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箱后面,无声无息伸出尖刀。军健一个抽搐,彻底沉睡不醒。
李俊伸出手,月光下比个手势。
阮晓露疾跑几步,藏在红树林的影子里,又躬身疾行,像只灵活的兔子。
站在那炮架下面,她才觉出这玩意真大。推一推,炮架晃一晃。
她不敢太用力,怕上头的铜疙瘩滚下来,把自己砸扁了。
她缩在炮架的一角。姑娘家体型细,阴影下几乎看不见。
咚咚咚。她模拟着野兽的节奏。
若有若无的声音很快吸引了西边值守的军健。
“野猪在拱俺们的炮架!”
两人提上木棍,要来赶野猪。
童威从石头后面蹦出来,左右开弓,把两个瘦麻杆拖到红树林里绞了脖子。
“野猪”继续出声作妖。不一会儿,又有人被吵得心烦。
“这盐场里恁多野兽!怎的没人 管管?”
两个人结伴去查看,又被拖进红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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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波值夜军健去赶野猪,结果都杳无音讯。终于有人觉出不对劲,把军帐里的凌振叫起来。
“凌统制,凌统制!你晚间是不是在炮架底下吃饭来着,恁多野兽在那边刨食儿!咱们的人都不敢近前!”
凌振本来睡眼惺忪,闻知有野猪拱他的炮,瞌睡虫全跑了,飞速穿衣披挂,绰一杆刀,带两个人,跑到炮架底下查看。
隐约看到那炮架旁的确有东西,凝神细瞧,却非野兽,而像是个人!
一头浓密的长发用粗布带束起,清冷微光下,脸蛋线条柔和。
凌振第一反应,女鬼!
然而火炮是他心爱之物,就算是最漂亮的女鬼,也不能碰。
“喂,住手!”凌振顾不得从人,脚底下飞快,一边跑一边喊,“不许动我的炮——”
还没看到“女鬼”的面容,突然眼前一花,胳膊一紧,莫名其妙地向前一扑——
脸着地。
阮晓露一击得手,有点惊讶。
“衙内愁”越使越顺手,但这次也过于容易了吧!
火炮威力大。刚听得官军中有“炮手”,她的第一反应是个跟梁山好汉差不多的草莽英雄,粗豪健壮大嗓门,开口就是:“他娘的金轮子母炮呢?给俺拉来!”
及至把凌振扭在地上,借着星光火光她才发现,这人面白唇红,胡子拉碴,筋肉松软,好像还有点近视,活脱脱一个理工颓废男。
理工男也没优待。她再用力,将凌振胳膊一扭,找准角度,一切后颈。凌振一声不吭地晕了。
李俊和童威除掉凌振的从人,无声凑过来,瞅着这让他们倒大霉的炮手。
童威踢了他一脚,掣出尖刀,就要抹人脖子。
“慢着,”阮晓露轻声,“不忙。”
原本以为炮手难缠,非得把他干掉不可。如今一看,此人战力一般——这也就给了她一点决定生死的空间。
李俊也同意她:“这人带的都是东京甲仗库的军健,都会发炮。杀他没用,得把这满林子军健都杀光。不如先试着把炮毁掉,一了百了。”
伸手摸摸那炮筒,冷冰冰硬邦邦,用刀背敲一敲,手捋一捋,急切间找不到接缝和弱点。
凌振趴在地上拱了拱,艰难醒转,抬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马上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你们、你们休得无礼!俺是东京军士,不是乡军……”
他以为抬出“东京”就能让人高看一眼,谁知适得其反。一柄尖刀抵在他颏下。
“说!”童威凶狠地问,“你这炮,怎么拆?怎么能让它哑了?”
凌振是真害怕。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甲仗库里造炮,极少跑出东京城;偶尔几次参战,也都猫在后方,只是摆弄他的炮仗,敌人的影儿见不到。
他后悔不迭,干嘛非跟这个草头班子。若是能傍上边关大军,虽然立功渺茫,但起码能身处重重保护之下,不至于被几个悍匪给踹了后门。
几个男女大盗,各有各的英武矫健,锋利的刀锋眼看就能割了他的喉。凌振全身不受控制地哆嗦,涕泪横流,却依然头铁得要命。
“这炮我造了三年,不、不能毁。你们、你们别找我,大军营地在那边……”
童威低声一哼,刀尖进肉一厘。
“要炮还是要命?”
同时紧张地回首一暼。凌振已经去了多时,若是让人发现炮手失踪,官兵再懈怠,也得全体起来找。他隐约听到帐内有人互相询问,凌统制到底去哪儿了,别是被野猪给拱了。
凌振神色痛楚,哼哼半天,没说几个字,但脸上的神情分明是,“要炮”。
童威敬佩地拍拍他肩膀:“好汉子!”
然后请示老大:“杀了吧?”
半句话没说完,军帐周围聒噪起来。
“有强贼进来了!凌统制被他们捉了!”
当!一声锣响,悠悠传到夜空。
三个强贼对看一眼。阮晓露:“预案二。”
她用力一推凌振:“起来!”
接过童威的刀,刀尖依旧不离那白乎乎的脸颊半寸。
凌振顺从地站起来,像一条刚落网的大鱼。
她喊:“谁敢动,你们的炮手就是个死人!”
周围军健都是甲仗库的凌振手下,谁也没见过这阵仗,登时噤若寒蝉。
与此同时,李俊和童威分别控制两个军健头目,命令:“火药都搬出来!快,快!”
大炮本身铸得结实,只靠冷兵器拆不掉。
只能退而求其次,毁掉所有的火药和炮弹。
凌振怒道:“不行不行,这些药料也是我精心炮制……”
阮晓露拿刀在他面前比划两下,他哭丧着脸住了口,不住念佛。
军健不情不愿地行动,搬出一个个箱子。李俊和童威一步一打,令他们将箱子堆在一处。
“我的乖乖,”童猛摇船凑近,惊叹,“这厮带了多少火药??”
该来的总会来。不远处的官军大本营里,也传来几声锣响,表明官军已知此地变故。几声军马嘶鸣。
张顺从水里钻出来:“快快快,那边都醒了!”
凌振颓然叹息:“来不及的。我用了防水油布,药石之间隔了铅,一把点不着的……”
拖泥带水,总算将大部分火药聚集在空地上。还有些散落炮架旁边,管不得了。
李俊扯根引线,一声唿哨,大伙转身跃上船。
剩下的军健猜到他们要干什么,一哄而散,有多远跑多远。
阮晓露挟着凌振上船。凌振拼命挣扎:“我不走,不许带我走,我的军帐里还有……”
童威给他一个大巴掌:“不想自己走,老子给你塞炮筒里!”
阮晓露忽然心起一念:“等我一下!”
她迈开长腿,飞快跑回凌振的军帐。四处扫视一瞬,就看到桌上摊着本手抄书,上头又是图画又是字,依稀看到什么“硝石五两”、“硫磺三两”、“石灰一钱”……
“这啥?”阮晓露眼睛一亮,“开炮秘籍?”
一把抄进自己怀里。难怪凌振舍不下这个。
其他东西就不管了。她把凌振押回炮架,低声命令一句。
凌振吓得面如土色,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绝对不可以。”
“炮口对准人民就可以?”阮晓露呛他,“这一炮打出去,你的东西即刻还你。况且对面官军会以为是我们干的,不会赖到你头上。”
“开炮秘籍”亮出来,在凌振面前晃了晃。
船上李俊高声喊:“妹子,快走!别管那炮手了!”
阮晓露:“我数到三,就撕书!一!”
凌振狠狠咬着下嘴唇,用力攥住炮架上的轮轴,脸上一青一白,肌肉抖动得厉害。
“二!”
凌振眼睑翕动,猛地开口。
“开炮要三人,两个也勉强够。娘子搭把手。”
船上几个人不催了,静静看着。
巨大的炮口慢慢下降,接着,缓缓地转了起来。
凌振:“请娘子退后十步。”
阮晓露心想,不怕他跑了。小跑着往后退。七、八、九……
她毫无防备,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耳朵至少聋了三秒钟。水里的小船剧烈晃,一波波水浪滚到岸上。
凌振的炮弹射出十里地,依然能摧毁半个村子。在发射的中心点,那威力更不是常人能想象。
凌振掸掸手,转过身。阮晓露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好像脸上还带笑,看笑容里有些大仇得报的味道。
她一脚将凌振踢上船,“秘籍”劈头丢他脸上,吼道:“我还没走到十步!”
她自己也跃上船,抬头看到对面燃起了火,照亮了尚未日出的夜。烟云散处,血光冲天。
船上好汉都忍不住高声喝彩:“漂亮!”
一发炮弹正中官军大营,让他们也尝尝火器的厉害!
只有李俊脑子没热到家,低声提醒:“开炮的时候,我听到已有军马出寨栅,眼下应该行程过半。”
他掏出火筒烟煤,擦着一团火,丢到方才拉出的引线尽头。
话音刚落,几声呼啸。一排箭矢当头射来。
一帮盗匪迅速矮身,顺带把凌振给拽趴在船板上。
凌振惊呆了,趴着抬起头,喃喃道:“俺是东京来的啊……怎么能对俺放箭啊……”
在弹压官徐登看来,火炮已被敌人控制,那炮手也没必要留了。管他来自何处,反正跟其余人根本不是一个系统的,又是自己求着来的。就算战死,也是他自己光荣。
童威骂一句:“真他娘的狠啊!”
若在以往,几个人水性精熟,遇到官 军放箭,往水里一跃就无影无踪。
但现在还得硬着头皮摇橹。引线已烧了三分之二。
不多时,童威一声闷哼。肌肉发达的上臂插了一支箭。
他手一松,船撸落水。李俊即刻捞过。阮晓露:“当心!”
他和童猛也不得不伏低身子。船舷上插了几枝箭杆。
百忙之中看出去,引线已烧到尽头。纵然官军带了霹雳炮,带了堆积如山的火药,刹那之后,那就是一圈蘑菇云,再也伤不得一人。
只有一件事不太美妙:受官军箭雨压制,以及风向突变,小船并未按原计划摇走,而是在原地打转。
李俊:“弃船!”
当机立断,和童威童猛纵身跃下水。随后钻出来,把船只一扳,倒扣在水面上。
阮晓露全程懵的。等她反应过来,眼前漆黑,身子一凉,已然浸了水,头上扣了个船壳,笼住一舱的空气。
她第一反应,牛掰,梁山没人用过这招!
叮当几下,好像冰雹砸来的声音。那是箭枝钉在船底,最近的距离她半尺之遥。
她急道:“哎,你们仨……”
不过以这气室的狭小程度,也容不下所有人。
身边有人扑腾:“救命救命,俺不会水……”
原来凌振也被困在气室里。
她把凌振捞起来,扶稳:“抓着船舷,脑袋露出来。”
话音未落,只听外面轰隆一声响,隔着船板,闷降了几个音调。然后哔哔啵啵的一阵余音,周围的空气明显热了起来。周边的红树林大概烧焦不少,呛人的气味传到气室里。
凌振知道,那是自己的火药被点了,一边扑腾一边抽搭鼻子。
“这些硝石药料,你们知道值多少钱吗?呜,你们不知道,你们只把它当洪水猛兽……”
箭枝入水的声音渐渐停了。大概官军也知道大势已去,懒得再折腾。
阮晓露被扣在船底,觉得自己与世隔绝,不知时间流逝了多少。
周围重新静了下来,水波平稳,听不到更多的噪音。身周的水渐渐冷了下去,暗流涌动,带走身上的热度。
阮晓露喊:“李大哥,童大哥,童二哥,能冒头了吗?”
声音在气室里游荡回响。
“给个话,我要失温了!”
外面依旧宁静。
她有点拿不准主意,试探道:“出去看看?”
凌振苦笑:“我一个败军之将,问我做甚?”
阮晓露一个人掀不动那船,对凌振道:“搭把手。一,二,三——”
海角残星暂落,天涯曙色初升。几缕朝霞横在水波里,一轮红日跳入天空。
曙光照着一片焦黑的红树林。地上燃着零星的火苗。一尊黝黑的霹雳炮歪斜着倒在中央,好像一个陨落的巨人。
方才那些千钧一发的紧张时刻,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
阮晓露大大吸一口辛辣的空气,四肢百骸重新抖擞,用力活动手指和脚尖,感到血流重新涌动起来。
随后才慢慢听到一些声音……
她一个激灵,三两下游上岸,拧掉袖子裤腿的水,循着那声音跑过去。
“奶奶个腿儿,哪来的人?!……”
地上无数官军尸首。一块巨石下, 童威萎靡在地,身上开了个巨大的血口子, 几支箭凌乱地插在他身上, 有的被拔掉,只剩个箭杆, 尚且触目惊心。张顺自从挨了一炮,状态还没回来, 他在陆地上远没有在水里灵活, 机械地挥刀格挡, 不时瞄着远处水道。
但只要他稍有突围之意, 立刻几杆大刀拦住去路, 把他越逼越远。
李俊和童猛背靠背, 提着刀。他们身周, 十来个官军精锐围成半圆。领头的那个她昨天见过, 正是弹压官徐登。
双方已斗到体力极限,各自呼吸急促,汗湿衣甲, 连呐喊喝骂的声音都没有。械斗时也尽量节省体能,交战十几回合, 对峙片刻,喘息稍定,又猛地扑上……
嗤的一声, 张顺一刀捅进一个官军胸膛。敌人倒下,他自己也被带倒, 骨碌碌滚了好几圈。
两三把军刀当头剁下。李俊急转身,去掩护同伴。铮的一声,火花一闪,他手上的朴刀跟官军的钢刀对上,砍缺了口。
余光看到阮晓露跑来。他没工夫过问前因后果,只喊一声:“刀!”
阮晓露冲刺到离他一丈远,低头捡起一杆崭新朴刀,贴地丢了过去。
李俊脚尖一踩,那朴刀倏忽弹起,刀背敲了一个敌人的印堂,他顺手抄起刀柄,横刀一划,给那人开了个膛。
官军见他凶猛,且暂退了两步,李俊并未追击,靠在巨石上喘息。
阮晓露抹一把脸上的海水,惊魂稍定,拼凑出了凌晨一刻的变故。
李俊童威童猛三个盐帮好汉,在火药爆炸之时,他们把船扣在她头顶,抵挡箭矢和热流。
而他们三个人伏在水底,混乱中和张顺一道冲走。气尽而出时,当头撞进埋伏圈。
水军上岸,战力减半。更是众寡悬殊,不知已经恶战了多久。
童猛爬起来怒吼:“这哪来的官军!不是都被炸飞了吗!”
“事先埋伏在水道两侧,等着捉逃贼的。”一个声音从水面上幽幽传来,“都是精锐,等你们一天了。”
筋疲力尽的好汉们吓了一跳。
说话的是凌振。阮晓露已经跳回水里,没有橹,飞快地推着那小船靠近。凌振全身湿透,正襟危坐,呆在船里,像个过河的泥菩萨。
童猛大骂:“直娘贼,怎的不提前告诉我们?”
凌振委屈:“我也不知他们到底埋伏在哪儿。这是军情机密,没人跟我说。”
徐登叫道:“这炮手显见已经从贼,不要轻饶!”
说归说,凌振人在水中,分不出手去管他。
“上船!”阮晓露朝好汉们吼道,“找机会上船!”
一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恶战,铁打的人也吃不消。既然火药已毁,官军主力也杀散,那么趁此时撤退大吉,也算完成任务。
几排弹丸迎面射来,把她挡在战场三丈之外。
官军当然也不容贼寇就这么逃脱法网。对徐登而言,此时兵败回城,他就算免了死罪,也是活罪难逃。只能破釜沉舟,只要能带几个人头回去,就算将功赎罪。
徐登是应武举出身,军班子弟,武功却也了得。他的刀比别人利,甲比别人厚,前一天的败绩给他积了满腔仇恨。
他给手下鼓劲:“看!贼寇人人挂彩,也都喘不动了,坚持不了多久!”
徐登仗着人多,死命防住岸边。好汉们几次试图突围,想撤到水里去。但对方人多,加上几个伤员拖累,硬是离不开那巨石周围十步。
童猛仗着块头大,一声怒吼,再一次举刀冲锋,被五六杆大刀棍棒当头拦住。若在平时,他状态最佳之时,这几个赘肉横生的小卒根本挡不住他神力。但此时,几个虾兵蟹将却如洪水一般,反倒将伤痕累累的巨兽推回半步。童威连声嘶吼,却扯不开一群庸手的纠缠。
李俊出手,给兄弟挡了一招偷袭,头顶又落一刀。他侧头一躲,落一缕头发,差一寸开瓢。
他怒吼一声,发狠将面前的刀手剁作两段。
阮晓露等不下去,回头喝令凌振:“好好待着!”
自己重新跳上岸,地上瞄一眼,拣一杆破得没那么厉害的刀。
两个官军朝她扑过来。她摸出两个灰瓶,左右开弓。两个兵被石灰糊了一脸。一个嗷嗷叫着,让她踹下水,扑通扑通挣扎。另一个勉强举刀,空出下盘,当即被她削了大腿,瘸着跑了。
凌振在船上随波逐流,不敢乱动,吓得嗷嗷大叫:“要漂远了,要到海里去了,救命……要撞了……”
没人理他。他漂走了。
敢死队得到生力军加入,包围圈向外扩了半尺,被勉强撕出一个小小的口子。
但阮晓露的本事也就这样了。不到一个月的紧急突击,她的刀法熟练不少,大致从体校水平跨进了省队。但在如此规模的恶战之下,她的能耐也是捉襟见肘。纵然能给人身上开口子,但很难做到一击毙命。纵然能打退一两个经验不足的小兵,但两三杆大刀同时落下,她只有架格遮拦。手臂越来越酸,几次险些拉伤,全靠肾上腺素顶着。
李俊斜斜一瞥。月余以前,那个乘波踏浪、澄澈潇洒的北方姑娘,此时脸上都是狼狈的汗迹,唇角干裂,衣裤上豁着一道道破口,遍布各种新鲜的 干涸的血迹。持刀的手腕不住颤抖,几近卷刃的刀锋映出一双深陷的眼——那眼窝里干干的,仿佛一泓枯竭的水,那泉眼里却还翕动着微弱的光,像风雨中一簇顽强燃烧的火。
若是此时说什么“别管这里了快点自己走”,未免煞风景,她也不会听。于是他什么都没说,默默上一步,把她和一众伤员略挡在后头,接了大部分攻势。
红树林里终日寂静,只有规律的波涛之声,上看行云,下视流水,海天一色,平和中涌动着无尽的生命力。
只有今日,林中满是死亡之息。星星点点的血迹溅在厚厚的枝叶上,又被海潮周而复始地冲刷干净。
水面近在咫尺,然而又似乎远在天涯,和几个筋疲力尽的江湖义士之间,隔着千山万水的阻碍。
一滴滴汗珠落在刀面上,又被甩飞,空气里水光刀光渐次闪烁,伴随着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
李俊终于有点脱力,大汗淋漓,手指僵硬,已经攥不住刀柄。官军也损失惨重,聚拢队形,双方重新对峙片刻。
徐登喘着粗气,喝道:“缴械投降,给你个全尸!”
李俊微微回首,压着呼吸,低声说:“妹子,帮个忙。我的兄弟都受伤,走不动路,但泅得动水。如果我把官军引开……”
虽然两人相识不久,但历经患难,足以托付生死。
阮晓露沉默片刻,“那就连全尸都没有了。”
“你有何妙策?”
她没话,吐出一口苦涩的汗水。
搏命的赛场上,她本可以安安稳稳地待在后方,稳坐教练席,甚至退回观众席。一个边陲小村的兴亡,一个私盐帮派的生死,原本不是她肩上的责任。
但既然上场了,就要全力以赴,哪怕跛着、爬着,也要离那遥不可及的终点线,尽量的更近一些。
徐登冷笑:“再攻。”
三杆大刀从不同方向砍来。阮晓露背靠巨石,咬牙蓄力。
却没有料想中的震痛。随后,一枝花翎箭擦着她头顶飞过,堪堪钉入她面前的那个官军的左眼!
那人一声不吭,仰面就倒。
一把崭新的蓼叶刀横空插入,刷刷两下,砍翻了两个张牙舞爪的官军。紧接着,一个八尺壮汉从天而降,震天巨吼:
“是谁欺负俺妹子?!”
阮晓露脑袋嗡嗡,整个人僵在石头上,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二哥?”
水面上又传来凌振的惊叫声。只见他乘坐的小船逆流而回,船头上多了一个赤膊大汉。他胸前刺着一头郁郁葱葱的豹子,手持一根长竹竿。
他将竹竿在水里一点,飞跃上岸,四面一瞅,锁定徐登。
“是你不是?”阮小五冷着脸问。
“管他,先杀了再说!”
阮小七声到人到,顶着一脑袋蔫花,持刀出水。
阮晓露完全失语,眼看阮氏三雄横空上岸,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追着官军一通乱剁。
李俊原本倦极,突见变故,怔了足有几个呼吸的工夫。随后大喝一声,重新入阵,杀得天翻地覆。
官军被盐帮趁夜突袭,又对峙恶斗半晌,其实体能也是强弩之末。这三个满血煞星一加入,瞬间扭转战局。倏忽间,地上横了十来具死尸,血流遍地。
三兄弟配合默契,一个进攻,一个掩护,一个补刀。新鲜的血迹覆盖了旧的。死者到死没明白发生何事。伤者恐惧嚎叫,仿佛白日里见到怒目阎王。
顷刻间,站立的只剩徐登一人。他见势不妙,跨上军马就走。
阮晓露这次看清了。第二枝箭来自对岸红树林。那箭贴着阮小二的背肌,擦过阮小五胸前的豹子,撸掉了阮小七脑袋上的花,最后准确无误地插进了徐登的后背。
徐登一头栽倒,抽搐中,甲片掉了一地。
阮小二纵身扑上,补了两刀,上前踢一脚,确认死透了,回身点点头。
“没事了。妹儿,伤哪了?”
阮晓露嘴角抽抽半天,丢下自己手里的破刀,往他宽阔的胸脯上一扑,放声大哭。
“呜哇——”
阮小二胸膛起伏,细细看了她半天,眼圈儿红了,却瓮声瓮气骂道:“叫你出来瞎胡闹!今日不是差点死了!我看你怎么跟娘交代!”
他说得激动,抬起巨掌就往下扇。
阮晓露急叫:“寨规!”
阮小二一愣。
“殴打妇女,军法从事”。巡山一队天天在他耳朵边唱。妹子离开这两个月也是如此,早刻进心里了。
眼下虽然不在梁山,也没人监督他服从军法,但这一巴掌已经拍不下去。
阮小五阮小七也围过来,拉下二哥的手,然后一个摸头一个拍背,笨嘴笨舌地安慰:
“没事了啊,不打你,俺们高兴还来不及。人都被俺们干掉了,营帐都烧光了,没人欺负你了。你打得真真给劲,给咱梁山长脸。你饿不饿,七哥身上还有点蒸饼和大葱……”
“呜呜、呜呜呜……”阮晓露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才凑出几个字,“你们,怎么,何时……”
阮小七竹筒倒豆:“晁天王他们回寨,没带着你,说是有事耽搁了,人平安,跟一个什么盐帮待着,日后再派人去取。俺们几个不耐烦等他点兵,当天就悄悄下山来寻你——嗯,违了寨规,那又咋地,嘿嘿,俺们用军功券抵……”
阮晓露忽然打断他:“你们带伤药了吗?有水吗?”
阮小五摸出一壶水,跨过几个官军尸首,阴郁郁问:“给谁?”
李俊已回到巨石边,救起三个同伴。童威童猛伤得皮开肉绽,张顺直接晕了,好在底子壮健,命都还在。李俊自己也是小伤遍布,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血迹来不及擦,凝固在结实的肌肉上,好像覆了一身暗色的鳞甲。
一个沉甸甸的水壶递过去。他半闭着眼,摸索抓住,就着脸颊上的血水,一口气灌了一半,随后长长一息,猛地睁开眼,眼里终于有了饱满的光彩。
然后帮同伴简略处理包扎,都喂了水。几人先后挣扎站起来。
“阮氏三雄,名不虚传。”李俊通了各自姓名,郑重拜揖,“救命之恩,没齿不……”
他说得很慢。对面是声名响当当的山东好汉,万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重伤,还朝自己下拜。但三阮此时却都似乎忘了绿林礼数,大喇喇叉腰,直愣愣瞪他,半天也不客气一句。
李俊住了口,直起身,察觉到一股不太友善的气息。
“你就是那个盐帮的头儿?”阮小二问。
没等李俊点头,阮小七欺近,提着刀,将这几人细细打量过来。
“听孙二娘说,就是你们在浔阳江把俺姐给绑了?”
童猛连忙摆手:“是她讲义气,非要跟来帮忙的!我们可没强迫……”
“不是绑来的,难道是她自己迷路漂过来的?”阮小五阴阳怪气,手指头掰得咔咔响,“今儿还让她跟着你们卖命?你们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嗯?同吃同住这么多天?一个啥都不懂的小闺女,你们也好意思?!嗯?你们不要脸,我妹儿还要名声呢!”
阮小二大嗓门:“妹儿!这几个厮谁欺负你了,别怕,跟哥说,哥给你做主!”
他将这四人打量一圈,觉得张顺最像小白脸。
“你!你可曾欺负俺妹?”
张顺冷声呛回去:“是又怎样?”
见面前三人瞬间杀意弥漫,还是没敢头铁到底,补充一句:“是她自己学艺不精。再来一次,我还给她掀江里去。”
阮小二脸色舒缓,冷哼数声,带杀气的目光转到童猛身上。
这人块头大力气大,真有恶意,妹子肯定不是他对手。
“你!你是不是……”
童猛赔笑:“天地良心……”
童威急了:“血口喷人!”
阮氏三雄最后围着李俊:“做私商的都不是啥好人!你肯定欺负俺妹儿了!你带伤,俺们今儿不杀你。回头你自己去梁山断金亭,提前三天登记报名,给你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