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晓露闭上眼。一口气毁掉辽东几千亩盐田,自己听着都心疼,但不得不承认,真是痛快。
当晚,蓬莱海岸乌云蔽日,落了一阵子雨。而对岸的辽东半岛,想必正是台风肆虐,大雨滂沱。海堤溃坝,道路全垮,先民们花费数千年堆砌的一座座盐池,在暴雨下土崩瓦解,数百年积累的富卤盐土,随着洪流冲入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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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兵入侵数日,沿海盐区一片狼藉。李俊一早就起来干活,率领手下头目灶户,一起重建村庄、重修水井、修复盐池、整理物资……
还抽空去外面村子里请了个匠人,凿了一个“拒盗破敌碑”,立在娘娘庙门口,刻下所有牺牲帮众百姓的名字,以作纪念。并且趁机岁月史书,把这次入侵盐场的势力定性为“盗”,帮众百姓为民除害、伸张正义,打了一场震撼人心的正义之战。村中秀才妙笔生花,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谁也不会怀疑这“海盗”的来历。
一流的帮派勇御外侮;二流的帮派审时度势,加入战局;而那些没来得及凑热闹的三流帮派,听说盐帮成功歼灭海盗,赶紧遣人前来贺喜——说是贺喜,其实也是来窥探虚实。来了以后,看到盐场虽然损失不小,但重建工作井然有序,兵力依旧充足,元气未失——也不免叹为观止,收了趁火打劫的心思,表明心迹,以后唯李大哥马首是瞻。
“休要拍我马屁。”李俊坦率道:“这次亏得有人相助,我们才打出胜仗,非我一人之功……”
战绩摆在这儿,就算再谦虚,别人也不敢看扁。反倒是这一自谦,一群小头目更加敬畏。比盐帮还厉害的角色,还能有谁?
李俊笑道:“凭你们,也没资格和人家称兄道弟。以后到梁山拜山去吧!“
让他们自己打听去。
打听的过程中,必定会有添油加醋、夸大其词、渲染烘托……这不比自己主动介绍要唬人多了。
阮家三兄弟正收拾行囊。这次缴获了不少女真兵甲物资,三兄弟分得不少,这个也想带回,那个也舍不得,又想着得给老娘带点特产,可惜山东海僻之地,无甚稀罕之物,附近的特产只有咸鱼……
“你又不走哇?”阮小七挤眉弄眼。
阮晓露指指自己缠得如木乃伊般的腿,故作虚弱道:“想让我瘸就直说。”
三兄弟哈哈大笑:“给你骑个马,又不费腿脚!再说,多走动走动,活动血脉,好得更快。就算好不利落,俺们养着你。”
阮晓露无语凝噎。这仨人是怎么活到现在还没瘫痪的?真是天选之子。
运动损伤需要慢慢恢复。她自己前世做运动员时,就是因为受伤后急于恢复训练比赛,操之过急,引发炎症感染,小伤变大病,遗憾地告别了赛场。
这次可不能重蹈覆辙。她还得重新站起来,重新活蹦乱跳,在需要自己的时间和地点,重新拿起武器,捍卫自己珍视的东西。
花小妹款款进门,撂下一个暖手炉。
“喏,你说的,消肿以后热敷。小心烫。”
阮晓露受伤卧床,这几日亏得花小妹贴身照顾。不得不说,开始阮晓露还对她的靠谱度存疑,但几日下来,发现花小妹比以前耐心许多,发脾气也少了,也不嫌这嫌那,照顾起人来手脚麻利,除了在她的床头里养了几箱子蜘蛛、偶尔越狱爬出来几只以外,简直是个完美护工。
她封个五十两银子的红包,笑嘻嘻递给花小妹:“给你小侄子的一点心意,你回去麻烦转交……”
花小妹杏眼睁大,一退三步:“我?我不回去,我要在这照顾你。”
但红包还是要收,接过了,丢给阮小七:“一文也不许贪!”
阮小七冷笑:“这一大锭五十两银子,要想不多不少,刮下一文的量,倒也难为你七哥。”
阮晓露深深感动,拉着花小妹的手说:“你的嫂子侄儿还需要人看顾,你还是回去……”
“我不!”花小妹道,“我要是回去,又得天天照顾花逢春!我就留下,你留多久,我留多久。”
“你天天——?”阮晓露火冒三丈,“你哥呢?瘫了?”
“你怎么知道?”花小妹叹口气,“我嫂子产后虚弱,我哥弄到一个大补的方子,需要蛇胆、虎骨和熊掌。这事本来应该解珍解宝负责,但他们去辽东维和了。梁山物流人手不足,排队排到两个月以后。我哥就自己提了弓箭,跑去后山……”
阮晓露渐觉不妙:“然后呢?”
花小妹同情地看一眼她:“跟你现在差不多。还好东西都找齐了,没白受罪。”
阮晓露拍拍她肩膀:“家门不幸,靠你顶梁。”
又好奇:“怎么,照顾小孩比照顾大人还费劲?”
花小妹一屁股坐她床边,她赶紧挪动伤腿。
“当然是照顾你更轻松啦。”花小妹道,“起码你不会在吃东西时候满床乱滚,也不会半夜狼嚎,也不会换裤子的时候屙在我手上……”
阮晓露刚拿碗水喝一口,全咳在花小妹裙摆上。
“唉唉,抱歉……”
花小妹热泪盈眶:“你还会跟我赔不是!”
阮晓露百感交集,她搂着花小妹肩膀,豪迈道:“你就在这儿放个假,啥活也不要干,吃住都让李大哥包圆。看顾宝宝这么有意义的事儿,福气留给你哥嫂,谁也别跟他们抢!”
花小妹喜滋滋盘算一会儿,又摇头。
“可是他真的很讨人喜欢啊,还会冲我笑,比你可爱多了……唉,其实也没那么麻烦,我就怕我哥哥逞强,一不小心给他摔了,我嫂子一天说不出三句话,回头给他养傻了怎么办……我还是得回去。”
阮晓露道:“让他们请别人帮忙呗,别老可着你一个人薅。”
花小妹为难:“女眷就那么几个,也都无甚经验。别提山上那帮大老爷们,都是光棍,能懂什么?他们……”
阮晓露循循善诱道:“谁是生下来就懂带娃的呢?他们学武功学得那么快,照顾小孩总不至于比练武还难吧?大老爷们力气大,耐力强,责任心重,头脑活络,原则性强,情绪稳定,急公好义,老实憨厚……哎,最适合照顾孩子了,比咱女的强多了。”
花小妹半信半疑,看向旁边唯一一个大老爷们阮小七。
“俺也帮忙的,就是崔大嫂不让。”阮小七拍着胸脯,在旁边佐证,“有一次俺值夜,听那崽子嚎了一宿,俺隔墙跟大嫂说,可以给他带上船,晃晕了,免得吵人。那院子里却丢出几块石头子儿,砸得俺脑壳一大包,现在还痛呢。”
花小妹咬牙切齿,抡起拳头就打:“有这事?”
阮小七落荒而逃。
花逢春作为梁山第一个“匪二代”,上山以后寸功未立,先把山寨整得鸡飞狗跳,兄弟义气都给祸祸光了。
阮晓露咬着嘴唇笑。花小妹气急败坏。
“别幸灾乐祸!等你伤好回山,你也得来帮忙!休想躲着!”
“这事好办哪。”阮晓露倚在床头,懒懒的道,“你不早点来找我。”
花小妹睁大眼睛,委屈得不得了,“你跑辽东去了,怎么找你?”
阮晓露往后一躺,指指自己的腿:“给我热敷。”
花小妹乖巧照做,按照阮晓露此前教的方法,先热敷,然后慢慢帮她做被动伸展。
阮晓露以手枕头,轻轻咬牙。刚刚长好的肌肉需要时常拉伸,以免出现肌纤维瘢痕增生,成为慢性损伤。因此疼也得忍着。
放到现代,这种伤可能需要手术,或者诉诸科技,安排五花八门的理疗。眼下条件有限,只能靠花小妹一双手。恢复时间以月来计。
“你忘了咱梁山的立寨根基,”阮晓露一边压着呼吸忍痛,一边笑道,“你让你哥嫂 发布委托,谁来帮忙照顾小孩,就有军功拿,我不信调动不起积极性……”
花小妹想了想:“可这活也不是人人能干的呀!都有公职在身,偶尔帮个忙可以,谁肯一天到晚给别人看孩子。而且小孩子认人,总不能一天一换,我哥哥也没那么多军功券可以花。还有张嫂子和盼盼姑娘都有孕了,还有朱贵新娶了山下的刘寡妇,连带八个小孩,肚里还有一个,她们顾自己还来不及……”
阮晓露笑出声来。梁山人民真是熬出头了,凭如此清奇的性别比,居然也开铁树开花,生育率实现零的突破,实在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所以要分工合作。”她道,“让军师划一块依山傍水的好地,盖几间冬暖夏凉的房子,当做托育所。青砖铺地,竹篱作墙,种些香草,清除蚊虫。然后派专人负责打扫卫生、做饭洗衣、照顾小孩,每个队伍三班倒,一天四个时辰,算作山寨正经职位,就像巡山队一样,由后勤兄弟姐妹负责。孩子爹娘也可以轮流来兼职,顺带督促其他人专心工作。如果还能制定工作规范,定期考核,不合格者军法处罚,出色者授额外军功……啧,我打赌大家抢破头去当保姆。”
花小妹连连摆手:“……停停停,你慢点说,我找个笔记一下。”
她居然真跑到外头,管盐帮收账的借了纸笔。
“先划一块地……”
事无巨细地记下“秘籍”,左看右看,花小妹又觉得不得劲。
“别的都好说,就这个‘制定工作规范’,到时候准出岔子。当官的做事,能看四书五经,学武的出招,得有师门秘籍,但是养孩子全凭经验,而且每家每户的习惯都不一样。譬如我嫂子,不论天多热,都得给她儿子穿全套衣裤,我觉得光着就行了,还方便洗涮。我俩就这事能吵一天。要是真的搞什么托育所,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估计要天天吵架……”
花小妹不愧是做了多年的物流后勤工作,会抓重点,分析起问题来头头是道。
照顾小孩的种种细节,没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的规则。如果是关于武功、打斗,那这事很好解决,谁拳头大听谁的,赛一场就行。
可是,搞托育当保姆,怎么比赛?每人发一个小孩,过一个月,看谁家小孩还活着?
阮晓露接过花小妹的纸笔,默默开始写字。
花小妹:“哎,这是我的……”
“如果有一个德高望重、育儿经验丰富的人,来负责这个托育所的管理运转,制定基本的培训课程和奖惩制度,你觉得大家会不会服气?”
花小妹想了想,警惕地说:“你娘不行。你看她那几个崽子都啥德性。”
阮晓露盯着她。
花小妹沉默片刻,更正:“几个儿子。”
阮晓露白她一眼:“我娘可经不起这个累。”
阮晓露飞快写好一封信,递给花小妹。
“沧州府衙里有个刺配犯人,叫美髯公朱仝,郓城县人,曾经来咱们梁山参加过全运会。”她说,“他自从到沧州,就没坐过一天牢,一直帮知府照顾小衙内,经验丰富,是我见过的第一耐心好脾气之人。但他脸上刺字,又无后台,知府纵然喜爱他,约莫不太会正式给他入编,只是把他当个免费保姆用着。我寻思,如今那小衙内也大了,该送去开蒙读书,也不需要一个贴身保姆时刻随行。朱仝怕是马上要失业啦。”
花小妹笑容渐起:“把他赚上山来?”
“当然是重金相邀,开诚布公,千万不能使奸计。最好把他一家老小都接来。”阮晓露强调,“否则,但凡他有一点儿怨言,你不怕他私下里揍你侄儿?”
花小妹恍然大悟:“明白,明白。”
花小妹喜洋洋接过信,又问:“这朱仝买你的面子?”
阮晓露微笑:“你觉得呢?”
花小妹不服气地哼一声。
阮晓露又道:“至于他一介戴罪之身,如何从知府眼皮底下脱身离开,那是咱梁山的老本行,不用我教,你自己发挥……”
花小妹却格格笑起来:“你又忘了,咱梁山如今可不是土匪寨,是‘保毅军’,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要个犯人而已,直接给那知府递个话儿,再不济让那宋黑胖、请柴大官人出面,一个小小沧州府,又是边塞,咱们义军往来辽国,都要借他的道,他敢不给面子?”
阮晓露扑哧乐了。花小妹不待见宋江,可也没有心理包袱,该利用就利用,毫不含糊。
花小妹:“我回山啦!你找别人推拿去吧,回见!”
阮晓露:“……”
自己带伤远程办公,晁大壮真该给她发个锦旗。
第287章
梁山人马走后, 童大壮、庞万春、以及其余前来增援的盐帮头目也分别回到自己地盘。受战火波及的灶户先后回到自己村落。李俊忙于重建盐区,带着童威童猛,几百里内来回奔波, 但每隔三两日总会回到大本营,给光荣负伤的阮姑娘做顿饭, 按个腿, 讲讲重建进度。
其实这重建的重任也有一大半落在她身上。盖因她率领众人一步步退防之时,将沿海的地势情况摸了个透, 一场场仗都是她带着打的。哪里有地基,哪里有敌人丢下的辎重, 哪里掘开引了海水, 哪里的井下了什么毒……反倒比一些多年帮众还了解。李俊还需要时时征求她的意见。李俊不在时, 帮众但有疑问, 也一股脑地向她求教。
梁山那边, 派人探望过几次, 送了不少金银, 大概是怕阮姑娘缺钱花, 让人看扁。但这点钱根本没处使用。灶户乡亲把她当贵客供着。在李俊的授意下,最好的屋子让出来,最精的米、最新鲜的菜肉、最纯的炭, 都优先供着她,生生把个渔村破屋整成了小姐闺房。天气转凉, 要做厚衣,村子里没有像样的布料,最奢侈的也不过是麻布絮芦花。不知他们用的什么染料, 阮晓露穿了一天,浑身起疹, 赶紧除下,寻思改日过过水再穿。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本待自己解决,不知被哪个多口的上报帮主。第二天,一群大汉肩挑手提,送来满满一屋子锦缎和皮草,散发着浓浓的樟木味道,不知附近哪个大户人家遭殃。
阮晓露却之不恭,拣舒服暖和的料子,让人给自己做了两身冬衣,其余的一律散给乡亲。灶户们人人穿上新衣,家家提前过年,高兴得合不拢嘴,更把阮姑娘当成自己的大福星。
帮内每天轮几个妇女,协助她康复训练。但阮晓露还是觉得太无聊。等到脚尖能沾地了,就让人给她做了个拐杖,盐场外头到处溜达,活动血脉。唬得灶户们都不敢全心劳动,跟在她身后围个半圆,防她摔跤倒地。
她只好离开盐场,去看船坞——大宋优秀的船舶工程师孟康,自打“海上之盟”失利后,就被盐帮软禁,专心造船——说软禁也不太合适,因为李俊给他开的工钱足有以前的三倍,又派人把他家小接了来,让他完全无心跳槽。此时孟康回归,一眼就看到自己造到一半的大战船尸骨无存,都让阮晓露拆了,气得他差点心梗,黑白相间的脑袋怒发冲冠,朝她挥拳怒视,还好保有一丝理智,不敢真打。
阮晓露赶紧安抚:“那边几艘战船都是我们缴获的,不过我觉得颇有可以改进之处……”
孟康看到那几艘金兵战船,稍微展颜,也不问是从哪里缴获的,当即评估出无数缺点,开始改造。不几日,将一艘船由单桅改成双桅,调试之后,龙行虎步地开出港口,去守御远处的盐场。
阮晓露看得心痒手痒,苦于无法自如行走,只能旁观。
这么吃吃玩玩的闲了十来日,觉得肚子长膘,肌肉掉光,浑身没劲。阮晓露又没事琢磨,让小的们给自己量身做了几副杠铃,每天举它几组。
然后,按计划一步步开始增强训练:主动伸展、步行、蹲下站起、上下台阶、平衡和阻力训练、心肺功能恢复……
一开始当然艰难无比,撕裂的肌肉需要愈合、生长、重新获得强度和韧性,非一日之功。养伤多时,体能也大幅下降。以前轻松做到的动作,经常练到满眼是泪,尚未完成十分之一。又不能急于求成,只能低强度枯燥重复。一旦觉得不对劲,就只能放弃已有的进度,从 头再来……
大本营内,诸帮众看到她一个“脚筋断裂”之人,原本下半辈子大约要以拐杖为伴,却凭着自己努力,也没得高人相助,也没有藏在屋里练什么神功,只凭日复一日的训练,一步步站起来,走起来,重新恢复活力……均是叹为观止。有人开始跟在她后面偷偷练,颇有当年梁山“巡山队”的风采。
不觉霜重天寒,朔风搅海。盐场落了洁白的雪,雪花和盐花融为一体,美不胜收。
训练的间隙,余光看到不远处白得荒芜的山坡上,李俊一动不动,聚精会神地看着她,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朝他看了一眼,按照自己的节奏训练完毕,才招手叫他过来,接过擦汗的巾子和拐杖。
“这次住几日?”她笑盈盈道,“晚上随便。”
李俊脸色一沉,不满看着她。
才想起来,做饭的最讨厌别人说随便。
“好吧好吧,我认真想想。”她盘算,“羊肉?天冷了。”
李俊伸手揽她。她摇摇头,自己拿拐杖慢慢行走。虽然坐在他胳膊上视野高又舒服,但周围有人看着,她不想显得弱不禁风。
几个灶户埋头在盐池中清除杂物,根本没注意身边走过了人。倒是几个来帮忙的盐场头目赶紧立正,朝帮主拱手行礼。
“大哥!”几个人立得笔杆条直,“嘿嘿,嫂子。”
阮晓露没应。李俊马上斥道:“吃喜酒了吗就乱叫?”
阮晓露惊讶:“咱土匪还讲究这个呐?”
看着那帮众,正色道:“别叫我嫂子。”
那帮众愣了:“啊?”
脑补出几场大戏。
阮晓露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水浒世界里的“嫂子”,运气都不太好的样子。
“在梁山,小的们都管俺叫声姐。”她笑道,“叫声我听听。”
那帮众年纪四十往上,脸上的褶子里藏着三斤盐,眼睛在这年轻姑娘脸上瞟了又瞟,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
李俊笑道:“要你叫你就叫。人家带你打了一仗,救了你们小命,叫声奶奶都不亏。”
那帮众不太买账,心想,要是管她叫奶奶,帮主还是大哥,这不乱套了吗?
折中之下,还是毕恭毕敬地叫道:“姐,大姐,您早哇。”
阮晓露眉花眼笑:“哎!忙去吧。”
那帮众一溜烟去了,回去抢过一个灶户老妪的锄头。
“大姐,这么重的东西,还是我来……”
这句话说得声音格外大,仿佛是要昭告天下,到底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叫“姐”。
李俊忽道:“你来之前,他们可没跟灶户如此亲近。”
盐帮做的是隐秘买卖,帮众虽然也把灶户当成衣食父母,也会想方设法保护他们安全,但两个群体泾渭分明,可不像现在这样打成一片。灶户也根本不敢和这些满手鲜血的“保护伞”多做接触。
究其原因,大概是在阮晓露的带领下,共同打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甚至还果断处死了一个轻视灶户、背叛乡亲的帮众——从那以后,这两群人慢慢少了隔阂,灶户也敢在会议中讲话了,得闲的帮众甚至主动去帮忙干活,唯恐又被人说“忘本”。
阮晓露坦然答道:“这不挺好?在俺们梁山就这样。”
李俊想了想:“是挺好。”
跨入她的小院,脚底踏入雪下松软的土包,微微一个踉跄。李俊怕她再伤,立刻扶住她。她也不敢逞强,放心将全身重量都靠在他身上,眯着眼,看着一望无垠的大片盐场。如今是淡季,人们正趁着晴暖天气,在盐池中清除杂草、疏通水渠、护坡加固、修筑堤岸……
白色的日光把一切都变得荒芜而安静,身上暖融融的,心中的一个角落,却还存着惬意的阴凉,好像还停留在很久以前。
她忽然想,要是自己当初应了李俊的邀请,从梁山跳槽来盐帮,假以时日,日子过得应该和今日差不多吧?
李俊忽然低声道:“辛苦了。”
蓬莱海战,她在几乎必败的时刻,依旧鼓舞着人心,带领队伍豁出性命,守住了娘娘岛,以致受伤,到现在还未能彻底痊愈。他的抱歉和感激之情无法言说,只能简单地概括为几个字,辛苦了。
阮晓露微微一笑。心里想,可不光是为了你。为了信赖她的灶户乡亲们,为了自己在这片盐场上倾注的心血,为了跟宗朝出一口气……就算是纯粹的路见不平,她也会选择拔刀相助,也会全力以赴。
不过她想了想,仰起头,注视他眼睛,拣好听的说:“士为知己者死,总得对得起你对我的信任。”
李俊眼中光泽一闪,沉默片时,一把将她环抱胸前。天气冷,他披着皮袍,又嫌隔阂,一把扯开两襟,把她拉进火热的胸膛,裹得紧紧的。又吻她耳边头发,吻到腮边和嘴唇……
她脑袋里麻麻痒痒的,向上环抱住他脖子,脚尖却不敢踮地,顺势让他一把抱起,拐杖落地,砰的一声推开房门,把她放到榻上。屋内炭盆火热,她隔衣触到那强劲慓悍的血肉,细声的道:“小心……”
李俊忽然背过身去,忍不住低声笑了,捋捋她腿上自制的护膝和压力绷带。
“你看你这个样子,”他无奈道,“显得我好像在用强似的。”
阮晓露也觉得滑稽,哈哈大笑,用好的那条腿踢他一下,“才发现啊?”
李俊起身,拾起她的拐杖,墙边竖好。大约是为了补正突然的失态,又把她那散落一地的杠铃片一个个捡起,摞到角落里。再拉她坐起,自己坐她身边,让她靠着,有一搭没一搭的给她捏肩膀。
屋檐外积雪落地,簌簌有声。
“等伤好,你打算何时回去?”他忽然问。
阮晓露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问得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大约希望她答:我不回去啦!
她故意犹豫不答。李俊又道:“费保四个兄弟和我商量,还是想回到太湖地方,接管以前方腊地盘上的盐场。如今蓬莱这里,沈铁盘已死,剩下的几个头目,能干归能干,离出类拔萃还差点儿。”
阮晓露助人为乐地道:“那我可以帮你培训一下……”
说到一半,方才明白李俊的弦外之音,慢慢睁大眼,笑道:“我代管那么几天,就逼得我出手杀自己人。这帮子英雄豪杰,我可伺候不起。”
李俊道:“你若是人见人爱,永远别想他们死心塌地。要做真首脑,便不能一味讨好下属,最好手里攥着点儿人命,才是稳妥。”
阮晓露看一眼他那认真的面庞,嗤笑:“这哪门子歪理。”
想了想,又觉得不够意思:“那我还得受你节制,事事听指挥。”
“你要篡我位,求之不得。”李俊莞尔,脸上笑意漾开,“不过,也得从分部统领做起,累积人脉,培植心腹……至少三五年内,还是得唯你李大哥马首是瞻。”
阮晓露沉思:“差点儿意思。”
“想得美,我这又不是梁山,哪来那么多流程。”李俊大笑,“不过,先让你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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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老汉!”阮晓露惊喜交加,“我就知道你迟早得来。”
码头里泊着一艘高丽商船,帆布上漆着桐油,栏杆上刷了红漆。船舱规整,里头家具齐全,水手也都穿着光鲜。几个奴仆从那船舱里扶出一个渤海装束的老太太,随后是几个中年男女,几个小孩……
乌老汉见了阮晓露就下跪磕头,“姑娘……”
再吆喝那几个同船乘客:“都来给恩人行礼!”
“免礼免礼,那是你老伴吧?”阮晓露笑道,“全家都来了?”
看来,当初赠乌老汉的那两条金子没白给,让他充分利用,来了个全家人整整齐齐,一次性移民完毕。
李俊让人安置乌老汉的家眷。乌老汉头一次涉足南国陆地,激动得东张西望,好像要从中看出祖辈口中那个恢弘盛世来。可惜入眼尽是崎岖的盐碱地,破旧的茅草屋,还有诸多面貌不善的大汉,朝他龇牙咧嘴地狞笑,乌老汉吓得一个哆嗦,缩回阮晓露身后。
“挺能干哪。”阮晓露问他,“怎么从女真人眼皮底下跑出来的?”
乌老汉道:“别提啦!如今大金国乱得很,天天都有奴婢逃走,也有贵人被暗算杀头。小的也就是趁了这个东风,再过些时日,等局势稳定下来,也许还没那么容易呢!”
“大金国乱的很?”阮晓露大喜:“详细说说。”
乌老汉言道,秋日时分,完颜宗朝带 着大批水师,假海盗之名大举南征,本为劫掠食盐,不曾想一去无回。过了半个来月,才有尸首和浮木被冲回海边,看衣甲特征,正是宗朝所带之队伍。
大皇帝阿骨打开始不信,派细作到处打听,得到确切的消息:说宋朝盐贩近来大败外族海盗,战斗如何摧枯拉朽,如何大获全胜云云。这“海盗”不用说也知道是谁。宗朝既然失踪许久,多半凶多吉少。等了数月,也只能以“英勇殉国”为结局,风风光光地办了葬礼,几个完颜兄弟瓜分了他的财产家眷,从此这一脉在皇室中绝嗣。
此事震惊朝野,谁都想不出,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沿海劫掠,为何会落到全军覆没,折进几乎所有大金国的水师部队?
宗朝在诸皇子中虽非亮眼,但近来发奋努力,颇有军功,也深得大皇帝喜爱。他的死讯,加上前所未有的兵败,让大皇帝极度悲伤愤怒。欲点兵给他报仇,却发现无水军可用。况且要出兵,就得承认自己“侵宋”,政治代价太大。阿骨打原本就不愿和宋朝闹僵,加上勃极烈的一众贵族竭力劝阻,只能罢了。但这口气咽不下去,皇帝大帐里整日阴云密布,连最得宠的萨满也无法说得皇帝宽心。
阿骨打一生征战,过了半辈子艰难困苦的日子,本就基础病缠身。这一打击,一病不起,就连宋朝借去的医师也无力回天,已在十日前薨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