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轶袖中的手微微一抖。
表面上?还是那副泰然神色,“臣领旨。”
当晚直到入夜,却始终未有第二份口?供从京城郊外急送入宫。
官家难掩失望。
夜太深,宫门早已下钥,郑轶御前?告退后,去外皇城的官署值房歇下。
没有盛富贵的口?供送入宫里。盛富贵被擒获时多半极力反抗,重伤濒死,不久便死亡,未留下任何口?供。
符合他?这“老友”的刚硬性子。
虽然如此想,但心口?沉甸甸的大石始终难以?卸下,当晚郑轶睡得并不好。
翌日清晨时,叫醒他?的是宫里相?熟的内宦。
“郑相?快起身。出大事了。”
郑轶无事人般洗漱,问:“可是夜里有第二份急报入皇城了?”
“并无第二份急报。”内宦毕竟是多年的交情,悄悄透露了一句:
“大理寺晏少卿一早入宫求见官家,说有人半夜送来多年前?的物证。郑相?你,唉,涉嫌通敌哪。”
郑轶心里骤然一沉。
人正在穿衣,当时便重重坐回床上?。
盼了二十六年,终于盼到他?这位“老友”带着?他?身边仅剩的两人一齐断气?。
盛富贵死于昨日。
才短短一夜过去……盛富贵的威胁竟然成了真。竟然当真有人把证物送去了大理寺。
哪里冒出来的人?他?疏漏了哪段关系网?!
暴风骤雨般的混乱思绪中,不知他?自己脸上?露出何等的表情,面前?的内宦显出吃惊又担忧的神色,小心翼翼问:“郑相?可还好。”
郑轶瞬间冷静下来。
“通敌乃大事。老臣请见官家,当面陈述。”
内宦叹着?气?说:“官家召见郑相?。”
官家对郑轶的多年信任还在。
郑轶脱下官袍,仲秋清晨寒风里只穿一身单薄布袍,凄凉跪倒在官家面前?时,晏容时清楚地看出这一点。
官家露出不忍神色,即刻吩咐郑轶平身。
郑轶坚持跪倒不起。
“通敌事大,老臣不敢起身。”
“老臣敢问,通敌物证由何人送去大理寺?此人涉嫌诬告,老臣请拘押此人。”
通敌物证由大理寺少卿晏容时送进?宫,官家的目光转了过来。
晏容时泰然应答:“半夜丢弃在大理寺官衙外,不知何人送来。守门的老吏查看时,门外只留下郑相?通敌的两卷书卷。”
他?在御前?展开部分书卷:“陛下请看,边角处还有雨水浸泡的痕迹。”
官家思索着?:“也就是只有物证,并无人证的意思?”
听出官家言语里的偏袒之意,郑轶反倒不再多说了。
他?凄切地大礼拜下:“老臣愿罢官入狱待审。天理昭昭,总会还老臣以?清白。”
官家果然不肯。
“朝廷肱股重臣,免不了被人攻讦,哪能次次都罢官待审入狱。郑相?快起身。晏卿,把物证给郑相?看一看,当朕面前?,让他?自辩。”
晏容时便把两卷旧文书拉开,展示给郑轶面前?。郑轶只匆匆看过几?行,心里便一沉。确实?是盛富贵记录的当年事。
等他?飞快地前?后翻阅片刻后,晏容时把文书又收回,温声道:“物证被雨水浸泡潮湿不堪,有许多处的字迹模糊。臣可否截取重要部分,御前?诵读?好叫陛下和?郑相?同时听得清楚。”
官家允下。
晏容时便慢悠悠地开始诵读。
“……丙寅年二月初三,兵部职方司主簿郑轶登门,携新制火炮图一副。吾以?金三十两、明珠一袋相?赠。不知真伪,姑且录下。”
“……丙寅年七月二十。吾前?往兵部职方司主簿郑轶家中。以?金五十两相?赠。郑轶交付兵部新研制之连发弓弩一支。”
“……丁卯年三月初三……”
官家震惊失语,瞠目望向御案下立着?的郑轶,半晌说不出话来。
郑轶倒早有准备,叹了口?气?。
“三十年前?,老臣确实?曾担任兵部职方司主簿。”
“但此旧书卷中所谓记录,全系伪造。”
“心怀叵测之恶徒,信口?捏造几?句,随意写上?朝中重臣名姓,便能构陷诬告通敌之大罪。通篇伪造,年代久远,过往年岁不可考。老臣……老臣不知从何自辩而起。”郑轶沉痛地抹了把泪。
官家转向晏容时。“晏卿如何说?除了这两卷不知真伪的物证,可有人证?”
“臣还需时间查证物证真伪。至于人证,原本有一个。只可惜……”
晏容时不知想到什么,细微皱了下眉,瞥了眼郑轶,闭嘴不言。
郑轶心里雪亮。
只可惜,写下这些记录的盛富贵已死于昨日追捕。死人再也开不得口?,做不得人证。
更?何况这个死人还是个涉嫌通敌的奸细呢。
郑轶的心神逐渐笃定。低垂的脸上?又露出一丝微笑。
老友啊老友,我高看你了。我当你留下什么了不得的证据,原来只有这些抄录的记录册子。
哪怕你留下一张兵部匠工手绘的武器图纸原本,一两件兵部打?造的精锐武器在你身边呢。呵呵,都留在你那一仓武器库中了?
郑轶在御前?的姿态更?加恭谨:“陛下,盛富贵昨日刚刚伏法?,今日便有余党将书卷投掷于衙门外。诬告老臣通敌。老臣百口?莫辩。御前?泣血自辩:
其一,盛富贵其人,北国奸细也。奸细告朝臣,其言语可信否?”
“其二:盛富贵抄录的物证,看似年代久远,笔笔如实?记录,却又似是而非,并无实?据。老臣敢问,抄录武器图纸在案,可有兵部出产的武器图纸原本?如何证明,抄录在案的武器图纸,乃是老臣提供?所谓贿赂老臣的重金,如今又在何处?”
“其狼子野心,只怕多年前?便已存下暗害朝臣、祸乱朝廷之心。如此抄录的所谓‘物证’,不知其手中存有多少份,不知其诬告多少朝中老臣。今日是老臣,明日是韩老?后日又是何人?臣恳请彻查此诬告大案。”
官家听得连连点头嗟叹: “说的有理,晏卿你看呢。”
晏容时的视线定在郑轶身上?片刻。
转向御前?,行礼道:“臣请拘捕郑相?。”
郑轶:“……”
官家惊问:“为何?郑相?说得在理。盛富贵奸细之言,极大可能诬告,不能作数。”
“郑相?说得句句在理,盛富贵确实?是潜藏京城多年的奸细。”晏容时话锋一转:“但臣刚才并未有一个字提起盛富贵。”
晏容时把旧卷宗摊开在御案前?:“卷宗当中,记录之人通篇均以?‘吾’自称,未有一个字提起盛富贵。”
“郑相?为何开口?便提起盛富贵。敢问郑相?,暗中和?盛富贵有何等关联?为何看到半夜投掷于大理寺外的两卷旧卷宗,郑相?便开口?笃定认作盛富贵手书?”
官家瞠目看向郑相?。
郑轶:“……”
这世上?哪有人记录了满满两卷文书,头尾连名字都不写?哪有这种混账事?!
中原读过两年书的秀才都不会忘记文书署名,只有北国来的不读书的混账会做这等混账事!
下一刻,郑轶骤然反应过来。
正因为盛富贵记录时的大疏漏,文书从头到尾没有署名!所以?晏容时才寻个“字迹模糊”的借口?不让他?细查,故意只让他?翻阅片刻。
而他?对着?满纸确凿记录,绞尽脑汁构思自辩,又哪能想起署名小事!
他?陡然抬头,怨恨地望向晏容时。
晏容时淡定地把淋雨潮湿的旧卷宗合拢:“郑相?和?盛富贵有何关联?若郑相?不能答,臣请拘捕郑相?。”
郑轶深吸口?气?。
蚌壳般紧闭上?嘴。
之后,无论官家如何惊疑询问,始终一言不发。
傍晚时分,暮色笼罩京郊邸店。
应小满在邸店外寻了个背风处,和?义母一起烧纸钱。
她?亲生父母的最终归宿,由七郎单独告知她?后,她?想了一早晨,还是告诉了义母。
义母寻来一沓纸钱,烧给应小满苦命的亲生爹娘。
“荆州,不就是咱们那儿?”
对着?明亮的火光,义母叹着?气?说:“你亲生爹娘住的地方,离咱们家肯定不远。”
应小满没说话。把手里的小沓纸钱扔进?火里,树枝拨了拨,眼看着?银箔纸一点点被火舌吞噬。
“娘。外头冷,回店里歇着?。”
义母心事重重,又拿过一摞纸钱往火里扔。
“哎,早晨拉回来的三具尸体,也不知里头有没有盛老。也给他?烧点罢。”
“不会。”应小满很笃定:“我问过七郎了。他?说盛老是重要人证,活得好好的。”
“那楼上?停的三具尸体是哪三个倒霉鬼?”义母嘀咕着?:“停在店里,跟咱们住同一层,瘆得慌。”
应小满也不知道邸店停着?的是哪三个倒霉逃犯。
昨晚众目睽睽之下,禁军把三个停尸担架捆扎成一摞,马车急送京城。早晨居然原车又拉回来了。
据说——官道又倒了棵树。进?不得京。
她?眼瞧着?白布蒙住的三具担架抬进?邸店,抬上?二楼。
停在东边最大的甲二号房里。
就搁在负责值守邸店的禁军指挥使雁二郎面前?,由雁二郎亲自看那仨尸体。
“盛老爹人还活着?就好。”应小满嘀咕着?,把手里最后一摞纸钱扔去火里。
义母凑近瞧她?的脸色。“想哭了回屋里哭。”
“我没事。”应小满拉着?义母进?门里,“说过多少次了,我只认应家爹娘。”
义母上?楼时还惦记着?:“你亲娘的襁褓可以?拿去雁家认亲……”
应小满:“不去。”
话虽如此说,但半个多时辰后,当晏容时踩着?京城的浓重暮色赶来城郊邸店时,应小满依旧抱着?膝盖蹲在邸店的背风处。面前?一堆灰烬。
直到修长身影挡在面前?,她?才惊醒般猛地抬头。
“七郎?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入京拘捕一个重要人犯?”
“已经拘捕了。”晏容时摸了下应小满的手,冻得冰凉的,人不知在风里蹲了多久。
他?的目光扫过那堆灰烬,没说什么,把依旧蹲着?的应小满拉起身,拉开身上?挡风氅衣,把她?裹进?大氅里。
“下午得空,过来看看你。你亲生父母的事……”
“襁褓还我。”应小满打?断他?的话头。
“襁褓……我想想,留在京城官衙里了。改天拿回给你。”晏容时如平常般好声气?地哄她?。
但短短几?句话对话,足以?让应小满听出清润嗓音里掩饰不住的疲惫。
她?仰起头,借着?邸店透出来的灯光打?量身侧郎君的面色。
查看片刻,担心地抬手摸了摸他?的眉眼。“很累么?”
“累。”晏容时叹了声:“忙着?准备,两天没合眼了。早晨御前?盯着?郑轶时不觉得,出来时一阵头重脚轻。还好官家赐下热粥,我在外皇城的值房睡了会儿。”
应小满一听就急了。“留在京城早点睡呀。你赶着?出城做什么。”
“看看你。怕听闻了亲生父母的噩耗,你躲在房间里哭。”
晏容时把包裹两人的大氅又裹紧些,两人挤挤挨挨地拥在一处,他?低头仔细打?量片刻,眉眼逐渐舒展开来:
“眼见你无事,我也安心了。”
“我无事。”现?在轮到应小满拉住晏容时的手快步进?邸店门,催促他?休息:“楼上?空那么多房间,寻一间去睡。”
“慢着?。还有桩事要先做。”
晏容时叫来值守的禁军都尉:“厨房有没有热羊肉汤?楼上?停的三具‘尸体’,来回路上?没吃喝。准备些热汤,拎过去挨个喂几?口?。”
应小满:? 死人要喝汤?!
倒吸口?凉气?的功夫,两人已踩着?木梯上?二楼。
她?的脚下往西边自己的房门前?走,眼风却忍不住往东边停尸体的甲二号房方向瞥。
七郎吩咐的那句话带给她?很不好的联想。
尸体……要在邸店里停好几?天呢。
应小满撑着?门框。清凌凌的目光有点飘忽,时不时往东边飘一眼,疑惑里隐现?一丝紧张:
“给尸体喂热汤,是什么规矩?”
对着?面前?略显紧张的小娘子,晏容时想了想,附耳过来,悄悄压低嗓音解释。
“嘘~别?对外头说。我们大理寺的老规矩:尸体喂热汤……防诈尸。”
应小满:!!
“防诈尸”的所谓大理寺老规矩, 没撑过两句话。
对着应小满吃惊瞪圆的乌亮眼睛,晏容时?没忍住,扭头轻轻地笑?了声。
险些信以为真的人顿时反应过来?。
“不是讲以后都不骗我的吗!” 应小满恼火地质问。
眼看再逗下去就要发作,晏容时?立刻认错, 好声气地哄了半日, 随即低声解释:“三个都是活口。”
应小满吃惊地“啊” 了声, 心里的那点火气便消散了。
两人刚才一起入店, 并肩上楼,至今挤挤挨挨裹在大氅衣里。短暂吵嘴时?也裹在一处,小声地吵, 小声地哄。
甲二十六号房就在面前,晏容时?推开虚掩的门,查验房内并无不妥,叮嘱说:“早点休息。嫌犯都已抓捕落网, 应家无需再停留京城。你这边准备好了, 知会我一声, 尽早启程”。
分别即将?再度来?临,反倒令人眷恋起眼前的温暖。
应小满轻声说:“没这么快启程。还需再准备一两日。”
两人在门边拥抱良久, 还是应小满推了他?一下, 催促:“去睡。”
应家在邸店又停留了两日。
正式启程回?荆州老家的那天, 是个秋高气爽的清晨。日头一大早便从东方云层中?升起, 接连几天秋雨带来?的萧瑟寒意被久违的阳光消融去七分。
“伢儿, 仔细查查你屋里。别落下什么物件!”义母抱着阿织,从马车里探头出来?喊道?。
应小满仔细地翻查完桌椅床铺,把房间里的衣物箱笼挨个上锁。晏家长?随把箱笼扛上马车。
隋淼起了个大早, 凌晨时?分快马来?回?一趟,把京城带来?的大摞药包交付应小满手?里。
“乡间不好抓药, 给应夫人的滋补药包带来?整百副,这个秋冬不要断。我家郎君说,阿织小娘子头一次去荆州,年纪又小,路上怕有水土不服的情况。因此郎君请动晏家相熟的郎中?随行,希望小满娘子不要介怀。”
隋淼身?后笑?吟吟走出一位背着药箱的郎中?,拱手?行礼。
应小满一眼便认出,这不就是登门给义母诊脉开药方子的那位妙手?郎中?吗?
有郎中?随行还有啥好说的,义母抱着阿织下车道?谢。即将?启程去往荆州的车队里,又多一辆载郎中?的马车。
邸店外嘈杂的人声和马匹嘶鸣声里,应小满站在车门边,回?身?往京城的方向远眺一眼。
秋风吹起她身?上披着的新氅衣。
京城里急送来?的秋冬避风用?的厚氅衣,和晏容时?自己穿的那件同?样式样,只是尺寸和颜色不同?。他?那件氅衣通体玄色,她这件通体朱红。
大理寺刚刚拘捕一名重?要人犯,从去年秋冬开始查办的兵部武器倒卖大案,如今已到关键时?刻。晏容时?不得空出京送她。
她略恍了下神的功夫,后头辎重?马车的箱笼已经装好。隋淼过来?回?禀:“随时?可以启程。”
应小满的思绪被拉回?眼前,跳上了马车。“走罢。”
车轮缓缓滚动往南。
义母抱着阿织掀开车帘,回?望越来?越远的京城景色。
“七郎昨晚过来?时?怎么说。”义母问出神的应小满。“他?手?头的案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今年能不能跟咱们回?老家看你爹?”
七郎白日里不得空。这两天都是晚上快马赶来?,短暂停留,入夜后回?。
“昨晚他?说,很快了结。可以跟我们回?老家。”
应小满笃定地说:“我们慢慢地走,边走边等他?。”
灯火通明的大理寺审讯室内。
上方三名主审和下方人犯已经僵持了两个日夜,整整二十四时?辰。
人犯始终不开口。
曾经位居百官之首、清名卓著的郑相,哪怕成为阶下之囚,依旧有许多朝臣为他?奔走脱罪。许多曾经受过他?接济的读书人,为他?不平发声。
朝野压力之下,大理寺审讯期间只讯问,未动刑。
郑轶仿佛化身?蚌壳,又如一块顽石,接连换了几拨主审官,口供录状上依旧是空白一片。
十一郎几乎磨破了嘴皮子。郑轶岿然不动,闭目假寐。
十一郎对郑相的多年信重?尊敬,都搭在这趟审讯的二十四个时?辰里了。他?脸色铁青地起身?,拂袖离开审讯室。
脚步急转,走进审讯室隔壁的石室里。
“你都听到了?岂有此理!”十一郎连气带累,脚下走路都不稳当,走去黑漆长?案边时?居然一个趔趄。
晏容时?好笑?地起身?,把石室里的木交椅让给十一郎。
“郑轶为官多年,心性坚如磐石。轻易磨不动他?。”
十一郎气得发昏,闭目休息良久,感觉终于稍许好转,缓缓睁开眼——
迎面看到黑漆长?案正中?搁着的一张未写完的礼单。
大红封皮。
这是一封极为详细的礼单。大至各色家具,黄花梨架子床,妆奁台,雕花五斗柜,到屋里摆设的白瓷梅瓶,玉佛手?,堂屋挂的名家书画,小至日常用?的银盆水瓶水仙盆,各色料子衣裳,密密麻麻写满了大半张纸。
“……”
十一郎难以置信,抓起密密麻麻的礼单,抬头瞪向泰然自若的晏容时?。
“我在隔壁和他?苦熬,原以为你在旁听。结果你在这边……忙着写礼单?!”
“郑轶不会轻易招供的。边写边旁听,并不耽误什么。”晏容时?把礼单从十一郎手?里抽过来?,淡定收入袖中?。
“之前和你说过,我和小满已经过完两礼。等她回?返荆州老家之时?,我这边就要纳吉小聘了。礼单不提前准备好,如何小聘?”
十一郎气得肝儿疼,腾一下起身?,扯着晏容时?往外走。
“审讯陷入僵局,案件不得结案,少想其他?事!七郎,别做无事人样。不想误了小聘的话,你去隔壁审他?。”
晏容时?把未写完的礼单放回?桌上,拿镇纸压好,不疾不徐随十一郎出去,说的还是那句:
“事急则败,事缓则圆。莫急,缓一缓再审。”
这一缓,又是两日。
接连几拨主审官无功而?返,口供状子上依旧空白。但郑轶这块顽石被磨了几天,比起刚刚入狱受审那阵,精气神倒也差了不少。
以至于被送回?监牢后,他?立刻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对面监牢打开,似乎又有囚犯被关押进来?。
这等小事本来?不足以打扰疲惫中?的睡眠。但接下来?有个似曾相识的年轻嗓音,从正对面的监牢激动而?悲愤地喊他?。
“郑相!”
“郑相为何害我!”
郑轶想起来?了。是之前受他?请托,替他?设法弄来?三把铜匙的工部七品员外郎。似乎叫做“贺生?”的年轻人。
贺生?意外入狱,大好前程毁尽,人已经濒临崩溃边缘,郑轶却懒得搭理他?,翻了个身?继续睡。
人在牢狱中?当然不给睡足。郑轶睡下不到两个时?辰便被推醒,一份新录的供状放在他?面前。
贺生?供认不讳。
供状是晏容时?亲自送来?的。此刻他?就站在监牢门外,依旧温声和缓语气,询问监牢里的郑轶。
“郑相家宅的书房中?,搜捕到精铁钥匙三枚。说来?也巧,和本官放在大理寺官署里的三枚钥匙完全相同?。”
“贺生?供认说,这三枚精铁钥匙,乃是他?受你的托付,从大理寺想方设法偷盗复制而?成。你告诉他?,大理寺官员有内奸。他?始终以为,他?在为朝廷办事,为国效忠。”
“郑相有何辩解言语?”
郑轶靠墙而?坐,掀开眼皮,打量几眼面前的贺生?供状。
继续闭目假寐。依旧做个蚌壳。
“郑相入狱五日,面对众多不利供状,至今闭嘴不言。郑相笃定得很。”
晏容时?站在监牢外,语速依旧不疾不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再如何装作顽石,人毕竟是人。听得见。
“让本官猜一猜郑相此刻的想法。用?四个字形容的话,应是:有恃无恐。”
“郑相身?居高位,筹谋多年,心中?可恃者不少。”
“清名在外,敬仰者众。大理寺不敢对郑相动刑。此其一。”
“官家多年信重?郑相,这份信重?已深入心中?,轻易销毁不尽。此其二。”
郑轶依旧闭着眼,脸上浮出一丝嘲弄的微笑?。
“郑相笑?了。”晏容时?悠悠地说:“嘲弄之意明显。应是嘲弄本官班门弄斧的意思。无妨,郑相尽管笑?。本官继续班门弄斧,请郑相赐教。”
他?当真继续往下说。
“关键人证盛富贵已死。死士供状中?提起的整库仓精铁兵器,藏于中?原何处?交由庄九带走的信物又在何处?已成两桩不解之谜。朝廷追寻多年的整仓兵器,依旧无影无踪。”
“但郑相早已清楚地知晓,银锭中?融出的铁钥匙,就是庄九信物。三把铜钥匙中?的一把,正是开启精铁库仓的钥匙。只要郑相把这个秘密供出,便是一桩足以抵死的大功劳。郑相心中?有恃无恐……此其三。”
未说完,郑轶已经霍然睁眼!
视线阴冷如毒蛇,在晏容时?身?上缓缓转过一圈。
郑轶自从入狱以来?,头一回?开了口。
“有庄九的女儿应小满在你身?边,知道?这些并不出奇。晏少卿,你日夜把庄九的信物带在身?边,但你敢说么?你不敢说。你不敢把应家牵扯进来?。庄九就是应大硕这句话,你不敢落在供状上。”
目光里的阴冷褪去了。郑轶重?新微笑?起来?。
“庄九信物这桩大功劳,你知道?,却不敢说。开启库仓的钥匙已被你复制出来?,就放在你案头,你却不敢告知任何人。唉,只为个情字纠缠。”
“晏少卿既然不说,只好由老夫献上库仓钥匙,占据这桩功劳了。”
郑轶呵呵地笑?起来?:“老夫打赌,今日这番单独对话,晏少卿还是不敢录入供状。”
晏容时?也笑?了笑?,叫来?狱卒:“打开牢门。”
在郑轶的注视下,晏容时?走进监牢,在郑轶面前停下脚步。把一个托盘放在郑轶面前,上面放置一串三把沉甸甸的精铁钥匙。
“这是从郑相书房里搜出出的。”
他?又从袖中?取出另一串三把精铁钥匙,同?样放在郑轶面前。
“这是本官在大理寺官署里放置的三把钥匙。郑相找的人不错,复制得完全一样。”
郑轶冷笑?不言。
在他?的注视下,晏容时?居然从袖中?悠然又取出另一把精铁钥匙。
同?样入手?沉重?,约莫十两重?。
依旧放在郑轶面前的托盘上。话锋一转:
“——只可惜,郑相的人潜入大理寺当夜,似乎太过匆忙,弄错了钥匙?”
“匠工从工部取精铁五十两,郑相以为只做出三把钥匙?不,他?做了四把。”
“放在官署里的三把钥匙,是我闲暇无事玩耍用?的。只有这把单独钥匙,被我日夜带在身?边……才是真正根据庄九信物复制而?出的,可以开启库仓的钥匙。”
“郑相比对看看,是不是完全不一样?”
郑轶瞪视着托盘里的三串铁钥匙。
差不多分量,差不多长?短。但钥匙齿的形状……一串三把钥匙和单独放置的第四把钥匙,天差地别!
瞠目良久,郑轶突然身?子一动,人就要暴起抓托盘!
但晏容时?早有准备,哪能让他?抓到。托起托盘,人几步走出监牢门外。
云淡风轻抛下一句:“郑相心中?有恃无恐的大功劳,无了。”悠然踱走。
郑轶发怔半晌,重?新躺下。
但这回?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隔两三个时?辰才睡下。迷迷糊糊间,对面牢房传来?开锁声,似乎又有囚犯被关押进来?。
关押官差三番五次地叮嘱狱卒:“押进来?的这名关键重?犯,年纪既大,身?上又受伤,你们当心看好了。这盛富贵极为要紧,千万不能出事。”
……盛富贵?!
郑轶从半梦半醒间猛地惊醒,骤然翻起望向对面!
透过精铁栅栏,对面牢房果然蹒跚走进一个浑身?血迹、须发斑白的老人。
缓缓坐下后,带白翳的浑浊眼睛翻起,往这边牢房直视过来?片刻——
老人拍着地面一阵狂笑?。
“原来?是你,郑轶!你也进来?了?!黄泉路上有你相伴,老夫不孤单。哈哈哈!”
郑轶目眦欲裂。
烧成灰他?也认识,正是盛富贵本人!
盛富贵竟未死!他?怎会没死!
盛富贵身?负重?伤,精神却健旺。他?在邸店“停尸”那几天,被捆在担架上睡够了,张嘴骂了整个晚上。
直到第二天早晨提审时?才被带走。
终于安静下来?的牢房里,郑轶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人几乎陷入癫狂。
盛富贵既没死,他?当然会供状!
盛富贵的奸细身?份已暴露,两边多年的危险平衡被打破。如果不能两个一起苟生?,他?一定会拉着自己同?死!
当夜,晏容时?再度站在铁栅栏外。注视过来?的眼神微妙。
“盛富贵供出了对郑相极为不利的口供。”
“大难临头,郑相还要继续一言不发?”
“郑相可有任何用?来?抵罪的供状?人证物证俱全,郑相再默然不语下去,只怕要默然上法场了。”
郑轶瞠目瞪视面前雪白的供状。
相比之前几次,晏容时?这次停留的时?间短得多。吩咐文吏把供状收起,转身?便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