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京城报仇的—— by香草芋圆
香草芋圆  发于:2024年0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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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小满点点头,“听说晏家世代做官,祖上出过两任宰相。”
“那是。第二任的晏相,是现在晏家当家这位的祖父,三十年前的故事喽。如今晏家当家的这位在大理寺任职。年纪轻轻做到四品少卿,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又出一位晏相?”
应小满精神一振,“晏家现在当家这位,算京城高官么?做官的名声好不好?”
茶博士哈哈地笑出声:“小娘子你还真敢问。高官是肯定的,至于名声么,不好说。”
应小满有点懵。“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怎么叫做不好说?”
“这样和你说罢。京城里文武百官,最容易博好名声的,要算御史台言官。最容易传坏名声的——”茶博士冲晏家宅院努努嘴:
“要数晏家这位当家人现今坐的大理寺位子了。大理寺掌管天下重罪刑名,一年过手成百上千个案子,天底下捧他赞他的当然多,骂他的也绝不少。”
……听君一席话,还不如不听。
应小满听得脑袋嗡嗡的,京城的茶博士说话一个比一个喜欢拐弯抹角,她半天没琢磨出这番话到底是在夸晏家人还是在骂晏家人。
对着茶博士含蓄高深的微笑,她只能默默感慨,“京城真复杂啊。”
雨势渐渐小了,她穿起油衣,绕着晏家大宅远远地走过半里地。
按照茶博士的热心指点,去寻附近一家名气大、口碑好的庄宅牙人[1],和牙人细细地说清家中情况,赁屋要求,约好两日后看房,起身回家。
把今天新得的消息琢磨了一路。
快到铜锣巷时,脚步骤然一顿。
茶博士嘴里身居“大理寺高位”的“晏家当家人”,和家门口河道中央曾经停过的两层官船,官船上方高高挂起“大理寺”三字灯笼,终于被她后知后觉地联系在一起。
应小满一惊之下,突然又想起——
牙婆把她拉扯去河边的当天,正值早晨天光好,船头居高临下、仿佛挑拣鲜鱼一般打量她的那位贵人,她其实隔着河面看清了相貌的。
看起来二十出头年纪,神色矜傲淡漠,穿一身华贵的火狐裘,腰间佩剑。
长得倒是人高马大,相貌堂堂,却仿佛手脚不能用似的,自个儿纹丝不动地站在船头,只张嘴使唤人,一个人把身边十来个小厮婢女使唤得团团转。
应小满的脑瓜子飞速转动起来。
当日早晨站在“大理寺”官船上打量她的那位贵人,难道就是茶博士口中担任“大理寺高官”的晏家当家人,晏容时?
她在不知情时,已经见过她仇家了!
————
傍晚转小的牛毛细雨里,应小满哼着歌儿踩水归家。
义母在家里忙忙碌碌地整理箱笼,听到进院的轻快踩水步声,从堂屋瞥来一眼,很快又瞄第二眼。
“今天怎么了 ,格外地高兴。”
“我知道仇家叫什么名字,住哪里,长什么模样了。”
应小满高高兴兴地掰开路边铺子刚出炉的热腾腾的炊饼,分给阿织一半,“娘,我很快就能报仇了。”
义母大吃一惊,“别当着小孩子面说这些!”
抱起阿织去屋里炕上坐着,义母转身回来堂屋里,又悄悄问一句,“确定是恶人?”
应小满咬着炊饼说,“河边照过面,看着像恶人!”
遥远的“报仇”两字突然变得迫近眉睫,义母心底隐藏的忧虑不安瞬时间升腾上来,声线都开始颤抖:
“你要怎么报仇?俗话说,杀人偿命。就算是个大恶人,也轮不到你这十几岁的小娘子动手啊。你爹糊涂!”
“娘别怕。我是刚入京的外地人,和晏家人一个不认识。就像娘说的,谁也想不到我身上。”
应小满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赞叹说,“我爹真是个明白人。”
义母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具体哪处不对,皱着眉头做饭去了。
吃用过一碗开胃驱寒的胡辣汤,帮着收拾干净桌上,应小满叼着炊饼坐在桌边,开始循记忆慢慢地画像。
义母扫地的间隙凑过来瞧一眼,吃惊问,“你画的是人还是山猫?方里带圆一个脑袋,中间长圆一个鼻子,两条长线眯缝眼睛,哟,还斜眼看人。”
应小满放笔细看,自己也不大满意。她平日里学画画儿,都是对着山上的鸟兽鱼虫画,没怎么画过人。
指着桌上的“山猫”图,她嘴里如此形容:
“这便是我仇家的长相——单眼皮狭长眼睛,小麦肤色,眉毛浓黑,相貌堂堂,眼神阴沉。”
义母琢磨了半日,“听着确实有些凶恶。像恶人相貌。”
“山猫”图下头还藏着另一幅画儿,义母好奇心起,取来面前迎光细看,顿时就露出想笑又忍笑的模样:
“这幅又画得谁?还是方里带圆一个脑袋,又黑又亮两只眼睛,哟,双眼皮的狐狸。”
应小满脸皮一红,把画儿抢过来,对着“狐狸”图,嘴里形容道,
“天庭饱满,眉毛浓长,肤色白净,双眼皮大眼睛。——这个画的是西屋那位。”
义母奇道,“你怎知西屋那位是大眼睛。人压根没醒过,闭着眼。”
“是双眼皮大眼睛。”应小满坚持,“短短醒过一瞬,我瞧见了。”
母女两个正小声嘀咕时,阿织蹬蹬蹬地跑出来堂屋,惊奇地喊,“阿姐,快过来看。西屋哥哥好像醒了!”
西屋炕上昏沉沉三四日的年轻郎君,人挣扎在清醒和昏昧之间,眼睛似睁似闭,浓黑睫毛时不时地抖一下,眼睑偶尔睁开一条缝隙,便被屋里亮光刺激地闭上眼去。
义母如临大敌,急忙把阿织抱回自己屋里,又把女儿往后拉扯,自己挡在前头,凑近谨慎问,“这位郎君,你醒了?”
屋里母女两个睁大四只眼睛,瞪视良久,榻上的人动也不动。
应小满失望道,“没醒。”
话音才落,睫毛连同眼睑又明显抖动一下。
炕上的男人细微而吃力地点了下头。

西屋的郎君身体底子好,从连续三日不退的高热里硬扛过来,来势汹汹的一场风寒没能要了他的命。
但人虽恢复清醒,却开不了口,轻易挪动不得。
勉强眼睑掀动,露出雾蒙蒙的涣散眼神,乍看一眼周围便闭起。
想要说几个字,嘴唇开合,只断断续续地发出几道气声,说什么再听不清。
应家母女俩才放下的心又提起来。官府发下赈济的两尺细布,扯半幅送去郎中家,换来一趟看诊。
李郎中登门时,榻上的男人已经再度昏睡过去。
“鬼门关里逃得一条性命,耗损太大。不着急让病人说话,命还在已是万幸。”
“卧床静养,能睡则睡。每日按时服药,右手背的伤口早晚敷药,不要碰水,防止伤口化脓。多吃点补气血的东西……呃,”李郎中打量几眼四下里寒碜的土炕木桌,
“罢了。叫病人卧床静养,早晚多食些小米粥,亦可调养身体……”
郎中絮絮的叮嘱声中,应小满盯着窗外檐下的吊篮发呆。
五天了。
之前大理寺官船在河道里捞出的两具腐烂尸身,据说果然牵扯两起谋杀命案,这几天在京城各处传得沸沸扬扬,轰动一时。
但深夜顺水飘来她家门的这位郎君,竟像没有家人似的。一个大活人凭空出现,连个水花都未惊起。
她接连五天揣着画像在河岸边转悠,赶来城南河边寻人寻尸的半个亲友都没撞着。
“……温补滋阴的小米粥!”郎中放重语气,“可听见了?知道你家家境不好,但再敷衍要出人命的。”
应小满瞬间回神,“听见了。每天两顿温补小米粥。”
看一眼榻上昏沉睡着的消瘦郎君,她的思绪又飘散了。
难道不是京城本地人?或许是外地来京城的商贾,被人在水上谋财害命,谋夺财物,所以才寻不到家人……
寻不到家人,就得不到重金酬谢。还得给他一天两顿小米粥。
应小满忧郁地叹口气。
难怪人人都拦阻她。捞尸这个行当果然不是新手轻易做得的。
——不小心水里捞出活人,就是赔本生意呐。
郎中兴许误会了她这声叹气,目光扫过这间不折不扣的陋室,压低嗓音慎重叮嘱:
“应小娘子,你们自己也新到京城不久,又是女户。你救他一命足够,多余的事别牵扯进去。等你们搬家那日,不管这位病情有没有好利索,让他自己走。”
炕上平躺的郎君细微地动了下眼睑。
外头堂屋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侧耳旁听的义母坐不住了,起身走去灶台边翻找。
灶上还有点官府赈济的米面,够全家吃两三日,但熬粥滋补的小米需额外买。家里昨天才咬牙买回来两升小米,专门预备着给阿织喝粥长身体的。
义母喃喃地道,“人醒了,又多张嘴。”
应小满没吭声,起身把西屋门虚掩住,从袖管里取出一把精致折扇,递到郎中面前。
“李郎中,你见识广,帮我瞧瞧这把扇子值多少钱。我想去寻个当铺把扇子当了。”
李郎中接过折扇,在光下定睛细瞧,立时倒抽一口凉气,“象牙扇!质地细腻无暇,精细镂空雕工!难得的好东西啊。你如何得来的?”
“贵人在路边送的。”应小满如实说。
郎中惊诧万分,“这等好东西,哪有在路边随手送人的道理。”
应小满露出踌躇的神色。
她不是很想回答。
踌躇时不自觉偏了下头,阳光落在她柔和的眉眼轮廓上,如白瓷无暇,如皎月生光,让周围粗陋屋室都生出了光彩。
郎中眼皮子一跳,当即感慨地叹了声,“应小娘子你的话,被贵人上赶着送好物件,倒不奇怪……哎,老夫倚老卖老劝一句,你心眼实在,别上人的当。送名贵象牙扇给你的贵人心思多半不简单呐。”
应小满虽然心眼实在,但人又不傻。
二月里误入雁家当天,雁二郎领着她进门,屁股没坐稳,她正低头端详大冷天被硬塞手里的冰凉凉的扇子,就有管事拿一份新写好的契书进屋要她按手印。
当时,雁家管事矜持对她道:“二郎看中你是你的福分。这把象牙扇是赐你的,你自己收好。入了我们雁家,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样样不缺。二郎尚未娶妻,按规矩不能先纳妾,你先在二郎屋里伺候着,日后少不了抬举你一场富贵。”
应小满骤听到“纳妾”“伺候”,顿时感觉不对。吃惊之下起身就走,倒把扇子给忘个干净。直到一路打出门去才意识到象牙扇还抓在手里。
往事历历,惹人生气。
应小满不想多说,只摇了摇头。
郎中心里生出许多猜测,忍不住替眼前这位生得罕见好容色的贫家小娘子担忧起来,翻来覆去地查看象牙扇,指着末尾扇骨的朱红小印示意她看:
“象牙扇骨上刻有私章,这把折扇是有主的。轻易莫送进当铺,当心原主报官把你捉了,说你偷盗贵物。即便你说是原主在路边送你的,无凭无据,你身上生满嘴也说不清啊。”
应小满大为震惊,难怪那位雁二郎随手送她。原来报官就能追回去。
她气恼说,“京城的贵人心眼许多都是坏的。”
“别别别,京城贵人不少,别一棒子全打死喽。”郎中举起玉扇坠端详,“这白玉扇坠没有特殊印记,倒是可以送当铺,少说能当三两贯钱,也好解你们家的燃眉之急。”
应小满转惊为喜。两贯钱也能吃许多天了!
她把象牙扇扔去一边,扯下白玉扇坠收好,起身送郎中出门。
阿织不知何时进的西屋,她回来时正趴在榻边,惊奇地喊,“阿姐,他醒了!眼睛开了。”
应小满坐在炕边,低头打量半日,纳闷问阿织,“他哪里醒了?”
阿织急得手脚比划,“我刚才摔一下,他就醒了。阿姐看,阿姐看!”为了证实她没撒谎,阿织的小身体往榻上一扑,原样又摔在榻上男人的胸口,硬生生压出一声闷哼。
应小满:“……”
应小满急忙把阿织抱去炕下,俯身凑近看去,昏睡多日的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果然是双眼皮。
一双天生眼尾微微上挑的漂亮桃花眼,两只眸子雾蒙蒙的,仿佛浸湿了京城三月的春雨雾气。
应小满抱着阿织坐在炕边,两人睁大四只乌溜溜的眼,屏息静气地等着。等了半晌,人却始终毫无动静,只有睁开的眼睛昭显人已清醒的事实,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也不知能不能看清眼前景象。
良久,应小满迟疑地左右挥挥手。“看得见么?”
男人终于眨了下眼。嘴唇开合几下,吐出的依旧是气声。
阿织小跑出屋,捧一盏温水回来。应小满把所有门窗都打开,让屋里更为亮堂,将瓷碗递过去小心喂几口水,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回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说话时依旧是半醒未醒的迷茫神色,恍惚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开口也是极细微的沙哑嗓音,“皎……皎……珠……”
应小满:?
茫然和阿织对视一眼。
应小满:“交什么猪?”
手边的温水递过去唇边,连喂几口,炕上躺着的郎君迷茫半阖的眼睛闭上又睁开。
眼前的虚幻重影渐渐消失,阳光越过迷雾,映进现世的屋瓦窗桌。
这是一座结构粗陋的砖瓦房,看得出有年头了。剥落的墙漆被仔细修补过,遗留下深浅斑驳痕迹。
桌椅家具擦拭得干干净净,俱是多年旧物,短缺一截的桌腿用瓦片垫起,凑合着继续使用。
阳光从窗户映进来,映在炕边坐着的少女和幼童身上。暖色阳光从窗外映照在少女的素衣布裙上,鸦色发尾垂在肩头,明眸皓齿,朱唇渥丹,象牙色的肌肤仿佛在发光。
昏昧时惊鸿一瞥的残余印象,他落水之后误入瑶池仙境,绮年玉貌的仙子涉水而来,将他从水中托起,救下他的性命……
幻觉?他不觉得是幻觉。
男人久久地凝视着眼前人,混乱地想,“昆仑山神女和仙童?不对,神女理应着仙衣……为何无人供奉神女七彩仙衣……”
应小满坐近几分,担忧地挥了挥手,“你还是看不见我?”
男人浑身一震。
映照在素色衣裳上的阳光,落在他重影的视野里,凭空添加七彩绚丽颜色。神女素衣沾染艳色,脚踩祥云翩然而来。
“皎珠……”
满室安静,半清醒半迷蒙的郎君恍惚地说:“皎珠浴光,绯衣染尘。若轻云之蔽月,又若流风之回雪……”
应小满的眼神里带出三分怀疑,七分警惕。
她抬手轻轻地往男人鼻下碰触一下,困惑地缩回手。
分明在喘气。是大活人,不是诈尸的水鬼。
大白天的说什么鬼话呢。
“听不懂,说人话。”应小满不客气地打断,舀起一勺温米粥,塞进刚苏醒的男人嘴里。
榻上郎君本能地闭嘴嚼了嚼。小米粥寡淡,加了点咸菜调味,滋味正好。这是百姓家常见的菜式。他外出办案时,偶尔也吃到几次类似的农家粥饭。
男人的眼神从迷茫渐渐恢复清醒。
神女斩钉截铁的六个字外加一口小米粥令他彻底清醒过来,混乱的理智从虚无缥缈的昆仑山外拉回清醒人世。
年轻郎君吃力地抬手。层层包裹纱布的手背往上,擦过应小满正握着瓷匙的手腕。
触手温热,脉搏鲜活跳动。
不是世外神女,是世间恩人。
应小满一怔,放下碗勺,“你干什么呢?”男人已经挪开手,规规矩矩地放去身边。
“对不住。”微微上挑的一双潋滟桃花眼闭了闭,再睁开时漾起了光。
他开口换个说辞,“多谢小娘子救命之恩。”

淅淅沥沥十来天的长命雨停下后,京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连续晴好天气。
铜锣巷里家家户户晒衣裳,晒被褥。小院里翻晒潮湿的干粮谷面。
“伢儿!”义母抱着被褥招呼屋瓦上坐着的少女,“你下来歇歇,换我上去!”
应小满摆摆手,“娘,你歇着。”回头冲西屋方向喊,“喂,出来帮个忙。”
西屋里的男人慢吞吞地下炕,挪步出来院子。
应家人口简单,彼此称呼得也简略。义母喊女儿“伢儿”,喊阿织“幺儿”,喊水里漂来的郎君“西屋的”。应小满对义母喊“娘”,对阿织喊“小幺”,对来历不明的郎君喊“喂”。
称呼简略的背后当然有原因。
随着病情好转,左手背的血窟窿也在结疤收口,“西屋的”胃口一天比一天恢复。灶台上两升给阿织准备的小米,倒有一升半喂了这位。义母咬牙又出去买了五升。
年轻力壮的男人,一张嘴吃穷家里。应小满越想越觉得李郎中劝得在理,等应家搬家那天,还是请这位走人罢。
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京城里不怀好意的人太多,连续经历了撺掇她卖身的牙婆和骗她进门做妾的雁二郎两桩意外之后,应小满的警惕心大大地增强了。
应小满连问都没问“西屋的”来历。
同样的,男人好声气地问她家里贵姓,何处籍贯,何时来的京城,她也不答。
应小满只当面提出一个要求。
他这些日子在家里养伤的吃喝花费、医药看诊不是笔小钱。尽快把这笔钱还清,两边萍水相逢的缘分一笔勾销,应家搬家那天,他走人。
那是个天气刚刚转好的傍晚,西屋里的郎君正坐着喝药。快要落山的金光映进屋里,炕头坐着的郎君放下药碗,点头应下。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的大恩情。区区钱财身外物怎够偿还的。小娘子的要求理所应当。”
他清醒后再说话时,声线和缓动听,语速不快,听起来总带些温柔意味。
说话间,他慢腾腾撑起身, “只可惜在下病了一场,至今行走吃力……”
应小满赶紧把他又压回去。
“歇着。谁让你现在带着病还债了?”
她回身从桌上取出一张包药的油纸,晃了晃。
“请郎中看诊的几次费用,内服外敷的药钱,米面衣裳的钱,都在这张纸上记着。你脚上这双鞋是阿娘熬了两个大夜做出来的,算你两百文,不亏你罢?”
西屋郎君当即狠狠称赞了一番义母的好针线,鞋底纳得厚实,穿来松软舒适,不该只算两百文,至少应该定价两贯。
应小满听得身心舒畅,姣美的眉眼彻底舒展开。
“算你有眼光,娘的针线在我们老家出名的好。我也觉得娘熬了两个晚上的针线值两贯钱,但当真跟你要这么多,娘肯定会骂我的。”
西屋郎君轻轻地笑了声,说,“应小娘子和令母都是实在人。”
应小满提笔在油纸上写下“布鞋一双价值两百文。”写到倒数第二个“百”字时,突然意识到不对,扭头吃惊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姓应?是不是你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哄幺儿说了?”
炕上坐着的郎君无辜地指了指自己耳朵。
“昨天杨家婶子过来串门,喊一嗓子‘应家嫂子’,叫我听见了。”
应小满:“……”
哑然片刻,转身坐回桌边,继续把最后一个“文”字补上。
铜锣巷里住下几个月,巷子里的十来户人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熟悉得很,昨天杨家婶子就是上门送份子礼来的。
应家收养了徐家孤女,乡邻们过意不去,每家每户凑点东西,你家两个鸡子,我家一块细布,总之凑齐整篮子的份子。趁着昨天徐家嫂子的头七,把份子礼送来应家。
昨天杨家婶子和义母在院门口说了半晌话,唏嘘不已,两个女人都掉了泪。应小满抱着阿织也红了眼眶。
——谁知道西屋里还有人竖起耳朵听动静!
家里就这么点大地方,东头说话西头听得清清楚楚,乡邻们还隔三差五过来串个门。想要瞒住来历,好难……
知道她家姓应也没什么。京城百万人口,姓应的又不止她们一家。
应小满心里嘀咕着,放下笔收拾油纸时,无意中一回头,又发现炕上的郎君撑起身坐近了些,正打量她的书写。
“看什么看。”她攥着纸笔起身走开两步,“没多算你的鞋钱。”
郎君好脾气地坐回去。“字写得横平竖直,应小娘子应该上过私塾?”
应小满哼了声,把折起压平的油纸收去柜里,“没上过。别瞎猜。”
等稍微能下地走路了,男人时不时地出来堂屋帮忙。
灶上水烧开,义母不在屋里,他帮忙从灶里抽出几根柴火。阿织撞翻了凳子,他听着声音出来把人扶起,凳子放好,好言好语抚慰住哭声。
如此三四天下来,义母也偶尔叫阿织端碗鸡子羹送去西屋,补补身子,去去病气。
“西屋的也不容易,”义母私下里对着应小满叹气,“水里捡来条性命,身上被水冲得连鞋袜都不剩。我怕坏了你名声,不许他出门,他偶尔来堂屋转一圈都避着人,倒像个小媳妇似的。最近天气好,让他出来院子晒晒太阳罢。病气总得见见光才能好。”
说的很有道理。
西屋的吃药休养将近十天,气色一天天地好转,左手背骇人的血窟窿逐渐收口结疤,应小满真心实意想让他快些好起来。
毕竟,灶台新买回来的五升小米,又吃个干干净净。阿娘估了估消耗分量,昨天咬着牙出门买回来十升。
还好手边有个白捡来的扇坠子。
她连跑十几家当铺,找到一家估价公允的,把白玉扇坠子换得两贯钱,放在檐下的吊篮里。每天进出屋门时抬头看一眼沉甸甸的吊篮,应家上下心里都安稳了。
今天趁着头顶暖阳高照,应小满让阿娘歇着,叫出西屋那位,一个坐在屋瓦上,一个站在屋檐下,两边搭手,把屋里返潮的衣裳被褥连同米面干粮都在大太阳下晒干爽,拾掇妥当时,日头已经快过午。
应小满踩着木梯下来。西屋郎君是个眼里能看到活计的人,无人喊他,他已经主动上去,稳稳地扶住梯身。
应小满心里很满意,抬起脸冲他笑了笑,“今天辛苦你了。”
西屋郎君把木梯收拢搁在墙边,转身递来一块布巾,“擦擦汗。京城春夏日头毒,你生得白,当心被晒伤。”
院子里有储水的小缸,应小满把布巾浸入凉水里,不甚在意地捂住微微发红的脸颊:
“京城的日头哪有我们老家的日头毒。小时候夏天去河里游一圈回来,男娃女娃都晒得红彤彤、黑乎乎的。等过冬天就捂白了。”
西屋郎君注意听着。小小一方布巾只能捂住脸颊,露出晒得发红的白皙额头和一小截秀气鼻梁,他又取第二块布巾,这回浸过凉水才递过去。
“听起来,应小娘子的老家靠近河边?”
“那是。极宽广一条大河。”应小满怀念地想起老家乡郡风貌,“比京城的汴河宽得多,水流也更急,大风天经常起白浪。”
“汉水边上?”
应小满正想答“没错——”忽然惊觉,警惕地闭上了嘴,接过第二块布巾,覆在额头上。
这下整张脸都遮住,“没——没影的事。别瞎猜。”
西屋郎君又轻轻地笑了声,主动解释,“猜错了莫怪。我听夫人叫应小娘子‘伢儿’,像是荆州汉水一带的民间称呼。”
应小满的声音从布巾下面清脆地传出,“叫你别瞎猜了。”
再说下去老家来历都要漏了……她即刻把话题转去别处,开始每天两次的例行询问。
“今天好点没有?下地走路胸肺还闷疼么?再过几天我们就要搬家了,你如果不能走长路的话可麻烦的很。”
西屋郎君非常合作地回答,“好多了。感觉可以走长路。不知应小娘子打算再过几日搬家?最近花费的医药衣裳钱资,我想想办法筹措。只怕时日不够,来不及偿还。”
应小满掀开布巾,湿漉漉的眼睫毛眨了眨,一滴晶莹的水光顺着脸颊划落。
“这可不行。”她有点犯愁:
“虽说你家人不在京城,我们救你一命,不能指望你家人从外地赶来,捧着重金酬谢把你领走……但你一个有手有脚二十来岁的郎君,总不能让我们救活你还得倒贴钱?我们家养着幺儿已经很吃力了。”
西屋郎君当即表示赞同,把湿漉漉的布巾拧干递给应小满擦脸。
“不错,撑立女户原本就不容易,应家有情有义,抱养了邻家孤女,总不能让应小娘子救下我的性命还往里倒贴钱。不过,谁说我家人不在京城了?”
他话说到一半时,应小满的漂亮乌眸已经瞪得滚圆,家里没有人告诉他阿织不是应家女儿,应家立的女户!
但还未来得及质问,西屋郎君的下半句已经传进耳朵,“家人在京城”这点更令人意外。应小满脱口而出:
“——你有家人在京城?!那你消失不见许多天,为何竟然无人来寻你?”
“家人俱在京城。”西屋郎君思忖片刻,如实答她,“但我这次失踪实属意外,他们或许寻人寻错了方向。京师地大,若受人刻意误导,查到其他方向去,没有及时来城南河岸附近找寻也不算出奇。”
应小满点点头,眉眼又放松地舒展开。她原以为西屋的是外地入京、被人谋财害命的商贾。
有家人在京城啊,那就好。
“你找家人来把你接走罢。对了,我家要搬的新屋子已经看定地方,屋子空着,两边正在谈价,这个月总能搬走。你知会家人那边,来接你当天,顺便把油纸上积累的欠账还清了。总计……”
她跑进西屋,翻出油纸细细算了半晌,从敞开的窗里探出脑袋,“总计三贯铜钱,另加两百六十文。我看你家境不差,五六天应该足够准备了罢?”
西屋郎君走近窗下,琢磨片刻,摇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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