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猛忽然发现什么,小声道:“你们看他们的装束!”
“招安使团”人人穿着白衣,只是腰带头巾分不同颜色。除非服孝,正经人不会穿这么素。倒 跟以前强占盐场、又被盐帮消灭的白衫军汉,风格上挺一致。
张顺踟蹰片刻,快速道:“前些日子我听得风声,睦州好汉方腊,在清溪自立朝廷,发出诏文,令天下豪杰都来归附。那时咱们都在备战,我怕扰人心思,况且道听途说未必准确,就没跟你们细说……”
阮晓露差点呛着:“方腊?就是那个方腊?”
这不是水浒后期的大boss嘛!跟梁山干血架的哪个!他们来凑啥热闹!
阮小七:“没听说过,哪个山寨的?”
张顺:“不是山寨,是个教门……嗐,说了你们也不懂,反正是个厉害人物。我平时贩鱼都躲着他的地盘走。”
童猛低声问:“这么大事,怎么没通报江湖?”
“你傻啊,”童威怼他兄弟,“他都称王了,哪还瞧得上咱们这些绿林泥腿子。”
事情很明显了。还在扩张地盘的方腊集团提前现身,将海沙村划入自己地盘。先是派白衫军汉来接管盐场。这些军汉欺负百姓太甚,被张顺和盐帮见义勇为给剁了。不知方腊怎么想的,也许是得知海沙村后来大败宋廷官军,觉得这村子觉悟尚可,可以拉拢;也许是知道自己这些白衫军汉太过分,于是表示只要你们加入大业,我就不计前嫌。
太尉陈十四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连连催促。好汉们不叩首谢恩,那就是跟“圣公”方腊过不去。
李俊打量“招安”使团,忽然高声道:“卫四宝,是你么?”
使团里一个小军汉兴高采烈,挥手回道:“李大哥,是我!好久不见!我妹子和老娘还好吗?”
阮晓露看那卫四宝的相貌,二十岁不到,瘦竹竿身材,一张瓜子脸,猛省:“这是卫珠娘她哥。”
初相识时,卫珠娘曾诉苦,说她哥哥被白衫军汉抓走了。
现在看来,卫四宝已经光荣加入方腊集团,并且“衣锦还乡”,好不得意。难怪见了李俊叫“大哥”,一下比他妹妹高了两个辈分。
李俊站起来,旁若无人地走进使臣队伍,用力拍了拍卫四宝肩膀。
“多日不见,出息了!当官了!”他朗声笑道,“今儿带你们太尉过来,也是你的主意吧?都是响当当的好汉义士,休要赘烦,先回村喝他一醉方休 ,给你们接风洗尘!走吧!”
卫四宝以前是小小灶户子弟,李俊在他眼里就是个遥不可及的江湖偶像。如今“偶像”跟他称兄道弟,卫四宝一下晕头转向,乐得合不拢嘴。
“走走走,陈太尉,进村吃席去!”
他俨然成了半个东道主,热情招呼身边的白衣同伴。
这陈十四也是绿林出身,粗鲁了几十年,近来摇身一变当太尉,“工龄”不足一个月。带着个草台班子,多数也是过去自己的喽啰,各种繁文缛节还没背清楚。听人叫他“好汉义士”,也不以为忤,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
李俊回头连使眼色。阮小二阮小五立时会意,马上站起来,一左一右,十分热络地挽住陈太尉的手。
“走什么走?上船!我们亲自给你摇橹!”
“招安使团”浩浩荡荡莅临海沙村。村民们自然莫名其妙,惊恐不已。李俊让大家先别问,赶紧整饭,大碗酒只顾筛来。
几个老江湖轮流把盏,细说江湖豪杰之事。陈十四当了大官,却不忘本,拼酒量比谁都积极。酒过三巡,歪在一张椅子上,打起了呼噜。
其余使团成员也没啥组织纪律,喝得晕头转向,李俊令村民扶进民宅里歇了。
村民们也略微知晓了这群人的来历,一时间六神无主,悄声哀告:“不知这些大王要将我等怎样,全凭义士们做主,但求保我等性命!”
李俊一招手,“义士们”立刻酒意全无,跑到刚修好的盐宗庙里,关严门。
“我摸了几样他们的随身之物。是方腊的队伍无疑。”
阮晓露凑上去看:一本手写的小册子,上头歪歪扭扭, 写着什么“明尊”、“日光偈”,以及一堆看不懂的咒文;一本江南州府地图, 其中睦州那里圈了红圈;陈太尉身上一枚大印, 几封文书,国号是“大明”, 年号是“永乐”,十分的穿越时空。
当然, 以阮氏三雄的文化水平, 看不懂这些带字的东西。但这印章可拉风得紧, 比县太爷的官印大多了, 尺寸明显是逾矩, 上头的字也繁多, 四个犄角装饰着不认识的动物。单单持有这么个东西, 放在哪个州府, 被请去喝个茶算轻的。
阮小七啧啧称奇:“睦州在哪?俺拿着这印,是不是能去那里白吃白喝?”
阮小五:“岂止是白吃白喝,多半天天有人送钱。”
阮小二笑道:“俺们兄弟几个心属梁山, 他们这番盛情只能推了。不过李大哥倒可以考虑考虑,以你的本事, 到了那,起码能混个太尉、将军当当,不愁吃穿……”
“得了吧, ”阮晓露赶紧泼冷水,“你们是没看见他手下那些人怎么欺负百姓的!比盐官还狠!”
花小妹也道:“这是造反, 你们活腻味了!”
三阮哈哈大笑:“俺们在梁山那不是造反?”
花小妹振振有词:“咱们在梁山,官军虽也偶尔来攻,但都是地方官做政绩,皇帝老儿根本不管的。这方腊胆子可大,还敢自立称王,这皇帝老儿在东京能坐得住?迟早派天兵天将,不剿干净不罢休!”
“可不是。”阮晓露积极帮腔,“咱们顶多是拦个路,劫个财,收点保护费;晁天王可曾自立登基?可曾擅改年号?可曾封赏大官?可曾说要杀去东京、夺了鸟位?”
她刚才使劲回想《水浒传》里的方腊结局——梁山受招安以后,奉命征讨方腊,结果两败俱伤。方腊团灭,梁山好汉也没剩几个,落得个凄惨落魄的结局。
大宋朝廷兵不血刃,消灭两支农民起义军队,成为最大赢家。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如果宋江好好在江州牢城服刑,刑满之后重新做人,不到梁山上当老大,梁山不招安……
那朝廷也会派别人去征讨方腊嘛!
虽然阮晓露历史学得一般,但她确信,“北宋”后头跟的肯定不是“大明”。
综上,这方腊集团看似大厂,许一堆天花乱坠的头衔期权,其实就是个缅北诈骗团伙,一进去,绝对有去无回。
两个姑娘一唱一和,三阮无话可说,只能:“啊啊啊对对对。”
这次不是敷衍。花小妹毕竟是军官世家出身,比起在场几个草莽,政治觉悟高了不是一星半点。别的事她也许能异想天开。但这番言论,却是无人能驳。
童威童猛听着各方发言,脑袋都大了:“大哥?”
阮家兄妹和花小妹都是梁山编制,方腊鞭长莫及,管不到;张顺常驻江州,也可以躲在坚固的城墙背后;现在压力都来到李俊身上。
李俊支颐许久,才道:“这个方腊我见过。前几年自立山头、招兵买马时,曾跟我叙老乡,叫我去共聚大义。只是这人有些神神叨叨,且有个规矩,进了他的队伍,就要终身茹素,不能沾一点儿荤腥……”
三阮大哗:“不让吃肉?那还跟他作甚?去他娘的!”
李俊:“我还没说完。我想着,不贪口腹之欲,也是好汉品格,留在他那吃了一顿素斋。净手之时,却见后面小房里炙着一炉肥嫩羔羊肉。我当时便托酒醉,寻机会溜了。”
花小妹:“噫,这种人不能相交!”
“那是过去!”李俊笑道,“依娘子见,现在我有得选么?”
阮小二忽然想到:“不如跟俺们一同去梁山!那方腊总不会跑去山东把你给捉了!”
李俊:“那海沙村的乡亲们呢?”
大家又沉默。
都是朴素的江湖儿女,谁也不会劝他“别管乡亲了,自己前程要紧,性命要紧”。
于是只能各自喝一口闷酒。阮小二拍拍李俊肩膀。
摆在眼前的路似乎很明显。海沙村得罪了方腊,又得罪了官府。如今方腊表示宽宏大量,不算旧账。官府会这么慈悲吗?
可若是海沙村归顺方腊,那就等于明着叛反宋廷。等大军来剿时,手无寸铁的村民就是头一批祭刀的。这一点,弹压官徐登已经给了他们一个明确的答案。
若不从呢,方腊 大可再次派兵,把村民杀个干净,换一批灶户继续制盐,直到大军来剿……
江湖是弱肉强食的江湖,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有只小虾米不愿被吃,奋起反抗,咬伤了大鱼——
它不可能逍遥一辈子。
李俊猛地喝干一杯酒,站起身。
“但我混江龙也不是那屈居人下、助纣为虐的浊物!”他对梁山诸人道,“烦请你们照护好村民。我暂去片刻。”
阮晓露立刻问:“去做什么?”
童猛这回跟老大一条心,刀出鞘,恶声恶气道:“方腊托大,只派个文官过来,也没几个精兵强将护送。”
童威狞笑:“可不是。这路上大老远的,豺狼虎豹,深山老林,还有巡逻官军,多容易出事啊。”
李俊眉眼压低,闪过杀意,忽对阮晓露道:“妹子,再厚颜相求一事。看好那个姓卫的小姑娘,别让她知晓。”
阮晓露默然。看看身边兄弟,也都神色复杂,知道他这招太险。
“李大哥留步,”李俊推门一瞬,她终于忍不住,叫住他,“我、我觉得还可以再想想办法。”
“那就请讲。”李俊回身,“讲快点,那个陈太尉估计快醒了。”
阮晓露:“……”
李俊不止一次拿这语调来反诘她了。但有两难之时,表面上虚心求教,问旁人有何妙策。别人急切间当然说不出来,只能听他指挥:
——大家都没辙了是吧?那我说了算啊!
但阮晓露已经熟悉他这套把戏了,在发言之前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想法。
“你的两难之处,在于觉得海沙村要么归顺朝廷,要么归顺方腊。”她马上回答,“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
张顺替所有人说:“这不废话?”
阮晓露:“小小一个村子,不长粮食不养鱼,没一点油水,却惹得官府和方腊双方争抢。原因还不是因为这里有大片盐场。谁占了盐场,谁就有大批钱财稳定进账……”
花小妹叹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苦了百姓。”
“李大哥,你没占山为王,不知道这里头有多少花钱的地方。就说我们梁山,每天喝酒吃肉练兵造船,都时常入不敷出。别说这方腊想当皇帝,又要盖行宫,又要搞朝廷,又要封赏百官……讲究讲究着,发现钱不够了,只好瞄准左近的盐场,给自己回点血。要不然,他大老远的派人过来占地盘,一路冒着豺狼虎豹、深山老林、还有巡逻官军的风险,难道只为排场么?”
花小妹不耐烦:“长话短说,咱没时间!”
但李俊这次没催她。她这番话,其实点出一个此前大家一直忽略的事实:方腊缺钱。以前缺,现在缺,以后约莫还会一直缺。
那封金黄色的“招安圣旨”,不管写得多天花乱坠,核心思想只有两个字:拿钱。
“你是说,可以花钱消灾?”李俊笑道:“可我们没那么多钱孝敬他。就算有,咱也不能就这么给他。”
他笑归笑,半个身子已经转回了盐宗庙,重新轻轻带上门。
阮晓露一口气指点江山,其实也不是她急智。从来到盐场、大开眼界的那一天,她禁不住时时想,这种盐场的出路在哪里呢?
难道像此前一代又一代难以忍受剥削的灶户一样,只有“逃走”一条路吗?
盐帮以盐为生,入戏太深,不免当局者迷。这一点,未必想得通透。
古代食盐多金贵,她已经见识过了:国家战略物资,堪比现代的石油。
她想起现代那些盛产石油的小国:许多国家并没有因为资源而致富,反倒受大国剥削欺侮,甚至屡遭战火……跟这些灶户的命运差不多。
可是,也有一些小国,通过巧妙的外交策略,在多个大国之间周旋,利用它们互相钳制,保全了自己。
“如果……”她一边思考,一边慢慢说,“如果能让方腊认为,海沙村已受到朝廷官军的重重保护,想必方腊也不会一根筋,跟这里硬碰硬。如果同时能再给他点保护费,比如……每个月食盐若干斤,让他们不必费一兵一卒,也能从海沙村得到一点好处……”
李俊立刻道:“如此当然最好。但大宋朝廷已将此处灶户当成叛党,如何再会派兵保护,如何会眼睁睁看着我们跟方腊暗通声气?”
阮晓露答:“把海沙村当叛党的,是那个姓徐的弹压官。他们已经全军覆没……”
花小妹忍不住纠正:“没全军覆没,还剩个一人呢!那个炮手凌振……”
“上头的州官只知道他们有去无回,可不知道是谁下的手。在下一波探子到来之前,解释权在我们手里。”
阮晓露不慌不忙,说完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再不成功,那咱们还有压箱底的法子。大家收拾收拾,都上梁山。灶户乡亲们只能改个行,到水寨里去搞渔业……但是这样风险也大。几百人上路逃难,哪里的官府都不会轻易放行……”
仓库里静了一阵。再迟钝的,也慢慢领会了她的意思。
阮小二:“两头骗。”
童猛:“这叫合纵连横。”
阮小二:“就是两头骗!”
童威:“合纵连横!”
阮小七:“姐,你这招,风险不比杀人小哇!”
阮晓露看他一眼:“你有更高的招?”
阮小七:“……”
大家都是老江湖,经历多了生死攸关,做决定短平快,不会拖泥带水。
忽然咣当一声,大门推开。大明太尉陈十四半醉半醒,绸衫已不知哪去,敞着怀,露着胸口一撮毛。
“我在此已听了多时!”他边怒吼边比划,“你们这帮邪魔外道,果然不是真心归附!待我去禀明圣公,有你们好看……”
他的气焰突然歇了。小小破庙里,只见三阮目露凶光,二童面现狰狞,张顺浮起冷笑。
李俊拔刀,砰的一声,踢关了门。
秋风习习, 吹来海中的冷冽湿润之气。乌云猎猎,挡住难得的日光。
海沙村外三里的小码头上,两艘船正待启航。
“上去!”
阮氏三兄弟肌肉隆起, 一齐用力,吃力地推着一门乌黑的霹雳炮。那炮下面装了轮子, 顺着个踏板, 咣当一声,落在西行的小船里。
那船立时往下沉了二尺, 剧烈摇晃了几下。
花小妹和阮晓露一左一右,押着凌振, 把他丢上同一艘船。张顺已撑着蒿, 在船尾等着了。
“路上听我俩的话, 不许耍滑头, 不许开小差!”花小妹柳眉倒竖, 摆出个吓人的面孔, 狠狠威胁, “否则有你好看!”
“诸位不辞辛苦, 战场上找回了小人的炮,足见诚意,小人为何要阻挠?”凌振倒是很淡定, 倚着他的宝贝大炮坐定,抱着膝盖, 抬头看阮晓露,“事成之后,别忘了小人那本书!”
阮晓露坐上船舷, 笑道:“我早就保证过你了。就算事不成,也一定尽力。”
张顺接过岸上人抛来的几包行李, 在炮筒上盖了个草席,一边用麻绳捆定,一边大声道:“这边准备好了!”
不远处,另一艘小船正在解缆。李俊先跳上船,然后朝着岸上一群蔫头耷脑的白衣军汉,喝道:“上来!”
招安使团畏畏缩缩,不敢听命。
李俊:“上船!不然你们陈太尉就是样子!卫四宝!”
卫四宝满脸羞惭,看了一眼岸上的老娘和妹妹,低着头上船。
昨日方腊的“招安使团”莅临海沙村,被好汉们灌得烂醉。李俊带着童威童猛,轻而易举剁了陈太尉,连同几个武艺高强的亲兵,都在睡梦中被割了脑袋。
“招安使团”剩下的人等到酒醒,看到一地人头,当场就吓尿了。
李俊一本正经告诉这些人:昨日宋军偷袭,杀了你们太尉的脑袋。在下虽奋力保护,奈何寡不敌众。虽没护着陈太尉,好歹保全了你们几个的性命。
“招安使团”里剩下的十来个人,都是卫四宝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喽啰,一时间群龙无首,乱成一锅粥。李俊手里的刀还往下滴血,这是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卫四宝当时就跪下了。他报名招安团,回乡出任务,本来是为了在乡亲们面前炫耀炫耀;结果不仅没办成事,反倒损兵折将,还搭进去一个太尉。回到睦州,圣公定不轻饶。
他撑着瘦如竹竿的后背,磕头如捣蒜: “李爷爷要给我做主啊!”
他生长在海沙村,是听着揭阳盐帮的传说长大的。就算此时跟了方腊,也不敢跟李俊公然为敌。一着急,又把他叫回了爷爷。
李俊随即安抚:“无妨。我跟着你们船回睦州,亲自面圣解释,保你们不死。”
招安使团唯唯诺诺,像一群蔫头耷脑的鱼,一个个跟着李俊上了船。船上已载了千斤食盐,吃水颇深。
童威童猛留在岸上,可急得抓耳挠腮:“大哥,睦州那是虎狼窝,你孤身一人犯险,我们不放心哪!我们得跟着你……”
“心领了!”李俊朝两个忠心小弟轻松一笑,“我单身空手去拜会,还能跟方腊见上面,攀个老乡;要是后头跟着两条鲨鱼,他能让我活着进睦州城门?”
童威童猛想想也是,又被大哥夸成鲨鱼,喜滋滋傻乐。
李俊又道:“留你们在村里,跟着三位阮家哥哥好好干活,多跟人家学学!二郎五郎七郎,拜托了!”
阮小二豪迈挥手:“好说,好说!”
一群人分成三拨。阮晓露、花小妹、张顺,押着凌振去往江州府,负责忽悠大宋朝廷,把海沙村洗成忠义良民;李俊带着残余“招安团”前往睦州,并千斤细盐做见面礼,负责游说方腊,请他对盐场网开一面;阮家二五七、童威童猛、以及余下盐帮成员留在海沙村,负责动用自己的一身肌肉,完善村庄的防御体系。
村外的种种陷阱工事、围墙寨栅,阮晓露已经细致规划,让村民筑了个大概;尽管在官军进攻中被毁坏得不成样子,但毕竟基础还在,修复起来也不难。
李俊请阮氏三雄帮忙重建。三阮当即拍胸脯答应。他们可是水寨防御的祖宗。阮晓露胸中那点建筑知识都是跟他们学的。
如今天下不太平。稍微有点规模的村庄大户,都养得有乡勇民兵,守卫家园。有些规模大的如祝家庄,修得如同一个小小城池,令入侵者望而却步。
海沙村积年贫弱,村民吃饱饭都困难。村子里存了巨量食盐,又有摇钱树般的宽阔盐场,却常年处于不设防状态。太平日子里还好说,如今局势骤变,再这样下去,就等于三岁小儿持金过市,等着人来欺负。
阮小七大喊:“你们放心!保管把这里修成小梁山!回来时绝对让你找不到路!”
又冲张顺指手画脚:“俺的姐姐,还有花小娘子,你负责看护周全。但凡擦破点油皮,哼哼,你等着瞧……”
张顺还没答话,花小妹先怒了:“那天是谁一箭射死的军官?我用得着谁保护?我护着他们差不多!”
阮小七:“好好好对对对,多谢娘子,俺感激不尽。”
来送行的灶户乡亲依依不舍。卫珠娘一直在帮阮晓露抬行李,都抬完了,沉默一会儿,才道:“两位奶奶保重……”
花小妹咯咯一笑:“你这小孩真有趣!叫姐姐就成。”
“是,姐姐。”卫珠娘举起一个竹编的笼子,“这是我们送你的……”
花小妹欢呼一声,喜滋滋把笼子抢过来,眯着眼往里看。
“嚯,好大的个子!哪里抓的?”
卫珠娘像个好容易哄好了熊孩子的大人,朝阮晓露无奈一笑,问她:
“奶奶何时回来做客?”
花小妹:“……”
阮晓露:“……”
这辈分就不能统一一下吗?
那边卫四宝坐在船上,望眼欲穿地看着自己妹妹。卫珠娘却似没瞧见他,朝阮晓露的船最后摆摆手,转身离开。
阮晓露目送她回村,目光转向那一片灰扑扑的盐田。在这片盐碱地上住了月余,已经有感情了,依依不舍。
两条船齐头并行,擦着泥泞的滩涂,驶往长江。
卫四宝的摇船技术差劲,忽然用力过猛,船头一斜,两条船眼看就要剐蹭。一船的白衣军汉惊呼。
阮晓露离他们的船最近,当即抓起手边的船桨,用力一顶,把邻船推上正常航线。
卫四宝喃喃道谢。
李俊接过他手里的船桨,抬眼看她一看,拉家常似的,道:“若我一个月后没音讯……”
“就无论如何放弃盐场,叫大伙收拾东西跑路。”阮晓露背靠草席大炮,似笑非笑地回,“第七回 了。大哥,我又不健忘。”
水面骤然开阔,水路分出两条岔道。两船各取一道,就此分开。
“李大哥!”阮晓露想起什么,收起怠惰,赶紧朝那南行的小船大喊,“听俺一句话,千万别要那边的编制!他们开多好的条件也不行!那边就是个坑!谈不拢,赶紧跑……”
李俊朝她一笑,远远挥挥手。
大家吆三喝四,最后几句道别,各自离去。
阵阵南风扯着帆,小船敏捷地逆流而上。左右的盐田逐渐稀疏,岸边有了草丛、树林和农田。
阮晓露坐在船舷上,穿着男装,盘个发髻,扮成凌振手下的军健。
衣服是从战场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洗了无数遍,完全洗掉了上一任主人的晦气,却还带着些微的火药呛人之息。
她面前横着个黑漆漆的炮筒,视野受阻,脚也伸不直。她干脆把双脚勾在炮筒下,双手贴耳,往后一躺,慢慢收缩下腹,把身子卷起来。
躺下的时候,头发丝蹭着水中波浪。起身的时候,满眼青绿风光。独一无二的江景健身房。
兄弟们的巧克力腹肌好看归好看,但男女有别,她不指望自己能练出那种肌肉。古代生活水准摆在这,能吃饱就不错,没条件顿顿西蓝花鸡胸肉。冬天也没暖气,留点体脂更安全。
不过她觉得自己的核心力量还是亟待加强。原本经过这两年的练习,跑步、游泳等日常运动都不在话下。但这次真枪实刀的上战场,还是让她悟出不少进步的空间。
为啥李俊跟人交手,攻防转换那么丝滑敏捷,时常快人一步;为啥威猛兄弟能一夫当关,敌人冲过来东倒西歪,他们却稳如泰山?
武功造诣和体重当然是一方面;但也是靠着核心肌肉群来稳定躯体,保持平衡。
还有她的保命绝招“衙内愁”。如果核心能再稳一点,身体控制再强一点,也许真能把李总摔个脸着地……
总之,干架时,有个好腰能救命。
炮筒下的卷腹练习,每做完一组,阮晓露就觉得自己的血条向上生长了那么一丢丢。
花小妹不甘示弱,跑到她对侧,也开始做炮筒卷腹。
“……三十三,三十四……我可以做五组!”
有巡山一队的训练经验打底,她的动作居然还挺标准,一点也没有瞎借力。
也是有着参加巡山一队的经验,花小妹已经完全不在乎旁边俩大男人的眼神,还挑衅凌振:“要不要比试比试?我看你一组都做不完!”
凌振使劲往后缩。两个女大王虽然与他有救命之恩,但如此放浪形骸,真怕她们把他给吃了。
张顺却跃跃欲试,拍一拍自己的白巧克力腹肌:“我做一百个没问题!”
但他控着帆,掌着舵,还得不时分心观察水上交通,脱不开身,急得抓耳挠腮。
花小妹擦一把汗,跳回船,命令:“你给我把衣服穿上,看见你就眼晕。”
张顺活鱼成精,在水里的时间比在岸上多,从小到大约莫只有见官交税的时候正经穿过衣服。他哪肯照做,往后一倒,装没听见。
花小妹:“……你穿不穿?”
她跟着阮氏三兄弟一路从山东南下。三阮在水寨里赤膊惯了,可也从来不敢在她面前“脱得赤条条”,唯恐回去让花荣当靶子。
花小妹威胁两句,发现没用,便要发脾气。阮晓露赶紧也跳回船,拉下这个莫名其妙的架。
“看,有没有发现咱们在逆行?”她像幼儿园老师一样夸张惊叹,“江上这么多船,没一个能像咱们这样逆风又逆水,因为咱们的船上,装备了……”
“你穿不穿?”
花小妹全无慧眼,完全看不出船帆的奥秘。
阮晓露叹口气,改口,“让他光着吧。你瞧江上这么多船,都是冲着咱们来的。没他杵在这儿反光,肯定得有人撞上咱们。”
张顺神色一滞,哼一声,悻悻地披上块布。
难得给大姑娘秀肌肉,人家把他当反光灯……
一路辛苦,白天在船上打尖,晚上就歇在江岸的盐帮小头目家里。盐帮初被官军打散,帮主跑到海沙村去守家,其余人并未群龙无首,而是很低调地苟着。阮晓露一行人来时,那房间里还有三 五个人在赌钱。一看张顺,脸熟,给让出两间屋。
还问呢:“咱帮主平安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一群小弟松口气:“太好了!江州左近的据点让官府抄了不少,大伙都等他回来带挈买卖,不然下个月要挨饿了。”
张顺犹豫一瞬,还是先不提李俊孤身闯睦州,一言不合就有可能被方腊挂城头的事了。
岔开话题,问:“江州如何?”
赌钱的道:“别提啦!当朝蔡太师正在城里!说要视察什么‘盐引法’的成效,生意根本没法做!还在严查治安,各路绿林根本不敢进城!——哎,张二哥,你手下还缺打渔的吗?小的们赚点外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