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隐TXT全集 by阿船
阿船  发于:2024年05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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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如循着他视线看去,顿了顿,回忆了下:“这是几年前,我从宫市那换的。宫里太监要买我的书,又不给现钱,让我从宫中物件里挑几样,我一眼便看上了这幅画。”
“这画,有何特别之处吗?”
李佑城的身侧就是支着的轩窗,午后的光晕投在他颀长身子上,光线穿过卷曲浓密的睫毛,在他卧蚕处形成阴影,清如甚至能瞧见他脸部皮肤上的细绒,盈满了光辉。
他稍稍走近一点,低头,仿佛很渴求她的答案。
她撇开目光,后退半步:“可能是……留白太多吧。”
“作画的人还没画完,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停笔了。也许是他不想再去回忆什么,抑或,他太喜欢什么了,可又画不出来,遂搁笔。”
“有道理。”李佑城又去看画,“你与画者是心意相通的。”
还没等清如回味他话的意思,落缨便端着木托走上来了。
她朝李佑城作礼,礼貌又激动,可又不敢太激动,只好笑着说:“李将军,请用茶!茶点是滇地风味的,阿姊平日最喜欢了!”又故意提到:“阿姊中饭没怎么吃,肚子空的,吃些点心垫垫吧。”
落缨看见李佑城眉头细微蹙了下,明了此话有用。
果然,李佑城拉她在窗前食案处相对而坐,陪她吃东西。
“陆娘子是位很好的娘子,我也与她接触过几次,很会照顾人。”清如说,想不出什么花哨的赞美之词,只是想让李佑城安心。
“是我无能,还曾答应你,让你成为长安数一数二的贵公子。”她笑意融融,自觉有点尴尬,“看来啊,人还是得靠自己的本事。李将军,以你如今的地位,还能瞧得上我,我已经知足了。”
李佑城执起茶盏,品茶前淡然一笑,算是回应。
既然话题拉开,索性就说个痛快吧,清如正了正身子。
“所以,请李将军收回那些话吧,还有你的礼物,书肆是小本买卖,恕我承受不起。而且,你我本来也不欠对方什么,不必如此。”
“不欠吗?”李佑城终于动容,抬眼看她,目光很具压迫性。
清如硬着头皮,朝他淡定微笑:“不欠,在热海,用我自己还了。”
李佑城身子一僵,拇指食指捏着茶盏上缘,稍微拿开唇一点,视线投到窗子外,轻微喘息。
“果然,商人重利轻别离。”他话里的怒意很明显了。
“所以,我如此轻浮,不值得你爱。”
清如连呼吸都变得谨慎:“赐婚既是圣上的旨意,一言九鼎,事已至此,也算还了我保你的荣华富贵的愿。”
细小尘埃在两人间浮浮沉沉,日头西斜,光影不动声色变换方位。
“我想你忘了一件事。”
他眸色深重,音色凛然,喉结随着吞咽而动:
“你与邕王也是赐婚,也是一言九鼎的事,你去和亲滇国也是赐婚,更是一言九鼎的事。可他们的下场,都一样。”
听到这,许清如不寒而栗。
她睁大眼睛,起身转到他那边。
他们本就是相对跪坐在矮塌上,清如跪着蹭过来,伏低祈求的姿态。
“李佑城,别这样,千万别这样。”
她见过他杀戮时狠戾的样子,真是吓怕了:“三郎是好人,我们一起长大,我太清楚他的善良了,他没有坏心思,是个单纯至善的人!”
李佑城低头看了看她紧抓自己胳膊的手,白皙纤瘦的指节,和一段同样瘦弱的玉臂。
并不领情:“所以是本将军有坏心思,不善良,不单纯了?”
“阿如,这就是你爱的长安,你想嫁的人吗?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你父母亲的事?”
李佑城深深叹息,抬手握住她双肩,望进她惊慌无措的眼睛里。
没等她反应,他稍微起身,双臂环过她颈子,侧过脸去,与她将贴未贴,就着这半抱的姿势,为她解开襻膊。
霎时间,细带松开,两侧的衣袖也簌簌落下来。
他没有撤离,目光投在她颈侧,在她起手推他的一瞬,启开齿关,啮住她小巧的耳垂。

许清如身子一紧,却也没敢大动,这种又痛又痒的感觉让她清醒。
她咬着下唇,闭着眼等他结束。
虽然她猜不准李佑城对自己有多倾心,但在压制他欲望上,她还是有一手的。
果然,他很快松开齿关,舌尖轻舔过耳垂上的牙印,又沿着她下颌吻至嘴角。
她的无动于衷对他来说是折磨,他深叹气,呼吸落在她颈窝。
“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
他骤然坐回去,眼里情欲未消:“在热海的时候,我想过,你我就此jsg别过吧,相互忘记,我怕我成为你的负累;在西南征战的时候,我也想过,要忘了你,因为我还是不确定能活着再见你,能全须全尾站在你面前。”
“可我终归是太自私,所以拼尽全力来了长安。”他在眉眼处揉了揉,捏住眉心,看上去有些脆弱无助。
“那你来长安,单纯是为了我吗?”清如低头,有些话不知问得是不是时候。
李佑城再次深情注目:“阿如,我知道你的顾虑,你不喜欢我的阴狠杀戮,也不喜欢我心思太重。因为在我眼中,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无所谓无辜和怜悯,戎马多年,我的手是脏污的,是我配不上你,更不该插手你的生活。”
清如听着,莫名心酸起来。
“可是,你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这是我断然忍不了的。就算死,我也不会让你受到胁迫。只要我活着,谁都不能动你。”
他说着,目光略过她身影,投到那副芍药图上:“你父母亲的事,给我时间,我会帮你解决。最好只有这一件。但所有缠绕在你身边的枯藤,我会一根一根,为你铲除。”
“可我不需要你为我这么做。”清如终于直起身子,面对他,面色还算平静。
劝诫道:“李佑城,感谢你的用心良苦。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这里不是蛮荒的滇国,这里是法纪严明,事事讲理的长安,是文明开化的国度,所以我不需要你的保护。而且……像你这种人,在这里是不会待得长久的。趁早回去吧,回你的西南剑川,那更适合你。”
说到这,她起身,整理衣裙:“你走吧,别来找我了。”同时望向他深情的眸子:
“我不爱你,就是这样。”
虽然努力保持平静,可语气还是微颤的。
李佑城默了片刻,回身又给自己斟了杯茶,不疾不徐,饮尽。
“多谢许娘子,茶很解渴,李某告辞了。”
他倏然起身,高大身影迅速笼罩了清如,没有再看她一眼。
这下子,该是真的伤到他了,清如想,眼泪不争气淌出来,擦不干净。
就在李佑城走后没多久,阿七急匆匆上了二楼,大呼小叫:“老板!许娘子!不好了不好了!”
“怎么了?慢慢说。”清如蛮力擦脸,稳住情绪。
“赌坊来人了,说是大……大郎君被人扣下了!让娘子速去赎人!”
大郎君就是许清如的长兄许广翰,见钱眼开又嗜赌成性,清如和亲前,他就把钱庄的生意全赔进去,心里不服,又想着通过赌钱一把赚回来。
所以每次赌博,数额巨大,清如为了给他填窟窿,把时下最赚钱的布庄生意全部转卖给了别人。
清如和他争执过多次,奈何他是许家长子,又大自己八岁,自小受父亲偏袒,族人偏爱,说不得骂不得。每次劝诫都是吃力不讨好,久而久之,她也懒得再管,和葛氏立了字句,除了田产各自经营,其他生意每年按定额给他们分红,这样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收入。
如今,他不仅不收手,还变本加厉。
可又不能不管他,父母在信中交代过,要谅解阿兄阿嫂,阿父还盼着阿兄早点生下嫡孙。
清如打好包袱,着急忙慌迈出书肆大门,让阿七备车马。赌坊离书肆有一段距离,走路不太现实。
阿七说,今日货多,她来时乘的车轿被用来送货了。
清如正想着去隔壁街的车马行租一匹快马,就听一阵急促有力且齐整的马蹄声,由远至近,该是一匹好马快马。
心思都放在这个上面,差点忽略了骑马的人。
李佑城吁马,夜风柔亮的栗色毛发在西斜日头下显出一份惬意来。
他飞身下来,走到清如跟前,看着她,说:“走吧。”
清如瞥见不远处跑过来的落缨,明白了。
“都说了你不用管我,都告辞了,回来做什么?”
还嫌她语气不够强硬吗?
“那你倒是找找,还有比跟我走更快的法子吗?”李佑城将双手叉在腰际,绶带上系的环佩香囊随着他动作摆了下。
确实没有。
落缨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肚子跑近:“阿姊……钱够不够,不够的话我……”
“够了。”李佑城礼貌打断,直勾勾等着清如答应。
“你等我下。”
她转身回书肆,走两步又突然转过来,拽起李佑城袖子,把他拉进书肆里。
赌坊里各色人都有,什么阴狠手段都用,他这一身贵气装扮,虽低调但奢华,太碍眼了。
李佑城身形高挺,骨架舒展,尤其肩背肌肉饱满紧实,书肆里最高最壮的伙计穿的衣服,在他身上还是小了点,袖口在他劲瘦小臂的中段勒住,看上去不大协调。
但好在,人好看,这些可以忽略不计。
清如忍住了去调侃他相貌着装的欲望,领着他走出去,自己则戴了一顶白纱帷帽,遮住了全脸。
她被李佑城抱上马,拥得不太紧。夜风起步,身上的主人们衣衫摩擦着,肢体偶尔碰撞着。
清如给他指路,他则顺着她指的方向,随着街道车流,时而压低身子加快速度,时而抬起肩背松松拥着她。
西市很大,赌坊有好几家,许广翰常去的就一家,因为只有这一家的赌注可以下到无限大,在某种程度上,有高利贷的性质。
清如之前来过一次,印象中这里的伙计都凶神恶煞的,不好招惹。她带李佑城来,也不是一点私心没有,哪怕壮壮胆也行。
想到这,她深深叹气,自己确实如他所说,商人重利轻别离。
“别怕,没事。”
李佑城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到她耳朵,下巴在她帽顶蹭了蹭,也跟着叹气:
“怎么会瘦成这样?”
清如一怔,脱口而出:“我瘦吗,还好吧。”说完后悔,不应该回应的。
“嗯,瘦了好多。”
他平淡回道,仿佛刚才他们在书肆二楼的争执和诀别没发生过一般。
下了马,进了赌坊,乌烟瘴气的氛围扑面而来。
他们被人引到地下特设的茶室,那里面还算宽敞,七八个虎背熊腰的黑衣打手背着手站在两侧,许广翰被人反剪双手,拿麻绳捆住,脸上青紫不均,该是已经被打了一顿,见她赶来,忙从地上挣扎起来,又被人按回去。
茶室最里面,四五级台阶上,用珠帘隔开,有两桌人在饮茶,弈棋。
帘外矮塌上,半卧着一个络腮胡彪形大汉,正用白布擦拭弓箭。
他对着来人,笑道:“真是羡慕许老板,有个贴心的阿妹。闯多大祸,有阿妹兜底,天塌下来,阿妹顶着!你们的兄妹情,可歌可泣,让胡四感动啊!”
说这话同时,眼睛定在清如身后的男人身上:“呦呵,今日咱阿妹还带了个垫背的!”
清如扣了扣李佑城手腕,让他别妄动,自己则脱下帷帽,走上前去,赔礼道歉,笑道:“胡四兄,咱们不是第一次见了,规矩我都懂,您说个数吧,阿妹我尽全力让您满意。”
胡四朝她伸出右手食指,眼前摇了摇:“这一次怕是难喽,把你们许家卖了也还不上。”
清如继续笑:“胡四兄,我阿兄的个性你也清楚,蠢笨还贪财,被人一忽悠就把底牌全亮了,您看在他傻里傻气的份上,绕他一次,就算给他个教训吧!”
“妹啊,你说这话哥可不愿听,你问问全赌坊,谁诓过许老板,都正经买卖,明码标价,艹!”胡四啐道。
“那你说吧,到底多少。”清如也不墨迹了,先听听对方要价。
胡四朝许广翰扬了扬下巴:“喏,他的命。”
清如沉默,许广翰刹时精神起来,打着滚蹭到胡四脚下,一说话满嘴血腥味,含糊道:
“四郎,四郎,别啊……我不想死啊!我阿妹有钱的,还有田产……钱不是问题!”
听到这,清如头疼,真想一脚踢上去,怎么会摊上这么个阿兄!
胡四拿羽箭箭头戳了戳许广翰的幞头,又朝帘子内扬扬下巴,犯愁道:“可人家也不要你的钱啊,人家不缺钱!人家要你的命!”
“既然不缺钱,找我来做什么?”清如终于情绪爆发,她此刻真想一了百了:
“还要卖关子到什么时候?有话快说,有屁便放!本娘子忙得很,没时间陪你们兜圈子!”
她嗓门极大,像是压抑了许久,终于骂出来了。
李佑城也是头一次见她如此,愣在原地,稍稍空白一晃。
只听,珠帘内有桌客人扭头望过来,接着是一阵清亮的笑声,和着尖细的嗓音,道:“果然是混过滇国的女娘,气势就是足,蛮人的横劲全有了!”
——是个太监,中年太监。
清如仔细想,这声音该是第一次听见,可因为居文轸的缘故,她本就对太监的细音腔反感。
胡四接话:“妹啊,本来你阿兄这次也没欠太多钱,就是嘴欠——非说我们公公的不是。”
“他都说了什么?”李佑城走到清如身侧,jsg很自然把她护在身后。
他音色低沉,许广翰和胡四同时打量了下,看穿着,该是书肆伙计,就是太出挑,和衣服比起来,有点违和。
没等胡四回答,他人已经被李佑城暴扣在地上,额头眼眶瞬间砸出了血。
速度太快,以至于周围打手都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堪堪抽剑,跃跃欲试。
胡四动弹不得,咧着嘴骂:“你特么……敢搞老子?”
李佑城淡淡一笑,微风般柔和,顺手从腰间抽出佩刀,对准他眼珠:“嗯,就是不太喜欢别人那样打量。”
胡四瞪大双眼,哀嚎怒骂……
李佑城的短刀又划在胡四右手食指上,说:“也不太喜欢这根手指。”
许广翰顿时被吓傻,一骨碌滚到清如这里,急问:“这小白脸谁啊?”
清如快要晕菜,今天自打李佑城找上门来,她的情绪就如放风筝般,上上下下。
“是……”她使劲按了按太阳穴:“是书肆新雇的……保镖!”
“书肆保镖?不是,阿如,你何时这么草率了?正式上岗前没有训教吗?不会察言观色吗?快让他住手!”
许广翰欲哭无泪,这人如此莽撞,他们今天别想活着出去了。
听到这,李佑城也回头看她,眼神无辜。
清如将计就计,清清喉咙,背过手,沉声道:“阿城,还不快过来!”

第54章 054. 吃素
尾音落下的同时,周遭静止,所有人都将视线聚焦在这位身形单薄但气势十足的小娘子身上。
她那张人畜无害干净稚气的脸,会让人自然忽略她发火的样子和发号施令的样子。
可就是这样的女子,让身手矫健、一脸无辜的保镖,那个长得风神俊秀的男子,松了手。
李佑城嫌弃地在胡四的衣衫上抹了把手,又嫌弃胡四的衣衫脏。
胡四嘴上依旧骂骂咧咧,可却被他这一下吓尿了,心里极怕,深知这人将力度控制得恰到好处,再稍稍用力,自己便会脑浆迸裂断气而亡,于是赶紧撤到帘子旁边,借着公公的威严,压一压此人的煞气。
“你死定了!”胡四啐口血痰,胡乱擦了下眼角的血,半张脸更加脏污。
帘后的公公却悠悠鼓起掌来,朝着许清如点头。
这人该不会是居文轸的人吧?清如升起一层冷汗,万一识破李佑城的身份,那就糟糕了,自己帮不上他什么忙,反而给他制造麻烦。
“这位公公,若是我阿兄出言不逊,得罪了您,那我们向您郑重赔罪,什么方式都行,可若是拿命换,这有违大顺尊礼重法的传统,赌坊顶着杀人的名声也不好揽客,所以,您开恩,可否换个方式惩戒?”
清如软下语气,一番折腾下来,息事宁人才是正途。
那人饮了茶,叫了胡四,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胡四频频躬身点头,很是顺从。
清如拿不准他们意思,双手搓在一起,心里忐忑不安,下意识去看李佑城,他倒好,一副无所谓的神态,双臂抱在胸前,左手食指随意敲着节奏。
他朝清如弯弯唇角,书肆伙计的衣服衬得他书卷气十足。
清如能闻到,他身上散出的墨汁味道。
“许娘子,”胡四直起身子,言语也正经起来:“既然我处是赌坊,输钱还钱都有规矩,便不去掰扯了,你阿兄欠的钱,你补上便罢。可他言语污秽本赌坊贵客,我这个二东家得有个交代,这样吧,咱就按照许老板当时说的那样,赌一把,你们赢了,这事就算过去,若是输了……”
胡四冷笑:“咱公公慈悲为怀,收他做个徒弟!”
“什么?不行!万万不可!许家这辈只我一个男丁,我嫡子还没生呢!怎能受此大辱?”
许广翰如热锅蚂蚁,边说边跳,边被打手们按回去。
“胡四兄想赌什么?”清如稳稳情绪,问道。
胡四拿起矮塌上的弓箭,与作战武器不同,此弓小巧精致,锋利无比,看向李佑城:“你这保镖善用弓箭否?”
李佑城扫了眼,无声鄙视。
胡四咬牙切齿,眼里杀气腾腾:“那好,咱们玩个花箭,你我双方各三支,全赌坊人观之,技高一筹者赢。”
赌坊大堂一侧汇聚了观客,中间让出场地,场地四周被细密麻网围起来,李佑城和胡四各自执弓搭箭。
第一箭很简单,是最常规的射靶。两人均中。
第二箭射蜂,场中放飞两只蜂子,二人蒙眼,听音辨位,射之。
李佑城先中,小巧弓箭在他手里像个玩物,射出去的箭速度极快,方位极准,在场众人看得蒙圈,等他箭起蜂落,众人缓了好一会,才叫出喝彩声。
胡四稍显逊色,等了好久终于射中蜂翅,但也无可厚非。
毕竟,太难了。
场外有人议论,箭术如此精湛之人,只有传闻中的暄和战神,现在开眼了,一个书肆保镖竟然能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
第三箭射果。胡四随便拉了个赌坊伙计,在其头顶摆了个番石榴,顾不上伙计战战兢兢,一箭穿透果子,番石榴粉红的汁水爆出来,流了那人一脸。
胡四暗喜,耍人性命他最在行。
公公指了指许清如,示意她进场:“保镖无论如何,也不会对自己老板下手,放心去吧,许娘子。”
清如倒也不怕,一是相信李佑城,二是想赶紧顺了他们的意,勿要再惹事端。
可惜,李佑城却没有听之任之,将主动权牢牢握在手中。
他扣住清如手腕,带她出了场子,不顾身后胡四叫骂和众人嘘哄,走到公公面前,坦然道:“不必多此一举。今日先这样,你回去复命吧!”
说着,看了眼窗外落日余晖,眸色阴下来:“现在走,还能在宵禁前赶到大慈恩寺。”
他淡淡几句像东家对伙计,主人对仆人。
清如不解,却见公公的平静脸色顿时垮掉,是被戳穿的恼怒,嘴角抽了抽,火气终究没发出来,只剩狰狞的笑容。
公公眼神落在李佑城牵着的那只细瘦莹白的腕上,又转到他手背,那上面青色筋脉清晰微凸,手指骨节分明挺立——强烈夺目的保护欲。
此事便这样了结。
回程路上,许广翰乘了匹矮马,喋喋不休。
清如终于受不了他,质问:“你手里哪来的钱在胡四那赌?上次分明已经亏空了!”
许广翰嘁了声,大言不惭:“阿父阿母怎会苦得了我?他俩出去逍遥,庄子上的钱可都留给我了。阿如,不是我说你,你忙傻了吗?阿父阿母为何出去,不单是因为你,阿父做了一辈子生意了,临了不赚一笔,怎会安心闭眼?”
话没说完,清如就将自己的帷帽朝他气势汹汹扔过去,她坐在李佑城的马上,这动作让她身子一歪,又被李佑城不动声色扶住细腰,轻巧拢过来。
“乖一点。”他轻声一句。
许广翰听了,撇他一眼,嘟囔:“阿如,我可警告你,你与那陆三郎马上定亲了,可别在节骨眼上传出什么花边新闻来!陆家咱们可惹不起,你我加起来也不够赔的!”
他本想再叫保镖小白脸的,想到赌坊情形,心有余悸,老实闭了嘴。
“你管好你自己吧!”
气归气,可细想阿兄的话,清如总觉得哪里不对。
突然灵光闪现,问道:“阿兄,你方才说庄子上的钱?”
“啊,庄子上还有些生意,乡野的村妇农夫也得生活啊,光靠务农哪吃得饱,虽然不在明面上,但合规合法,而且盈利可观,阿父权当做善事,救济农人了。”
“所以阿父阿母现在在哪啊?”
“谁知道在哪?是他们俩先丢下咱们的,我想想就生气……”
清如脑袋嗡嗡响,蔽掉许广翰那些废话后,一个想法突然冒出来。
“不行,我得去庄子一趟。”她转头对李佑城说。
许广翰气炸:“你疯了吧,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宵禁,回不来的!再说,庄子上没人了呀,喂!阿如——”
他喊到嗓子干渴,没想到这位保镖比他亲妹妹性子还要急,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
他想了想,掉转马头,跟上去,将袖子口袋里的钥匙扔给清如,碎碎念:“钥匙都不带,怎么进老宅的门?”
清如醒悟,接过,“知道了,谢了,阿兄。”
许广翰心里也泛起苦楚,劝道:“阿如,父母亲的事你别太上火,也别急病乱投医,我记得阿父说过,他就算死也不会让咱俩过穷日子,他带阿母远游,定是不想成为我们的负担。”
“我明白。”她回:“可家人的意义,就是相互负担啊!”
许广翰眼眸闪了闪,听见她说:“走了,阿兄别再去赌了,下一次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在她策马转身之际,许广翰伸展手臂,驭马上前,轻拍了下李佑城的肩,用一种长辈的语气,道:
“那个,阿城,务必照顾好你主人——”
“许广翰,闭嘴吧!”清如急急嚷了声,真想给他一嘴巴。
谁知,李jsg佑城竟爽朗一笑,十分殷勤道:“阿兄放心,有我在,她定安全。”
“好,那就好!”许广翰清嗓,心中大喜,感觉自己征服了一个狠角色。
日落西山,天昏暗下来,大片云霞如锦缎被子铺在天际,等一个悠长安稳的夜晚。
快马驶出安化门,向着长安城外东南方而去。
晚风意暖,拂动清如乌黑发丝,撩过李佑城唇角,让他痒得难耐。
他趁势拥紧她,禁不住笑了笑,说:“你胆子不小,把朝廷要员拐出长安城,就不怕我回去后把你拘起来,吃牢饭?”
清如往后靠了靠,陷进他怀抱里,也笑笑,回:“在滇地初遇的时候,你就说过这样的话,也没见你把我怎么样。”
李佑城轻笑:“你用我用得如此心安理得。”
清如抿着嘴,不回应。
李佑城腾出一只手,捏了捏她脸颊,语气暧昧温存:“小坏蛋。”
清如拂开他的手,回头看着他,暮色中他的脸被染上淡金色的光芒。
中气十足道:“书肆伙计的工资是月结,每月五贯钱,雇的佣书人每日现结,一次三百文,按照市价,还有车马、劳务补贴,李将军今日酬劳为一贯五百文。”
听到这,李佑城瞬间冷下来,定定看她一眼,复又直视前方。
马蹄沉沉,踏上乡间土路。
半晌,他才终于吐出一句:“你难道不清楚吗?欠我的人情债,到底该怎么还。”
说这话的同时,他已单手去解她外袍系带。
清如着急,惹了他又后怕,忙攥住他解带的那只手,被他反握,十指交缠拉下来。
两只手在暗夜中较着劲。
忽而,李佑城松开,自嘲一笑:“算了。你瘦成这样,我也不喜欢。”
不知为何,清如听了,脑子里突然冒出陆虞欢那饱满丰腴的体态……有种无力回天之感,叹气,附和道:“是啊,又不是受戒的僧人,谁喜欢吃素呢?”
远处已星火点点,那是长安外郭的农庄点了灯。世家贵族的大部分田产基本都在这里,一些大商户、大财主凑热闹,也喜欢在郊县购入土地,养一批农人。
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许家庄子上的老宅,房屋建得朴素,但却高大宽敞。
二人下马后,清如将怀里的包袱给他,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
“李将军,多谢你一路相送,庄子上有客栈,你住一晚,明日再回去吧!这是我仅有的钱,都给你。还有,我与三郎就要成亲了,你我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罢。”
她甩得倒是干净。
李佑城做得也绝,她的话语、眼神、态度,一概置之不理,就着夜色往宅院里走。
“李将军!”清如喊他。
他回身,目光透出微薄的凶悍,道:
“本将军今晚还就想吃素了。”

暮色里的大慈恩寺更能显出拂照众生的慈悲感。
大雁塔曲折有序的轮廓在浓重烟云里变得模糊,变得厚重,变得亲切。
舒王礼佛毕,在茶室与住持研修经书,正在为书里唯识论的一个要点犯难。
跪在地上的人双肩抖颤,时不时小心瞥一眼塌上的老王爷,再拿袖子拭汗。
“法相宗讲究一个心外无物,微妙玄通,佛法融于肉身,肉身即成佛性,法如利剑,能穿透一切妖邪魔障,能破能立,敢破敢立,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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