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如这才回神,脑子里闪过一道光,讷讷道:“哦,哦……没、没受伤。”
就像一场好戏,可观者的嫉妒心却被熊熊燃起,女娘们的眼睛刀子般剜着清如。
面对她的回应,李佑城似乎并不满意,无视他人目光,直接牵起清如左手手腕,将她拉至跟前,迫着她仰头,与自己对视。
他另一只手很自然抬起,拇指与食指轻轻捏住她下巴尖,稍稍用力,左转,白皙的右侧颈子上,一道浅淡的红痕赤裸在他面前。
他眼里闪过一丝愠怒,但声线依旧温柔:
“还撒谎。”
清如大惊,当着这么多好事者的面,他不能这样!!
于是慌乱拿手去覆住那个地方,那是方才被周若水的锋利指甲划伤的。
可她手还未触到划痕,又被李佑城精准掐住手腕,轻拉下来。
“别摸那。”
他轻声一句,随着呼吸发出来,更像呢喃。
清如惊恐,凝视他眼睛,听见彼此的心跳,还有隔着衣物,起伏的喘息。电光火石间,她脑海闪现与他亲热时的情形,他热浪般的吻,滚烫的触摸,直接的填充,反复的抽离,身体的记忆依旧清晰,这让她在光天化日下,每一寸呼吸都无处遁逃。
好在,李佑城敛住目光,很快侧头,对早已呆若木鸡的周若水,平缓道:
“这位……郡主,可否给个说法,若无,我不介意以暴制暴。”
周若水显然没有任何防备,愣在原地。
太子见状,顾不上众人惊诧目光,忙挡在李佑城身前,解释:
“李将军刚来长安,不太熟悉形势,战场上多了,总爱打抱不平,军中都说他爱兵护将,看来果真如此——他这是还没转换身份,以为自己怜惜下属呢!”
“好了,都散了吧,若水啊,你也消消气,你今年刚成婚,万事和气才好!宴席就快开始了,诸位娘子准备入宴吧……”
太子的话好使,不一会儿,这里便撤空了,只留满地山茶花瓣。
“李淳——”
太子妃匆匆赶来,出现的很是时候。
清如试图挣开李佑城的手,可他不放。
去踩他脚尖,他也没有任何躲避。
等太子妃快走近了,他才终于浅浅一笑,松开她的同时,也低头在她耳边问了句:
“送你的白山茶,还喜欢吗?”
清如一滞,倏然抬眼,撞进他墨亮瞳仁。
第50章 050. 回家
邕王喜欢送她东西,什么都送,品类繁多,有比较难弄到的珍稀字画,也有天街刚买的热乎糯豆包,但有一点,都是投其所好,她喜欢,他就送。
每次送完,等下一次来时,都会有王府里的小监子捎话:
“王爷问,上次送娘子的永昌围棋,还喜欢吗?”
“王爷问,上次送娘子的錾花金执壶,还喜欢吗?”
“王爷问,上次送娘子的《云汉图》《北风图》,还喜欢吗?”
王爷问……
从赐婚到邕王出事,只有不到半年时间,可在她们短暂的关系里,仿佛形成了一种默契,这种默契让清如深深明白,邕王在试着懂她。
以物传情,他想与她一起过平凡日子,相知、相悦jsg。
所以,当李佑城这样问的时候,她仿佛又回到六年前那个长夏,等待嫁给邕王李明澈的日子。
可许清如不明白,眼下李佑城是要给她释放什么信号?
他如此不管不顾,大庭广众之下行为逾矩,且在去年便命人在禁苑种珍贵的白山茶,为了能回长安,今年在西南平叛如入无人之境,种种迹象表明,这个男人早有预谋。
至于预谋什么,她不清楚。
可这与自己何干?他们早都说好了,要彼此忘记,互不打扰,他有他的计划,她有自己的生活,滇国的日子是生命之空白,这就是彼此所能给的结果。
况且,她上一次对他说了绝情的话,说自己爱慕虚荣,说他只是个远在滇地,居无定所,整日打打杀杀,与流民猛兽为伴的五品校尉。
清如莫名隐忧,自己身上还背着居文轸的债,就在前几日,居文轸还将写有母亲字迹的亲笔信交到她手里,如此要挟,她实在无力反抗。
她烦闷,宴会上的节目一个也没看进去,四周的人在畅聊,饮酒,场上的歌姬舞姬表演正酣,可她只觉喧闹、压抑、难捱。
“阿如,你陪我去吧?”陆简祥整理袍服,正欲站起。
他们坐在末席,与高台上的太子相隔很远。
“去哪?”
“去拜见李将军,这个时机一定要抓住。”他指指太子旁侧那个清凉帐下的人,四周还有一群围着的人。
“现在过去,还能排上号。”
“我不去吧,男子议论朝政,不便听。”
“走吧,你去了我才安心,不然你自己坐在这,一会有其他娘子过来说些有的没的。”
清如拗不过,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等到了跟前,还需再等,前面先来的人说完,他们才能进到李佑城帐子里。
他的青色帐子比太子的小一些,四周被镂雕的楠木柱子撑起,向外敞开,设于三级台阶之上,便于观景。
帐外日头晒,清如感觉自己的妆要花。
“是礼部的陆员外吗?”景策从帐中走出,问道。
“正是在下。”
“随我来吧。”
其他人与李佑城拜别,下了台阶。陆简祥则领着清如上台阶,边作礼,边报身份。
李佑城面色平和,言语淡然,帐子的阴影投在他轮廓凌厉的脸上,不怒自威。
他侧身,与景策低语几句。
不一会儿,侍仆抬上一方小几,两个缎面墨绿团垫,还有一壶白茶,一碟杏仁酥酪,一碟山楂米糕。
这意思是让他们坐下来闲聊啊,陆简祥大喜,谢过后,便更加不受拘束,从天南聊到海北。
他之前听陆执说过,李佑城这人偏执、护短,对感兴趣的万分投入,不感兴趣的碰都不碰,性情隐晦,捉摸不定。
此时大费周章,定是与自己投缘。
看来,让他教自己箭术之事,可以提上日程。
心里正美滋滋,听见李佑城娓娓一句:“许娘子不必拘束,吃点东西。”
陆简祥这才发现清如一直一动不动坐在身边,便夹起一块山楂米糕给她:“阿如,你看,这还是你喜欢的酸味点心。”
清如默默接过,头也不抬,一小口一小口蚕食。
陆简祥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朝李佑城解释:“将军莫怪,阿如出身小户,这样大的场面不常见,遂拘谨些,待我们成亲后,必得多带她出来走动才是。”
不远处台子上的舞姬正在跳《破阵乐》,鼓点激昂,在座宾客也跟着晃动身子。
李佑城放下茶盏,清浅笑了下,似无意带过:“小户嫁入陆府,着实不易。”
陆简祥彬彬有礼,回:“将军不知,我与阿如自小认识,她虽出身商贾,但我爱慕她已久,虽然中途有些波折,但好在,和她走到最后的那个人,是我,足矣。”
他话说到最后,清如大声咳了几下,让他不得不回身照顾自己。
李佑城的表情始终如一,看不出任何波动,一双黑眸浸着笑意。
他们不懂,这双眼睛下,是何种暗流在涌动。
他杀伐果断,手上染了多少血,许清如是知道一二的。
想到这,她着实坐不住,再这么下去,宁愿自己栽下台去。于是扯陆简祥衣角,低眉顺眼:“三郎,我们回去吧。”
哪知,陆简祥却安抚说:“阿如,莫怕,你要适应,一会就好了。”
李佑城起身,他们也跟着站起。
就当陆简祥以为他要送客时,李佑城却径直过来,在清如面前站定,垂眸,对上她游移不定的眼睛。
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枚雕花玉梳篦,被他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衬得更加小巧圆润。
他看着她,嗓音低而柔:“是你的吗?”
要说不是是不可能的,陆简祥就在旁边,她今日所有头饰都是陆府送的。
面面相觑,清如脑子里变换着应对方案。
还没等她说出口,李佑城就先行动了,他起手,要为她插上。
清如一下子醒过来,迅雷不及掩耳将他手里的东西夺过,自己随意插在发鬓,动作干净利落。
“多谢将军,拾金不昧。”语调毅然决然,不似刚才唯唯诺诺。
就在陆简祥愣怔之际,有人从附近疾步而来,打破尴尬一幕,那人言笑晏晏,音量极大:“老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李将军莫要怪罪……”
趁着这人高声寒暄,引人视线的间隙,李佑城微低下头,目光温柔,在清如耳际吹风:
“这才是你。”
他太懂了,懂她的洒脱不羁,懂她的疯狂热烈。
可她现在,只是一只乖巧漂亮听话的布偶。
她越是这样,李佑城心里那股血流就越沸腾,浑身难耐,渐渐染上怒意。
居文轸已走至眼前,身后还跟着两个服侍的小太监。
“果然是像,太像了。”他微仰头,打量李佑城。
太子也过来,笑道:“大统领是见过的,那时候小,初具轮廓,线条柔和,若是成年,该也是如此神秀吧!”
他们说的自然是邕王。
居文轸摇头:“依老奴愚见,李将军更加硬阔。”朝太子调侃:“一看便知,是个狠人啊!这剑南西川是出了名的难管之地,却被将军尽数收复,真是神勇至极,感恩佛祖让老奴苟活至今,得以一睹将军风采。”
“确实,孤也有意认他做个义弟。”
他们在客套,陆简祥和许清如显得多余。
只听居文轸转了话锋:“将军美名,可是从战场转到这春日宴了啊!老奴一路走来,娘子们热议的,便是将军英雄救美呀!”
“呦,这英雄救美的当事人也在。”他视线落在清如身上。
陆简祥不明所以:“大统领这是何意?”
“陆员外还不知道吧,刚才可是李将军帮许娘子,从荣义郡主那解了围。”
“阿如,周若水欺负你了?你怎么没告诉我?”陆简祥牵起她,关切问。
清如讷讷:“……是我不好,与人发生口舌,性子急了些,就拉扯起来……”胡乱说一通。
陆简祥朝李佑城拜礼,刚才玉梳篦一事似乎有了合理解释。
可居文轸并不想罢休,嘴角扬起:“听闻许娘子和亲滇国遇险时,是位滇地校尉出手相救,李将军也是从滇地起家,可曾与许娘子有过交集?”
这老狐狸明显是要试探自己,清如深知他不说一句废话,便挺身而出,忙道:“大统领,传言而已,不可信。滇地将士们确实救护有功,可那么多人,短短几日,清如实在不能一一记住名字。”
“娘子急什么?”居文轸撇了一眼,笑笑。
太子圆场:“李将军向来忙于军务,一些杂事不能亲力亲为。”
居文轸点头:“听滇地传言说,李将军还有一未婚娘子,似也叫……阿如?”
清如汗毛乍起,不敢再插话,只低着头,像被驯服的幼兽。
话说到这里,李佑城心里大致勾勒出始末,欲擒故纵到一定程度,便是反客为主的时候了。
“大统领,”他背着手,言语谦和:
“我这人凉薄,素来对男女之事不上心,更何况……”他朝清如微抬下颌:“是有夫之妇。”
居文轸一笑:“将军误会了,老奴不是那个意思。”
李佑城也笑,语气依旧平淡:“实不相瞒,我原本确有心上之人,可她嫌我一直戍边,品级又低,便离我而去了。”
居文轸这才恍然:“那此女子真要后悔莫及了,以将军现在的身家,何人能配得上?”
太子恰到好处地接话:“大统领有所不知,今日晨时,圣上颁布诏书,给孤这位义弟,赐了婚。”
这话如惊雷,听的人各有盘算。
居文轸八卦上身:“敢问是谁家女娘,有如此福报?”
太子指指陆简祥:“陆尚书的侄女,陆虞欢。”
“我堂姊?”
“哦,是虞欢呀……风姿绰约,确是良配。原来如此,老奴不才,只因与陆尚书同乡,便走得近些,对其儿女子侄之事也多有挂心,如此一来,咱们还真是成亲家了。”说着,接过小太jsg监递过的酒,一饮而尽,先干为敬。
陆简祥恍然大悟,朝李佑城抛去无比亲切的目光:“堂姊一直恨嫁,却苦于没有合适郎君,原来这缘分在这等着呢!那以后,我便唤李将军为姐夫了!”
转身问清如:“阿如,你开心吗?我们与李将军,就要成为亲戚了!”
愣神只是一瞬,清如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比《破阵乐》的鼓点还要激烈。
她下意识捂住胸口。
李佑城心头一紧。
陆简祥摇了摇她,她才终于回神,朝李佑城礼貌微笑:
“我……开心,那……恭喜李将军了……离开的那位娘子福薄,是她不配将军青睐。”
“诶,说曹操曹操到。”她话没说完,居文轸打断,指着沿路徐徐而来,一身珠光宝气的女子。
李佑城一直淡然的神色顷刻消退,怒意彻底烧成火海。
他叫来景策,低声嘱咐几句。
只见——
陆虞欢走到一半便折回了。与此同时,陆府来人,在陆简祥耳边说了几句,也把人带走了。
走时不忘撂下一句:“阿如,你且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回。”
他走后片刻,还没等众人反应,禁苑西南角一处便燃起浓浓黑烟,火光冲天,火势瞬间增大。
那是禁军大统领的住所。
居文轸眉眼耸动,脸色苍白,急匆匆赶过去。
众宾客骚动,喧哗声乍起,春日宴不得不终止。
四处都是奔走的人,救火的人,准备回程的人……
一切发生的太快,一时间分不清真假。
清如默立在人流中,看见李佑城逆着光,向自己走来,在两步开外站定。
“阿如,来,和我回家。”
他说得轻,但她听得清。
李佑城的右手刚抬到一半,许清如的身子便被裹进一个人的怀里。
陆简祥呼吸很重,一路奔过来,失而复得抱住她。
“他们说这边起火了,我赶紧过来找你……还好……还好……”他稍稍平复,担忧写在脸上,拉住她手腕,“阿如,我们回家吧。”
“好。”
短短几句,面前的两人便消失在视线中。
李佑城一时无措,默然肃立。
许清如不敢回头,怕对上那人的眼睛。
也就在这一刹,她仿佛释怀了,事情已然发展到这个地步,很好,各自都有了归宿,他们之间的事,就任凭天意吧,谁也别对谁牵肠挂肚了。
放手吧,李佑城。
清如的脚步忽然轻快起来,她攀住陆简祥的胳膊,将头轻靠上去,而陆简祥也顺势在她额头处碰了碰,两人相视而笑,俨然是对情浓的小夫妻。
太子过来,拍拍李佑城肩膀:“孤有时候自责,真的有必要把你赔进去吗?陆家那位女娘可是出了名的彪悍。”
李佑城冷哼,整理下袍服:“殿下自一开始就把属下卖了,现在说这些有何用?”
太子暗笑:“居文轸与陆执,向来是墙头草,咱们能控制的只有风向了。只要这两位别惹事,变数就小很多。”忽而叹息:“你放心,与陆虞欢定亲的事可以拖一拖,我让太子妃去运作,不会搅扰你,等尘埃落定,自会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李佑城一哂,朝前微昂了下巴:“我这里无所谓,可她那等不起了。”
“玉安啊,这些日子务必要稳住阵脚,冷静再冷静。”
“这话,殿下还是对自己说吧!”李佑城指了指不知从哪冒出的郭念云,笑了笑。
“嚯!你这是!”太子被她吓一哆嗦,眼睛晃得慌,她头上插满了各种闪耀珠钗。
郭念云皮笑肉不笑:“殿下,这个忙,臣妾恕难从命,臣妾与那陆家娘子不熟,没法运作。倒是阿如,待嫁期间有得忙,我得多看顾她。”
“她一女娘,忙什么,有什么可忙?”太子指天。
“殿下忘了?阿如是书肆铺头,上善书肆可是西市名店,开春后日日爆满,人家可是嫁人事业两不误呢。”偏头瞧着李佑城,嘻笑一声:“李将军来长安不久,可否到过西市?没有吧,哪天有雅兴去看看呀!臣妾告辞。”
她这自问自答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两男人还未有所反应,她便刮风般走了。
邕王府,瀚海池,如意阁。
冷锋将挑拣好的信札一一铺在案几上,眉头紧锁,朝正卧于榻上研读兵书的李佑城,摇头道:
“将军,就这些了,实在搜不出东西。属下按您的吩咐,搜完后,把他寝卧点了。”
“嗯。”
李佑城用手撑着脸,修长精壮的小臂半露,衣服轻薄,透出微凸的青筋脉络,他就这样支在塌垫上,另一手偶尔翻页。
如此闲懒,猜不出他对此事意下如何。
冷锋疑惑,叹道:“真不知道,许娘子是着了什么道,怎会和宫中老太监牵扯不清。”
“嗯?”李佑城斜看他一眼,嗓音微哑。
“属下用词不当,错了。”
李佑城搁下书,起身过来,随手拿起一片被烧掉一半的信笺,那上面的黑色烟痕凹凸不平。
“这字体像她的,但又有区别,我猜,可能是她母亲的。”
冷锋点头:“有可能。高训那边跟的消息是,许娘子几乎每月都要进宫一趟,听说她母亲的药就是从宫中拿的,而居文轸这边也与一位来长安贩药的胡商联系紧密。这样推测——”
他骤然抬头,对上李佑城的黑眸。
“他在拿阿如母亲的命做要胁。”李佑城垂眸,拇指抚摩那些字迹,“……怪不得,她会如此疏远我。”
冷锋还是不解,双手比划着分析,质疑道:“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就是人家许娘子真的想嫁入陆府,而不想再提滇国的狼狈日子?”
气氛静默半晌,只剩窗外瀚海池的水拍打墙壁的声音。
“冷锋。”李佑城沉声唤他,目光如刀。
冷锋恍然意识到问题,讪讪:“哎,将军!那个……此事蹊跷,我与高训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属下……这就去查!”
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三千晨鼓后,长安西市开门迎客,纵横错落的街道转瞬塞满熙攘人流。
辰时至巳时是上善书肆最忙碌的时候,伙计们几乎没法歇脚,订货的、阅书的、探店的、西市署巡查的……
清如快要忙晕过去。
临近日中,店内伙计给她打包了酸汤馄饨,她捎带扒拉两口,又去和货商讨价还价了。
午后时光总算消停下来,让人喘口气。
但今日有大部头的书籍需要抄,雇的十来个佣书人不太够用,于是清如亲自上手,顾不上半空的肚子,抓紧赶订单。
倒也不是全为了银子,她要好,守信,在乎质量,所以很多事情只能苦了自己,亲力亲为。
伙计阿七年纪小,刚满十五,喜欢和落缨逗嘴,打趣说,许娘子这是何苦,都快嫁入豪门士族了,怎还揽这些破活?
落缨敲他头,说你不该问别问,又自言自语感慨:“也许忙碌起来,就想不起某些人了吧。”
阿七丈二和尚般挠头,店里的这些阿姊一个个都很美,怎一谈感情问题就避之不及呢?
门外一阵响动,阿七出去打点。
两位郎君刚刚下马,其中一位太过惹眼,一身玄色也挡不住那矜贵深沉之气,以至于阿七差点忽略了直奔过来的陆三郎。
“阿如在忙吗?”陆简祥边走边问。
“在佣书。”
阿七引着他们入店,不忘多瞅后面那位身形高瘦的男子几眼,说不出的深邃隽美。
陆简祥步履加快,喊着清如名字。
“阿如,我来了。阿如快看,我带谁来了?”
许清如在一楼大堂屏风一侧抄书,听见这声音,忙搁笔,一边拿手去解襻膊带子,一边往外走。
也不知怎的,襻膊带子竟是个死扣,缠在一起,她遂放弃,就这么赤着半个小臂,迎客。
还真是稀客,贵客。
她的视线越过春风满面的陆简祥,落在他身后的男子上,硬朗线条勾勒出的轮廓,却有种水墨般的柔和。
他平静得很,目光渗着笑意,似隔了久远时空。
下意识,她又去解那个死扣,被陆简祥一把拉过去,介绍着:“李将军,我们许铺头可是整个西市的门面,来长安,逛西市,不逛上善书肆等于没来,若有幸见了许铺头,那回去可有得吹了。”
清如局促:“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向李佑城作礼:“见过李将军。”
李佑城的视线在她裸露的手臂处停留片刻。
清如用手不动声色掩住。
“阿如啊,李将军第一次来咱们这,你好生介绍下,可不能让李将军空着手回去。”陆简祥朝她眨眼。
清如迷惑,这两人为何如此熟络了,难不成是因为李佑城就要娶陆简祥的堂姐了?
她不敢问,只引着两人在摆满书籍字画的书架间游走。
不一会,陆家来了厮役,说家主丢了件重要东西,要陆简祥回去问话。
清如以为,李佑城会随他而去。
然而并没有。他留下来,紧跟在她身后,不说话,表情也淡jsg,只随意浏览着书架上的书。
清如终于受不了他的稳沉,与他相对,小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李佑城不去看她,而是随意从架子最高处抽了一本乐府诗,翻着页。
声音从容随和:“陆员外求我教他箭术,作为条件,他带我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
“想你了,想见你。”
“李佑城。”
清如压低声音,四处看看,好在没人注意这边:
“别这样,你我都是有各自归属,要成亲的人了。”
他将手里书又原样放回去,垂眸,目光倾泻在她脸上,所答非所问。
“上善书肆的市价多少,我想买下来。”
“什么?”清如不明所以,无力辩驳,却也让他死心:“……你是想把我也买走,让我做妾吗?”
他只淡然一笑,不予理会,继续问:
“邕王府,去过吗?”
清如放弃挣扎,这人今天不大正常:“……我没去过。”
“那你以后得常去了。”
清如半眯眼睛,猜不出他心思。
“我把邕王府买下来,送你了。”
李佑城挂上一丝笑意,眸子如夏夜的星,清澈疏朗:
“邕王府的一切,都是你的了,当然——也包括我。”
第52章 052. 芍药
刚进四月,天气就燥热起来,广袤大地如烈日下待燃的柴火,滇地急需一场大雨。
萧云霁从果棚钻出来,拿袖子拭汗,顺便将怀里装满各种瓜果的竹篮塞给眼前人。
“吃吧,新鲜的。”
那人不屑道:“本王要吃鲜切加冰的,才不吃你这没洗过的脏东西。”
“有的吃就不错了,诏国才复国,咱能省则省,切忌铺张奢靡啊!况大王是女子,更应该勤加持家,如此才不违国本。”
眼前这人正是当年诏国的长公主,现在的诏王,阿姹。虽是女子,却生了一副硬朗骨架,眉宇间英气十足,不仅武艺傍身,还颇有理政的能力。
她找萧云霁几次了,可都被这位傲娇大祭司婉拒,今日实在忍不了,带着卫兵冲了进来,刚见面就被这婆娘数落,肚子里火气蹭蹭上窜。
既然她说到勤俭持家,那就好好和她白活白活。
索性,阿姹找了个石凳坐下来,屏退卫兵,抓起一只青芒带皮吃起来。
“加点胡椒吧!”萧云霁云淡风轻道:“大顺馈赠。”
“好!”
阿姹边吃边继续:“你一口一个俭省,我问你,诏国给大顺的岁贡怎么突然涨了三成?本王信你,所以将岁贡之事任你做主,可你倒好,搞了一笔糊涂账。”
萧云霁装没听见,抬手逗着一只大仙鶲。
“云娘,我自小阿母走的早,好些东西都是你亲自教我的。”
阿姹换了种语气:“这么算来,我也是你的亲人,可同样是亲人,你能否一视同仁?”
萧云霁顿时来了精神,哄走鸟儿,转头惊讶看她。
阿姹笑得无奈:“你是不是把钱给了你那位皇室外甥?”
“女儿啊,我的辛苦没有白费,还是你最懂我!”萧云霁打起亲情牌,眸中闪烁母爱泛滥的泪花:“只是有一点你错了……不是三成,是五成。”
“……!”
“咱们娘俩,可是在长安有个歇脚的地儿了。”
李佑城站在楼梯口,指了指二楼,问:“可以吗?”
许清如点头,“无妨。二楼是一些字画和瓷器,都是展品,没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
什么东西在他那里算值钱呢?一个连邕王府都敢买的男人。
清如跟在身后,踩着他脚印拾级而上。
想到二楼无人,男女共处一室难免招人诟病,于是对着楼下阿七喊道:“阿七,二楼上一壶桂花乌龙。”
阿七应声去准备。
李佑城一直背着手,浏览得很随意,那种闲情逸致与他持兵器杀伐的状态判若两人。
有时候真是猜不出他的心思和想法,他像一个没有答案的迷,却又让人忍不住去猜。
清如倒也尽了自己地主之谊,为他细致介绍着从各地淘来的货,文玩器具常和书籍搭配着卖,也是书肆部分收入。
李佑城边听她说,边缓缓而行,时不时点头。
终于,他在一副角落高挂的画前驻足。
画纸中央偏上的部位画着一簇开得正盛的粉白芍药,而中间和下部都是空白,画作无落款,无印章,是佚名的。
他有些惊讶,问:“这幅画,是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