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暗暗磨牙,两扇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云昭带着夜雾踏进厢房,返身阖上门,眉眼疲倦,恹恹走进卧房,看也没看,扑通一声就仰倒在床榻上。
东方敛:“嘶——”
云昭翻了个身,懒懒瞥向他:“嗯?”
他缓缓拎回手指:“没。”
云昭冲他招了招手:“快上来。”
东方敛:“……”
瞬移至床榻,淡定往里面一躺。
这床看着不怎么样,躺起来倒也凑合,还挺软。
他轻啧一声,将悬在腰间的长剑取下,放在她手边。
云昭并没有发现这把剑与他平时挂在身上的装饰剑有什么区别。
她戳了戳他,悄声问:“你怎么来的?神身在哪?”
她还惦记着他是不是扒飞舟下面跟来的,那画面……啧。
半晌不见动静,她狐疑地偏头望他。
只见他冷冷盯着屋梁,很不高兴,也不理人。
云昭:“?”
刚刚不是还好好的。
鬼这种东西真是阴晴不定。
她实在好奇,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喂,你到底怎么过来的?”
他凉凉扯了扯唇,没好气道:“你管我。”
云昭:“?”
她惊奇地翻了个身,手肘撑着床榻,歪头看他:“难道我猜对啦?神身真是扒在行天舟底下过来的?”
东方敛:“……???”
愣了一瞬,他极缓、极缓地挑起了眉梢。
他唇角浮起笑意,蓦地凑近,盯着她眼睛,一本正经抹黑情敌:“这都被你发现了。真聪明!”
云昭被夸得高兴,但莫名觉得他的表情似乎有点不怀好意。
……算了,无所谓,哄好就行。
哄好了这个鬼,云昭开始办正事。她戳了戳他,努努嘴,示意他睡外面。
他微挑眉尾,似笑非笑瞥她一眼,无情拒绝:“不让。我就喜欢睡里面。”
他悠悠转走了头,双眼一闭,六亲不认。
别以为他不知道,她这个家伙,睡着了就一直往里面拱。上次可不就是这么拱到他真身怀里了。
他要是不在这里拦着她,夜里她得拱到墙上去。
啧,那墙多脏。
他挑起一丝眼缝,瞥了瞥身旁的墙。
……就算刚刷过,还是脏。
他得在这里接着她。
云昭一阵无语。他是三岁小孩吗要抢着睡里面?
她道:“他们说夜里床底下有鬼抓人,你得在外面帮我挡着。”
他差点笑出声。
这世间最可怕的鬼都在她床上了,还需要担心什么阿猫阿狗。
但,这个不是他非得睡在里面的理由。
他与她对视片刻,强行找了个借口:“不行,我怕鬼。”
云昭不可思议:“你还能怕鬼?!”
他道:“我怎么就不能怕鬼了?”
她深吸一口气:“你自己就是个鬼啊。”
他盯着她,理直气壮道:“正因为我自己是个鬼,所以我知道世上有鬼,有鬼才会怕鬼——有问题?”
云昭给他绕晕了。
她呆呆点头:“好像是哦。”
他双眼一弯,薄唇勾出个精致的假笑:“别想七想八,睡觉。”
云昭:“哦。”
一个时辰之后。
他蓦地睁眼,转身,很不高兴地盯住她。
她今日睡相极好,根本不往他怀里扑。
“一动不动,不是睡死了吧?”
他眯眼凑近,观察她。
这媳妇长得是真好看,哪哪都让他挑不出毛病来。
视线落向那对花瓣般的唇,心下涌起一股恶劣的坏意——在行天舟上渡气那会儿,他就想咬哭她。
他缓缓凑近,唇角挑起危险的笑。
云昭恰在这时候迷迷糊糊醒来。
刚睁眼,视线还朦胧着,便见到了他那副盛极的容颜。
雾里看剑,更是无双惊绝。
眼前蓦地一暗。
云昭:“?”
东方敛:“……”
凑近被抓包,他下意识就抬手捂住她的眼睛,把她拉进幻象。
怎么办?接下来怎么办?
云昭发出疑惑的鼻音:“嗯?”
“嘘。”
他清冷玉质的嗓音落向她耳畔,“别出声。”
极轻极缓,仿佛带点迟疑。
云昭还未彻底醒来,恍恍惚惚想:‘难道是鬼来啦?’
她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抬起睡得绵软的手,想把捂在她眼睛上的那只大手扒拉开。
指尖触到他冰冷坚硬的指骨,发现他丝毫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
脑子还没清醒,心跳已先一步变得紊乱。
黑暗中,身体更加敏感,他那只手力气很大,触感分明。
他的身躯俯压下来,虽未碰到她,压迫感却已极强。
他为什么……捂住她的眼睛?
片刻,他散慢的嗓音再次一字一字落入耳畔:“不可以看,看到,会被吃掉。”
心跳又乱了一拍。
她能清晰感觉到他离她很近。
她能感觉到他气息危险,好像掠食者准备发动致命攻击。
什么鬼这么厉害,能让他也如临大敌?
一根冰冷的手指触上她的唇。
黑暗中,她本能悸颤。
“活人的气味,要被发现了。怎么办。”他轻轻贴在她唇畔说。
云昭睡得迷糊的脑子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也想不出什么鬼竟敢在他这个阴神面前放肆。
“藏起来,”他低笑,“我帮你。”
不等她回神,冰凉的薄唇便已覆上了她的唇。
眼前一片黑暗,触感清晰分明。
她心跳加速,感觉自己耳边好像在放烟花,轰隆,轰隆。
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等待……也不知道是在等那个鬼离开,还是在等别的什么。
他迟迟不动,她也一动不敢动,就这么一直憋气,直到硬生生把自己的真身给憋晕了过去。
真身一晕,意识便散了去,神魂陷入沉眠。
正在思索如何更进一步的鬼神整个愣住。
他一顿一顿将手从她眼睛上挪走,怔怔盯着她的睡颜:“……”
不是,他的吻技,有那么差?
都能把人给亲睡着?
他活了一辈子,死了一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的打击。
简直怀疑鬼生。
他难以置信地盯了她大半宿。眼见天都快亮了,他恨恨俯身,做了自己想做很久的事——狠狠咬了她下唇一口。
“嘶!”
云昭惊醒,发现自己好好躺在客房的床榻上,桌上点着油灯,窗外天色已泛白。
东方敛盘膝打坐。
云昭晕乎乎爬起来,迷糊了一会儿,探过身,拍了拍他放在膝盖上的手。
指尖触到他冷硬的指骨,忽地想起了夜间令她陷入黑暗的触感,心尖一悸。
她问:“昨晚……”
他淡定睁眼,抢答:“昨晚听你说了一宿梦话。”
云昭唇角微抽:“嗯?不是有鬼来了吗?你不是还怕被它发现?”
他盯她片刻,忽地笑出声,笑到前仰后合。
“不是吧傻媳妇!”他大声道,“我说怕鬼,你还真信?”
他凑近了些,阴恻恻眯起那双幽黑狭长的眼睛,“也不想想你嫁的是谁,什么鬼敢凑上来找死?”
云昭嘀咕:“我就说呢。”
他藏好坏意,挑眉问她:“梦见鬼来了,那有没有梦见我保护你?”
云昭淡定把头转开,跳下床榻:“忘了,该去查案啦!”
看着她飞速洗漱的身影,他轻轻敲了下榻缘,吐出一口鬼气。
还好混过去了。
夜里果然脑子容易不清醒,什么鬼话都敢编。
云昭来到大堂时,凉川都护及麾下官员早已到了,乌泱泱一群人,神色忐忑中透出油滑。
云满霜脸色阴沉,一看就是憋了满腹火气。
云昭大摇大摆走到云满霜身旁坐下,没听几句,便知道这些人为何有恃无恐。
那秦姓都护瞟了云昭一眼,继续说道:“……自古开采青金,总是要死人的,这也实在是没办法,那死亡比例数量是吧,下官也是从来不敢瞒报的,都有如实上奏。”
“反正那量就摆在那儿是吧,挖多少青金,死多少人,明明白白都写在折子上。”
“那上面交待要用多少青金,下官总不能抗旨吧?再说了,陛下建通天塔奉的也是太上神喻,这不,太上尊者都显灵了,这还不足以证明咱们陛下是千古圣君?大将军王、殿下,你们可要琢磨琢磨,为了区区几个平民,当真要与陛下三千年宏图伟业作对?孰轻孰重,还需要下官分说?”
“您二位也别怪下官说话不好听,我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您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您若是真见不得,那得回去与陛下说,神仙打架打出个章程来,我们底下虾兵蟹将的,也照章办事便是了。”
这话说得就很阴险。
谁与皇帝神仙打架?造反呢?
见云满霜快要拔刀砍人了,晏南天叹口气,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站出来与凉川诸人打交道。
“诸位的为难处,我都明白……”
他边说,边把人往外送。
“殿下明白就好啊,这个官儿,我还真不想当了,真的是累啊!”
“秦都护辛苦。”
他举止温润斯文,三言两语便将这些人打发走。
送走了人,晏南天返回大堂,拿起凉川官府送来的文书翻了一遍,低低叹口气。
“将军,”他抬眸道,“青金之祸,源头实在不在凉川。”
云满霜眸色沉沉,盯着他。
晏南天轻摇了下头:“上回我与将军说得十分明白了,您知道父皇的决心,未来几年,他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建通天塔的,谁挡谁死。”
那日云满霜与皇帝见面,亲手摸过晏七的脉,心下也如明镜似的。
哪个皇帝不想万寿无疆?
他寿元所剩无多,所有的希望便都押注在通天塔之上。
通天塔成,仙神下凡,点化皇帝登仙,救他性命,授他长生。
这当口,谁挡通天塔修建,谁就是皇帝最大的仇敌。
一个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皇帝,能在整个王朝掀起多大的风浪,自不必说。
正是因为看得明白,云满霜才没对凉川官员拔刀。
“我想,”晏南天淡笑道,“赵宗元先生,必定是看得透彻明白,这才不惜以命相邀,等到了将军。”
云满霜缓缓抬眸,眸中射出精光。
云昭敲了敲桌:“意思便是问题全都出在皇帝身上,想要解决,除非造反。”
晏南天被她直白的大实话噎了下。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但是这种话,谁也不会这么公然地讲。
云昭望向他:“造反,那岂不是要先把你干掉才行。”
晏南天:“……”
云满霜:“……”
沉默片刻,晏南天艰难开口:“也不尽然。容我说几句万死的诛心话吧。”
云满霜垂下眼皮,沉沉一叹。
有些事情,他自己是经历过的。
“云昭我问你。”晏南天抬眸望进云昭眼底,“这世上,谁是最不希望通天塔建成的人?”
云昭:“?”
这还用问,当然是她家太上。
他不仅不希望通天塔修成,还要亲手推了它。
晏南天不等她说话,继续问道:“这世上,谁又是最不能希望通天塔建不成的人?”
这话有点绕,对云昭这种直心眼的人很不友好。
她不愿意露怯,便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心下暗暗琢磨。
身侧飘来一声轻笑。
她微微侧眸,见鬼神俯身扶在她的椅子扶手上,把他那张能杀人的脸探到她旁边。
他身材高挑,骨架也大,这么俯压下来,就好像连椅子带人把她抱在怀里似的。
他微虚着幽黑的眸,漫不经心对她说:“皇帝长生不老,太子永远是太子。”
旁人要避他的“太上”讳,于是不称太子,称储君——他自己就不需要避讳。
云昭恍然,挑眉睨向晏南天:“皇帝不死,你永远是太子,你就是那个最不希望通天塔修成的人。”
晏南天颔首:“这话想都不能想。说出来,我便已是个死人了。”
鬼神在云昭耳畔轻嗤一声。
云昭一点就透,轻飘飘点点头,对晏南天说道:“所以最不能希望通天塔建不成的人,也是你。”
“是啊。”晏南天坦言,“但凡我表现出一点点耽误修塔的意图,必定会被父皇除掉,绝无转圜余地。因为皇帝要在自己任上成仙,长生不老,统治千秋万代。他若失败,最大的得益者便是我。这是刻在皇室血脉里的诅咒,世世代代,父与子皆是天生注定的仇敌,永无终结。”
云满霜目光深沉。
他曾经历过的。
晏七当年斗败所有兄弟,踏向那座沾满鲜血的宝座时,身前最后一个敌人,正是当初的老皇帝。
那是滔天的权力,也是无解的魔咒。
晏南天忽地冲着云昭笑。
“所以你明白了?”他道,“你放走遇风云,我是真不怪你的。你怎么会以为我在生气?我高兴都来不及,那是我想做却绝不能做的事啊。”
云昭哇地叹息出声:“晏南天你真是……啧。”
这些话,他从未与她说过。
此刻回想,在那场惊天暴雨之下,他紧紧盯住她,目光当真是兴奋狂喜。
“所以我们不是敌人。”晏南天转向云满霜,“至少此刻,绝不是。我与将军和赵先生不一样,你们心中装的是黎民百姓,而我只是想要通天塔建不成,或者说,父皇在时,我想要通天塔建不成。”
云满霜目光不动。
晏南天笑道:“将军很清楚,共同的目标和利益,必定能够组建最坚实的同盟。而眼下,我们目标一致,不妨同行一程。”
云昭心道:这个人,是真的很懂得如何打动人心。
“我还年轻,”晏南天又道,“还未真正享受过人生,我对长生不老成仙成神没那么迫切。我若上位,必定顺应民心,停止修塔。将军不必急于回复我,此刻也没到时候,到那个时候再说罢——这凉川,可不止是催征青金一桩事啊。”
云满霜缓缓颔首:“不错。”
京中来的两拨人都是高手,就这么悄无声息被“鬼”杀了。
谁知道这一行人还能不能活着走出凉川去?
此刻想什么谋朝篡位的事,那都为时过早。
“都有什么情报?”云昭问。
晏南天笑着从身旁的案牍上取过一卷案宗:“都在这里了。”
云昭抱过关于青金矿的记录翻看。
她从前不曾关心过这些,此刻方知,修建通天塔不仅是龙鲸在血泪悲歌,还有人。
开采青金,是要拿人命换的。
青金本如流沙,只有吞噬足够的人命,才会凝化为可以开采的矿石。
王朝不能明面上逼人去送死,便只有通过种种手段,让百姓“自愿”。
牺牲一人,全家衣食无忧。
“什么鬼东西!”云昭只觉手中的册子越来越沉,竟像是饱蘸了人血一般。
她将它掷回案牍。
侧眸瞥一眼鬼神,他接到她的目光,冲她偏头一笑:“怎么样,我就说要推了它。”
云昭愉快点头:“嗯!”
晏南天敏锐投过一眼。
他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变化。她身上持续数日的幽微烦恼与思念,尽数消失了。
就好像……有心上人陪在身边,喜乐而满足。
他已不敢奢望是因为自己,哪怕方才与她交心。
扔掉青金案,云昭草草把恶鬼抓人的信报翻了一遍,拍拍手,起身道:“我去探访。”
“好。”晏南天也起身,“我走一趟青湖。”
青湖边上便是青金的开采地,那个吞噬人命的地方。
而那些被“鬼”抓走的人,全都诡异地出现在了青湖底,像冰雕一样站得整整齐齐。
这其中,就包括云满霜派来的胡肆以及皇帝派来的盯梢高手,还有此前两批京都来人。
这些人没有一个是酒囊饭袋,想要悄无声息把他们全部杀死……至少凉川这些脑满肠肥的官员不像能做到。
云昭行走在凉川主城的街道上。
鬼神与她同行。
她一向觉得自己是个闲不住的,但是遇到他,才知道什么叫做精力过剩。
他才是一刻也停不下来。
左看看、右看看,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摆弄一下。
就连头顶上那些挡风的灰布大帆篷他都要跳上去蹲一蹲。
云昭:“……”
赵宗元叔叔崇拜了他一辈子,模仿学习了他一辈子,居然没学到沟里。
也算是歪打正着。
再往前,看到黄石墙下面坐着个江湖骗子,手中把玩几只杯子,将一枚玉币绕来绕去。
那鬼神双眼放光,喜滋滋就往上凑。
“这个我熟。”他猛戳云昭,“我教你,去把他的那个玉币赢过来!”
云昭:“……”
她装作听不见,大步往前走。
“喂,喂!媳妇!媳妇!”
云昭箭步如飞。
很快,她在一间矮房里找到了第一个被鬼抓过的中年男人。
问起当初撞鬼的事,这个中年男人只拼命摇手摆头,示意自己吓得什么也不记得了。
“哦——”他指了指远处一栋青色飘纱楼,“就前两日,他们花魁就给抓了,她运气好,刚好被客人用链子给锁了,没被拽走,捡回一条命,你去问她,去问她!脚踝上老大一个青手印子呢!”
云昭点头谢过。
她瞥向鬼神:“出发,去青楼。”
他笑吟吟点头。
云昭阴恻恻:“很高兴?”
他一怔:“高兴什么?嗯?媳妇,什么是青楼?你出门打听打听,像我这种洁身自好的男人,当然从不会踏足那种地方。”
云昭:“……”
懒得说他。
一人一鬼直奔那座三层精致小木楼。
刚到门口,还未看清揽客姑娘的样貌,云昭只见眼前微花,眼皮一跳。
只见一道身影瞬移掠入楼中,定定站在了一处飘纱下。
一动不动,就像是供在那里的太上神像。
他还懂得换了身很低调的白色布裳,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顺来的。
云昭:“……”
她缓缓偏头,望向身边的鬼神。
他瞠目结舌,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捞来的那枚玉币咚一下掉落在地。
他眼角微微抽动,大声向她解释:“他是他,我是我!绝对跟我没关系!”
云昭:“……”
他对情敌落井下石:“你看看他,扒行天舟,逛青楼!”
云昭:“啧。”
三层小木阁楼里,高高低低垂落许多纱幔。
穿堂风透过两壁雕花大窗,堂间纱幔渐次飘扬,营造出仙境般的气氛。
其中一道白色丝纱下,站着个人间正神,太上真身。
云昭定睛细看,却见眨眼之间,那个家伙不知从哪里顺来一只白生生的狐面书生假面具戴在脸上。
他微微负手,淡定提步,往那雕栏后面走——假装他不是他自己。
“他想跑。”东方敛冷笑,“这个我熟,我带你去堵他!”
云昭偏头,弯起双眼,冲他露出温柔和善的笑容:“这,个,你,熟。”
他微微一惊,飞快地解释:“不是,是他熟,他熟等于我熟……”
怎么越描越黑了。
云昭也无语:“你可别说话了东方敛。”
她大步往前走。
东方敛:“?!”
她,竟敢连名带姓直呼太上本神,还让堂堂太上闭嘴!
就仗着是他媳妇,如此放肆!
他冲着她背影比比划划,凶残地掐她后脖子。
“快点跟上。”云昭回头叫他。
只见眼前一花,鬼神微微负手,淡定提步走到她身边,姿态与方才的神身如出一辙。
云昭:“……”
他在心虚个什么鬼?
一人一鬼闯入青楼。
青楼老鸨指挥着几个龟公想要上前拦人,立刻便被随行的亲卫冲到一边。
侍卫摁刀厉喝:“钦差查案!”
“哎哟!钦差老爷,我们这儿都是良民~哎哎哎~那边儿啥都没有!”老鸨着急忙慌挥着帕子,拼命给边上的人使眼色。
当即便有两个人分头想跑——一个想去官府搬救兵,另一个直往后院遁。
云昭横眉冷笑:“都给我拿下!”
“是!”
不多时,这光鲜锦绣堆底下藏着的腐黑霉斑就被翻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亲卫从后院小步跑过来回报时,脸色很有几分难看。
这些兵都是跟着云满霜在战场血浆里打过滚的,但看见后院那几间小黑屋里的景象,还是禁不住阵阵作呕。
亲卫对云昭说道:“您还是不要去看了。”
那排黑矮的屋子里关的,要么是不肯接客正在被“调教”的姑娘,要么是染上了脏病正在被“治疗”的姑娘。
血污、恶臭、哀嚎。生不如死。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老鸨叫冤不迭:“那只能怪她们自个儿呀!钦差大人明鉴,楼里的姑娘身契都在我手上,我们这儿是合法合规的买卖呀!您看看楼上,那些个听话的好姑娘,个个都什么待遇——哪个不是身披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的?看!看看!”
老鸨扬起一根涂满大红蔻丹的手指,遥遥指点雕栏翠桥上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
姑娘们用香帕掩着唇,推推挤挤一阵娇笑。
胆大的都已经向那些锦衣铁甲的亲卫抛媚眼了。
老鸨挑着兰花指道:“而且我们的姑娘也不是随便接客的哟,不是说有钱就能入幕,那还得姑娘看得上眼,还得会吟诗作赋,一步一卡赢得姑娘芳心呢!您看看古今多少文人才子在青楼留下风流佳话,是吧?您是不知道,外头多少女子哭着喊着想进来当花魁呢!”
云昭冷笑出声,她摆摆手,示意这老鸨无需废话。
她问:“你们的花魁焦尾姑娘在哪里?”
老鸨忙道:“二楼,听音阁。大人,您见了焦尾姑娘只管问她,我待她是不是如亲女儿一般?先前那个赵宗元先生在时,焦尾与他知心,偶尔要去他那儿过夜,我可都是分文未收过!我都愿意成全他们这些才子佳人的!”
云昭不禁微微蹙眉。
她偏头寻找那个鬼神,见他蹲在雕栏上面,拽那些垂下来的飘纱,玩得不亦乐乎。
云昭:“……”
她向来就不是个稳重的人,但是跟他在一块,她时常竟能觉得自己“端庄”。
他见她望过来,笑吟吟一掠便到她面前。
长身玉立,人模狗样,仿佛刚刚那个玩飘纱的不是他。
他一看她眼神就知道她想问什么。
他道:“确实有个花魁在赵宗元那里过夜,几次吧。”
云昭挑眉示意:让我看看!
他摆摆手,一脸嫌弃地说道:“没什么好看。”
云昭:“?”
她狐疑地盯着他。
东方敛非常诡异地读懂了她的表情——你是不是自己不如人家所以……
他黑脸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昭眨了眨眼,偏头假笑。
他深吸一口气,想辩,话到嘴边却发现好像就是她想的那样——某些方面,他确实不太擅长。
他缓缓吐出那口鬼气,抬手敲了下她的肩膀。
云昭:“嘶!”
这力道一看就是恼羞成怒。
昏黄油灯下,坐着两个人。
赵宗元面色苍白,身形清瘦,身穿宽敞的灰白道袍,周身气度清贵儒雅。
一名美丽的女子与他对坐。
她卸去钗环,未施粉黛,素着一张娇好的面庞,一脸清正之色。
“赵先生请。”“焦尾姑娘请。”
二人开始吟诗作对。
“……”
云昭表情渐渐呆滞。
这两个人,一开口全是对仗的生僻字,专杀她这样的文盲。
她转头望向东方敛。
他弯起黑眸,冲她假笑。
她问:“一整夜都这样?”
他点头:“一整夜都这样。”
陋室中回荡着抑扬顿挫的生僻字。
半晌,云昭呵呵笑道:“他们这对得,还挺工整。”
他动了动手指,漫不经心点评:“语境一般,韵脚不错。”
云昭老神在在点头:“你说得对。”
一人一鬼淡定移走视线,望向灯下作对的才子佳人,摆出认真品鉴的样子。
半晌,云昭叹气:“可惜现在急着查案,时间紧迫……”
东方敛挑眉笑:“听得入神,你不说我都差点儿忘了。”
他抬手敲了下她的肩。
眼前画面飞速流逝,眨眼便至天明。
只见焦尾姑娘捧出一支黑底红毛的鹤笔,缓缓递向赵宗元。
“先生,您要的烛龙笔,我在楼里找到了。”
赵宗元捧过:“多谢焦尾姑娘。”
她起身,二人对揖,然后告辞。
幻象消散。
云昭叹道:“当真是高山流水的知音啊。”
众人登上二楼,来到焦尾姑娘栖身的听音阁。
云昭见到焦尾姑娘,不由得微微叹息。
与赵宗元记忆中的模样相比,她消瘦了太多。脸上覆着浓妆,脖颈间系着丝带,气色大不如从前。
云昭令旁人留在外面,上前拉住焦尾姑娘的手,与她一道走入房中,坐到绣凳上。
她介绍自己:“我是赵三叔的侄女!”
焦尾姑娘先是怔了下,旋即便笑开,哑着嗓道:“云昭姑娘?”
云昭惊奇:“你知道我!”
“赵先生说过的。”焦尾姑娘垂着眸子笑,眼尾浓妆也盖不住氤起的薄红泪意。
云昭心道:她是真的很喜欢赵叔叔。
“云姑娘是要问赵先生的事么?”焦尾姑娘抬眸,挤出笑脸,“他决定离开时,并未与我说。如今想想,最后一次见他,他告诉我他院子的鸢兰树下埋了两坛女儿红……便是诀别了,遗憾我当时没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