开我,你就这么卖力地贬低自己吗?许清如,你将我视作什么了?我就那么无能,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吗?”
“王爷,今天是你定亲的日子,陆娘子还在等你回去。”她狠心提醒。
“是,今天是我定亲的日子,那你敢不敢和我走,我带你去王府,当着全长安的贵族门阀,告诉这些人,我要娶你为妻!”他用力重复一遍:“李佑城要娶许清如为妻!”
清如怔住,猛然看他。
“你敢不敢?”他质问,将手伸给她,手指纤长,骨节清晰,掌心比他脸色还白。
“我才不去,你别发疯了。”清如躲开。
“我没发疯。”
他回道:“若这么简单的事都叫发疯,那我已经疯了两年了!我这两年过得鬼一般,日子有多煎熬,你知道吗?阿如,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吃饭的时候想你,睡觉的时候想你,看见日升想你,看见日落想你,下雨的时候想有没有人为你撑伞,落雪的时候想有没有人陪你看雪,我坐在如意阁,好多次想从窗户跳进翰海湖里,想淹死算了,可我不能死,因为我还没见你,我要见你最后一面,省的我死了也忘不了你,在黄泉路上不喝孟婆汤,成了游魂,还得回来纠缠你……”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语无伦次,连眼神都惊慌失措。
清如哪里不知他受过的煎熬,她心里也很难过,逐渐软下心来。
李佑城说完,咳嗽几声,胸腔发出重重的低吼。
清如着急,扶住他:“玉安,你生病了吗?”
“没有,只是一时着急了。”他朝她笑,再次拉住她:“阿如,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就一次,我不再将你安排得明明白白,而是你来安排我,你说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你把我当作什么都行,只要你别丢下我……”
这一瞬,清如心中那冷硬的冰壳开始消融。
她拿了棉巾,为他擦泪,眼睛一酸:“你真是个傻子!好,我答——”
“定安王听诏!”
突然,身后一声洪亮的呐喊。
裘良正骑在马上,手里举着圣旨,气喘吁吁,像是刚奔过来。
棉巾从清如手中滑落,跌到雨后的泥土里。
四周百姓听见,虽不知缘由,但都纷纷跪下来。
李佑城震颤,不可思议望着裘良,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
怪不得,当时崔崇文在太极殿那样宣扬轻舟先生的时候,本就重视规矩的李淳竟由着朝臣们议论一个乡野商贩,今日又在光德坊门口设限,以捉拿盗贼之名验人身份,现在终于到了关键时刻,这奇怪的圣旨也尾随而至。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在两年前,他就故意支走了许清如。
李佑城看着眼前场景,像闹剧一样可笑。
“定安王听诏!”裘良下了吗,气势凌人,又说一遍。
清如默默跪下来,拉了拉他衣角。
李佑城缓缓而跪,内心的设防崩塌了。
裘良:“……平卢节度使厉石焘已起兵造反,攻占三城,吞并其周边大小藩镇,事出紧急,事关国危,现命定安王整顿兵马,即刻赴平卢平叛……定安王,接旨吧!”
“什么时候的事,为何军报一直压着不说?”李佑城没接,质问他。
裘良看了看一旁的许清如,语重心长道:“陛下自有陛下的安排,定安王接旨便是了。鉴于今日乃定安王与陆氏娘子定亲之日,圣上特许,王爷可在定亲宴结束后出征!”
四下众人发出窸窣声,百姓也才知道眼前这位红衣男子便是传说中的定安王。
他不接旨,他们就不能起身。
“这位郎君是……”裘良故意问。
清如作礼:“在下是定安王故友,正要拜别。”
裘良笑了笑,点头:“也好,既然见了面,那就了无牵挂了,路途艰险,郎君赶紧上路吧!”
路途艰险——李佑城顿时想到清如当年去滇国和亲的事,不禁背冒冷汗。
可他答应她,这次一定要在一起。
“定安王,陛下特意嘱咐小的,说是此次平卢节度使造反,怕是因为舒王,舒王很可能就藏匿在那里,难道,定安王不想报仇雪恨吗?”
如一箭穿心,李佑城僵在原地。
清如一下子便明白了,李淳不再是曾经那位温和的太子了,如今,谁也不能承受君王之怒。
于是,她直起身子,催促道:“定安王,社稷为大,接旨吧!你若不接旨,我们周围的百姓都得跪在这里等你,生意要做,饭要吃,遇事只管去做罢了,有什么可犹豫的?只要还有一条命,那就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干活!譬如我,贱命一条,但我就是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以后路还长,你想那么多做什么?”
她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是给自己机会,也是给对方希望。
李佑城听着,记着,心里一遍一遍重复她的话,如刀子一下下剜着心脏。
清如忍住眼泪,蹭到他身边,软着声音,似撒娇一般,悄声道:“玉安,你不是说要让我来安排你吗?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别任性啦,听话……”
良久,他缓缓抬手,接过圣旨,纤白手掌扣进泥土,谢恩:“臣遵旨,即刻启程。”
第70章 070. 厨子
平卢位于大顺东北部,地处渤海湾,是边防重镇,人口不下三百万,拥兵十万多,盛产鱼盐,财力富足,商贸往来频繁。
平卢节度使厉石焘也是一名沙场悍将,人到中年依旧不减当年风采,加之附近藩镇受其蛊惑,纷纷倒戈,对抗朝廷。
此事被李淳压下来已有一段时日,他倒不是害怕,如今朝堂权力凝聚,军队在李佑城的妥善治理下,战斗力得到极大提升,就算厉石焘再增兵马,也不足为惧。
且厉石焘本人嚣张跋扈,在朝堂上树敌众多,自李淳登基以来就一直有人上奏,要求惩治平卢节度使,李淳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厉石焘现在起兵,无异于自掘坟墓。
基于此,李淳本不想让李佑城带兵平叛的。李佑城这些年来,一直在戎马杀敌,整顿军营,身上的伤就没断过,他需要一段长时间的调养,没必要在胜算大的事情上浪费精力。加之,他怕李佑城因此做大,亲情固然牢固,可手里的权力就不好说了,万民最爱戴的只能是皇帝,任何人都不能将这种崇高掠走一毫。
兴庆宫沉香亭。
李淳凭栏眺望,周遭四寂,只有蝉声不断。
李佑城从亭子的内殿推门出来,身上染了一股泥灰的湿味。
李淳帮他掸去身上浮土,叹道:“是朕的错,毁了你的定亲宴,你别怪朕。”
李佑城回道:“国家有难,逆贼造反,臣恨不得飞过去灭了那厮。”
“你果真这么想?没有怨朕?”
“陛下多虑,臣何怨之有?平叛守疆本就是将士的职责,是陛下抬爱,让我能留在京城这么久,其实,朝堂上对我不满的声音已此起彼伏,是时候找个机会离开长安了。”
“玉安……”李淳心中愧疚:“你是朕的亲弟弟,别人不知道,但这份亲情朕是不会忘记的。”
李佑城点头:“也正是因为这份亲情,我才要不惜一切找到他!”
他方才是从亭子内殿出来的,而那里其实是一个地道出入口,连接舒王府与兴庆宫,那日,舒王就是从这里出逃生天的。
等这个地道被发现时,已经过去一年的时间。
再去查证那天发生了什么已经很难,别说舒王跑去哪里,就连他是死是活也无法确定。
这个人仿佛在那一刻从人间蒸发了。
皇帝李淳虽嘴上说不放在心上,却好久没有安眠,这些,李佑城看在眼里,也无能为力。
平卢节度使造反,有人说是舒王的谋划,jsg说他跑去了平卢,被厉石焘隐藏保护起来,等着羽翼丰满,再次夺权,毕竟,平卢境内的大部分鱼盐生意都有舒王的支持,得到朝廷政策的倾斜,厉石焘也因此获利颇丰。
可传闻毕竟是传闻,若要验真假,总要有人去实践。
于是,李佑城走了,孤身一人走的。
他身边所有能打的将领一个没带,他撇下了所有跟着他出生入死过的人,只带了两万兵马,连夜出了长安,往东北的平卢去了。
李佑城说,对付厉石焘不用那么好的兵,杀鸡焉用宰牛刀?他离开那一刻,李淳心里非常难受,总觉得他有种要去赴死的感觉,可自己也知道,李佑城只要做了决定必不悔改,他向来如此,无人能劝。
在他走后,李淳于心不忍,还是暗中加派了两万人马作为支援。
平叛平卢的战役从大暑打到第二年春分,时间比预计要长,战役比想象的要艰辛。在这大半年里,中原的大批粮草武器等物资纷纷援给前线,平卢附近的百姓流离失所,陆续逃亡到大顺各地,也将战况传播至天南海北……
“……我听说啊,平卢之役其实在今年上元节前后就打完了,是前线守将封锁消息,拖到春分才放出来,回报朝廷。”
佐信蹲在驿站的草棚下,吃着乳扇,对着周围一圈爱听八卦奇闻的伙计正滔滔不绝。
万物依时令,进入暮春时节,今日谷雨,一直阴沉的天空果然开始落雨。
他们这一队人马从益州一路行商而来,眼下正在此处避雨。
其浩浩汤汤一共十车,六车拉货,四车载人,车夫、伙计、保镖、侍仆等加起来一共六十个人,是规模很庞大的行商队伍。
车上这些来自中原的货物要运到诏国,会在渔泡江边的两国交界处进行交易,再将之前订好的诏国茶叶、药材等好物原路运回益州。
领队的正是那位在滇地小有名气的儒商——“轻舟先生”。
许清如仰天看了看草棚,搭得很结实,不漏雨,就是小了点,容不下六十人一起避雨,她看见不远处的破庙里也塞了不少自己人,门内冒出袅袅炊烟。
佐信素日就喜欢和人扯皮,这会又没禁住挑逗,正与队里一个管账薄的长者争执。
佐信说:“打了胜仗哪有不说的,我看那位将军就是死了。只是手下的人怕惹怒圣上,一拖再拖罢了!”
长者不屑:“你才吃了几勺盐巴,就在这胡言乱语,这么大的官死了是要举行国丧的,还要授封号,告知天下,朝堂没动静就是没死……”
“我没有胡说,咱隔壁贩盐的刘大就是平卢人,流浪到咱这做活,是他亲口和我说的!”
周围的人你一言我一语,清如伴着雨声听了会,没听太清楚,意思大概是平卢打完仗了,大顺胜了,但领头的大将不是死了就是丢了。
她摇头,笑这些人真会胡编乱造。
只顾信谣传谣,总觉得小道消息说得对,丝毫不管国家下发的正经文件。
其实,早在七八日前,朝廷就将消息贴出来,定安王平叛有功,但平卢地带农田水利破坏严重,皇帝命其驻扎在那,兴建基础设施,休养生息,以待流亡的乡民归来。
“好了,都住嘴吧!出门在外,还是少说朝堂事,多想想过几天见了诏国人该怎么讨价还价吧!”许清如踱步过去,手背在身后,眉头拧着,面容严肃。
众人信服叶轻舟,立即停止了争论。
恰此时,午饭已做好,陆续有伙计从破庙那出来,打着伞,端着食盘,往草棚这边送饭。
“今天吃什么啊?”
“呦!好饭啊!这可是长安的胡饼羊汤?”
“好些年头没尝过这口了,这羊汤做得真正宗!厨子是长安来的吧?”
许清如无奈一笑,斥责:“吃饭也堵不上你们的嘴,趁说话的功夫都能再吃一块饼了!”
雨势渐大,看样子路程又要耽搁。清如十分担心,怕没能在约定时日抵达。
正忧心时,美静勤快地给她支了个木台子,将热乎羊汤奉上,说这是厨子单独做给先生的。
清如舀了一小勺,放嘴边吹走热气,浅尝一口,浓香中有股野果的酸味,很像曾经吃的一种果子。
“真好喝!”她抬眼看美静,竖起大拇指。
美静捂嘴笑,摇头:“先生可别夸错人了,这不是我做的,您要夸就夸咱带来的厨子手艺好!”
“嗯,有道理,等这次交易完,回去我一个个打赏,重重地赏!”清如一手拿饼,一手喝汤,心情舒畅。
美静又说:“先生,这次咱们新换了家商号,比之前的规模大,不仅可以租到好厨子,还有保镖、浆洗妇等好多工种呢!”
清如夸她能干,“这些琐事都能打理好,以后做生意是把好手!”
美静羞涩一笑,小口咬着胡饼,说谢谢先生,忽看见那边佐信在啃鸡腿,忙嚷嚷:“喂!佐信,你那鸡腿不是要留给我的吗,怎么自己吃起来了,看我不掐你!”说着跑过去,闹起来。
清如扶额,这俩人啥时候能正常点?总是这么不分场合拌嘴。
俩人厮打的场景好玩,她不禁放声笑了下,结果不小心让汤汁从嘴角溢出,刚想去翻棉巾,旁边却递过来一方布帕。
她想都没想,接过来擦嘴,顺便说:“多谢了哈!”
旁边那人没吱声。
“咦?你这帕子很香啊!”清如凑近闻了闻,有股山茶花的清甜,心想是哪个小女子也和自己有相同的喜好!
只是现在她什么熏香都不用了,身上一股子中年男人的汗味。
她自嘲,抬手还回去,那人没接。
清如下意识抬眼,仰头看身边站着的人,霎时间,浑身僵住。
美静几步赶过来,笑着解释道:“先生您看,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厨子!”
第71章 071. 阿元
“阿元,还不快见过轻舟先生!”美静笑盈盈,为了显得熟络,还抬了胳膊轻拍他肩膀。
当然,长眼的人一看便明了,穿着一身粗麻衣服的阿元身型挺拔,面容清秀,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让人见了很想亲近,很想占一点不为过的便宜。
阿元将视线缓缓移到清如脸上,向她礼貌行礼。
清如保持仰头的姿势,嘴巴微张着看他,双手僵在那里,直到手中的汤勺一抖,热汤汁溅出来,浸过衣物,烫到肌肤,她才回神。
阿元,便是李佑城。
就算他瘦了大半,脸色憔悴,但他这张脸许清如是不会认错的。
一个与自己分分合合了五次,与自己肌肤相亲却有缘无份的男人,她怎么可能会认错。
看样子,李佑城是打完了东北的仗,想了法子寻到她这里来。
距离上次分别又是大半年的时间,清如以为,他们的关系已经结束了。
此情此景下再见他,她的大脑空白之际,竟生出一种心酸又恐惧的意念。
她忽然想到什么,骤然抬头,四处搜寻是否有朝廷的人,是否有随从跟着他,会不会有人快马加鞭地过来,带了一道圣旨,逼着他回去……
如果那样,还不如不相认,免得大起大落,伤情又伤身。
“先生,轻舟先生?”美静叫她。
“啊……”清如闻声,看了眼手里的碗,应道:“哦,没事。这汤……你做的汤……很好,很好喝。”
李佑城单膝跪下来,小心将她手里的碗接过,声音轻缓,目光温柔,问:“那阿元再去为先生重新盛碗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