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把尸首清走。阮姑娘说,官军反应慢,多半还有下一波。”
先遣部队派出去三波,全都杳无音讯。弹压官徐登这才觉出哪里不对劲。
一艘小船歪歪扭扭地划回来,上头两个血淋淋的人,语无伦次地通报:“且不要再派人了!我们这一队船只,都被强贼杀下水里去,把船都夺走了!我们挣扎得性命,特来报知!……”
港汊里只有六个盐帮小弟、十数个妇人。要说把三波官兵都包圆团灭,也实属强人所难。这两个机灵的虎口脱逃,冒死回来报讯。
徐登叫苦不迭,赶紧转换战术,招动白旗,教众船暂停行进。
有熟悉路径的军汉道:“此处往海岸数里,有一条阔大河道,不如取路过去,强人无所遁形。”
官军于是转向。大河道左右光秃秃,都是盐田,也没有枯树,也没有港汊,连只老鼠都藏不住身。行得着实爽快。
只是行不多时,刚刚能看到村民房屋仓库时,就见到造反的灶户聚在两岸边,两头牵一条大篦索,横拦在水面上。那船又走不动了。
徐登在船上喃喃怒骂。看那些灶户时,却是十来岁的半大孩子,有男有女,都是面带怒容,不 像是孩童玩闹。
徐登派人呵斥:“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赶紧放下索子投降!”
卫珠娘举起手,向下一挥。
“记着六奶奶的吩咐?安全第一,杀敌第二。”
孩子们齐声大喝,整齐划一地拎起那篦索,朝着官军后方跑起来。
官军只见一条横索扑面而来,连声惊叫。有的抽出刀试图砍断那索,未曾想那绳索却是浸了桐油的,滑溜溜刀砍不断。有乖觉的连忙矮身闪躲。还有不少犯愣的,直接被那篦索当头扫到,一下子头破血流,撞进水里。
所幸这片水道又宽又深,不适合埋伏。那落水的只是狼狈,湿淋淋的乱游乱刨,挣扎上船。
卫珠娘:“灰瓶!”
薄陶罐里装了掺了石灰的沙土,让力大的孩子当沙包,没头没脑地掷将过来。
陶罐有的落在船头,有的砸在官兵身上,碎出无数烟尘,迷了众人眼。虽不致命,但也恼人。更有人因为目不视物,眩晕落水,猫在水里不敢出来。
童大壮哈哈大笑:“好玩,痛快!”
有同伴提醒他:“快跑!”
说话间,官兵已弃船上岸,气鼓鼓地拔刀冲锋。
少年们呼啦一下,兵分几路,作鸟兽散。
官兵虽不济事,但也不是废物。被一帮娃娃兵这么一整,也知道水路难行,必须上岸了。
徐登想,灶户果然和强盗勾结,不然哪里来的草头军师,怪招迭出,让他今日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等拿到人,非得好好修理修理不可。
盐田里泥泞不堪,官军走得艰难。突然有人一脚踩空,出溜一下滑个狗啃泥,整个脸拍在卤水里,被同伴救起来,死命咳嗽,手上也起了大泡。
随后又是几人诡异跌倒。这才发现,盐田里让人掘了不少陷坑,被新鲜卤水一盖,完全看不出来!
当然,灶户人数有限,仓促间也挖不出什么大工程。这些陷坑只是一二尺深的小洞,底下摆了削尖的木块和碎石,不足以致命,但足以让人崴脚扭伤、破皮出血。伤口一接触卤水,更是如同上刑。平日养尊处优的乡军哪受得这等苦楚?一时间哀鸿遍野,盐田里全是伤员。
徐登面色严峻,喝令抬走伤员,收拾队伍,保护好辎重装备,令人持棒探路,一点一点地穿越盐田。
村庄大本营近在眼前,却如镜花水月,就是走不到;至于什么少年儿童,早跑没影了。
这么跋涉了许久,终于绕过了三个先锋队折戟沉沙的港汊。有眼尖的看到:“是咱们的船!”
几十艘空船挤作一块儿,吱呀作响地飘荡在水面上,连船上的缆绳杂物都不少,唯有上头的官兵都无影无踪。
有点渗人。
再定睛细看,船上也并非毫无人气。几个衣衫朴素的草莽汉子提着刀,踩着船舵,隔着十丈远,朝官军虎视眈眈。
有认识的道:“领头那个高个子好像叫李俊,常在左近收取私盐,贩至浔阳江……”
徐登嘴唇有点颤:“咱们那些先锋队,都……都是这几个人杀的?”
本能的不太信。这人数差距也过于悬殊。就算那李俊和手下都是活大虫,也吞不下这许多全副武装的乡军啊。
有人提议:“杀了这几个贼,夺了船,咱们就能直捣贼窝!”
徐登忙活一上午,接连阴沟里翻船,减员近半,此时却有些犹豫,迟迟不下令。
盐帮那边,有个小弟笑道:“阮姑娘料得没错。官兵怯了。咱们得激他们过来。”
遂双手合拢在口,送出一阵臭骂:“你们这等虐害百姓的赃官,尽做那辱没祖宗的事!爷爷们正在此等你!不来的不是好男子!——就恁这怂样,只配当小卒,一辈子别想高升!哈哈哈!”
官军愤怒,跟盐帮对骂几句,却还是无人敢冲。
李俊做个手势,让小弟先闭嘴:“这是她们梁山的骂法,你只知学舌,不管用的。”
他侧耳,辨了辨对面官军的口音,提气大喝:
“你们这些苏南的蛮子……”
半句话没说完,如同点了炮仗,官军全炸了。
“苏北猪狗,竟敢侮辱老爷?!哇呀呀——”
如同潮涌,一发冲来。
李俊一声唿哨,盐帮几人扑通跳下水,一时间无影无踪。
官军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刚才的怒气还没下去,敌人都没了,一时间有点懵。
却平白夺了许多船。徐登当机立断,叫道:“开船!免得夜长梦多!”
官兵火速上船,捡起船桨,忽然发现:“咦,这些船上怎地堆了许多柴草?”
还没开动,忽然远处单独冲来一艘帆船。那帆鼓鼓胀胀,借足了风力,顷刻间驶到官军船阵跟前。
那船上装的却是了硫黄焰硝,杂以油薪。船上的人赤着精白上身,握着个赤红的火把,一声长笑。
有那乖觉的官兵,瞬间面如土色。
“是圈套!逃,快逃!”
哪里来得及。张顺点燃自己的船,在烟火爆炸的瞬间,画一个漂亮圆弧,纵身跃下水。
官军的几十艘船还在排队堵车,被那火帆船全速冲进,如何能脱?霎时间大火竟起,烈焰纷飞。会水的不会水的都跳下去逃命。但见隔水茫茫荡荡,都是芦苇烟火。水面上惨叫声一片。
李俊早跳上岸,带两个人等着。有冒头的,一刀一个;张顺伏在水里补刀。一时间水面上尸横遍野,尸首漂进火场,又是焦味冲天。
几个好汉杀人正酣,最后却被这烧肉的味道熏得够呛。李俊见好就收,一声哨响,大伙撤退。
弹压官徐登在军汉的拼死护送下,跳上离得远的一艘船,仓皇逃离。
这一撤就撤回了上次的营寨。整肃队伍,检点人数,减员过半,只剩一百来个能走路的。
徐登让人给自己包扎了几处皮外伤,傻愣愣地坐了半天,还是不太能接受现实。
有人劝谏:“贼人势大,要么暂且收兵回府,再行……”
“他奶奶的!”徐登拍案而起,“我就不信奈何不了这一个小小盐村!”
他沉思许久,招招手。
“来人!把那个炮手给我叫来。”
盐帮临时合同工、草头客卿阮晓露坐镇村中小破庙。
这是村庄里最光鲜的一栋房。两侧厢房是仓库, 中间堂屋里烧着劣香,供着三个白胡子老头。阮晓露向灶户打听,才知道那是胶鬲、夙沙氏和管仲, 三个盐业老祖宗。
听得探子一声报,她长吁一口气, 慢慢出溜到凳子底下。
老祖宗们慈祥地看着她。
军师这活真不是人干的。本来以为只要“端坐中军”、“运筹帷幄”就成, 谁知真打起来,百十条人命握在手上, 那可不是开玩笑。她心里一根弦绷得死紧,脑海里反复排演各种状况, 大门每次一开, 她都得咯噔一下, 生怕听到谁的死讯。
要是哪个队伍迟迟等不来消息, 她更焦虑, 捋起袖子就想自己上。好在身边留了几个头脑清醒的灶户伙伴, 好说歹说把她给劝住:姑娘, 这些可计策都是你定的。你要是折在半路, 回头大伙再遇上事,该请示谁?
她就像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教练,带着个积分垫底的业余队, 开场哨一响,所有战况都不可控, 连比分都瞧不见——对心脏和神经强度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考验。
她缓了好一阵,才有气无力地问:“咱们的人呢?”
“青壮组报到, ”胡大娘子喜气洋洋的声音,“应到三十人, 实到二十一人。九个轻伤,已回家将息。”
“少年组报到。”卫珠娘踏入库门,言语带笑,“应到二十八人,实到二十六人。有两个扭了脚的……”
“谁扭脚了?我没事!“
童大壮被另一个小朋友搀着,不甘示弱地在门外叫唤。
老弱组在海边岩洞里躲得挺好,没有消息。
青壮组和少年组胜利会师,大伙欢喜不尽,朝三位盐宗拜了拜,寻到各自家人熟人,唠唠叨叨讲个不停。
“官军退了!真退了!阿弥陀佛,我还以为我会吓破胆哩!……”
“我今日亲手揍了那么高一个狗军官!肯定把他胳膊揍折了!”
“饿死我了,干他娘的,比平时煮盐还累……”
阮晓露感觉自己紧绷的嘴角慢慢放松,慢慢的弯成一个笑。
“干粮和清水都备好了!”她高声喊,“全体都有,原地休息!”
就是要撸起袖子干!干到官军觉得这块硬骨头太费牙口,方能有一线生机。
过了顿饭工夫,库房门开。李俊全身染血,面带微笑。
“盐帮报到。应到十人,实到五人。三个刀伤,一个烧伤,派一人看护,歇在童太公家里。张顺兄弟不 回来,说要躺在水里歇一歇,顺带放哨。”
灶户们目光带着敬畏,朝他点头。
一场恶战下来,灶户们最多只是破皮扭脚,最精锐的盐帮却折损最重。
一碗鸡蛋豆腐果然没白吃。
李俊没精力跟大家寒暄,脱下带血的衫丢作一团,灶台上拣一块饼,靠着墙狼吞虎咽。
一边吃还一边好奇:“这报数的流程,是你们吴学究设计的?”
“小瞧人。”阮晓露一口气终于松到底,也靠着砖墙闭上眼,“本人专利,巡山一队特供。”
说到“巡山一队”四个字,郁郁的有点想家。
库房里热烘烘的。耳中听到灶户们兴奋热切的闲聊,她眼皮子往下耷拉。
但是还有一根弦拽着,她不敢休息。
梁山上的经验表明,官军今日虽然退兵,但不太会就此宣布失败。官军会不会卷土重来,何时来,来多少人……全看地方上的财政预算,以及官僚主义的严重程度。
外围布置的陷阱一个个被踩中,守御圈子一点点收缩。如果官兵再来,村子能守多久呢……
是不是该派人去整修陷阱工事,或者制定新战略……灶户们估计没这个精力。头一次拿起武器干架,能做到这份上已经很不错了……
她的思绪飘忽乱转。直到——
骤降天雷,大地巨振。眼中明晃晃的看到烈日,紧接着是漫天的盐,好像雪花一样纷纷下落。她背靠的砖墙已然粉碎,滚烫的热风把她裹倒在地,脑海中一片混沌。
轰!轰!又是两响。地动山摇,尘沙飞天。
似乎过了好久,才听到此起彼伏的惊叫之声:“炮!火炮!官军有火炮!”
又是一声巨响。阮晓露眼前一黑,耳朵听不太见。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刹那。灰尘涌入鼻腔,她没命地咳嗽,把自己呛醒过来。
耳边全是轰隆隆的幻听。睫毛上托着砂石尘灰,一睁眼就扑啦啦往下掉。她想用手拂,手臂被埋在松软的瓦砾下,用力一抬,又是一堆尘沙扑面。她闭上眼,小口小口的喘气。
被当做指挥中心的盐宗庙已经塌了一半。无数细盐撒在地上,原本凹凸不平的地面,一下子成了雪白的沙滩;只是那雪白中混着点点鲜红。方才还喜气洋洋交流战果的老幼灶户,此时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有的挣扎着起来,有的一动不动。
三位“老祖宗”分崩离析,碎成了泥土块。
阮晓露一瞬间好像又瘫痪了,心肝五脏仿佛被震得粉碎,全身使不动力气,又仿佛突然开来一个挖掘机,把她的胸口挖个大洞,嗖嗖的透着凉风。
直到有人轻轻拍她脸:“妹子?”
李俊从瓦砾下拖出俩小孩,试试都还有气,又俯身喊她:“妹子?”
他伸出一只手,她双手抓住他胳膊,用力一拽,把自己拽出瓦砾堆,茫然地立在原处,好像一个灰扑扑的泥人儿,只一双眼睛乌黑清澈。
阮晓露眼中仿佛慢镜头,看着胡大娘子捂着流血的胳膊发愣,卫珠娘大声喊着一个个组员的名字。童猛耷拉着脑袋,额头一个大血包。童威手忙脚乱地撕衣襟……
她猛然从瘫痪中解脱出来,额角青筋剧跳,破口大骂:“他奶奶的官军不讲武德,居然用热`兵器!”
四发炮弹,一发落在水里,两发落在盐田,还有一发正中指挥中心一角,砸在装盐的竹篮堆里,离她堪堪三丈远。
火炮到时,灶户们人数分散,幸而没死人,但也有不少人头破血流,躺在地上哀号不止。
阮晓露低头,一道灰黑色的汗水滑落下巴,在胸前印了一个大大的灰印。半边袖子全烂了,胳膊上都是细小的血印。
有人递来一块干净的手巾。她机械地接过来,擦干净脸和脖子。
李俊面沉似水,眼中血丝闪烁。
“张顺睡着了?怎的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大概是在官兵手下吃亏多了,他倒是很淡定,一个个检点人数和军器。
话音刚落,一个灶户从残垣断壁里爬出来,肩膀上扛着一条大白鱼。
张顺在水里挨了一炸,当场晕了。好在他晕着也在闭气,换了别人,早就成失踪人口,再也找不到。
他慢慢醒转,一边咳嗽,一边急吼吼地喊:“大哥,大哥!我刚得知,他们带了个东京来的炮手,不知为何一直没启用。我赶紧往回游……”
他说到一半,才看明白眼前情境,面带愧意,愣住了。
“你就算是条真鱼,能快过火炮?没伤着就是万幸。”李俊丝毫不责怪,温和地安抚一句,“这房只怕是要塌。你若还能动,去寻些木料来,且加固了房梁门框。”
张顺一声不吭,跑去干活。
好在官军四发炮过,并无再多动作,明显是意在警告:我们不跟你们玩猫捉老鼠了,识相的就赶紧自缚投降,否则,大炮开兮轰你娘!
四发炮过,瞭望的官军哨探爬下高台,喜滋滋地通报:“正中敌寨中央,凌统制的大炮果然威力超群!如此一来,贼寇要么逃窜,要么归降,再没机会使阴谋诡计。”
凌振嘴角咧到耳朵根,控制着情绪,朝徐登拱手为礼:“全靠相公神机妙算。”
凌振,人称轰天雷,是东京第一专研火炮的匠人,在甲仗库里专心科研,专业素养无人能敌。可惜情商有限,不会钻营逢迎,加之朝廷重文轻武,因此赏识他的人少。偶有战事需求,人家听得他的声名,想调用一下,派人过来询问:你这大炮开一次,要多少经费呀?
凌振老老实实地算账:烟火药料多少钱,炮石炮架多少钱,搬运这些的军士得有粮饷吧,险峻去处还得增加损耗费维护费。风火炮、金轮炮、子母炮……每样价格都不一样。您要打西夏?一天一千贯起步。这可不是小人贪利,那火器就是烧钱的玩意儿啊!
问的人愣了,将他勉励一番,抬腿就走。
大宋军费本就紧张,有这预算,能招多少兵,买多少马,运多少粮草,充多少岁币……还用得着一个小小火炮?
凌振在甲仗库里被晾了五七年,官是一级没升。这才慢慢开窍,开始自己争取机会:不求公费打炮,他自己掏积蓄出路费,能上阵就行!
这次打听到淮东盐场叛乱,他又是托人又是送礼,终于争取到一个带资进组的机会,可把他激动坏了。
但带兵的徐登只是个弹压官,又不是老种经略相公那种眼界开阔的大将,对火器的威力认识有限,觉得自己率的都是水师,水火不容,要他干嘛?
又怕一个不慎,反倒把自己队伍给点了。因此让凌振远远跟在后头,就当他是个来蹭旅游的。
直到一战不利,损失惨重,徐登才想起,自己队伍里还有个赋闲的呢!
听他把火炮的威力吹得天花乱坠,那就死马当活马医,总比战败撤军要强。
凌振知道自己的前程在此一搏,更是加倍用心准备。挑个开阔地方架了炮,亲自调试,当即一鸣惊人。
一发炮弹飞了十里地,可比官军的效率高多了。
盐场那些刁民贼寇就算是孙猴子,此时也进了太上老君的紫金葫芦,时日不多矣!
徐登当即命令封死盐场出入口,只留一条细细的水道,派重兵埋伏在两侧,就等贼寇冒头,到时一刀一个,把早先受的气都还回去!
海沙村死寂一片。
阮晓露挣扎着爬到瓦砾堆顶,远远看去时,一连声的叫苦。
她辛辛苦苦指挥村民们修筑的防御工事,有些甚至还没启用,几个炮弹炸下去,全成了一锅粥。木桩子石墩子渔网编绳陷坑……全都歪七扭八地暴露在外,成了精心布置的垃圾堆。
她孑然肃立,为这堆垃圾默哀。
如果此时官兵再次进攻,那将是长驱直入,直接包饺子。
耳中飘过几句支离破碎的话:“……官军倒是想,开炮烧钱,要不到那么多银子呗……还能怎么办,撤,带着乡亲们撤……”
阮晓露慢慢转头。村民灶户斗志全无,呆呆坐在地上,互相安慰包扎。四五个盐帮骨干,都再次挂了彩,满面茫然,试图总结眼下的境况。
“……可以撤。但是就这么撤了,太便宜那帮狗官。”李俊扬头,从炮击的缺口远眺海岸,“或者,如果顺子的情报准确,只有一个炮手,一门炮——咱们去把它端了,炮手杀了,也免得让他 日后再害百姓。”
童威抡拳头:“干!”
童猛却摇头如拨浪鼓:“官兵有这撒手锏,定然是重重守护,总不会把这大炮晾在空处。就算咱们还剩几十个能打的,如何能冲过去?”
不知不觉间,他已把村民当战友,做什么事儿都把他们算进去。
张顺也凑过来,不甚乐观。
“老乡伤的多,恐怕不能再战。”
“这事当然不能再让乡亲们上。”阮晓露跳下垃圾堆,突兀插入对话,“得派精锐突击队,绕到敌后,一击致命……”
四个好汉齐齐看向她。
“这也是梁山泊手段?”李俊问,“你们这么做过?”
“如此这般,然后派人接应,确保突击队平安返回。”阮晓露放轻声,“如果我记得没错,我上山以来,这招用过三次,成功过两次。”
童猛咋舌:“还有一次呢?没成功,人都死了?不行不行,咱们只剩这么几个人了……”
“你不去我去。”阮晓露斩钉截铁,“我咽不下这口气!”
一尊大炮,毁了她全部的劳动成果。她觉得自己像个傻X教练,没法保护自己的队员,眼睁睁看着对手作弊。
这口气要是忍下,今后睡觉都不安稳。
李俊拍拍童猛肩膀,又含笑看了看张顺。
“三比二。动手吧!”
阮晓露一跳三尺:“李总威武!”
匪帮忌内讧,少数服从多数。童猛张顺没话,草草包扎,活动筋骨。
李俊找到轻伤的胡大娘子:“港内还剩三条船。辛苦弟妹,和阮姑娘一道,将这些老幼妇人、以及我那几个重伤的兄弟送到海中岩洞。此处不能留人了。”
这是破釜沉舟之策。行动之时,必须没有后顾之忧。
灶户们也知自己帮不上什么忙,沉默地鱼贯而出,按照之前安排好的线路,有序撤退。
只有阮晓露不服命令:“我也能打,我要参加突击队!我不要躲山洞!”
李俊看着她,目光严肃:“妹子,说句丑话,你我并肩作战,是我盐帮胁迫在先。事到如今,盐帮反欠你的。你不必再为此涉险。”
说着在她后背一推,推她上船。
“刚才谁说的三比二?”阮晓露跟他较劲,大眼瞪小眼,杵着就是不走,“哦,遇事商讨算我,真行动起来又不算我,李总,您不仅会过河拆桥,这用人标准也挺灵活啊?”
童威童猛也好言劝她,她压根不理,整理衣裤,岸边薅几个没用过的灰瓶,一个个揣进怀里。
运动员的心思很简单:发令枪响过,她的头脑里就只剩下赛道和终点。不论对手是谁,不管赛况如何,不跑完全程,她绝不会退出。
李俊拦在她面前,目光威严,一字一字道:“这是赌命的勾当!你要是有三长两短,我不想阮家三条大虫跑到淮东来找我索命!”
阮晓露一点不领这情,还怼他:“那你愁去吧,不关我事!”
继续固执地弯腰捡灰瓶。
李俊也有点上火,拣一句重话:“你是姑娘!虽然练过,武功气力都……”
阮晓露突然发现一个炮弹碎片,残余着浓浓的火药气。她好奇要捡。
李俊脸上变色,一个箭步冲过来,“烫!危险!”
在他扑来的同时,阮晓露突然侧身一让,手臂一圈一带,左手轻轻一斩!
李俊扑出半步,也觉出面前人意图不善,即刻收力,就地一滚,搓起一串细盐——
总算脸没着地,保全了一点老大的面皮。
他待要起身反击,忽然凝住不动。阮姑娘的右手指节已经顶在他后颈。
哑门穴。将军。
旁边童威童猛张顺都看呆了!本能想喝彩,又觉得不太合适,三条舌头打着结,六只眼睛骨碌碌转。
阮晓露绷着劲儿,不敢松,心跳飙到两百二,喘得支离破碎。
“你刚才说的啥,没听见,再、再说一遍……”
李俊栽得莫名其妙,一脸难以置信,半天,才轻声改口:“你一个姑娘,武功气力都不输与我们,且因相貌柔弱,容易让敌人疏于防范,因此……可作奇兵。”
阮晓露满意地嗯一声。往下一瞧,忍不住翘起嘴角。
铜筋铁骨的八尺大汉,在她手下半跪着,地上一层雪白。缉毒女警立功现场。
她松手。李俊掸掸身上的盐粒,站起来,勾起地上一把轻便的腰刀,递给她。
然后瞪了一眼旁边三个热心观众,恶狠狠道:“愣着干什么,时间不等人。”
第69章
一艘小船悄悄离开汊道。风帆太显眼, 已经卸下;童威童猛双双摇橹,船头破开平静的水面,在一片碎木芦苇里潜行。
兄弟俩一边卖力还一边低声闲聊:“阮姑娘, 你那一招跟谁学的?教教我们好不好?”
李俊掌舵,手搭凉棚, 观望前方水道, 好像万事不萦心。
阮晓露瞄他一眼,没敢吱声。
平心而论, 她放倒李俊那一下,纯属不讲武德。“衙内愁”虽然好使, 但林冲设计它的初衷只是为了弱女防色狼, 适用范围严格限制在防守反击。只有当敌人主动扑过来的时候, 才能一招制胜。
李俊为啥朝她扑过来, 还不是她假装捡火药, 他关心起见, 怕她把自己给点了。
但凡她事先提醒一句:“泼贼, 看招!”
李俊就不会让她得手。
不过呢, 兵不厌诈。江湖上谁管你是坑蒙还是拐骗,能赢就行,活着就行。
大家都不是刚出道的萌新, 这点觉悟都有,输得起。
但道理虽明白, 叱咤浔阳江的盐枭大鳄今日阴沟翻船,情感上大约无法淡定。
阮晓露想了想。往大了说,为了争口气, 跟揭阳盐帮结仇不明智;往小了说,船里几个人马上就要组敢死队, 不能有半分隔阂。
她大大方方说:“李大哥,多有得罪,欢迎再次切磋。不过今日没空,您要想找场子,得去梁山断金亭,提前三天登记报名,包你打个痛快。好客山东欢迎您……”
李俊绷不住,莞尔。
“我吃饱了撑的。”
阮晓露把这态度解读为“不介意”,抿嘴一乐。
童威童猛也没心没肺跟着乐:“我们也去成不成啊?”
“嘘,瞧。”
李俊伸手一指,半里外,一根枯树枝上挂着个破衫,隔空挥舞。
张顺水性精熟,理所当然派他去探路,此时已将官军设的水底路障都摸排清楚,尽可能地破坏了大半,指出一条安全的水道。
海边一道红树林。树林一侧的空旷滩涂上,清晰可见一个巨大的炮架,上头架个铜头铁身的霹雳炮,夕阳下一圈金属冷光。
炮架旁边,一溜守着几十个穿甲仗库服色的军健。丈许外一个小帐,想必是那炮手指挥所在。
这已经是官军营地的后方。大部队在一里外的空地上,此时正在扎营造饭。
船上几人互相瞧一眼,心照不宣:等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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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军帐中忙活到天黑,又是运送伤员,又是修理工事,最后留下夜哨,先后消停。
传令兵来了又去:“凌统制,你听好:如若明天午时之前不见贼寇来降,就再放它几响,这次再瞄准些!”
后半夜,清风如水,残月如钩,漫天星斗灿烂。黑洞洞的大炮像怪兽的独眼,瞪着前方一片虚无。
船上留一个童猛,水里留一个张顺,作为接应;其余三人无声上岸,好像夜行的兽,踏着红树林那滑溜溜的根系,匍匐在潮湿的枝叶缝隙里。
东侧守卫的两个军健先撑不住,靠在装炮药的木箱上,开始点头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