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燕青脚下穿的, 是一双熟皮快靴,工艺精湛, 一眼看去就知道价格挺贵,而且十分合脚——要知道,江湖草莽的衣衫鞋履,大多不分尺码,能穿进去就算数;而燕青家里是大名府首富,有财力请匠人到家,给他量身定做全套衣履,再用高超工艺,做得轻盈如风,抓地稳定,回弹有力……
现代竞速比赛中,运动员不仅要在体力技术上精益求精,在装备上也要堆叠科技,方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给自己的成绩锦上添花。
这个规律古今适用。在翻山越岭之时,有一双好鞋,一身好衣,自然是极占便宜。
阮晓露再看看自己脚下。她平时穿的是用布和皮革自制的运动鞋,还算合用。但今天她紧急赶回山寨,浸了一身湿泥,便换了李俊给她寻来的一套衣衫。这套战袍哪哪都好,就是麻鞋有点大,而且由于是新的,已经开始磨脚了!
有钱就是好啊。她咬着牙根想,赶明儿自己倾家荡产,也要请跑腿去大城市,做一双燕青这样的靴子。最好把版型也买来,全山推广……
也不行,要买足够上万人制鞋的皮革,就算李瑞兰把稀奇古怪的纪念品卖光光,估计钱也不够用……
她掐断胡思乱想,抬头一看,燕青超过她两三个身位,还有闲回头看了一眼。
阮晓露弯腰调整麻鞋,顺便调匀呼吸。这条路位于山阴,下雨过后排水困难,路上铺满湿漉漉的落叶和细藤,走一步,滑半步,稍不注意就人仰马翻,更添难度。
不过对拥有顶级装备的燕青来说,这些都不算事儿。他一脚一脚踩得稳健,很快就到了山坡的最高点。那里竖着个破破烂烂的路牌,被之前的大雨冲歪,耷拉着脑袋,像个刚值完夜班的哨兵。
燕青小心抬起那路牌,咔嚓,整个牌面掉在地上。他忙收手。
但看清了上面的字,写着“北关”。
燕青观望一下方向,折根树枝作杖,准备下行。
因着此处近终点,路边三三两两,聚着不少围观群众。其 中许多梁山喽啰,就算自身本事平常,没有参赛,此时也都出来观赛。
他们当然希望自家姐妹赢。燕青是哪根葱?
罗泰大喊:“喂,小白脸!你全凭脚上鞋子好,不算真本事!是男子汉就的讲公平,让她三步又何妨!”
喊了好几声,才有志愿者慢吞吞上来提醒,观众不可大声喧哗,扰乱选手节奏。
罗泰嗤笑:“我这是好心提点。”
燕青不为所动,经过罗泰身边时,转头微笑:
“我若退让,阮姑娘纵然拿了第一,也不会痛快。”
有喽啰觉得有道理:“快别出馊主意了。咱阮六姑娘要真刀真枪的赢!”
可是阮晓露明明白白的落后三两丈。这话说得有点镜花水月。
须臾,阮小二也跑到赛道旁边。龙舟赛终于结束,留下水面上几十艘坏船,一片木屑,无数漂浮的麻鞋外套背心,还有几条不知哪个倒霉鬼的中裤……
据说还有人丢了钱袋,阮小二一瞪眼,说自己的东西自己不保管好,让俺们梁山兄弟冒险给你去捞?
转回头赶紧联络张顺,让他下水探一探。
阮小二让喽啰清理水面,自己风风火火爬上山,来给妹子加油。
“五哥七哥在终点等你!”他鼓着一对胸肌,举着两只粗壮的胳膊上下挥舞,仿佛这样就能把力气传递给她,“七哥带了大葱卷饼,还有炙羊肉!给你卷着吃!晚了就冷了!”
阮晓露咽一口口水,心里暗暗咒骂。一提吃的,她恨不得原地起飞,刚开始加速,然后脚下猛地一滑——
抓住一根藤,好歹没吃泥。
麻鞋里全是泥,已经滑得抓不住脚。脚面上红肿明显,已经开始起水泡。
她一鼓作气登上山坡高点,看到了落在地上的路牌。
“毁坏山寨公物。”她气急败坏地想,“回头让他赔。唉,不过他一个月的零花钱估计能给全山换一遍路牌。”
麻鞋再一次脱落。阮晓露擦一把汗,深呼吸,给自己定心。
照这个速度,前方又是下坡。她很难在终点前追上燕青。
这可是她主场啊!
她盯着那掉落在地的木牌。又抬头看看山脚。远处的关门内外,无数人等着迎接越野赛的冠军。
锦儿还在驿馆的房间里等着。不管取得什么成绩,她今晚必须赶回去。
阮晓露深吸口气,正待再次出发,忽然,目光再次扫过地上的木牌。
木牌年久失修,原本就坑坑洼洼的边角,上下两面已长出青苔蘑菇,挡住了大半的字迹。用手摸一摸,和地面一样湿滑。
阮晓露脑子一热,大吼一声:“俺来了!”
飞快甩掉麻鞋,赤脚跳上路牌,脚趾蜷缩两下,感受木板的纹路。然后微微屈膝,调整重心……
片刻之后,等待在北关附近的观众听得一阵异样声响,抬头看,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女郎,赤着双脚,踩着一块长长的木板,沿着道路中央飞驰而下。倏忽冲出树阴,在林中投下一道飞速移动的影子。
道路缓缓向下。木板和泥土飞速摩擦,发出哗哗的声音。树上几声惊鸟鸣叫,她转瞬间已滑过半程,直追燕青身后,好像一条逐浪的小鱼。
围观人众静了一会儿,大喊大叫,彩声如雷。
“就知道俺们阮姑娘最有办法!”
“她肯定是计划好的!让那燕小乙先得意一阵,然后出其不意……”
“大家小心,她要摔……哎唷唷,好了没事了,她……等等,这次真要摔……”
阮晓露没有看起来那么洒脱自如。她踩在板子上,风吹面颊,感到自己速度越来越快,神色愈发凝重。这不知是滑板还是滑雪、还是帆板冲浪的玩意儿,脑子里模拟一下容易,实际上太难保持平衡了!
起步容易驾驶难。她只能微微屈着膝盖,一心看着前方,凭本能微调转向。好几次险些跌出去,全靠核心力量稳住身形。幸而这条路没什么曲折,她一路冲下,只要冲过终点,哪怕用脸刹车都没关系。
燕青在她前方狂奔。她大叫:“躲开!”
燕青一凛,向旁一跳,她刷的一下超了过去,看到了北关哨所拉出的终点线。寨主晁盖在那线的后面,端一碗酒,拭目以待。
这也是她的主意。在各项竞速比赛中,在终点拉出一条长布带,以撞线选手为冠,这样可以确保裁判判断准确,以及增加观赏性,及选手的体验感。
当然,在实际操作中,梁山库房拿不出那么长的鲜艳布条,用的都是缠了彩绳的绊马索,松松的挂在终点。
阮晓露踏在板上,眼看那绊马索朝自己飞扑而来,一闭眼,冲了!
绳索在她胸前微微一拂,打破了艰难维持的平衡。她觉得自己双脚一滑,跟木板双双分开,自己飞出赛道。在一片惊叫声中,抱着头,肩膀着地,就这个姿势,碎叶泥土中骨碌碌滚了几圈,慢慢减速……
阮晓露心道:稳赢。
突然,她滚到一处松软的土地,那地面承不住她的重量,霎时间竟然开裂,显出一个大坑,土石纷纷落下,裹着她,直接坠了下去!
身边的喝彩声戛然而止,有人惊叫。
骨碌碌落了约莫丈许,跌到坑底。她头晕眼花,短暂地失去意识。
昏昏沉沉中,耳边响着无数人的吼声。
“小六!妹子!”阮小五的声音,“怎么回事!”
“快快,来人!”阮小二跑得飞快,“娘的,哪来的坑?”
此时燕青穿过终点,恍惚问旁人:“阮姑娘呢?刚才还在我前头呀?”
这坑还挺深。有人还在找梯子,阮小二已经性急地跳了下去,闷声一哼,跑到妹子跟前,拂掉她脸上的泥土。
阮晓露挣扎转身,道:“我没事。可能有点擦伤……”
李俊带着一捆麻绳,赶到坑边:“二郎,接着!”
晁盖匆匆赶来,言语中带着责问:“怎么这里竟会有坑洞?”
阮小七突然暴怒:“公孙老贼俺跟你拼了!你再敢满山乱挖坑,俺把你的屁股挖两半!”
公孙胜本来也在观众席里看热闹,闻言惊呆许久,仙风道骨的脸上现出尴尬之色。
“啊这……”
阮小七:“是不是你!你过来,吃俺一拳!”
公孙胜忙起身,道:“未成的法阵,贫道都已带人回填了啊……”
半途而废的法阵工地,确实大多都已回填,免得梁山千疮百孔,成了耗子打洞之处。可谁也没料到,夏日暴雨,将上层土石冲离山体,然后又连日暴晒,导致碎石碎土形成一个壳,轻飘飘的地盖在不结实的地面上。阮晓露踩着滑板,整个人像个炸弹一样冲了过来,马上撞碎了表面浮土,直接滚到坑底。
晁盖脸色黑如锅底,头一次对公孙胜发脾气:“道长,这是你的不对!幸而阮姑娘有苍天护佑,并无大碍。若是她跌出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向她兄弟老娘交代?怎么向全山的江湖同道交代?”
公孙胜自知理亏,赶紧道:“贫道这就带人清理。亲自清理。”
阮小二朝上吼道:“医药费也得你出!”
就要抱起阮晓露。她却皱一皱眉头,喊道:“腰疼。”
阮小二脸上变色,不由自主念一句佛。
摔伤腰椎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眉头紧锁,朝上头喊一声:“弄个担架来!”
阮晓露赶紧摆手:“不不,骨头没事。是底下有东西硌我。”
阮小二松口气,笑斥道:“大喘气。这坑底都是树根土石,不是给你睡觉的。”
此时阮小五、李俊、武松、杨志等高手也先后跃下,先七手八脚把阮晓露扶起来,结成人梯,托举着慢慢向上送。阮小二顺势将那凸出的树根踢了一脚:“叫你硌俺妹子!”
一脚下去,他怪叫一声:“嗷!”
抱着脚,一屁股坐地上。阮家又添第二个伤员。
阮小五赶紧又去扶哥哥,低头一看,又拧紧眉头。
“娘的,这树根也忒硬!”
伸手去拉,那黝黑的树根却纹丝不动,好像钉在山中一般。
其余人也都注意到了那个怪异的凸起。武松叫道:“放着我来!”
救援阮姑娘固然要紧,然而梁山作了多年盗匪老巢,已经被改造得服服帖帖。如今山上竟有逆根,居然不肯屈服于好汉的蛮力,也必须把它给解决了。
阮晓露人在半空:“哎……”
你们这群大龄儿童,能先别跟树根较劲,先把俺送上去吗?
胳膊让人一把拉住。李俊攀着绳子,三两下将她拽出坑,笑道:“恭喜姑娘获得冠军。你要不要去洗把脸?”
阮晓露才没心思洗脸,拽过他袖子,给自己 擦掉脸上的泥,翻身趴在坑口,兴致勃勃往下看。
闲杂人等纷纷让开。武松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躬身将那树根只一推——
武松迸出几滴汗,神力到处,那树根微微松动。
较量了约莫半盏茶工夫,武松精疲力竭,坐在地上,笑道:“若不是方才做了一千个俯卧撑,我早就给它掀了出来。”
众人已觉出异样,纷纷扑上去,七手八脚在周围挖土。没多久,刨出小半截漆黑坚硬的石板。
大坑边缘已经围了一群人,都惊得直摸头。十几个性急的喽啰搬来铁锹,连滚带爬地跳下去开挖。
掘不到三尺深浅,只见那坑底赫然躺着一块石碑。
石碑上头糊满泥巴青苔,底下似有文字,猛一看,认不得。
“这个是……”
梁山作为强盗老窝,已经有不知多少代江湖豪杰驻扎于此。以前也偶尔在地下挖出来点东西,比如王伦埋的金子, 前人藏的旧兵器,甚至一些年代久远的无名骨殖……不足为奇。
可是, 挖出一个写了字的石碑, 这明显不是江洋大盗能造出来的东西,这就十分奇幻了。
忽然有喽啰脑洞大开, 叫道:“是上天显灵啦!祥瑞下凡啦!吴学究,萧先生, 快来看看上头写的什么!是不是俺们梁山人众的名字!”
吴用刚被凌振请走。还好萧让在现场。他听得石上有字, 慌忙凑近, 弯下腰, 用他那一双读书无数的近视眼凝视许久, 意外道:“这, 我看不懂。”
众人更是哗然:“天书面世!这是天书呀!”
晁盖激动得双手发抖, 吩咐:“快着人把这石碑抬出来, 注意一个角也不要损坏!”
终点线附近本来聚了不少志愿者,都是准备忙活颁奖仪式的。晁盖一声令下,哗啦啦迅速集合, 找了铲子铁锹,将那大坑拓出缓坡, 再铺木板,将那石碑一点点拉上来。
晁盖又看了看公孙胜,觉得方才错怪他了:“道长, 你这几年在山上辛苦挖掘,不会就是在找这个吧?”
公孙胜不敢做出惊愕的表情, 只能高深莫测地摸着胡子,“这个……那个……”
他一犹豫,几个人同时问道:“这碑上写的可是道家符文?”
公孙胜不能昧着良心编瞎话,况且也编不出来,只好承认:“这碑纯属意外,贫道真的只是在挖掘护山法阵……”
同样惊讶还有阮晓露。看着这个抢了自己风头的石碑,心里头觉得无比魔幻。
“不会吧……”
这么怪力乱神的情节也有?她还以为是小说家在书斋里编出来的呢!
原著里的“石碣出世”,是梁山聚齐了一百单八将,做法事答谢上天的时候,从天上掉下来的。上头的“天书”破译以后,原来是这一百八人的星号姓名,表明他们上应星魁,前生注定,合当聚义。
情节挺玄乎。然而若是剔除迷信的部分,也可以有别样的解释:随着梁山发展壮大,山上人员成分复杂,肯定会有争抢排位的现象。另外山寨树大招风,也会有人冒充梁山好汉,在江湖上招摇撞骗。
于是当时的寨主宋江,就搞了这么一出“上天显映”,让大家各安其位,不要争抢(当然也趁机提拔一下自己的势力);此外,石碑一出,表示从此以后梁山编制锁死,并且公示社会,不再招收新的“好汉”。
顺带表示咱们梁山是经过神仙认证的合法土匪,是奉天命“替天行道”,谁敢挡俺们的路,谁就是跟老天爷过不去。
封建迷信效果好。后来梁山招安,也屡次提到梁山好汉“上应天星地曜”,不是寻常毛贼,因此完全应该拿到朝廷编制。
这是平行世界里的事。石碑也许是商周的,也许是上周的,真相如何,怕是永远无人知晓。
可如今的梁山,排名座次看积分,也没搞固定编制,更没有招安的需求。这石碑莫不是跑错地方了?
有人拍拍她手背。李俊也面带疑惑,低声问:“这不是你们那公孙道人偷偷埋进去的?”
阮晓露立刻大惊小怪:“哪能!明明是我落下去时,冲击力太大,给它撞出来的。”
她自己嘀咕嘀咕可以,别人绝对不能质疑俺们这些梁山老实人。
不止李俊有这个疑问。此时戴宗第三个来到北关,看到终点附近完全没人,旁边树林里却出现一个大坑,以为自己跑错了地方。拽个小喽啰,三言两语问得清楚,戴宗也恍惚不已。
“阮姑娘,”他凑到阮晓露身边,悄声问,“你是故意往那个方向飞过去的吗?”
阮晓露哭笑不得,指着自己手背掌根的擦伤:“我要是会飞,至于降落成那样吗?”
此时,其余越野赛选手先后来到终点。戴宗、樊瑞、杨春……还有梁红玉和金芝公主。梁红玉生怕这江南公主对梁山有什么坏心,一直跟着她跑,两人互不相让,一路较劲,掉了几次坑,落了几次崖,最后一个甩不脱,一个超不过,只得肩并肩,同时跨过终点线,朝着对方不服气地冷笑一声,齐齐坐在石墩子上休息。
不过,马上看到一群人在围观一个脏兮兮的石碑。两人忘记前嫌,双双奔过去看。
人越聚越多。阮晓露甚至还看到,张教头拎着个空木桶,扛着钓鱼竿,火急火燎地爬了上来,左右询问:“这又是什么项目?怎么没提前知会呀?”
张教头之后,各处游玩的客人闻讯赶来,一睹那石碑的风采。
开始都以为是梁山安排好的什么节目。及至听到几个目击者比比划划地说了当时情况,都大为惊叹。
“……阮姑娘率先冲线,然后地上突然出现一个大坑,她跌进去,发现……”
一个两个人可能眼花,但几百双眼睛看着,总不可能同时出错;况且梁山兄弟们的为人秉性,这两日大家也已经深有体会。除了少数几个有文化的老奸巨猾,其他人都比较实诚,卖个东西都不好意思开高价,更别提集体撒谎。退一万步,就算他们真的要集体撒谎,以这些大兄弟们的智力水平,也没法做到自圆其说、滴水不漏,每个人口中的细节都无懈可击。
如果那石碑上写的是寻常文字,众游客大多胸无点墨,也许还不会太在意;但听说那石碑上是“天书”,这可不得了,众人争先恐后地凑近细观。
梁山喽啰想起自己的职责,慌忙抛下热闹,前后维持秩序,眼看快要控制不住。
阮晓露灵机一动,大喊:“俺是冠军啊!现在是不是该颁奖了!别把俺忘了啊!”
大家一边“嗯嗯”,一边继续围观那石碑。
此时喽啰刚铺好木板,正将那石碑五花大绑,捆上几条绳,嘿哟嘿哟地往外拉。有那围观的没注意,凑得太近,扑通掉下大坑,鬼哭狼嚎。
阮晓露无计可施。要不先去洗个脸吧。
走出两步,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一个人。
“李清 ……哦不,李夫人,请她来啊!她是金石专家啊!”
此言一出,萧让和金大坚如梦方醒,请示晁盖:“游客中有一位贵夫人,博览古今,才华出众,精通金石之术,不如请她来看看?”
晁盖有点惊讶,山上混进来个贵夫人,他怎么不知道?
不过,听萧让金大坚描述,这位夫人又是“才华出众”,又精通什么什么术,莫非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晁盖大喜:“又是一位女中豪杰,快请快请!”
李清照被人簇拥而来的时候,一双眼左右流盼,神色还有点紧张,以为是东窗事发,那些赌具让人发现了。
及至听到人们请她的来意,李清照一秒兴奋:“出土了什么?快让我看看。应当是年代久远的古物。”
晁盖一见她身法姿态,顿时失望:“不是女中豪杰。”
窈窕淑女,弱不禁风,多半连把刀都拿不起来,多半挡不住村头恶霸的几下拳头。
“呃,这个石碑,虽然还不知其来头,但也是我们山寨里挖出的东西,夫人千万小心,切莫手滑……”
李清照压根没听见晁盖说什么,看到那石碑,双眼晶亮,提起裙子就跑了过去。
晁盖对她略略改观:“啊,跑得挺快。轻功还行。”
此时喽啰终于将石碑抬到地面,累得汗流浃背,坐在地上喘气。
见一个女流之辈上来就要摸碑,喽啰们第一反应是不满。俺们辛辛苦苦抬上来的,你一点力气 没出,你想看就看?
“这文字看不清楚,夫人小心,休要滑倒……”
李清照充耳不闻,管喽啰要了块布铺在地上,直接跪在石碑跟前,双手拂掉上面的尘埃。
“笔。我要几杆软毛笔。还有剃刀、竹签、软尺、毛刷、清水、宣纸、墨汁、浆糊、毛毡、一块细绢……”
报了一串的东西。虽然大多是日常用具,但组合在一起,还是让一群糙汉面面相觑。
“干什么用啊……山上哪有这些……”
阮晓露强势插话:“物流的兄弟姐妹们出来!考验你们的时刻到了!这些东西,山上都不缺,赶紧分头去找!”
她清晰地复述了一遍李清照的要求,然后开始摊派:“萧先生,你的书斋里应当有笔墨和纸。两个喽啰跟他去搬;花二小姐,你嫂子给猫梳毛的那几把刷子,快去借来;鲁师父房里应该有剃刀,来个人去借一下;还有……”
几个物流骨干迅速进入状态,四散而去。不一会儿,李清照身边五花八门,堆了一堆土制工具。
与此同时,阮晓露已经派人从附近的耳房里搬来一张桌子,一把交椅,成了个临时工作台。
李清照看了一眼,立刻开始处理石碑。
虽然手头的工具都不专业,不知从哪东拼西凑而来。但她艺高人胆大,一刻都舍不得多等。
先用清水将石碑粗粗洗净,然后用竹签和剃刀除去凹处的苔痕土垢。她手腕灵动,剃得极快。原本模糊一片的碑面,逐渐显出清晰的字迹。
晁盖在一旁沉思:“敏捷灵活,骨软筋长,倒是块练武的料子。”
然后,用麻布将碑面轻轻拭干,再借了扇子扇风,确保不残留一滴水。
李清照动作娴雅,轻轻摇着扇子,仿佛只是在围炉煮茶。旁边阮晓露可看不下去,抓来两把扇子,左右开弓,一阵猛扇。
李清照掩口笑:“行了行了。尺子。”
用软尺测量了石碑的长宽,然后裁剪宣纸,使之同等大小。
再用浆糊和水,慢慢搅拌。此时燕青凑过来,伶俐地接过接过盆:“夫人,我来帮忙。”
大力一阵猛搅,做出了稀浆糊水。
李清照点点头,拿起一把刷子,摘掉其中几撮猫毛,用刷子沾浆糊水,均匀地刷在碑面上。
“萧先生,取纸。”
萧让一辈子拿了无数次的宣纸,数今日最为小心。战战兢兢,和李清照一起,将一大张纸的四角自上而下的对齐。再取软毛刷,由内而外地刷平。
李清照的手很稳,刷得细致精确,纸面与碑面贴合,不留一丝空气。
阮晓露看得带劲:“哇,贴膜专家。”
李清照将整张纸贴满石碑,又覆了一张,然后用棕刷轻轻敲打,让每个字都均匀凹入。
此时宣纸上渗了浆糊水,颇为湿润。李清照低声吩咐:“毛毡。”
她用毛毡和丝绢,现做了一个蒜形的小拓包,试一试,松紧适度,弹性十足。
围观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交头接耳,猜测她到底在干什么。
晁盖不无感慨地想:“如此手巧,不去制作暗器,可惜了。”
两个拓包做好,宣纸已经半干。李清照左手拓包沾墨,引到右手拓包上,两个拓包互相捶打几下,待墨色均匀,在纸面上迅速小幅捶打,手劲不轻不重,方向不歪不斜,节奏渐次密集。如此三遍,宣纸赫然上了色,显出密密麻麻的文字来。
满山的人看得鸦雀无声。要说是变戏法,这难度也太大了些。
好汉中不乏武功高强、肌肉发达之人,也不乏敏捷活络、心灵手巧之人,然而人人扪心自问,要做到李夫人这般从容稳健,不知需要多少年苦练的功力。
有人悄悄道:“俺以为那些文化人儿,只要坐在桌在前头读书写字就行了,怎么还要学这些?哎萧先生,考状元考不考这个?你会不会?”
萧让看得如痴如醉,根本没心思回。
阮晓露也大开眼界,兴奋地朝旁边道:“大俊你看……咦?”
如此千载难逢的时刻,李俊竟然没在看热闹。她目光四处搜寻,才看到李俊若无其事地走近了来,推开几个张嘴围观的喽啰,回到她身边。
“解手可以等等,”她略微责怪,“别眨眼,错过了就等下辈子。”
李俊微微白她一眼,往她手里塞个瓶子,低头一看,却是药酒和麻布。
阮晓露这才觉出什么,“嘶,哎唷……”
这大坑当真栽得她不轻,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露在外面的肌肤上好几道小伤口。
但她还是嘴硬:“上药也可以等等,又疼不死人。”
嘴上这么说,手里马上用麻布蘸药酒,轻轻给自己擦伤口,免不得龇牙咧嘴,倒像是在给李清照喝倒彩。
李俊这才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名山大川里,这种古碑多的是。”
他对梁山没什么盲目崇拜,自然也不会觉得这石碑是什么老天爷的馈赠,肯定是出自凡人之手。
阮晓露跟他杠,笑道:“就算是古碑,那也是跟我有缘,否则怎么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现在出来,抢我的风头?”
眼看一整张宣纸都拓了字,李清照复拿起扇子。燕青殷勤上前,意图再帮忙,她伸一只手制止。
只见她轻轻摇扇,待那纸七八成干,丢下扇子,猛地起身,左手“野马分鬃”,右手“玉女穿梭”,整个人“倒卷肱”,将那宣纸一点点的揭起来……
场中人屏住呼吸,生怕咳嗽一声,那纸就会粘在碑上。
晁盖头一次看到如此刚柔并济的动作,不觉出神,想到自己长期攻克不下的一些武学难题,竟然思路打通,悟到了一些全新的法门。
终于,宣纸齐齐揭了下来,一点也没有破损。李清照将那纸平铺在桌上。
一阵如雷喝彩。
晁盖激动地朝她连连挥手:“女中豪杰!这是千锤百炼的真功夫哇!——夫人,夫人可有兴趣留在山上,随我们一起操练,不出三年,定成一代高手……”
李清照听到周围声音,耳膜震痛,这才忽然察觉到什么,抬头一看,竟有千人围观。她虽然性格豪迈,到底长在深闺,从来没见识过这等摩肩继踵的场面。立时红晕满面,局促不安地转过身去。
花小妹太熟悉这副腼腆的模样了,赶紧招呼:“快快,去那边耳房休息一下。喂,你们让开!”
脆弱的宣纸印满字迹,晾在桌上,谁都不敢动。最后几个健壮喽啰直接连桌子抬进了屋。
李清照道:“相烦派遣几位壮士,到那坑底再行勘探,看能不能挖出一些别的物件。”
凡是深埋地下的文物,一般并非孤立存在,在同地层里多半还会有其他发现。李清照钻研金石多年,考古经验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