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晓露开赛这么久,头一次感到一些“主场优势”。
倒不是没人想过抄近路。路边也见到几副脚印。但小路到了山崖便断头,上面是茫茫水珠,下面是乱石深潭,寻常人看一眼就胆寒。那些脚印在崖边徘徊几步,又都原路返了回去。
阮晓露戴上皮手套,拨开土,摸到一条粗油麻绳,捋掉上面的青苔,攥紧。
然后收紧核心,开始速降。
绳索速降,看似是重力包揽一切,但也绝非易事。降得太快,容易失控;降得太慢,又需要极强的体力。另外,杂草里藏着尖锐的石头,松软的土壤随时可能塌陷。选手需要有强劲的上肢力量来控制绳索,也要有敏捷的反应,随时调动全身肌肉,去应对千变万化的风险。
也亏得她在梁山居住数年,摸清了这片山水的秉性脾气,心里有底,这才敢大胆一跳。
“小庐山”地理位置优越。耳边偶尔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顺着山壁和藤蔓,清清楚楚传到她耳朵里。那是规规矩矩选择走大路的选手,从开赛到现在,体能消耗不小,脚步声不及刚开始那般轻盈,一个个都拖泥带水。
她继续下滑。山林中的雾气凝成细小的水滴,扑在她的脸上。她无暇用手擦拭,眨眨眼,让水滴从睫毛落下去,在空中消失不见。
一时间,仿佛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人。阮晓露放开喉咙,纵声大叫。
低头一看,水波清晰可见,约莫离脚底一丈距离。粗索到此而止。
鸭嘴滩就在视野之内,往水里一跳,游它两公里,顷刻就到。
但阮晓露不想现在落水,湿着身子跑完最后的路程。
她忽然眼睛一亮,惊喜万分。密密麻麻的芦花荡里,隐约拉着一跳缆绳。竟泊着一条船!
真是天助我也。她左右看了看,瞅准方向,慢慢荡起来。
瞄准,跳——
她落在一层软乎乎的厚草上,全身上下都是细叶和芦苇絮。晕头转向了一会儿,站起来。
这下稳了。别人都还在半山腰呢。
迅速找到看准的那根缆绳,拉呀拉——
这船好沉,难道是艘中型战船?此处并非水寨哨所,喽啰藏个渔船尚且情有可原,怎么会有中大型船只?
她正想着,大腿再次发力,用力一扯。
芦苇丛中一阵惊叫。
阮晓露大惊失色。她随手拉出一条船,船上竟然还满满当当,坐着七八个人!
“啊,军师!”阮晓露一眼看到,“你怎么藏在这儿,鬼鬼祟祟干嘛呢!”
吴用瞠目结舌,拼命摇扇子压惊,“啊这,这……”
再一看,一船的熟人。萧让、金大坚、孙二娘、顾大嫂、齐秀兰……热热闹闹地围坐船舷,不知正在聊什么,人人脸上笑成花。忽然见到阮晓露,有人眼里笑容还没完全消失,换成一副惊愕的表情,嘴角抽搐扭曲。
船上还有一个她不认识的人。是个贵夫人模样的女郎,只见她风流隽瘦,气质出众,一身淡青色 丝衣在芦花丛里飘逸张扬,衣内熏着清新的香,淡淡的随风而来,飘入芦花深处。
“这位夫人是……”
“我姓李,”来客亮出她的青色手环,“我是来……”
吴用先反应过来,先发制人地问:“姑娘何故在此处徘徊,你不是参加了越野赛么?你在梁山住了许久,应当老马识途,不该迷路呀。”
阮晓露一眼瞅到船舱里有酒有果子,笑道:“别的不说,先给口吃的。”
她屡次偏离赛道,错过了几次补给的机会,现在正肚饿。
反正船上大多是熟人,她也不客气,把船拉近,看准一盘糕,弯腰去拿。
吴用脸色微变,第一反应竟是护食:“姑娘不必……”
阮晓露手比他快多了,果盘一端起来,就看到底下另有玄机,竟然藏着几副筹码和骰子!
阮晓露难以置信,瞪大眼睛看吴用,嚼着一口枣泥糕,含含糊糊的道:“军师你带头聚赌!”
吴用慌忙摆手:“不不不,并非小生以身作则,是这位李夫人兴致上来……小生也不好泼人冷水……”
话音未落,只见芦花丛里窸窸窣窣,竟还藏了三五艘船,上头坐的人五花八门,有梁山喽啰,有观赛游客……
有人手疾眼快,双脚一抬,把赌具藏到脚底下。有人尚且反应慢半拍,还在大呼小叫:“全押!全押!……诶,你们怎么不说话?”
难怪越野赛打卡点的喽啰不知哪去,原来都赌博来了!
其余几人仿佛这时候才活过来, 纷纷佐证。
顾大嫂道:“李夫人是官家贵人,她观赛投入,非要拉我们赌一把, 自设赔率,赌谁输谁赢。而且也没赌银子的, 赌的都是茶水果子仙人酿, 顶多几文零花钱——妹子,这不能算正经赌博吧?这也是积极参赛……”
孙二娘和齐秀兰你一言我一语地道:“你自己下的命令, 要好生招待这位夫人,一应需求都要满足。我们只好舍命陪君子啦, 哈哈!”
萧让道:“小生不才, 至少读了半辈子书, 能跟李夫人说到一块儿去, 陪陪客人, 不致让她无聊。”
说着, 指着船板上三个倒扣的盏子, 犹豫片刻, 拿起中间那个。
“我猜这个是汉朝古董……”
三个盏子都拿掉,底下原来是三枚形态各异的印章。
金大坚哈哈大笑:“又错了!这是我上个月刚做的。李夫人赢了。”
阮晓露听了一圈,好家伙, 人人理直气壮,逻辑通顺, 仿佛不陪官夫人赌博就是怠慢人家,就是有损梁山形象,就是给全运会抹黑。
她微笑着朝李夫人点点头。
“玩得可开心?”
李夫人容光焕发, 踩在船上,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 亲亲热热拉过阮晓露的手。
“你就是他们说的阮姑娘吧?来来,坐,一起玩一局。”
顾大嫂小声提醒:“我们在赌越野赛的冠军。她刚押了扈三娘赢。”
阮晓露交叉胳膊,微微沉下脸。
“梁山禁赌,你们明知故犯,今儿可有把柄抓在俺手里。”她似笑非笑,“赶紧收摊子走人,下不为例,我不跟寨主告状。”
吴用居然跟她耍赖:“我等违反寨规,但罚无妨,反正人人都有军功券赎罪。但这位易安夫人,是我山寨贵客,你不要和她为难。”
阮晓露冷笑。有你们这么招待贵客的吗,偷偷开艘船,到公共水域去聚赌!
“我不……”
“什么夫人?你叫什么?”
吴用摇头晃脑:“易是易水的易……”
她心跳狂飙。
姓李,年龄大概对得上,关键是那气质太独特了。不知道的时候只觉得她仪态非俗,知道了再一看,简直就是课文里走出来的李清照!
萧让摸着胡子笑道:“这位是新任莱州知州的夫人,姓李,雅号易安居士,是青州地方有名的才女。外出赶路之时,因缘际会,听说我梁山盛名,因此前来游玩一遭——姑娘,许你结交太守,不许我们结识结识大才呀?”
阮晓露心里呸了一声:“我才懒得结交太守呢。”
嘴上早就激动得语无伦次,一肚子天花乱坠的词语说不出来,最后蹦出一句:“啊,昨儿借宿了驿馆,在里面留了一套赌具的,是不是你?”
李清照微微惊愕,尚未弄明白这姑娘何出此言。但她生性豪爽,也不刨根问底,当即道:“你喜欢吗?送给你。”
又笑道:“这赌局都是我攒的,因着这两日遍览豪杰之事,情不自禁,也想亲自参与一番。我知道贵山寨禁绝赌博,但朝廷都禁不掉的事,你们又何必令行禁止?最起码这几日,你们大家都辛苦忙碌,何妨网开一面?反正又不赌银子,不坏你们江湖道义。”
这才几天,江湖腔也练出来,一番话头头是道,一船人大幅点头。
旁边船上的喽啰纷然起哄:“有道理!大大的有道理!”
阮晓露还沉浸在见到大师的狂喜之中,脚下如踩棉花,薄雾浓云;头上如遭重锤,风疏雨骤;整个人都是飘的,如梦方醒,惊破一瓯春。
她一拍手:“就凭夫人这番话,我也不能去打小报告啊!你们都赌的什么,让俺开开眼界。“
余人松一口气,你一言我一语道:“李夫人脑子灵活,什么都能赌!从昨天开始,赌每场比赛的赢家,她猜对了七成,已经赢去十几瓶仙人酿;还可以赌手信的销量、被赶下山的游客数量、随便一个人的籍贯年龄、诗词接龙——这个主要是萧秀才和吴学究在赌,俺们就看个热闹,但知他两个大男人加起来,也比不过李夫人——还有,刚刚我们在赌古董的真假,你别不信,金师傅的手艺已经能以假乱真,但这位李夫人还是一看一个准,哪个是真的,哪个是赝品,分得明明白白……”
“这么好玩?”阮晓露笑道,“来来,加我一个。”
其实她原本就没打算那么教条主义。山寨开放,游客涌入,大家近墨者黑,做点出格事不足为奇。像石秀那样黑白分明、吹毛求疵的性子,也许不能忍受,但她秉性随和,觉得适当松弛一下,也无伤大雅。
话虽如此,但实际上,还是要先正气十足地捍卫寨规,样子要做足。
她纵身一跳,笑嘻嘻地跳进船。
吴用萧让吓得惊叫一声。区区一条舴艋舟,载不动这许多人啊!
“你们玩着,”阮晓露笑道,“俺要去鸭嘴滩,借一下这艘船。”
说着,坐到船尾,脚底下摸出一对长桨,插进水中。
一船人一下子急了:“哎哎,姑娘……”
要把这一船赌徒带到鸭嘴滩去,被无数参赛选手、头领、志愿者围观……那不是丢人现眼么!
顾大嫂往下赶她:“我们好生乐呵乐呵,李夫人又待不长久。”
齐秀兰:“你走陆路,慢不了多少时间的!快去快去!”
孙二娘干脆直接威胁:“妹子,你也不想划船划到一半,直接困倦睡熟吧?”
啧,才赌了几圈,现在就六亲不认了。
那李夫人忽然笑道:“姑娘,我知道你参加越野,此处本不是规定赛道。这船是我凭本事管志愿者要来的,原本也不能借你。不过看你性子爽快,咱们赌一把如何?赢了,这船借你,我们挪地方。输了,你可要规规矩矩回到赛道上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她气质高雅,讲话细声细气,但神色间却是娇俏灵动,元气满满,好似一个没长大的少女。
阮晓露笑道:“舍命陪君子,必须的啊!赌什么?”
没等李清照答话,又马上道:“别提打马。这玩意太高雅,俺们玩不来。”
那副打马赌具如此精致高档,它的主人必定是个中高手。阮晓露昨天玩了一晚上打马,连个看门老太太都没赢过。要是跟李清照玩,干脆直接认输算了。
李清照托腮想了想,礼貌询问:“吴先生,你说呢?”
吴用:“……”
李清此时照俨然成为这几艘船上的最受欢迎之人。其实像她这样饱读诗书的贵女,如果让庄稼粗汉碰上,可能还会来一句“这在俺们村都没人娶”,无法理解她的才华境界。
可架不住她会赌啊。阵势一摆开,吆三喝四,满堂连彩,没多久,面前筹码堆成小山——就连多年坐庄的顾大嫂也因为不熟悉那些阳春白雪的赌法,因而对她无计可施——胜利是谁都听得懂的语言。喽啰们当即对她顶礼膜拜,视之如女神。
更别提吴用、萧让,两人落草多年,在学历上一直碾压满山兄弟, 早已习惯了曲高和寡、对牛弹琴;今日头一次遇到真正的文人才女,兴奋之余,十分紧张。
如果对方和他俩文化水平旗鼓相当,或者稍微强一点,那他们也许还会生出点好胜之心,与之争斗一番,捍卫一下梁山的文脉;但甫一交谈就发现,对方文采之高,和自己简直天渊之别。差得太多,连酸都酸不起来。
两位寒窗数十载的学究大叔,今日宛如两个刚开蒙的小学生,终于体验了一把文盲的感觉。
好在其他好汉都是真文盲,也看不出这几个文化人之间的水准差距。吴用不愿在自家兄弟姐妹面前露怯,还是硬撑着跟李清照谈笑风生,每讲一句话都要再三思考,反复复盘,也不敢随便引经据典,唯恐暴露自己真实水准。
现在李清照向他请教问题,吴用连忙摇扇子,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气派,私底下朝顾大嫂连使眼色,请求支援。
谁知顾大嫂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笑嘻嘻的一言不发。军师出丑,百年一遇,必须擦亮眼睛等着。
吴用只好叹口气,眼珠一转,道:“阮姑娘何必妄自菲薄,正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高雅的东西,咱们绿林豪杰便不配玩么?你上了我这么多年的识字班,总得有点收获吧?”
阮晓露“咦”了一声。跟旷世才女在一块,军师的思想觉悟都升华了。
其实吴用盘算的是,若赌那些寻常江湖游戏,阮姑娘古灵精怪,诡计频出,说不定真能取胜。那样岂不是得罪了官夫人?不如上个价值,来点风雅的,让她为难为难。
阮晓露当然也能觉出吴用的意图。但她只想速战速决,赶紧拿到船走人。因此不讨价还价。
“来来来,尽管出题。”
此话一出,旁边众人立马吆三喝四,摸出筹码。
“我押李夫人!”
“妹子,对不住了!”
“我也……”
阮晓露微微一笑,刚要说什么,但见李清照攥着自己的筹码,思索片刻,放到了另一边。
“我押阮姑娘赢。”
众皆哗然。
李清照不以为意,似乎是解释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如果我赢了,你走人,我们继续赌博快活,自是上上大吉;万一你赢了,我也发点小财,不能吃亏呀。”
阮晓露心里给她狠狠鼓掌。这就是赌神啊!完美对冲!
“好!我让你发财!”
吴用咳嗽一声, 开始出题。
“方才李夫人玩乐之际,兴之所至,赐了几首小词。我已誊抄了来, 预备日后教马麟兄弟排练演唱。正好我在山上这些年,公务之余, 也涂鸦过不少诗词作品, 当然比起李夫人的,那还是略逊一筹……略逊多筹。”吴用笑道, “如果把李夫人的一首词,混入小生的作品集当中, 你能挑出哪首是她所作, 那就算你旗开得胜。倘若你分辨不出, 哈哈, 那你不仅要认输, 而且以后识字班要悬梁刺股, 加倍补课。”
说毕, 从袖子里抽出一沓写了字的纸, 晃一晃。
他这话一出,孙二娘、顾大嫂等人皆张开大口,慢慢摇头。军师这简直是欺负人。同样几行之乎者也, 同样是吴用的字迹,哪能分得出哪张是谁写的?
李清照也觉得难度略大。这草头军师意图巴结自己, 可别用力过猛,让人渔家姑娘出糗。人家毕竟是你们山寨的亲骨肉呀!
她还没开口,阮晓露先大喜:“可以可以!就玩这个!不许反悔!如果我赢了, 不仅这艘船要给我用,而且李夫人的词作也要送我一首!”
齐秀兰等几个女眷面面相觑。她们都跟阮晓露锻炼过, 知道运动过后,身体会产生一种什么什么素,类似醉酒一般,让人身心愉悦,酣畅淋漓。显然,阮姑娘跑了半个梁山,情绪正处在极度亢奋之中,以至于吴用挖坑她就跳,满脸写着快来算计我。
齐秀兰好心提醒:“只要看错一首,你就算输。你要是输了,得从那片山坳后头绕路,路不好走,里头都是蚊子。来,我提前给你挂个香囊。”
阮晓露不拂她的好意,让她给把驱蚊香囊系在自己腰间,笑道:“快快,出题。”
萧让来了兴致:“我也要试试,就当傍猜。”
“傍猜”就是不押筹码,在别人的赌桌旁边跟猜,图个好玩。萧让赌了几场,术语也是张口就来。
几个女将齐声道:“不许傍猜!要赌就来真的!”
萧让被激出气,中气十足地道:“如果我赢了,李夫人珍藏的碑本拓印赠我一张!如果我输了,全套《草莽英雄传》赠给夫人!”
萧让遍习诸家字体,书房里搜集了一大堆字帖。而李清照在青州闲居期间,遍收各代碑文时刻、珍本秘籍,光库房就堆了十多间。萧让闻之,艳羡不已。方才赌博之时,坚持要李清照拿她的碑文拓印作注。只可惜到现在,一张纸也没赢过来。
吴用摇着扇子,将五六张花笺纸排在阮晓露面前。
“每张纸上都写着一首小令……”
“‘芦花丛里一扁舟’,唔唔,是军师写的吧?让俺看看第二首……‘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这也是吴学究的。”阮晓露几乎看也没看,将一张张纸挪到左边,“‘常记溪亭日暮’……哈哈哈,这是李夫人的。”
旁人还在翘首期盼,等着看好戏。却不料这戏开场就结束,阮姑娘三言两语,已然解决问题。腰间的香囊还没系好!
顷刻间,阮晓露分类完毕,抬眼:“夫人?”
虽然她不会作词,但她会鉴赏啊!
只要看着熟悉,觉得“这首词我背过”,那就肯定是李清照的没跑!
若是读着亲切,觉得“这句子我也能写”,那多半是军师的大作。
吴用惊得扇子都忘摇:“你、你跟李夫人提前见过?”
李清照也微微惊讶,连忙摇头:“这不是刚认识?”
看她明明是个渔家闺女,举止粗豪,不拘小节,开口说的也都是大俗话,完全不像受过正经教育的样子。
而自己写的这几首辞藻,也只是在青州当地文人圈子里小范围流传。怎么她好像都读过似的?
另外几艘船上的喽啰看热闹,不约而同把船摇近,几双眼珠子快瞪出来,却分不清这些字纸的玄机。
萧让:“等等等等,我觉得不完全对……让我再想想……”
李清照无言半晌,哈哈大笑。
“愣着干什么?来摇船啊!我又不会,没法帮你。”
阮晓露甜甜应了一声,跳到船尾,叫道:“坐稳了!”
萧让戛然住口。他竟然错了?不如阮姑娘分得准确?
“萧先生,你输了。”李清照又笑道,“你刚才说,要给我什么手稿来着?”
其余押注的也都傻眼,眼睁睁看李清照从容伸手,把别人的筹码都拢了过去。
阮晓露双桨一荡,看似纤细的手臂隆起薄薄一层肌肉,小船登时跃出三五尺,向前高歌猛进。
李清照捧着一堆筹码,如醉如痴,轻声道:“未曾见过这般女子。”
“岂敢,”阮晓露面不改色气不喘,笑道,“这话一般是别人对你说吧?”
萧让好奇:“姑娘,你是如何分出李夫人和吴学究二人词作的?”
阮晓露:“我……”
其余人也按捺不住好奇,更是输得心不服口不服,问她:“俺们也识几个字,也能略略读出来诗句的意思,但遮去作者,怎么能看出来是谁写的?有什么窍门,教教我们,回头我们也吓唬别人去。”
吴用在旁边如坐针毡。别人越问,他越浑身不自在。他有自知之明,自然知道自己的那几首打油诗,不能跟李清照相比。
若是来个满腹经纶的大儒,自然能看出他二人的词作的不同之处;但眼下一个只上过扫盲班的大姑娘,居然也毫无困难地挑出了李夫人的作品,对吴用来说,无异于公开处刑。
与其让旁人推测,不如爽快承认。吴用咳嗽一声:“小生本是一教书匠,虽钝学累功,到底才疏学陋,近年来又忙于山寨事务,不曾寒窗苦读,所作之词自然比不上……”
“军师说哪里话。”阮晓露打断他,“俗话说得好,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会用兵打仗,会看天象,会算卦,能鼓舞军心,前一日还破口大骂水洼草寇的被俘官兵,跟你谈个心,第二天就捋起袖子替天行道。这些本事, 岂是常人能有的?要是文学造诣再来个天下第一……”
她想说“那你也不至于蹉跎在梁山了”,话到口边,觉得有点伤人。
众梁山头领接话:“……那不是人了,是神仙!”
吴用老泪纵横,朝兄弟姐妹们拱手。
“都说知音难求,我吴加亮能有这满山知音,夫复何求呀!”
小船被水波推着,四周尽是青山绿水。吴用举目四望,隐约回忆起当年在石碣村说三阮撞筹,也是摇在这样的渔船上,几盏淡酒,叙尽平生之愿……
忍不住蘸下几滴泪花。
金大坚提醒:“鸭嘴滩快到啦!”
大家赶紧收拾船板上的筹码骰子,有的揣怀里,有的塞袖子里,有的盖在裙子底下。
鸭嘴滩小寨边,聚着上百个兴奋的观众。此处离越野赛终点不远,其他比赛又都已经结束,人们从四面八方聚来,等着最后一个冠军出炉。
只不过,众人的目光均看向山前小路。片刻后,才有人发现:“咦,有人从水里来了!”
大家齐齐向后转。
阮晓露用力摇船,听不见观众们的议论,但从他们兴奋的表情来看,自己应当是抢滩上岸第一人。
小船摇近,岸上人们惊讶不已:“怎么船上还有这许多人?”
码头边摞着无数帆板。阮晓露干脆直接抢滩登陆,将船头往卵石滩上一怼,自己一跃而下,踩在水里,溅起水花。
顾大嫂和孙二娘携手跳下船,看看围观人群,笑道:“夏日炎炎,乘个船,有什么奇怪的?唔,半途遇上阮姑娘,顺便就回来啦。”
两人亲亲热热,勾肩搭背,藏住怀里的几套赌具,众目睽睽之下走人。
随后,萧让和金大坚下船,捧着几个包袱,对众人解释道:“这位李夫人是金石鉴定高手,我们……我们将收藏拿来,请她过目——来人,扶夫人下船。”
其实那包袱里也是赌具。
吴用快速跳船离开:“小生去视察钓鱼比赛……”
一个喽啰拦住:“军师军师,你去哪了?凌统制请你去议事,山上找好几圈了。”
吴用吃了一惊,藏在袖中的骰子差点掉出来:“好好,带路。”
也忙不迭走了。
阮晓露已经抓起印章,自己给自己盖了鸭嘴滩的印。此时信纸上四个形状各异的鲜红印章,表明她按照赛程规定,已经经过了所有的打卡点。
手里印章忽然被抢走。阮晓露猛一抬头,只见一张俊逸出尘的面孔,眉眼弯弯,看着她,带着歉意地笑了一笑。
“原来你也参赛了。我一路可没看见你。”
阮晓露看到帅哥,心情大好,笑道:“惊喜意外吧?不好意思,你的冠军要飞喽!”
在前面几个盖章地点,喽啰都告诉她,燕青一直遥遥领先,靠着出色的体能和灵活的脑子,把大部分选手甩在后面。
阮晓露参赛迟到,大部分时间一直在追赶,燕青自然对此一无所知。本以为自己稳拔头筹,忽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也是惊愕不已。
但他没像阮晓露似的放狠话,依旧暖意融融的笑道:“小乙这手环还是你赐的,如何敢夺你的风头?姑娘请便,我还要在此耽搁一会儿。”
说毕,后退一步,没有继续冲刺。
阮晓露这才发现,燕青身边带着一个人。
“扈三娘?”
燕青扶着扈三娘,慢慢走向一个树桩,扶她坐下。扈三娘行动时单腿受力,神态甚是痛楚。
燕青叫道:“军医有吗?这位姑娘在前一段路上受伤,需要抬走医治。”
阮晓露这下也跑不动了,奔到扈三娘跟前,粗粗检查一下。
“呀,扭伤了,有点肿。”
好在伤势不重,对习武之人来说不足为虑,休息几天就行。
阮晓露这下对燕青刮目相看:“你把她扶来的?”
好嘛,高风亮节。体育精神。
燕青笑道:“扈姑娘英姿凛凛,天人一般,教人如何能袖手旁观?倘若我坐视不理,纵然取得名次,日后回想起来,也只有悔恨而已。”
扈三娘原本因为疼痛而面色苍白,此时也不禁微微红了脸,小声道:“壮士义举,铭记在心。”
阮晓露看一眼燕青,笑道:“嘴挺甜啊?”
也是提醒扈三娘,这人是个中央火炕,对谁都这么殷勤和气。
扈三娘反射弧超长,还没反应过来,燕青先笑了,看着她,大大方方地道:“俗语道,良言一句三冬暖。小弟只想让旁人开心愉悦,我便担个油嘴滑舌的虚名儿,又算得什么?”
阮晓露:“……”
是在下格局小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卢员外呢?”
燕青答道:“接到急信,家中有事,先回去了。”
阮晓露恍然大悟。果然!要是卢俊义在身边,他敢这么跟姑娘说说笑笑?家长一走,开始放飞自我。
燕青又道:“本来想带小乙一起,但我昨日因此错过比赛时间,没能参加争交,他一直耿耿于怀,便让我报名一个别的项目,拿一个名次回去,别给他丢脸。”
阮晓露这下不明白了。昨天卢俊义可是口口声声“我还不知道你的本事?别给我丢人现眼”,结果看到燕青果然有冲击冠军的实力,态度忽然大转弯,变身鸡娃狂魔,一定要燕青在梁山露一手,给他脸上添光。
两人很默契地唠家常,谁也没往终点看。直到花小妹带着军医喽啰匆匆赶来,把扈三娘扶上山轿,抬去了。阮晓露立刻掐断闲聊,弹簧一般,拔腿就跑。
从鸭嘴滩到北关, 一路先是缓慢上坡,然后再一个长长的下坡,道路平直, 适合竞速。
小路上来往牛车马车,路面被车辙印分成两半。阮晓露和燕青不约而同, 一个在左, 一个在右,向北关哨所发起冲刺。
阮晓露开始不明白, 越野赛高手云集,其中不乏轻功超群之人, 为何单单燕青能名列前茅?此时余光看他身影, 有点明白原因:首先当然是因为他自身能力过硬, 一副急健身材, 耐力和爆发力十分均衡。而且由于他并非那种彪形大汉, 长途行走少费体力, 更兼敏捷灵活、目力超群, 在翻山越岭时更加轻松。此外, 他还有装备加成:梁山上寻常头领喽啰,日常出行多穿草鞋麻鞋,因其轻便舒适, 成本又低,在山路土路上十分耐造。但这种鞋舒适度有限, 也容易坏;只有吴用、萧让这种四体不勤的文人墨客,日常才穿布履,自然也不能多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