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京城报仇的—— by香草芋圆
香草芋圆  发于:2024年0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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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小满取来两个靠枕,把雁二郎扶起半截。
“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他?在外头等我。”她舀起一木勺大骨汤:“你失血太多,喝点肉汤补气血。多喝汤,少?讲废话。”
汤勺靠在下唇边,雁二郎低头喝了口汤,眼风就没离开过面前的人。
他?仔仔细细瞧应小满此刻的神色表情,敷衍喝两三口,越喝越精神,推开木勺,一挑眉又要说话。
应小满直接把大木勺塞他?嘴里了。
“专门?挑这么大个勺子还塞不住你嘴?喝汤!”
雁二郎:“……”
这边喝汤喝得?开不了口,那边应小满开始跟他?言说。
“其实你这人不算坏。我认识你这么久,没见你当真做欺男霸女的恶事?。以前扇过你俩回巴掌,算计你挨家法,也没见你报复回来。可见心胸并不狭窄,算不得?恶人。”
雁二郎被个大木勺塞嘴里,只得?咕噜噜闭嘴喝汤,边喝边连连点头,以眼神表示极度赞同。
然而应小满的整句没讲完呢。
肉汤灌下整勺,她又舀起两块炖烂香软的羊肉塞过去:“但?你缠起人来是真烦。”

“……”雁二郎张了两次嘴, 被塞进两块炖肉,只得闭嘴嚼肉。
“为什么你觉得死缠烂打对我有用?你越死缠,我越烦你。”应小满说。
雁二郎艰难地嚼烂羊肉囫囵吞下?喉咙,终于有机会开口分辩:
“就?是?因为你厌烦我。我自知最初几次留下?的印象不好?, 只得想方设法弥补, 想让你看见我的心意——”
应小满又塞一勺肉汤过去。
“没用。首先, 我已?经有七郎了。其次, 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雁二郎咕噜噜喝汤,说不了话,狂打手势。
“你想问?我不喜欢你什么?”
应小满想了想, 反问?:“其实我也想问?,你喜欢我什么?因为我长得好?吗?但好?看的小娘子以?后都会变老的。”
雁二郎这回学乖了。飞快地喝完汤,语速更快,抓紧机会剖陈心迹:
“从来都不只是?喜爱你相貌。京城从来不缺美貌的小娘子, 我又岂是?那等?只看容貌之辈?我在老娘娘面前提起你说的‘纯朴自然质, 天?然无雕饰’, 便是?发自我心底的言语。小满,我爱你质朴纯真。”
应小满纳闷地想了好?一会儿。“你说的好?像很了解我。但我们并不熟。”
她掰着手指头问?:“你知道我爱吃什么, 不爱吃什么?”
“你知道我娘生了什么病, 在吃什么药方子?”
“你知道我老家在何处?我从小怎么过的, 最喜欢玩乐什么, 最讨厌做什么, 最擅长做什么?你知道我现?在最烦恼的是?什么?”
雁二郎一个都答不上来。
但他?答不上来,却也不以?为然。
“这些都是?相处久了,自然而然就?会知晓的东西。小满, 你先和我好?上,就?会了解我对人掏心掏肺的热心肠。你不和我亲近, 对我蚌壳一般紧闭防备着,我如何知晓你问?的这些?”
应小满摇摇头。“可从前我也不和七郎亲近。我也防备着他?。但他?就?能知道许多。”
兴许真正的喜欢便是?七郎那样?。眼?里都是?她,心里时时刻刻想着她,所以?她一不留神多说两句,就?被他?记下?。她想做什么,哪怕听来离奇,他?都想方设法帮着去做。至于眼?前这位么……
应小满边喂汤边说:“是?,你回回过来找我,也花费你许多的精力?,做下?许多的打算。就?像你安排老娘娘见我那次。”
“但我回回都不喜欢。”
眼?看雁二郎吸气要说长句,她的木勺更快,连肉带汤塞进他?嘴里。
“就?像喝汤。看,你其实不想喝了,但我还硬塞到你嘴里。对你说:‘为了你好?’,‘我关心你’,‘你得喝。’开心么?痛快么?喜欢我天?天?这样?对你么?”
她把?倒空的木勺从雁二郎嘴边抽走: “我也不喜欢。”
“我当面许多次地讲我不喜欢。说也说了,骂也骂了,你为什么还要打定主意纠缠不放呢。你到底是?喜欢我这个人,还是?只喜欢从七郎手里抢我?”
说着收拾空碗,拎提盒起身。
雁二郎加快嚼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羊肉,好?容易囫囵咽下?,坐起身喊:“小满!”
应小满已?经走到门?边,回身说:“我有七郎了。七郎中意我,我也中意他?。世上这么大?,该是?你的东西,压根不用抢。找真正中意你的小娘子去。”
雁二郎狠锤了下?床,冲门?外高喊:“小满!哪怕你一辈子往我嘴里塞肉汤,我愿意吃一辈子!”
应小满走出门?,不回头地说:“少犯浑!想想我说的话。”
晏容时长身鹤立,站在二楼长廊栏杆边。应小满拉开房门?,冲屋里喊“少犯浑”的时候,他?已?经迎上来接人。
“说好?了?”他?把?房门?连同?门?里的呼喊声都关上。
应小满不太确定:“该说的话都说了。但雁二郎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无妨。”晏容时笃定地说:“把?该说的都说完,你安心即可。至于他?想不开,那是?他?自己的事。”
说的很有道理。
“嗯!”
应小满此刻心里确实如释重负,两人闲说笑着往西边走。“甲二十六号”房就?在前方,原本半开的门?被人从里关上。
“娘过来了?还不放心我。”应小满嘀咕着,推开门?进去。
“娘,我和七郎出去一趟回来,跟你说无事了。”
房里果然站着义母。手里端着一壶热茶,两个空碗:“小满和七郎回来了。”
她带笑招呼一句,把?茶碗放去桌边,继续对着窗边热络说话。
“老人家,你是?大?硕从前的朋友,咋不早提呢?”
窗边的木桌处,和义母对坐着一位老人。
盛富贵穿着身布衣,花白头发淋湿了雨,看起来又像寻常老农模样?,厚茧重叠的手捧着空茶碗。
义母热络地找布巾给他?擦脸。
回头继续招呼说:“小满你见过了。她旁边的是?七郎,大?硕的女婿,正在和小满议亲。七郎,这位是?我家老头子当年在京城的旧友,姓盛。”
头发斑白的盛富贵,身上残留少许泥污,缓缓起身,把?敞开的窗户挨个关上。
应小满纳闷中带点紧张和关心:“盛老爹?你不是?去别处了么,怎么又回来了。有官兵到处找你,你当心些。”
“无事。”盛富贵嗓音沙哑,露出几分疲惫。“天?黑下?雨,走累了,回来小丫头这处歇歇。天?亮我就?走。”
他?慢吞吞地坐回原处,一双老眼?打量立于门?边的晏容时。
“这就?是?小丫头嘴里的七郎?不错,后生长得俊。进来坐,把?门?关好?,下?雨天?有点冷。”
晏容时的目光打量老人垂下?身侧的手。布料遇风不动,袖中藏兵刃,瞧着像匕首。
他?无事人般关好?门?,走近木桌边。
“下?雨天?确实有点冷。”他?接过义母手里的茶壶,将空杯分给在场四人,逐个倒茶。倒满温茶的瓷杯呈给盛富贵面前:“老人家,喝点热茶。”
盛富贵神色缓和几分,衣袖里的刀柄消失了。
义母是?过来看女儿动静的。
前夜小满突然失踪,今晚她无论如何睡不踏实。哄睡阿织后,耳听着有脚步声出门?,义母出来查看时,吃惊地发现?女儿居然单独去了东边二号房,雁二郎房里!七郎居然没拦着她!
义母这下?可睡不着了,追过去就?要问?怎么回事。还没往西边走两步,二楼值守的禁军都尉赶紧把?她老人家给拦住。
都尉眼?看着自家雁指挥使和应家小娘子拉拉扯扯了半年多。拼着肩膀挨一刀,好?容易换来小娘子拎着提盒探望自家指挥使,难得的好?事哇!
二楼值守的十来个禁军呼啦啦全围上来了,围着义母七嘴八舌解释。总之,十几张嘴对一张嘴,成?功劝动了老人家别去打扰,回屋里等?着。
义母纳闷地转回女儿房间,打算等?人回来追问?来着。
没等?着女儿和七郎,屋里却多了个人。
脚下?沾泥、布衣淋湿的河童巷老仆不知何时进来的。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泛白翳的老眼?抬起,盯着刚进门?的义母:“应小满不在?”
义母怔了下?,当时就?把?人热络地迎去靠窗的桌边坐。
“在!小丫头马上就?回。我听伢儿说,你跟我家老头子当年在京城有交情。”
过世的老头子在村里朋友不多,难得遇到个旧友,她张罗热茶点心,嘘寒问?暖,问?起老头子年轻时在京城的旧事。
盛富贵沉默着擦干净身上雨水。又盯了义母片刻,开口问?:
“他?的腿,怎么瘸的?”
等?应小满和晏容时回返时,义母正说到中途。
四人围坐在方桌边,每人手里捧着杯热腾腾的茶水,在击打屋檐的雨声里,听义母继续唏嘘道:
“老头子多少年都不肯跟我说。后来有次过年喝多了酒,半夜里做噩梦,不知被什么魇着了,在梦里仿佛打仗似地,嘴里高喊个不停,被我给听见了。”
“他?大?喊什么“郎君,快走!”又喊什么‘我背娘子!’听起来像在救两口子?梦里吵着我不行,我就?把?他?给摇醒。他?恍惚了好?一阵,那晚上漏出点口风。原来他?从前做事的主家,家中出了大?祸事!他?那条腿,就?是?扶着他?主家、背着主家娘子蹚水时,被追兵一箭射穿了大?腿!”
这是?应小满之前从未听说过的旧事。她震惊地捧着茶杯。
“真的?爹都没跟我说过。”
“你爹那脾气,哪会跟你个小丫头说他?从前受伤狼狈、乡野里四处躲追兵的糗事。他?还不许我跟你提。”
义母仔细查看过义父瘸了的腿。大?腿落下?好?大?个疤。箭伤浸泡河水,没能及时治疗,人虽然撑过这场大?难,却落下?终身的后遗症。
义母叹着气,问?起盛富贵:“盛老,你和我家老头子从前相熟的。他?在京城那主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遇到怎样?的祸事哪。老头子为他?主家卖命不说,还搭上一条腿。这事在我心里搁了几十年了,想问?个清楚。”
盛富贵的眼?神直勾勾的,魂不守舍,思绪似乎跳跃出千里之外。
被义母的询问?声惊醒,他?本能地举杯喝茶。放茶碗时,茶杯突地抖一下?,泼出了半碗茶去。
晏容时的眼?风始终没离开盛富贵,仔细观察他?此刻反常的举止,嘴里什么也没说,起身寻来细布,擦拭桌上四处流淌的茶水。
“他?主家……”盛富贵终于回过神,冷静下?来:“认识,也是?我的当年旧友。确实在京城遇到一场大?祸事。”
晏容时给泼空的茶盏里续上茶水。
盛富贵的神色和缓几分,把?热茶捧在手里,低头慢慢地喝两口。
忽地呵呵笑起来。“他?主家年纪一把?了。郎君和娘子,喊的是?他?主家的儿子和没过门?的媳妇。”
盛富贵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拍腿想要大?笑,又强自压抑下?去,激动地满脸放光。
“他?主家满门?牵扯进大?祸事,老子判死,儿子判了流放。媳妇还没过门?,老夫原以?为媳妇肯定抛下?儿子跑了。如此说来,媳妇跟着儿子,一起被庄九给救了?哈哈,哈哈!”
盛富贵倏然激动地站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来回转了七八圈,回身紧紧握住义母的手,迭声说:“你夫婿果然是?个英雄!老夫果然没看错他?!”
义母疼得脸都扭曲了,“老人家手劲松点……”
应小满赶紧过去把?老娘的手从盛老爹手里抽出来。轮到她自己的手被盛富贵厚厚老茧的手紧握着,迭声夸赞:“不愧是?他?的女儿,英雄生虎女!小满也是?个好?孩子!”
应小满的表情也有点扭曲,忍着疼说:“不是?爹亲生的,抱、抱养的……”
盛富贵一怔。随即又呵呵笑道:“抱养的又怎样?,还是?他?庄九的女儿,脾性养得一模一样?!”
“谢谢盛老爹夸奖,嘶,手劲松些……”
轮到晏容时起身把?应小满的手抽出来,不动声色地观察盛富贵激动难抑的表情动作,接着话头往下?问?。
问?得是?义母。
“如此说来,伯父主家的儿子判了流放,未过门?的媳妇自愿跟随,两人在流放中途被伯父救下?了。伯父的腿因此而受伤。”
“既然还没成?亲,被救下?的两人应该年纪都不大?。外乡来的小夫妻,不知有没有跟随伯父过活。伯母见过么?”
盛富贵的一双老眼?果然瞬间移过去,炯炯地紧盯着义母。
义母想了许久。
她和义父成?亲时,义父已?经在村子里落户了四五年。
“没啥印象。”她摇摇头。“兴许一开始跟着老头子,等?我嫁入应家那阵,人早走了?”
盛富贵露出难掩的失落神色,花白头颅低垂下?去。
屋里安静片刻,晏容时闲聊般地往下?抛话头:
“伯父的主家是?京城人氏罢。雇请得起护院的,哪怕不是?大?富大?贵,应该也是?小富人家。家里遭逢大?难,年纪轻轻的儿郎判了流放,家产肯定保不住,多半要收缴充公。虽说不幸中的万幸,人被伯父救了出去,哎,只怕苦日子还在后头。”
这番议论言语带几分惋惜意味,不止义母连连叹息,盛富贵嘴里的半口茶顿时喝不下?了。
晏容时还在无事人般问?:“盛老,你应该是?知道伯父的主家的。他?家里到底什么情况?”
盛富贵的眼?神直愣愣的,发怔片刻,勉强说:“小富之家。”
晏容时点点头,就?此闭嘴不言,开始喝茶。
陡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言语停住,思绪未终止。刚开启的话头引发的众多联想再也停不下?。
盛富贵脸上的片刻欢喜消息不见,越想越凝重,神色逐渐黯淡下?去。
隔半晌,沉重叹了口气。
“他?主家的儿子,虽说娇惯了些,苦日子倒也勉强能过活。但他?那媳妇……”
盛富贵摇头:“那才叫真正的娇生惯养,在外头活不了几年。”
义母不大?信。“好?日子有好?日子的过法,苦日子有苦日子的过法。女人像水。比男人能熬。”
盛富贵摆摆手,想起没过门?的媳妇,脸上完全一副苦笑了。
“乡郡里出身的女人能吃苦。京城里这些娇滴滴的小丫头,从小锦绣堆里长大?,自个儿头发都不会梳,衣裳都要奴婢帮着穿。丢去外头,活不了,活不了。”连叹两声“活不了。”
义母惊道:“自个儿头发都不会梳?那得是?大?户人家了。身边跟一群婢子,那是?不用自己梳头,伸手等?人穿衣……哎哟,老头子他?主家聘下?的竟是?这等?大?户人家的小娘子?”连说想不到。
盛富贵哼道:“老辈哪个想聘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媳妇?门?第高,脾气又大?,娶过来当菩萨供着?儿子自己要死要活,跟人家看对眼?了!”
晏容时适时地插一句说:“不论如何,毕竟是?生死追随。未过门?的媳妇愿意跟随犯事的儿郎流放吃苦,真心难得。”
盛富贵的脸色顿时和缓下?去七八分。出神地想了好?一阵。
“罢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媳妇吃不得苦,人多半早不在了。也不知我那……”
他?猛地住嘴,顿了顿,在应小满好?奇的眼?神里接着说:“我那位旧友,也就?是?庄九的主家……的儿子。此刻人在何处,媳妇有没有给他?留个孩儿。”
义母喃喃地念佛。
“老天?有眼?,怜惜苦命人。我家老头子废了条腿救下?的小夫妻,年纪轻轻又吃许多苦头,会留下?个孩儿的。”
盛富贵脸上的肌肉细微地抽搐几下?,似哭又似想笑,浑浊老眼?里泛起一层泪光,扭下?头,借着烛光阴影挡住了。
隔半晌只说:“但愿如此。”
晏容时又挨个给空掉的茶碗续茶。盛富贵此刻的神色极为和善了,茶碗捧在手里,对他?道了谢。
“七郎是?吧。”他?和晏容时闲话几句:“打算何时和小满成?婚呐。”
晏容时温声答:“两家在过礼。之后的事,要等?小满今年回老家祭拜过伯父再说。”
盛富贵连说几个“有孝心”,“好?”。
茶水倒整圈,轮到应小满时正好?倒完,晏容时提起空壶摇了摇:“我喊店家换一壶。”
说罢走到门?边。在盛富贵陡然警惕起来的注视下?,人并不出去,只站在门?里喊“店家。”
片刻后有脚步声小跑靠近。有人在外头喊:“何事啊客官。”
晏容时拉开房门?,递出空壶:“劳烦小二,添一壶茶。”
两三句简短交谈后,店小二送来热茶,他?便重新关好?门?,捧一茶新壶走回窗边,给应小满和自己的茶碗里添上热茶。
盛富贵眼?里的警惕淡去了。落到掌心的匕首重新插回后腰。
“好?茶。”他?深深嗅着:“小龙凤,多少年没喝着了。这店的茶水点心不错。”
房门?外。“店小二”刻意放重脚步走出几步,快步下?楼,召集人手。
整个邸店从店家到小二全部关押待审,哪还有“店小二”?过来送茶的是?二楼值守的禁军都尉。
刚才晏容时喊了声“店家”,都尉瞬间反应过来,里头出事了。
“甲字二十六号房动静不对。晏少卿和应家人在里头,弟兄们预备好?。随机应变。”
禁军们都很纳闷。殿前司刚刚传来消息,说还在十几里外抓捕三名逃犯。甲二十六号房能出什么事?
都尉想不清楚,低声喝令准备,急忙去东边甲二号房,知会自家雁指挥使。
甲二十六号房里又叫了回“店家”。
这次把?提盒里的羊肉大?骨汤递出门?来,吩咐厨房里加热加汤,多添些肉,再送壶酒。
厨房很快送回来热腾腾一大?碗肉汤,一壶温好?的美酒。
紧闭的窗外风雨大?作。
快三更天?了。
甲二十六号房里点着两盏油灯。四人围坐在方桌前喝热汤,喝温酒。
升腾的雾气里,义母和盛富贵两位老人家对坐,惬意地咂着小酒。应小满和晏容时挤挤挨挨坐在一处,喝几口汤,互相夹肉,场面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你家养了个好?女儿啊!”盛富贵夸赞义母,“心肠实在!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为人做事有义勇侠气。”
他?在灯下?仔细打量应小满,越看越觉得好?:
“长得又水灵。小丫头是?庄九在外头捡来的?山沟沟里捡来个处处都好?的小丫头,他?什么手气?简直八辈子撞大?运。”
义母美滋滋喝小酒,笑说:“我起先也以?为是?老头子撞大?运在山上捡来的。后来听七郎说,不可能这么巧,多半是?提前约好?,去人家家里专程抱回来养。我也觉得,把?女娃娃往山上扔的人家,哪舍得那么好?料子的襁褓。”
说着就?开始比划:“七郎看过襁褓,上好?的织锦提花料子,城里好?人家才用得上,对不对?”
晏容时寻常闲聊般应下?:“确实。”
应小满又炸毛了,气呼呼站起身喊:“娘!你又喝多了!不许喝了!”
盛富贵呵呵地压着声笑。笑着笑着,抹了把?眼?角。
看着眼?前水灵灵的小丫头,思念不知生死的儿子跟媳妇,兴许还有孙儿孙女?今年也得有十几二十岁了罢……
媳妇脾气不好?,人又娇惯,但长得确实拔尖,水灵灵的不比眼?前这小丫头差。两边家世对不上,自己起先不同?意,但儿子要死要活地不肯分。
他?关起来几顿家法狠揍,差点打断儿子的腿。结果呢,儿子死不松口,媳妇心疼他?,半夜翻墙出来找人,两边如胶似蜜的,分不开了!
傻儿子有傻福。媳妇终究死心塌地跟了他?……
电光火石间,有个念头突兀闪过脑海,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
盛富贵开口说:“小丫头,头转过来。刚才对你老娘发脾气的样?子,再发一次给我看看。”
应小满的脾气早发完了。纳闷说:“我好?了。”
“再发一次脾气给我看。”
应小满:?
她回想发脾气的模样?,皱了下?鼻子,瞪起一双乌亮圆眼?:“就?这样?。好?了吗盛老爹?”
盛富贵瞬间起身!
像,有五分像。发脾气时尤其像。
他?忽地把?应小满拉来灯下?,仔仔细细、一分一寸地端详她的容貌。
眉毛,眼?睛,嘴巴,鼻子。心情俱震之下?,脸上肌肉都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义母紧张地起身,连声问?:“怎么了?”
晏容时迈上两步,站在应小满身侧,紧盯老人不寻常的举动,不动声色拦住盛富贵激动拉扯的手,自己往前挡。
声音却还若无其事般和缓平静。“怎么了,盛老?”
盛富贵转头急问?义母:“小丫头耳朵后头有没有天?生的耳仓!”
义母一愣,她也说不清。
“似乎小时候左边耳边上有一个,不太记得了……”
盛富贵大?步过来就?要查验应小满的左耳。
他?身子刚一动,晏容时已?经挡在前头,抬手拨开了应小满覆盖左耳的长发,嘴里和缓劝说:“老人家,把?灯台拿近了看。”
灯火明亮。屋里的情形改成?盛富贵举灯台,凑近了细看。晏容时挡在两人中间,揽着应小满的肩膀,拨开长发,露出左耳廓。
左耳廓中部靠下?的部位,确实生了个小小的耳仓。耳仓是?天?生的细瘘管,略微往耳廓下?凹陷一个小洞进去,不疼不痒的,应小满自己都不知道。
“耳仓怎么了?”她茫然地拿自己的指尖去摸那凹陷小洞。“不好?么?”
盛富贵举着灯台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眼?看着灯油往下?滴漏,义母赶紧把?他?往边上拉扯。“当心哪。”
盛富贵魂不守舍,随着拉扯坐回桌边。
低垂着花白的头颅,灯油滴漏在手里都没反应。义母赶紧把?灯台挪走了。
义母既吃惊又纳闷:“盛老,你咋知道我家小满耳朵后头生了个耳仓?谁告诉你的?我都忘了,她爹肯定不知道。”
盛富贵喃喃地说:“我哪能知道呢。我只知道,我儿子的左耳朵后头生了个耳仓。我族中许多人都天?生有耳仓。大?家都说,耳仓好?啊。耳有仓,衣食无忧,天?生富贵……”
义母还在发着愣,晏容时听到那句“我儿子左耳生有耳仓”便骤然吃了一惊。
天?生耳仓,据他?所知,是?可以?相传的。
就?像天?生眼?睛形状,天?生发质软硬那般。家族有人天?生耳仓,隔三差五,便会生出个带有耳仓的孩儿。
和蒙在鼓里的应家人不同?,他?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位老农打扮的“盛老爹”,就?是?庄九在京城的主家本人。
庄九救下?的“郎君”“娘子”,也就?是?盛富贵的儿子和儿媳。
刹那间,心神如电转,他?已?想到盛富贵此刻心中转过的念头。
仿佛惊涛骇浪,把?他?也震得不轻。
目光瞬间望向身边的应小满。“你……”
盛富贵忽地仰头大?笑几声。笑声隆隆,在房间里回荡。
对得上,一切都对得上!
当年他?判处斩死罪,人人都以?为他?死在牢中。树倒猢狲散,盛家散了个干净,只有庄九顾念义气,不离不弃,跟着他?流放的儿子和媳妇出京,中途把?人救下?,为此瘸了条腿。
腿瘸了,还要照顾他?儿子媳妇,当然没法回京城。自己危急时交给他?的五十两银锭也就?没送出去,从此落在山沟沟里。
他?儿子媳妇既然在某处隐姓埋名过日子,日子安稳了,就?有可能生娃娃。
几年后,庄九不声不响抱回家一个小女娃,左耳朵后生了他?家族天?生的耳仓,又长得一副像极他?媳妇的水灵灵的相貌,乌亮滚圆的杏眼?……
盛富贵拍桌放声大?笑。
苍老脸上的喜悦要溢出来。他?上前一把?抓住应小满的肩膀,仔仔细细地从头打量,发自心里地欢喜澎湃。
“像。细看嘴巴耳朵像我儿。”
义母不干了。
“盛老,知道你喜爱我家小满。但别人家的女儿,你咋能张嘴硬说像你家儿子?”
应小满担忧地说:“盛老爹,你声音小点。笑声太大?了。当心外头听见。禁军还在找你呢。”
晏容时开口问?:“她母亲是?谁?”
盛富贵停下?笑。两只浑浊老眼?精光四射,盯了晏容时一眼?。
转向应小满的时候,神色又温和下?去。
“方才老夫就?隐约觉得,外头太静了。走廊没有人走动,起先老夫以?为夜深的缘故。”
“但刚才老夫忘情大?笑,还是?没有人过来查看……外头多半早有兵马守住,等?着老夫出去自投罗网。”
盛富贵温和地看着应小满,目光里带眷念,不舍得挪动开。
慢腾腾地又吃喝几口,攥了把?半湿不干的衣裳,站起身来,推开了窗。
呼啸的夜风带着雨线刮进室内,雨点冰凉,打上应小满温热的脸颊,冻得她一个激灵。
她心里隐隐约约现?出个念头,但急切间那念头又不清晰,她本能地张口喊:“盛老爹!你当心!”
盛富贵带着笑叹说:“老夫这辈子活够了。手上落下?的人命比你小丫头的年岁还多。你在屋里好?好?坐着,以?后好?好?地成?亲,每年给你爹上坟,孝顺你娘。别记挂老夫,把?今晚忘了。”
“等?老夫死了,昨晚给你的两卷旧书,你替我送去大?理寺衙门?,交给里头主事的官儿。”
说话时人已?走近窗边,把?窗户拉得大?敞。
对着迎面扑进来的雨点跃上窗棂时,晏容时走上两步,问?得还是?那句:“她母亲是?谁?”
盛富贵没急着回答,抬手一指他?,对应小满说:“你这七郎心思转得快,小丫头比心眼?比不过。好?在他?打不过你。成?亲以?后,他?要是?敢对你耍心眼?,在外头偷女人,对你不好?了,你只管动手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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