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by南方赤火
南方赤火  发于:2024年0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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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有那心有疑虑的,如今高太尉全府上下乱成一团,老的病,小的死,一锅粥。谁敢拿一个几年前触过他们逆鳞的小人物去给高太尉添堵。
阮晓露本色出演,扮成个外地民妇,打扮得村村势势的,披一身肥肥的裙子,遮住一身薄肌,一路打听到城西李家集外。
高衙内在身死当日,给她贡献了最后一点价值,泄露了当下的烟药仓库所在。
身为当今殿帅府太尉的唯一爱子,跟高俅办公耳濡目染,关于军事方面的信息,他要么一无所知,如果知道,肯定不会为假。

第242章
阮晓露灵机一动, 干脆按照自己随口编出的“人设”,假装一个远来寻夫的工匠家属,在那作坊附近寻寻觅觅的打探, 果然无人生疑。
晃荡半日,那作坊的典事终于注意到她, 派人去打发, 赶不走,干脆自己出来赶人:“小娘子, 此处是机密重地,禁止无关人员出入。”
这典事一口西北口音, 嗓门极大, 明显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 在军需部门继续发光发热。
阮晓当即做出楚楚可怜的样儿, 捏着嗓子道:“俺的老公, 以前也在西线打仗, 随小种经略相公镇守渭州。如今做工匠, 就在这里劳动……”
借用一下鲁大师出家之前的人设, 说得栩栩如生,勾勒出一个为国为民的边关将士形象。
那典事神色微微一动,口气软了些:“看你连日辛苦, 给你破个例,你的老公是谁?我叫他出来和你厮见一番。”
阮晓露不假思索:“楚留香!”
若说个鲁达武松、李俊张顺之类的名字, 重名尴尬是小事,被人发现是榜上有名的通缉犯,那是大事;干脆编一个绝无可能在这个时代出现的名字。
果然, 那典事只听了个音调,就道:“没有这个人, 你找错地方了。”
阮晓露执拗:“他说就是在这个地方,李家集附近的猛火油作,因着对西线战事,火器造出就运走,所以在这个方便的位置……”
那典事一听,说得头头是道,又犹豫了。
“那我再去帮你问问。”
自然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没有姓楚的。你多半是记错了,你到别的作坊去找找。”
阮晓露也不走,提个篮子,里头是热腾腾的蒸饼。
“几位大哥,吃饼。”
几个典事、监作暗地里笑。好一个淳朴的妇人,只是这贤惠没用对地方,还以为是在村里呢,以为讨好一下别人,就能收割人情,就能达成所愿。
不过当今衙门管理混乱,民间消息又不畅,像这种稀里糊涂来寻人的,她也不是独一个。多半赖上几日,自己慢慢想通,也就走了。
因此那几个小领导吃了她的饼,也不赶她,任她在围墙外头晃悠,还提醒她:“这里太晒,小娘子,你到那片树荫去。”
阮晓露看到,猛火油作坊外,有一片竹蓬覆盖的大屋,牛车板车出入其间,想必就是凌振梦寐以求的精纯原料。
凌振此前给她科普过,当今技术,制造□□的主要材料不外乎焰硝、硫磺和木炭。材料都不难获得,纯度才是决定火药品质的关键。
在西南边远地方的硝洞采出硝矿,或是直接进口别国的原硝,简单处理之后运抵全国各处。寻常品质的硝石销往民间。质量过硬的,运抵猛火油作,作进一步提纯——提纯工艺当然是国家垄断——一部分用来造火器,还有些上供皇家,用来炼丹和制药。
硫磺的生产方式也类似。中国天然硫磺匮乏,一般是从日本进口初级矿石,再在官办作坊进行提纯,提纯方法绝不外传民间。
纯木炭粉倒是好说,梁山自有能力制造。
这些高纯度原料,经过一定的配比,以及特殊的装填方法,就能变成当时最厉害的□□。当然,这些信息都是经过无数次大规模实验得来,一直被国家严格垄断。绝大多数工匠也不知其所以然。每个工匠只负责一部分工艺,流程步骤背诵熟练,禁止外传。
因此,就连凌振也不知道该如何提炼这些优质原料。他纵有优越技术,没有原料,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阮晓露看到一车车烟药矿石运进作坊,心里痒痒。
四周戒备森严,有军营驻扎附近,一大片抛荒平地,没 有藏身之处。
要偷要抢都不太现实。阮晓露假作跟看门的闲聊,忽然大大咧咧问道:“这些东西,值老钱了吧?俺村里有个财主摆阔,做寿放烟花,漂亮得好像孙猴子打天庭——他们就买过这东西,俺打听了价格……”
那看门的吃了她两个饼,乐得有个年轻姑娘在旁边陪聊,笑道:“娘子这话就外行了。这里的焰硝和别处不一样,是专供国家的高货,民间谁人买得到!就算你富甲一方,没门路,也……”
阮晓露:“没门路?”
那看门的自觉失言,呵呵一笑,起身去门房里烧茶。
仿佛是佐证那人的话,只见仓库外有人交接,赶着三五辆车,缓缓出来,走上官道,径朝开封城方向而去。
那典事在本子上记了两笔,夹了个单子,塞回自己袖中。
阮晓露心道,好啊,你们私卖国家垄断的战略物资。
那“买家”走得还挺快。阮晓露迅速离开,跑到李家集的一处瓦肆里,燕青正在跟人飚曲儿。
“别玩了,跟我走。”
燕青不情不愿地跟她离开,收获一片嘘声。
“娘子,小乙是侍候人的小厮不假,可卢员外每三天还放我半日假呢。”
阮晓露笑道:“你可以回大名府,休你的假。”
燕青不抱怨,乖乖跟她走。他生性外向,爱玩爱探索,但活了二十多年,没踏出过大名府一步,一直在扮演一个循规蹈矩的乖孩子,只有表现出色时,主人欢心,才赏他一点自由空间。
如今机缘巧合,跟着梁山的豪侠走南闯北,每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脑子全速转动,生活质量直线上升不说,做的还都是违法擦边之事,卢员外听了怕是会把他打死。
如此花花世界,燕青哪里舍得回去!
“娘子有何吩咐?”
阮晓露就知道他乐于接受挑战,指了指前方。
“看见那几辆车了吗?给我跟着他们,查查他们的从哪来,到哪去。”她道,“办好这事,梁山就是你第二个家,你随时上山玩耍,我们自会在卢员外处支吾。”
如今燕青已经成了高衙内命案的从犯,算是交了“投名状”,阮晓露放心大胆地派遣他办理机密之事。
燕青蹲下,紧了紧靴子系带,像一只飞鸟,霎时间奔了出去。
阮晓露又在作坊附近晃荡一会儿,不曾见到其他“买家”,唯恐逗留太久引人盘问,于是也回了城,推开张教头故居的门,正好看到燕青也回来。
“查到了,你绝对想不到这些人是谁。”
燕青得意洋洋,卖了好一阵关子,才道:“我看他们一路进了瞻云馆。是一群来朝贡的真腊人。”
阮晓露:“什么腊?”
琢磨一阵才意识到,柬埔寨啊!外国友人啊!
她不尽信,问:“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
燕青笑道:“他们和驿馆差人讲话时,腔调古怪,因此听出。”
他掐着嗓子,学了几句,逗得阮晓露哈哈大笑。
这话要是别人说,阮晓露不一定买账;然而见识到燕青各路方言学啥像啥的语言天分,她觉得,能从口音中分辨外宾国籍,对燕青来说也并非难事。
燕青话说完,朝她一摊手:“临时租了匹马,改装换衣,买上告下,又请人吃茶吃酒,才弄到这些情报。对了,鞋子也跑坏了。”
阮晓露认命地叹口气,摸出十两银子,丢他手里。
“不够再管我要。”
养这么个机敏伶俐的小厮也不便宜。衣履行头、每日食宿,花销比寻常人高出十几倍。让他办点事,回来一报账,也是三五倍的多花钱。倒不是他贪,而是因为他家是大名府首富,自从被收养以来,逛街买东西就没自己掏过钱,完全没有勤俭节约的意识。
就这,燕青还老跟她抱怨,说每天吃的没有家里丰富,衣服也没法天天换。要不是东京城好玩,他早就回去了。
不过呢,一分钱一分货,燕青办事的效率和成功率,也比寻常梁山小弟要高出一截。
此时张教头扛着钓竿归来,听得两人讨论,插话道:“京城外国使臣多。大辽使臣在都亭驿,你们都见过了;夏国在教亭西驿,高丽在同文馆,回纥在礼宾院,其余在瞻云馆。他们来朝贡之时,也能获赠不少礼物。你们说的那焰硝硫磺,想必就是咱们国家的回礼了。”
阮晓露奇道:“他们要这些玩意儿干嘛?”
张教头笑道:“用途可多了。他们那虽然地处偏远,总得有太医、有道士吧?炼药、炼丹,都需要这些东西。他们那里虽然贫弱少人,总得有个酋长、国王吧?人家看不上自家土货,定要进口咱们大宋的,用起来才算体面。”
阮晓露回想,猛火油作典事在交割这些原料的时候,态度还挺自然,手续还挺正规,不像偷偷摸摸变卖国有资产的模样。
她蓦然想到:“那辽国也可以到这来买烟药呀!”
本来以为凌振能垄断,能稳稳地收答里孛的钱呢。
张教头道:“这你问到点儿上了。对大辽,硫磺、硝石、箭杆、水银、丹漆这些军需物资,一律禁止买卖。他们也禁止马匹南输,大家半斤八两,都互相防着。”
在大宋的逻辑里,大辽是“心腹之患”,是“敌对势力”,不管两国官方如何宣传“唇齿之邦”,实际上一直在暗地较劲,禁运一切军需物资。
这个百年以来的禁运政策,现在看来已经有点滞后。但要做出哪怕一点改变,对双方庞大冗余的行政机构来说,都是难于登天。
所以尽管答里孛搞强军强国,却压根没想到通过官方渠道向宋朝买军火,直接派人去山东土匪寨走私。
而其他国家就不一样了。像真腊这种“蕞尔小国”,地图上找都找不到,不足为患。跟他们便宜行事,打发点东西不要紧。
而且只是给他们一点提纯原料,让他们回去炼丹制药。至于火药成品、技术细节,他们八百年也研究不出来,大宋也不可能拱手送人。
大宋从邻国进口矿石,用独门技术进行精炼,再高价出口给无害的藩属小国,也不失为一种成熟的创收手段。
阮晓露一拍大腿,问燕青:“你今儿听了真腊国使臣的口音,能学吗?”
燕青猜出她心里打什么算盘,无奈道:“他们早就启程去泉州港了。你要去追吗?”
阮晓露无话可说,心想,人家千里迢迢来一趟也怪不容易的。要是在宋境内被人无端打劫,传出去有损国家形象。更重要的是,抢劫使臣只能是一锤子买卖,一次容易,难有第二次。
“那这样,”她道,“这些馆驿里还住着哪些外宾,咱们去打探打探。”

阮晓露当机立断,一把拉着燕青躲进个临近的铺子。
进门后才发现是个屠猪宰羊的肉铺,腥臊气味不一而足。燕青一张帅脸皱成一团。
“碰见债主了?”
“比债主还麻烦。”阮晓露苦着脸道, “随机应变,千万当心。”
那肉铺掌柜走来, 刚要问话, 阮晓露好声好气地说:“店家,俺内急, 借你宝地解个手。”
然后吩咐燕青:“小乙,晚上吃羊肉汤, 你给我挑几斤好羊羔肉。”
这年头女子出行不易, 不说别的, 上厕所就是一大难题。汴京市中心也许还会修几个“公厕”, 到了偏远地方, 内急时, 只能找民房店铺帮忙解决。好在大家都理解这种情况, 一般来说也会慷慨开门。
更何况阮晓露借个厕所, 还暗示燕青在人家店里消费一二。那肉铺掌柜马上堆个笑脸:“娘子请,后头洗涮案板的是我老婆,您找她就行。”
阮晓露迅速溜到后堂, 找个帘子后头猫着。
与此同时,几个着装特异之人进了肉铺, 对着肉案上悬挂的几爿羊肉指指点点。
“同文馆之馔食甚素,近日口淡之至。购羊一只,归家烤之, 以丰餐食。”
说得磕磕绊绊,咬字诡异, 发音令人不忍倾听。
阮晓露在后头听得发笑:“这用的是哪年的汉语课本啊?”
说话的是个赳赳武夫,胡须在脸上拢了一大圈,盛夏里穿着一身丝衣,胸前的肌肉将衣裳崩开几条线;又戴一顶阔冠,压不住根根如戟的头发。
而他的面容,阮晓露方才一看之下,居然觉得似曾相识,好像是去年在辽阳府见到的那一群完颜壮壮之一!
女真人为 何会突然出现在汴京城郊,还穿着高丽人的衣服,住在高丽大使馆“同文馆”,她一时间弄不清楚。也许是自己看错了,也许另有因由。总之,赶紧避开为妙。
没想到人家跟她心有灵犀,前后脚进了肉铺,还选上了!
燕青在那老鹰一般的女真壮士旁边,顿时被衬成一只精致的小翠鸟。他倒也不慌,挪了一个肉案,旁若无人地挑肉,余光在那几个外宾身上点了一下。
那女真壮壮身边,另有一个高丽衣装的矮胖老者,冲他点头哈腰,笑道:“郎君小声,此处是京畿重地,耳目繁多,咱们虽然身为使节,但也最好不要引人注目。”
这老者的汉话虽然也略有过时措辞,但比那女真人强多了,至少是个汉专八级。阮晓露观其形貌,觉得这位应该是个正儿八经的高丽使臣。
“郎君”是对大金贵族的通用称呼。这高丽使臣的措辞也是很准确。
女真和高丽互相语言不通,相互间只能用汉话交流。
那女真大汉不耐烦地瞪了一眼那高丽使臣,道:“吾与汉人曾有数度交往,深谙其言谈举止。尔不必为我徒增忧虑。”
阮晓露脑袋里闪了一束光:“这人与汉人打过交道,对了!是灰菜!”
当初在辽东遇到的“灰菜将军”完颜乌烈,那是一个肌肉健硕的女真大汉,站如一棵松,坐如一头熊,稍微一龇牙,就能让林中的花鹿锦鸡傻狍子望风而逃。
而如今,灰菜洗了脸,修了胡须,拢了头发,将削掉的髡发掩在大帽檐下,还在帽檐上缀了一块玉。在他自己心目中,也许已经成了个眉清目秀的白面小生。然而真的混在开封宋人堆里,依旧是一眼糙汉,好像刚从梁山下来的土匪。
阮晓露记得,当初在辽阳府时见到的女真人,会讲汉话的寥寥无几。就算会说,其水平也仅限于转述一些人名地名,无法日常交流。
不知是不是因为接触了阮晓露这帮汉人“商贾”、“萨满”,开了眼界。看来这近一年里,女真人中有人开始“开眼看世界”。灰菜因为负责和李俊的盐马贸易,和盐帮颇有交流,突击汉语,颇有成效。只不过一开口就像是从演义小说里钻出来的,不知拿什么书做的教材。
加上渤海航线重开,他可以轻轻松松地跟着私商船队偷渡入宋,开辟更广阔的地图。
阮晓露又思忖:“灰菜跟高丽人混在一起干嘛?”
在辽阳府时也见过少许高丽人。通译乌老汉也和高丽颇有渊源,给她讲过一些轶事。她知道高丽一藩二主,一直在向辽宋两国同时称臣纳贡,跟大宋的外交往来频繁,在开封设有“大使馆”,其使臣也是个宋朝通,汉话贴近母语水平,逢年过节向宋朝皇帝歌功颂德,作的诗文在外交使节里数一数二。
而自从女真崛起之后,相邻的高丽最先遭殃。因为误判局势,冒然挑衅正在崛起的完颜部落,结果被女真铁骑揍得服服帖帖。本来指望辽国大哥能帮自己出个气,结果大哥转眼自己也被揍得鼻青脸肿,自顾不暇,哪有功夫关心底下的藩属。
高丽别无选择,开始考虑要不要再跟大金交个保护费,来个“一藩三主”。
而宋金至今未曾正式建交。因此,女真人若想混进宋朝境内做点事,借助高丽使馆做掩护,确实是个最方便快捷的办法。高丽人哪敢说个不字。
灰菜看了一圈鲜肉,都觉得不够新鲜,授意高丽使臣跟肉铺掌柜的沟通,教现杀两只狗,按照他教的手法宰,放的血不要丢,一起打包带走。
阮晓露胃里顿时翻滚:“又要狗血拌饭。你就不能吃点好的?”
掌柜的见来了大活儿,利落应了,派几个刀手到后面去杀狗。
燕青趁机叫道:“给我称三斤精肉,切作臊子……”
那掌柜的带着歉意道:“您说晚了一步。现在刀手没空。客官且少等,小的给您泡盏茶。”
燕青于是拉个板凳,顺水推舟地坐在门口,闭目养神。
阮晓露在里头一听,啧,这小乙哥真会来事儿,天生干谍报的料。给他花钱,值!
她也就顺理成章地留在后面,也拉个板凳,拿出一袋炒豆儿,嘎嘣嘎嘣的嚼。一边看后头杀狗,一边听着肉案那边动静。
只听灰菜和高丽使臣聊天。高丽使臣巴结女真大爷,也正在学女真话,呜哩呜喇讲了几句,发现自己水平太低,实属鸡同鸭讲,只好改回国际通用语——汉语。
“其实女真骑兵训练有素,所向披靡,假以时日,攻克南京不成问题。”那高丽使臣谄媚地道,“依下官愚见,火`炮什么的实属奇技淫巧,并不能与大金国的骑兵部队争锋……”
灰菜面露不豫之色:“汝非大金子民,毋妄论吾国之战事。”
阮晓露透过门缝,看着灰菜那阴沉的面色,意识到什么:“啊,辽国买了凌振的火`炮,装备升级,把女真给打懵了。”
否则,按照去年冬天的局势,一提起攻打契丹野狗,女真人不管男女老少,都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人人都能就当前战事发表三千字时评。
而今,高丽使臣一提起战事,灰菜的脸马上黑成李逵,可见这个话题不受欢迎之至。
虽然进口的“奇技淫巧”治标不治本,不能帮助国家从根子上强大复兴,它毕竟能解燃眉之急。更何况,凌振造的这两种火`炮,属性上专门克制女真重骑兵。辽军拿来使用,效果自然立竿见影。
高丽使臣也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连点头哈腰。
灰菜看着门外。李家集人烟鼎盛,远处的猛火油作厂房里,窜出一道道黑烟,飘上天空。
灰菜道:“吾闻宋火器之威,时人莫能敌也。此乃制器之坊乎?”
高丽使臣赔笑:“大宋军器从来不售别国。咱们看看便是……”
看了看灰菜脸色,赶紧改口:“唉唉,谁知道呢。禁令虽然有,总有办法绕过去。”
他俩用汉话半通不通地对话,若非仔细聆听,也分辨不出他们话语内容。说的又都是跟宋朝利益无关之事,因此放心大胆地在公众场合讲话。开封府附近的百姓见惯了外国友人,对他们好奇有限,也不会专门凑过去听。
阮晓露心道,女真人也挺会变通。见辽军“鸟枪换炮”,自己军队吃亏,马上想到去宋国购买更厉害的火炮,来个“洋务运动”,升级自己的战斗力。
大皇帝阿骨打恪守祖宗之道,始终秉承“真刀真枪打天下”的原则,对热兵器不甚感兴趣。但贵族圈子的不少年轻子侄激进而好战,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辽军以新式火炮扳回败局。
他们当然首先会试图强夺辽军的火器——女真兴起以来,全靠蛮力一路平推,科技树点亮几乎为零。全靠一场场生猛凶悍的战斗,缴获敌人的军需物资以为己用,然后慢慢模仿学习。他们的锻铁刀枪、镔铁重甲,一开始都是这么来的。
但辽国购买了先进军火,将其作为秘密武器,肯定不会轻易让敌军得到。阮晓露记得去岁在辽阳府,阿骨打向答里孛展示女真缴获的辽军火器时,那些炮筒多被炸得无法使用,想来是辽军撤退之前,有意将其损坏,以防“大杀器”为敌人所用。
如今辽军火炮升级,保密措施定然会更加严格。所以,女真兵马想要大批量得到辽军同款火器,战场上缴不来,最快捷的办法就是找到货源地,直接购买。
虽然女真对宋国国情知之甚少,但凭常识也能猜出,火炮是大国重器,南国定然不肯轻易售卖,因此先乔装改扮,借高丽使馆这条途径,潜进来打探一下。
“思路挺好,”阮晓露又想,“但路线错了。这里只是合成烟药的作坊,离造大炮还远着呢。”
那高丽使臣显然也如此想,犹豫一下,轻声道:“好教郎君得知,这里只是制造烟药原料的去处。离辽军那样的火炮,这个……不能说是略有差距,也只能说是天壤之别。中间无数道工序,不仅大金做不到,敝国也做不到,除了宋人,当今谁也做不到……”
灰菜冷笑:“绑一工匠,岂不易哉?多试数次,何患不成?宋人能为之,吾岂不能?”
高丽使臣暗自摇头,敷衍道:“是是,郎君大可试试。”
灰菜抬头一指:“此乃工坊典事,汝往言之!”
此时那工坊典事换班,来集上买东西。灰菜当即令那高丽使臣前去交涉。
高丽使臣苦着脸度嘟嘟囔囔,大概在说,这不合流程,大宋不是这般办事,云云。
但女真大爷的命令不可违拗,还是任劳任怨地去跑腿。
燕青随随便便起身,伸个懒腰,假作跟随树荫,也往旁挪了几步,正好听到几个人对话的余音。
果然,那工坊典事见高丽人前来求火油,腰杆一挺,开始拽官腔。
“这一波烟药富余的不多,要先紧着我们本国的权贵使用——你们要多少?做什么用?”
那高丽使臣点头哈腰:“敝国国王新得一炼丹之古方,乞精纯硫磺焰硝,试炼丹药。若成功,自当贡与大国……”
说得很好听,其中的暗示是:等我们炼出丹药,肯定会上供回来。你们宋朝皇帝沉迷道法方术,定然龙颜大悦。不光我们高丽能得到夸奖,加深两国友谊,你们广备攻城作也少不了功劳。
那工坊典事常与外国使臣交流,对这等话术见怪不怪,笑道:“既然有贡物,倒是也可以市舶贸易的规矩抽买,还可以给你们免税。但是,原料装车上船,都得由我们军汉押送。一路严禁开箱,除了你们本国的丹药作,别人碰也不能碰。若有遗失,嘿嘿,上头追责起来,贵国面子上可不好看。”
那高丽使臣脸色苍白,眼睛眯成一条线,余光狠狠刮了一下不远处的灰菜。
你上下嘴皮一碰容易,要买这个,要买那个,最后风险还不都是俺们高丽承担。要是让宋人知道我只是帮你“代购”,毁的是高宋关系,治的是我的罪,遭殃的横竖都是我们高丽,你们大金美美隐身,一文钱损失也没有。
但没办法,谁让女真人肌肉多,力气大,他们说的话就是真理。他们的要求,再离谱,高丽也得想办法帮他们办到。
那高丽使臣心一横,指天发誓:“规矩下官都懂。银钱也不是问题,要多少有多少,让密州板桥市舶司向敝国商人征调即可。”
那典事眼睛微微一亮:“银钱?”
周边穷国多,来朝贡时都是一身叮当响,带点土特产,就能换回大量高精尖产品。这典事也是爱国之人,对此自然不忿,觉得平白浪费国家公帑,打发叫花子。
而今,这高丽老儿竟然许诺付以银钱,而不是以物易物,倒是罕见。
要知道,宋钱质量过硬,币值稳定,多年来一直被周边国家当做法定货币,年年都在外流,律法屡禁不止。大宋本来就缺铜,“钱荒”一年胜似一年,给军民百姓的生活造成许多不便。
如果自己的衙门能从高丽国换来铜钱,甚至银子,等于是给国家回流珍贵货币,也是大功一件。
那典事心里喜,依旧板着脸,道:“什么‘要多少有多少’,你以为菜场买菜呢?这样,明日你带国书印鉴,到甲仗库衙门去办手续——记着,是城里的甲仗库衙门,不是此地!等几日,得到批复,再来作坊领货。这里是开封府,办事可不像你们家乡那样随便。”
那高丽使臣暗地狂翻白眼,心里大概在想,俺们家乡的礼仪规矩不比你们少。
嘴上唯唯诺诺:“是,是。”
这边,肉铺掌柜高声叫道:“狗杀好了!客官!”
灰菜丢下几个钱,令从人提着狗血狗肉,大步出门。那高丽使臣和他并排而行,喁喁商议着什么,然后一同上了马车。
不一刻,燕青提着几斤切做臊子的精肉,也跟阮晓露会合,拐入另一条小路。
“不是,你真买啊?”阮晓露第一反应心疼,“这家铺子漫天要价,比别处贵三成!”
燕青不接这茬,告诉她:“那个形貌古怪的异族大汉,似是要借高丽国的手,向猛火油作购买焰硝硫磺……”
如此这般,将他方才所见,加上自己的猜测理解,快速和她汇报了一番,和阮晓露的猜测相互映照。
阮晓露气得踢石头子儿:“自己国家造出的好东西,有富余,外国人能买,国人不能买,什么道理?”
燕青有些好笑,提醒她:“外国人买了它,拿去炼丹修仙,治病救人。本国人买了,拿去私铸火炮,跟官府叫板作对。你要是皇帝,你卖给谁?”
阮晓露无言以对:“也是。”
要冒充外国人也不太现实,人家都带着国书印鉴,举止做派也不是短时间能模仿来的。
要像灰菜一样胁迫别国给自己代购……灰菜背靠的是强大的金朝军队,随时都能踏平高丽王都,这才能让高丽人俯首帖耳。而梁山身处山东内陆,有什么能威胁到别国的筹码?
直到回到旧居,食不知味地吃了一顿饭——燕青叫来的外卖,银器盛着,比市场价高了两三倍,不知他从哪个酒楼定的;又跟张教头下了两盘棋——局局都输,闷头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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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阮晓露精神抖擞地起床来,召集张教头和燕青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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