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惆怅也是转瞬即逝,随即三个人畅想起当强盗后的幸福生活。
“二哥五哥七哥,”阮晓露平静地打断兄弟们的畅想,“你们想好了,此后便在梁山泊落草?可没有回头路。”
阮小二豪爽一笑:“那是自然。俺们已和晁盖大哥饮了结义酒,到了山上,论秤分金银,论套穿衣服,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天天快活!这世道,当良民有什么好处?我兄弟们一身本事,唯有此地才有用处!”
阮晓露:“那我们呢?”
“你们?”阮小二有点奇怪,拿出大哥的口吻,笑道,“自然是跟俺等上梁山啦。放心,有我们兄弟在,谁敢欺负你们!”
说完还怜爱地轻轻拍了拍她后背。
阮晓露冷不防受了一掌,眼前一黑,差点喷口血。
她咳嗽半天,正色问:“那,安排这么大事儿,问过我们的意见吗?”
阮家哥仨都是一怔。
这问题问的!哪家的女眷不是跟着男人走,又不是要把她卖了!
阮小二皱眉:“妹儿,怎的,不想去?”
这话问的!她还能“不想去”,难道当场跳下水去往回游?
而且,阮晓露寻思,自己这几位兄弟前程远大。等日后他们扬名立万,自己这个响当当的反贼家眷怎么可能岁月静好地当良民。上山起码有人罩着。
可逼上梁山是一回事,但总不能让几位姓阮的觉得,自己的命运可以任他们安排似的。
他们倒是潇洒了。今天安排她上梁山,明天安排她嫁宋江咋办?
就、说、咋、办??
等等宋江现在好像还没在梁山上……
总之这个可能性非常伤人,想想就起鸡皮疙瘩,必须掐灭在萌芽里。
“当然要提前和我们商量。”阮晓露拿出憨傻小妹的劲儿,趁着三兄弟根基不稳,严肃敲打,“过去你们在外头闹出多大事儿,跟咱老娘添了多少麻烦,我暂且不论;就说今天这次,要不是我豁出去,眼下我跟娘已经在牢里头受苦了!你们还能劫狱不成?网撒下来鱼还知道跑呢,我们两个大活人,比不上鱼?怎的,提前通个气儿会死啊?我好歹把辛辛苦苦挣的钱带上!”
三阮被妹子这一番话砸懵了,意识到她不是耍小脾气。
这妹子从小只长个子不长 脑,白天又差点让官兵害死,估计人早就懵了,瞎担心。
阮小七忙道:“俺们如今有钱……”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俺的乖小六让他们铁链砸坏了!脑壳破了!”
阮婆婆突然发话,恶狠狠地瞪着三兄弟。
以前这仨东西到处胡闹,她管不得;小六憨不拉几,只会闷头捕鱼,闷头吃饭,闷头跟在哥哥后头跑。
而今天,小六莫名其妙清醒起来,阮婆婆也忽然自我觉醒,觉得三兄弟真不是东西。
“呜呜呜,俺当牛做马养了三个好大儿,一点用处没有哇……五年前老七揍伤了人,官司拿了俺半个月,脱层皮;三年前老五赌博输了钱,拿了俺陪嫁的首饰;去年老二要说亲,俺一把老骨头去给他打渔换钱……俺给你们操劳一辈子,到头你们让俺做强盗……现在可好,俺的乖女也差点让你们害死……”
阮婆婆数着陈芝麻烂谷子,多年的委屈突然涌上心头,越说越激动。
“……还不如死了算了!”
船还在急流里打转。阮婆婆突然想不开,一头冲进水里!
扑通一声响。阮晓露尖叫:“娘!!”
天地良心,她只想敲打哥哥弟弟,没想引逗老婆婆伤心啊!
她扑到船舷边,一口气没上来。
只见阮婆婆被推回船里,正襟危坐,衣衫只湿了个边儿。
阮小七从水里跳上船,脸上惊魂未定,扑通跪下就磕头。
“娘,俺们不孝,俺们知错了!”
阮小二也慌忙跪下。
“如今没有回头路了,但以后俺们事事都听您的!”
话少的阮小五也微微动容。
“娘,我不知那钗儿是你的陪嫁的旧物。如今有钱了,我叫人去给你赎回来。”
三个八尺大汉齐落泪,和阮婆婆抱头痛哭。
阮晓露眼眶酸酸的,忍不住拭眼角。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铁汉也有情,强盗也有心。
阮小二忽然转向她,浑厚的声音说:“妹儿,这次是做哥哥的考虑不周,让你们受了一番惊吓。往后有什么大事,哥一定先跟你商量!”
阮晓露转嗔为喜,赶紧捧一句:“这才是好哥哥!”
“以往我们哥仨在外头闯,不曾想过你们的日子过得难。哥给你赔罪了,你要是气不顺,就揍俺一顿出出气!”
说着,捉过她的右手就往自己的糙脸上扇。
啪!啪啪啪!
阮晓露顿时泪水盈眶:“呜……”
阮小七慌忙隔船凑过来:“哎哎,你怎么也哭了?别哭,别哭,你也揍俺,揍俺!”
说着,捉过她的左手,往自己发达的胸肌上狠捶。
砰!砰砰砰!
阮晓露嚎啕大哭。
“呜呜呜……手疼……”
曙色朦胧,水波清透。一缕缕残荷断叶仿佛漂在空中,和水面的倒影纠缠在一起,组成一串串赏心悦目的几何形图案。
清亮的渔歌自薄雾中升起。
“爷爷生长石碣村,禀性生来要杀人——”
阮小七日常吊嗓子。阮晓露迷迷糊糊惊醒。
八百里梁山泊真不是夸张。船行半夜,才看到一线岸边。
阮婆婆还在棹船里熟睡,睡梦里喃喃的骂儿子。
身边那些护送的小船率先加速,冲上河滩。紧接着一声唿哨,薄雾里钻出来几十条船,船上站着小喽啰,船首都插着杏黄旗。
“阮家哥哥们来了!”小喽啰们排好队,扯开嗓子叫,“王——哦不,晁天王派俺来迎你们!”
小喽啰是王伦手下的旧人。如今物是人非,王伦已成刀下鬼,山头变幻大王旗。这喽啰还没太适应新生活,不小心说秃噜嘴,被身边人捅了一拳才改口,只好尴尬地拱手,表示欢迎。
喽啰们扯开几束大红绢花,举起锣鼓唢呐开始吹。一时间水泊上魔音灌耳,群魔乱舞,惊飞一窝水鸟。
关于梁山改弦易辙的经过,这一夜里,阮晓露已经听兄弟们吹过牛了。初时,他们劫下生辰纲跑路江湖,想去梁山泊入伙。当时的山大王是白衣秀才王伦。此人本事不大心眼不小,生怕被新来的高手篡了位,因而推脱“粮少房稀”,意思是敝庙太小,您找别家。
这种保守排外的做派当然算不得好汉行径。在吴用的挑拨下,立刻惹恼了新上山的大佬林冲,然后墙倒众人推,斩了王伦,推选晁盖做山寨之主。
阮氏三雄从渔民一跃成为“大王”,坐上梁山第六七八位交椅,威风得不得了。
这次下山搬取亲眷,他们也带了不少喽啰,准备好好跟官军干一架。
谁知还没赶到家,先看到老娘和妹子狼狈地逃了出来。官军也因着追人,稀稀拉拉地化整为零,一揍一个准儿,后头带的小弟都没来得及动手。
巡检何涛在棹船船尾捆成一团。抬头看到成群结队的梁山喽啰,吓得差点尿裤子。
“好……好汉这是要做甚,小人祖辈清白,不能做那辱没祖宗之事啊……”
阮小七连啐:“诈害百姓的蠢虫!你要入伙,俺们还嫌你脏呢!”
阮小二笑道:“让你瞧瞧爷爷们的老家。回去好好跟州府里的人说道说道。别说一个小小州尹,就是蔡太师亲自来,我也搠他三二十个透明窟窿!记住没有?滚!”
何涛听出一线生机,面露喜色,忙道:“记住了,记住了。不敢来,不敢来。”
他待要滚,忽然,阮小五阴沉沉地发话。
“就这么全须全尾地让他回去,也吃那州尹贼驴笑。”
三兄弟齐拍手。
“对!就按道上规矩,留一双耳朵吧!”
阮小五冷笑,一边甩出尖刀,朝何涛的耳朵比划。
何涛脸色刷白。这阮小五看着不声不响,原来他才是最蔫坏的!
这是要来真的!
连忙磕头如捣蒜,“爷爷”、“祖宗”乱叫。昨天的威风全化作背后的嗖嗖冷风,吹得他屁滚尿流。
“饶、饶命,小人奉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家里还有八十岁老娘,小人残废了就没人养了……”
寒光一闪。何涛白眼一翻。
“啊——”
耳朵还在。
先前差点被他捉走的那个渔家姑娘爬出船舱,隔着一条船,慌慌张张地捞住了阮小五的胳膊。
“五哥五哥别冲动,”阮晓露急着捋下他手里的刀,“你……你别动刀啊。我、我害怕。”
这年头的“好汉”都是狠人!
割耳朵这种血腥恶习,太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了!
何涛如听仙乐,朝她磕头咚咚响。
“姑娘明鉴,姑娘慈悲,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帮小的说个话,小的回去给您上香……”
阮小二踢他一脚,瓮声瓮气地给妹子科普:“败军之将,留下个身体零件儿是江湖规矩,我们是英雄好汉,更不能坏了规矩。你要是怕,转过头便是。”
这话阮晓露可不买账了,想了想,有理有据地说:“什么破规矩,不屈从于陈规陋习才是真好汉。现在这人是你们的俘虏,毫无招架之力,欺负他算什么英雄?”
一番话掷地有声。阮氏三雄集体静了一刻。
阮小二伸出巨掌,一手包住她的脑门。阮晓露当头一热。
“妹儿,你没事儿吧?脑袋真磕坏了?”
阮晓露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这么快就穿帮了?
“我……”她不敢乱说大实话,还是继续当阮妹妹比较安全,“是啊,晕菜的时候看到一阵金光……”
阮氏三兄弟一愣,追问:“然后呢?”
“一个仙女儿伸根手指头,点了俺额头,”她硬着头皮编:“然后就突然脑子清醒了,看到官兵在欺负娘,就赶紧跑……”
三兄弟齐齐“哦”了一声,阮小二欣慰地下定论:“小六命不该绝,还被老天爷给开窍了。”
阮小七急切地问:“仙女儿美不美?手指头细不细?身上香不香?”
要么说劳动人民内心淳朴,什么怪力乱神都信。
阮晓露松口气。
那边何涛又吱吱扭扭的叫唤。差点把他忘了。
阮小七:“姐,虽然说你现在人没事儿,但这狗官方才差点要了你的命!一报还一报,俺们又不是大相国寺里的秃驴,讲什么宽宏大量?刀给我。”
阮晓露:“那他怎么揍我们,你们也怎么揍回去,再添它三拳两脚,也算公平合理。耳朵切了长不回来,往后让人瞧了都要说,说你们干不掉州府太师,只能拿他们的狗腿子出气,江湖上遭人耻笑一辈子。”
阮氏三雄面面相觑。小妹子嘴里一套一套的,关键是……好有道理啊!
哥仨文化水平都不高,人均学历胎教肄业,还都想不出反对的理由。
好好一个渔村傻闺女,就因他们兄弟的富贵梦,眼下颠沛流离担惊受怕。三个人刚刚保证过,往后不管遇上啥事儿,都要尊重她意见。
三兄弟喝酒赌钱违法乱纪,一辈子撕碎的法条数不清。但有一个原则,他们从不违逆:
大丈夫当言而有信。
阮晓露小声说:“娘快醒了。”
要是真割耳朵,这何涛惨叫起来,肯定把老娘吵醒。到时候老娘又要嫌他 们不学好,寻死觅活了。
横行石碣湖的大宋黑恶铁三角头一次内讧。三人悄声商议几句,最后阮小二做主,点点头。
“你要起毒誓,不许向官府透露俺娘俺妹的下落,就当她们落水死了!回去也这么报!”
何涛拿自己老娘赌咒发誓。
刷的一声,阮小七拔刀割断了绳子,接着咔咔两声,卸了何涛肩膀关节,塞块破布堵住他嘴。
“沿这条路一直往北,芦苇里泊的有船。快滚!”
一脚踢下去,何涛百十斤的身子,一下子轻盈腾空,在水面上划了个抛物线,准确地落在河滩一堆碎石上,一张大脸肿胀痛苦,成了个扭曲的葫芦。
他忍痛给自己接上关节,摸摸耳朵还在,喜出望外。
“谢谢好汉,谢谢姑娘!”
连滚带爬地跑了。
阮晓露松口气,刚要嬉皮笑脸捧两句,阮小二面容严肃,打断她。
“待会上梁山,莫说山上那些响当当的头领,就算是个喽啰,也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好汉。妹儿没见过世面,怕让他们吓着,到时走在我们背后。”
阮晓露被他说得心中一凛,忙不迭点头。
天色尚且暗淡,凌晨的冷风嗖嗖吹她衣领。
阮小五也阴沉沉地说:“当然我们也会罩着你。山上鱼龙混杂,你自己莫要乱走乱问。”
阮小七:“对,你跟着娘,别落单。”
须臾,小船靠岸。阮小七把老娘扶出来。
阮小二抱起阮晓露的腰,轻轻一送,她稳稳落在六尺之外,姿态十分优美。
然后她一瘸,一皱眉。昨天腿抽筋,还疼呢。
阮婆婆心疼地扶住了她,轻声埋怨儿子们不懂事,只顾耍威风,把人扔坏了怎么办。
天光乍亮,锣鼓声声震天。阮氏三雄凯旋归来,等着接受喽啰们的膜拜恭迎。
同时他们也知道,梁山上没女人,这些资深青壮年强盗个个都是从娘胎里光棍,见匹母马都能眼冒绿光。三兄弟打定主意,谁敢对小六不规矩,让他下辈子后悔来落草。
阮小二挺起胸膛,不经意鼓起肱二头肌。阮小五解开衣襟,露出胸前的毛茸茸刺青。阮小七摘下发髻上的小花,恶狠狠地用手指一瓣瓣碾碎。
三人一边横着走,一边惊异地发现,小喽啰们的目光并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而是集中在他们身后那个傻大个渔家女。那目光中都带着敬畏,绝无一丝猥琐。
“这个年纪小的娘子是谁?”
喽啰们小心猜测。
“不知道。但立地太岁阮小二一直在给她划船……”
“阮家兄弟是大孝子,那个是他们老娘不是?你们看,阮大娘扶着她走路哩……”
“你们看见么?方才她一句话,三位头领就饶了那狗官。”
“昨夜我亲眼看见她在揍阮七哥!”
呼啦啦,喽啰们绕过阮氏三雄,冲着阮晓露齐齐作揖。
“见过娘子!娘子莅临梁山泊,小的们不胜荣幸之至!”
阮晓露被隆重地请到了客馆。
梁山人不多,连头领带喽啰加起来统共几百人,就一个中型企业的规模。山上生产力有限,没法大兴土的造房子,大部分地方都属于未开发的原生状态;偏偏梁山以前那位扛把子王伦,是个死要面子的酸秀才,什么都能省,就是不能省排场。
于是自己的喽啰睡通铺,人叠人,臭烘烘;但客馆必须修得敞亮,让人宾至如归。
客房连着锅灶,让客人们不必跑远就能吃上一顿热饭,冬天还能有热炕睡。宽大的竹榻上堆着柔软的丝绵被,墙上挂着王伦亲笔书法作品,梅瓶里插着水泊里采来的大荷花。两个小喽啰一左一右伺候在门口,但有吩咐,俩人齐声探进来大喊:“得令!”
倍儿有面子。
王伦大概觉得,难得有江湖同道来拜访,必须得让客人印象深刻,在江湖上好好传传梁山的美名。
所以当晁盖带着兄弟们来投奔梁山的时候,头一晚住了个富丽堂皇的客馆,当时就感动得热泪盈眶,打定主意要把梁山当自己家。
回旋镖扎在自己身上。白衣秀才真是死不瞑目。
阮晓露对这里的住宿条件十分满意,掸掸床,先扶老娘上去睡了。
外头一群小喽啰围着站岗。大家还在七嘴八舌地猜,难道这位阮娘子真是三兄弟的姊妹,不是什么流落在外的金枝玉叶?抑或是哪个深山里闭关修炼的女侠,一个手指头就能把自己弹上天?
梁山领导层刚刚大换血,正处于人心不稳的时期。旧喽啰对新大哥们的背景了解有限,对于跟他们沾亲带故的人物,半点也不敢怠慢。
阮氏兄弟一看这架势,喽啰们对妹子敬畏有加,是肯定不敢欺负的了,于是放下心,也不辟谣,自己回到水寨去睡渔船。
一路上还唠叨:“等咱把生辰纲的宝贝换成钱,把寨子里的宿处翻新一遭,都修成客馆这样的……”
次日,梁山聚义厅里大开筵席,大吹大擂,庆祝水军首战告捷,在第一次与官兵的较量中大获全胜。
酒酣耳热之际,几位头领提出,要看望一下这第一批搬取上山的家眷。
得知大哥们要来视察慰问,阮晓露连忙收拾出几个座位,管小喽啰要茶叶。
结果人家小喽啰诚惶诚恐地说:“娘子恕罪,俺们山上没茶,要酒管够。”
……算了。准备点酒。
山上酿出来的土酒质量不佳,装在掉渣的陶土酒坛里。阮晓露尝了尝,浑浊寡淡带点酸,根本没法喝。
管酿酒的小喽啰讪讪:“待俺过滤一下。”
说着拿块干净抹布,蒙在酒坛上。
阮晓露连忙叫停。拿抹布滤酒,这还能喝吗!
这帮好汉对生活质量还真是没要求!
至少不能在她眼皮底下这么搞!
小喽啰诚惶诚恐:“那……依娘子看,倒掉?以前偶尔酿酒酿坏了,也只能倒掉。”
阮晓露摇摇头,觉得可惜。
正忙着,领导驾到。
先来的是晁盖。老大哥人过中年,生着一张急公好义的国字脸,又喝了点酒,满面红光。
倘若生在现代,晁盖一定是顶着莲花微信头像,起着“花开富贵”风格网名,朋友圈天天转发鸡汤文,并且是“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主。
“这位是阮老婆婆吧?养出三位响当当好汉,不容易!女中豪杰!”晁盖对阮婆婆作揖,声若洪钟地拉家常,“啊,小六姑娘,跟你的兄弟们生得真像!头发都那么黑!脸盘子那么结实!听说水性很不错!女中豪杰!……”
晁盖晁天王夸女人的方式很单一,就是一个“女中豪杰”,对他来说是最高赞誉。
阮晓露连忙还礼,回答了一些“饮食可还习惯”、“夜来蚊虫多否”之类的亲切慰问。
晁盖说着说着,不觉又伸手入盘,抓了一把小鱼干。
“……咦,这是……?”
才意识到,这小鱼干味道很陌生,不是山上日常的吃食。而他刚才不知不觉,半盘子已经下去了!
一嚼嘎嘣脆,满口余香。
阮晓露大大方方地说:“仓促间做不出什么好东西,不成敬意。”
她乘着渔船上梁山,船上本来就有晾好了的十几斤咸鱼干,都是手指长的丑鱼,集市上卖不出好价。
阮婆婆不肯浪费,全都搬进客馆打算慢慢吃。但古代没有防腐剂,咸鱼也有保质期,时间长了也会臭。
阮晓露苦劝不听。
浪费是绝不会浪费的,但也不能吃臭鱼。
方才看到酸了的梁山自酿酒,她灵机一动,把鱼干用劣酒腌了,使之酥软,正好也泡出些盐分。然后管小喽啰要了点猪油,点火上锅。
梁山土匪就是壕,厨房里的铁锅薄胎大肚,十分好使。
要知道这年头铁器珍贵。寻常农家可用不起这么好的铁锅。
山上好汉“大块吃肉”,猪板油也有现成。不像百姓家里几个月见不到荤腥。
既然有铁锅和油,那当然要物尽其用。阮晓露当即把那十几斤咸鱼干都给做成了干炸小鱼,酥软得入口即烂。
正好让晁盖赶上新鲜的。
她忙得跑前跑后,脚底如飞,心情舒畅。
老大哥意识到自己零嘴吃过头了,有点尴尬,咳嗽一声,没话找话:“哈哈哈,说婆家没?没有?哎,女中豪杰……”
阮家三兄弟枉有一身肌肉,在晁盖面前就像是刚入职的小年轻,一溜儿坐在杌子上,规规矩矩手放膝盖,谦虚地回答领导的问题。
“……不不不丫头片子,有点憨……有点憨,没见过世面哈哈……谈什么婆家,受俺们牵累,估计嫁不出去啰……”
“哎,此言差矣!”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文绉绉的声音,“阮小二兄弟可不要妄自菲薄。想我山寨上冠盖如云,英雄好汉如过江之鲫,何愁寻不到东床快婿?令妹的终身大事嘛,还不是十拿九稳,不用你们担心啦。”
一只光秃秃的羽毛扇掀开竹帘,走进来一个青衫麻履的秀才。他笑呵呵地环顾一周,也朝阮婆 婆大大作揖。
“啧,这是哪里来的鱼干,真是秀色可餐。”
梁山上的草头军师吴用,酒后闲来无事,也来探望家属。进门就被小鱼干吸引了。
在古代,认字的文化人是稀罕物。吴用一开口,从晁盖到三阮到喽啰,都带着迷信而赞赏的表情,竖着耳朵恭听他的每一个字。
阮晓露隐约觉得吴用这引经据典的有点偏差,但大家都在恭敬聆听,她也不好说什么。
而且这吴学究怎么上来就保媒拉纤。看他也不像有什么恶意。大概对于古人来说,姑娘家的终身大事不可马虎,强盗的妹子更愁嫁。他这是急人之所急,积极给群众解决切实困难。
不过阮晓露自己可不急。刚来没多久,两眼一抹黑,可不敢随便搞对象。
于是赶紧推辞:“谢谢您美意,我娘初来,只怕水土不服。虽然有兄弟们照应,但毕竟我照顾得细腻些。还是先不考虑婚嫁之事。”
搬出孝道来,吴学究也无话可说,笑道:“然也。我梁山库内有十万生辰纲,你吃不穷我们的!”
阮家三兄弟面露喜色,窃窃私语:“小六被门槛磕一下,鬼门关走一遭,倒把脑子给敲灵光了,还能跟吴学究这么讲话,一套一套的。”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人磕糊涂,就有人磕聪明。还有人濒死之后打通天眼,看透上下五千年,成神仙了呢!
古代老百姓对这种怪事的接受度很高。自家姐妹“磕灵光了”,说起来洋洋得意。
晁盖也笑道:“就是,咱们山上钱财丰裕得很,还怕养不起一个小闺女?你不信我?来来,周老三。”
叫来一个胖乎乎的喽啰,笑眯眯捧出一个小荷包,摇一摇,叮当响。
晁盖和蔼地说:“虽然山上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但这十两蒜条金,暂且赠给你娘俩压箱底,免得你们心里不踏实。往后你们的生活用度,但去找这个掌库的周老三支取,休要客气!”
正说着,嘎嘣,又忍不住抓了几条小鱼干。
晁大哥的老脸更红了,然而脸上笑意真诚。
阮晓露又惊又喜。看来晁老大不仅是“相亲相爱一家人”群主,而且经常在群里发红包!
身上有钱万事不慌。她赶紧甜甜的一串“谢谢大哥”。
不过呢,无功不受禄,她心里还是有些惶恐。现在的梁山,有新鲜出炉的十万贯A轮融资,大哥们豪气得很。可是以后还要再来近百位好汉,养上数万军马,到那时,她还能白吃白喝当米虫吗?
门外人声响,几个喽啰齐声喊:“公孙道长来了!”
又来个领导。
只见公孙胜穿着一身法袍,戴个斗笠,笑眯眯地朝众人稽首。他骨骼清奇,一派仙风道骨之相。手上却跟其他好汉一样绰了柄朴刀,成了个近战法师。
他身后,一连串跟着好几个人,都是跟风来围观家属的:其中一位杀马特暴躁小哥,鬓边一缕挑染红发,是一道劫取生辰纲的赤发鬼刘唐;两位长得很着急的大叔,一胖一瘦,据喽啰说是王伦时代的杜迁、宋万,属于好汉中的末流;还有个肩上搭着毛巾、手里抓着账本的生意人,那是山下李家道口开酒店的朱贵。还有一位离得远,但见眉目含威,高高的立在树下,像一尊轩昂的雕塑。
阮晓露手按着凳子,心跳加速。
她觉得那一定是林冲!林教头快过来受俺一拜!请你吃小鱼干!
可惜林冲不凑这热闹,只是远远的张望了一下。
好汉们不客套,吆三喝四地一圈坐了,七手八脚地吃完了小鱼干。
晁盖拍拍屁股站起来。
“二郎五郎七郎,走,去山上聚义厅试试你们的新交椅去!”
阮氏三雄吆喝着起身。
阮晓露也兴冲冲地跟了过去。
却被晁盖拦住了。
“姑娘留步,”老大哥和煦地一笑,“你上山去作甚?”
阮晓露一愣:“我……我就想去参观一下。”
水泊梁山的聚义厅哎!
那里挂着“替天行道”的大旗。梁山好汉们在此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商议军情,出行誓师,论功行赏,排定座次……
可谓传奇的起点。
就算她不在里头坐交椅,但必须去瞻仰一下啊!
晁盖却不以为然,笑道:“从此处往上,是好汉们聚义的去处。男人家喝酒吃肉,醉了不好看,姑娘家就不要上去了。兄弟们,咱们走。”
晁盖接着转头,对守关喽啰吩咐:“听见了吗?传令全山,以后家眷都不要放进聚义厅。”
梁山新换领导,天天有新规。喽啰齐声应和,表示记住了。一个脚快的喽啰转身跑走,去传令。
阮晓露:“……”
女中豪杰,不让上桌?!
晁盖见她尴尬,通情达理地拍拍她后背。
“不是瞧不起你。聚义厅有什么好去的?不过是喝酒吃肉的去处。你一个妙龄大姑娘,山上都是大小伙子,瓜田李下本就不方便。万一有谁喝醉了,让你吃亏,岂不是做大哥的不是了?所以啊,不去也罢。这是为你好。你回去歇着吧!”
阮晓露有点傻眼,求助地看看身边三兄弟。
谁知三兄弟也是一副赞同之色,脸上明明白白写了四个字:听大哥的。
晁盖:“怎么,我说得不对?”
阮晓露赶紧:“对对对。”
您肌肉多,您说的都对。
可是,聚义厅又不是什么机密重地。今天晁盖一拍脑门不让她去,这头一开,明天后天怕是又出什么别的禁令,这不许去那不许去,那她这梁山来了个寂寞,还不如坐轮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