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开的书页上被放置了一个醒目的红色药盒,不用想,是索菲亚的手笔,我打开,发现是这是一周的量。
我取出一天的药物,直接吞下去,虽然天色很早,还远远不是睡觉的时候,但我不想保持清醒,那会时刻提醒着我是个如此糟糕的人。
雨水最终降临,在持续干旱数月后,维尔利斯特迎来了久违的雨天。我从黎明时分惊醒,这是我来到这里后的第一场雨。
雨水淅淅沥沥,我在雨中很快再次沉睡,我的梦境也变得湿漉漉的。
我仿佛赤脚跑进森林,后面是大海,我爬上高大的冷杉树顶,树皮潮湿而柔软,我跳入弥漫的雾气中,然后坠落在长满野花和苔藓的土壤里,我原地滚了两圈,滚到树下,那里横着一根腐朽的枯木,蕨类植物汲取着树根的营养,我枕在烂木头上,雨水被树冠挡住大半,只有一滴又一滴落下来···
当我醒来时,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大概是补足觉我感到轻松极了,此时,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
——弗拉基米尔向我告白了!!!
我的耳朵里像放进微型喇叭,不间断地循环播放,这句话干扰了我全部的思考能力。我打开窗,让凉风吹进来,最好可以把无限重复的这句话赶走。
窗外,雨水湿淋淋的浇灌植物,我支着下巴,感受着清凉的雨丝扑过来,睫毛、嘴唇被染上湿意,“弗拉基米尔向我告白了。”我迎接在雾气中隐隐绰绰的冰凉,嘴里竟然不自觉念叨出来,我“啪叽——”捂住脸,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浑浑噩噩地走下楼,我看到冰箱时才感到饥肠辘辘。
吃点什么吧,对,大脑供血不足导致低血糖,胡思乱想说不定也是饥饿的附带影响,我匆忙准备早饭,我将牛奶倒进小煮锅,再从冰箱冷冻室翻出舒宾太太亲自烘焙的布列塔尼酥饼,我分出一半送入烤箱,剩下的一半当做明天的早餐。
做完一切,我无法再让自己变得更忙碌,回忆继续纠缠,我不由得再次记起——黑暗中的唯一一抹光束从教堂穹顶落下,将置于圣像下的我们笼罩,它们在肃然的静默中见证一切。
“我喜欢你。”弗拉基米尔说。
我的心沸腾了,咕嘟咕嘟地冒泡,同时,牛奶也煮沸了一下子溢出来。
纸巾,好烫,我手忙脚乱地翻找抹布,应该先关火,我的脑子完全不够用,等到处理好一片狼藉,我握紧了木勺,开始画着圈搅拌。
万一是我听错了,我有点怀疑自己的听力,他说的是喜欢吧,牛奶冒出一层奶泡,然后很快消失在细腻的纹理中,接着关火,我慢吞吞地倒进杯子里,木然地加一勺糖。
是喜欢,他明明这样说,可喜欢就是告白吗?我立马呆滞住,开始思考这个难度不低的问题-——我喜欢安德廖沙,索菲亚,安德烈老管家,这些同样是喜欢,或许这是弗拉基米尔表达友好的方式,毕竟我们也算是共患难一场?
不对不对,他好像不是这个意思,我缓缓加入一勺糖,难道是告白?和电影里那样,男孩对女孩表明心意的喜欢?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再加了一勺糖。
烤箱发出提示音,我急急忙忙戴好隔热手套取出烤好的布列塔尼酥饼,我坐上餐台前的高脚椅,顺手取过糖罐给牛奶放入一勺糖。
是的,我可以得出结论,“弗拉基米尔向我告白了,他说喜欢我。”这个事实,我后知后觉地想,插起热腾腾的酥饼咬一口,口感恰到好处的湿润,朗姆酒的香味在黄油与鸡蛋浓重的奶味后慢慢扩散开来,酥酥脆脆的外壳,我“咔呲咔呲”地咀嚼,两眼无神,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弗拉基米尔烧昏了头,所以说胡话了。
自我验证压根得不出正确答案,我咽下最后一口馅饼,烦躁地举起变凉的牛奶一饮而尽。
“怎么这么甜?”我脸色铁青,马上奔向水池边漱口,我苦哈哈地咧着嘴,这种甜度,弗拉基米尔尝到后说不定一气之下会提高明年全国的糖税,我能想到他皱着眉,难以忍受的厌恶模样。
怎么又······
干脆把脸泡在流动的冰水里,我的头都要被冻僵了,可是弗拉基米尔如同附骨之疽摆脱不了。
我试图让自己转移注意力,于是跑上楼换一身轻便的衣服,提起装着乐谱的帆布袋准备去舒宾太太家练琴。
今天是周日,舒宾太太正好在家,出门前我看到墙角处的木桌歪斜,电话头朝下翻倒在地毯上,线被掉落时的冲击力扯断了,垂落边缘。
也许是我太过疲倦,从地上爬起来时笨手笨脚地撞翻了木桌,因为我的记忆模糊不清,我急着出门,决定等回家再收拾。
推开门,混合冰凉空气的雨水铺天盖地,沉重的灰色绵延远方天际,我蹬着雨靴,踩过柔软的泥土,一夜的雨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洼,即使撑伞,雨水还是打湿了头发,我觉得脸颊吹裹了一层霜雪,手指也被水汽浸润,寒冷能渗进去。
我绕过泥泞地草丛,看见前院的空地上停着一辆改装过的吉普车,这是舒宾太太的孙子伊利亚的车。
伊利亚就读于莫斯科的音乐学院,他可以说是一名音乐神童,从小就展现了非凡的天赋,他以十七岁的年龄作为小提琴家不久前结束了欧洲巡演。
我们相识在舒宾太太的第一节 钢琴课,他坐在燃烧的壁炉前听着我断断续续的琴音,不客气地评价道:“如果这双手想要弹出悦耳的旋律,那恐怕是下辈子的事了。”
伊利亚是我身边无数不多的同龄人,他虽然嘴巴刻薄,但人很友善,不折不扣的艺术家人格,特别是当我听过他的琴音后,我有点理解了他对音乐近乎疯狂的执着。
但他的行程繁忙,我们不是每次都能遇到,他算得上我在维尔利斯特的第三个朋友,前两个是达尼洛和阿丽娜那一对双胞胎。
“日安!伊利亚!不过,你在做什么?”我跑上台阶,朝着伊利亚吼叫,雨水声势浩大,尽管扯着嗓子我的声音还是被喧嚣的雨声压制。
有着能使万物静音的力量,雨天极度喧哗,可与此同时,人被分隔在一小块空间里,奇异的静谧。
伊利亚正站在车头,他手里攥着水管,他听到了我的声音,朝我挥挥手:“我在洗车。”他说着,还举起橡胶管朝我示意。
Chapter 196.焦灼(三)
我无语凝噎,什么艺术家人格,我收回这句话,他就是个奇怪的家伙。“我当然知道你在洗车,可你要不要看看天气?!”
雨天洗车绝不是普通人能做出来的事情,伊利亚只穿着长袖,他浑身都湿透了。风贴着地表卷起冰渣的呼啸,我被吹得退后一步,死死用力抓住雨伞,伞险些被吹上天。
“弗洛夏,今天的天气好极了。”伊利亚大声感叹,他湿发拨到脑后,故作疑惑地开始毒舌,“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种时候灰熊不是还在冬眠吗?””
不过他也没说错,为了应对维尔利斯特的第一次下雨,我做了万全准备,雨靴是基础,短绒衫加上毛背心,外面是厚实的防风外套,裤子是两层灯芯绒,棕色的围巾把脖子绕起来,事实证明,我的保暖措施果然没有白费。
“伊利亚,你还是避免在雨天里洗车比较好,我是说,你的脑子里已经盛满了雨水。”我跑到车下,雨势变大,雨水沉重地压下来,我的嗓子里被冷风倒灌,被打湿的皮肤刺骨的寒冷。
我面对伊利亚的毒舌很有一套,虽然一开始气得脸红,支支吾吾两眼发黑,低血压都要被气出来,但自从我学会了这套应对方式后,很少再被他气到一个人生闷气。
跟他绝对不要讲究礼貌与克制,伊利亚看上去出身书香门第,但这小子完全没有一丁点贵族们那套礼仪,他自由得像是奥尔科斯大草原奔跑的野马,由不得一点束缚,也不知道新闻中那个优雅的“小提琴王子”被他丢到哪里去了。
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看着伊利亚跳下车子,他趟过草地上的小水坑,“你来练琴吗?可是奶奶今天不在,昨天她和爷爷两个人去圣彼得堡享受假日,你来得不是时候。”
他刚一走进,我就被他满身的寒气震惊,他的皮肤表面被一层透明的液体完全覆盖,汇成汩汩河流从脸颊滑落,他的眼睛里充盈了水润的光泽。
我倒退一步,感觉他就是一个人形大冰棍,靠近就会被冻伤。
伊利亚忘记他还拿着橡胶水管,在他离我三步远时,水流划过一段优美的弧线,正好绕过雨伞击中我的脸。
像是把一团雪球塞进眼珠,我下意识地把伞横在胸前,然后雨水从天而降,我能感受到头发迅速失去干燥,围巾的温暖很快变成一块浸着寒气的铁。
“抱歉抱歉。”伊利亚几步冲上来,他在背后推着我穿过湿淋淋的雨水,走上前廊。
头顶不再是冻僵的冰凉,我抹一把脸,我把伞收起来,相当强势的雨水以一种凶狠的方式宣告归来,维尔利斯特被无限的水和降水蒸腾的的雨雾包围,你找不到这片土地上一块干爽的地方。
“算了,比我还冒失的人,除了你找不出第二个。”看在伊利亚这么珍贵的份上,我大发慈悲地原谅他。
我身上也沾染潮气,隐隐不舒服的想打喷嚏,伊利亚脱下雨靴,从鞋柜中翻出一双新的室内拖鞋丢到我怀里。
伊利亚赤脚走进去,我脱下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跟着他来到壁炉前:“好吧,为了补偿你,我可以牺牲我的耳朵,勉强监督你练琴。”
我看到伊利亚走上二楼,要不是他的脚步很急,等不及冲个热水澡的样子,我还以为他的温度感知系统真的异于常人。
把帆布包随手丢在壁炉旁,舒宾太太上了年纪十分畏寒,他们的炉火从冬日起就没有熄灭,木柴噼里啪啦的燃烧,屋外干涸已久的大地吸吮甘霖,雨水盛大又使人平静。
“擦一擦。”伊利亚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我仰起脖子,一块大毛巾落下盖住我的脸。
我拿下毛巾擦拭发丝,湿气流进后脖子里,我只得解开围巾扔到帆布袋上:“你可以换种更温柔的方式。”我看到伊利亚已经换了一身闲适的家居服,白里透红和头发上散发出的淡淡热气,即使他的发丝还在滴水,但他看起来干燥又温暖,舒服极了。
我蛄蛹着凑近了壁炉,木头在清脆的碎裂声中释放温暖,跳跃的橙色光斑暖融融的,似乎能烘干我所有的潮湿。
与伊利亚相处为我的人际交往能力积累不少经验,不过我个人感觉有点难以用于实践,但和他做朋友是一件自在的事情,我也能不被紧张和繁琐的礼节绊住手脚,总是拘谨和狼狈的模样。
“快起来练琴,别睡着了,这里可不是你的树洞。”伊利亚端出两杯热气腾腾的热饮,露出魔鬼教师的风范,他一把掀开琴盖,然后悠闲地窝进松软的棕色大沙发。
我觉得炉火还不够旺,因为潮气仍然没有散去,但他说得对,暖意让我产生了懒洋洋的倦怠,我再不爬起来可能真得会睡着。
“我要加糖。”我闻到红茶拿铁的香气,我从帆布包翻出乐谱,然后不客气地支使伊利亚。
疲倦在雨声和温暖中悄悄放大,我动作迟缓地像是网络延迟的信号,或者是身子骨严重退化的老人。
“知道了。”身后伊利亚离开沙发,他不满地小声嘟囔,大意是熊的口味果然挑剔,早知道直接给你泡点蜂蜜水,没有品位的家伙之类的。
我听到他拖沓的脚步,开始活动手指,舒宾太太说得果然是对的,只要你放松练习哪怕一天,懒惰就会体现在你的琴音里。
僵硬的手指敲击琴键,呆板的琴音错漏百出,我可以打赌,这甚至比不上动物园里大猩猩的才艺表演。
《车尔尼599钢琴练习曲第45首》在我的演奏中断断续续,手指不听使唤,低级错误频出,让这首曲子变成一场灾难。我不信邪,盯着琴谱集中注意力接着练习,等到弹完第三遍时,曲子终于勉强能入耳了。
果然,还是需要多练习啊,于是我打算重头再来一遍,有句话说得好,努力是不会背叛你的。
“弗洛夏···要不你可以休息一下?”伊利亚打断了我对音乐继续挥洒热情与汗水,我发现他一脸难色地撑着头。
好吧,对于拥有绝对音感的伊利亚而言,我不亚于对着他的耳朵锯木头,为了不残害艺术界冉冉升起的新星,我走到茶几前捧起红茶拿铁,“很难听吧。”
无法避免的几分懊丧,我有些灰心,但是面上装作无所谓,我不难过,既没有天赋又不够刻苦,我付出这么多就不能期望得到更多,这是自不量力的妄想。
伊利亚手指着下巴:“嗯——”他两眼空洞,像是掐断神经信号的专注,“你并不热爱,音乐对你无关紧要,所以你不需要在意结果。”
冷静而坦诚的口气,是伊利亚难得的委婉,我好奇地问他:“那音乐对你是什么呢?”
小提琴天才,神童,被艺术之神眷顾的少年,他承受着超乎常人的关注和期待,说是压迫与负担都不为过,就算天赋过人,伊利亚是怎样熬过重重压力,一如既往的撑下去,是热爱吗?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脸上没有了笑容,轻松不见了,我将瓷杯扣在手中,紧张地等待他的答案。
“嗯——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没有想过。”伊利亚歪着脑袋,也许是我的眼神太可怜,他叹了一口气,年轻的脸庞浮现纠结的神色,他思考着,“音乐是······音乐是不可救药的浪漫,像是不会终结的爱情。”
他一个大喘气,似乎不善于思索这种抽象的问题,他很快被自己的回答逗笑了,虽然有些好笑,但他依然坚持。“我在说什么呀······不过嘛,差不多就是这样。”
爱情,最近这个词出现的频率是不是太高了。
“爱情呀······”我抿了一口拿铁,甜甜的牛奶茶味淡的几乎没有,我被这个复杂的东西搞迷糊了,每个人的爱情都不一样,有人是平淡如水的相守,有人厌恶得如同对待腐臭的烂泥,有人比作抵死缠绵的欲望,还有人认为它浪漫至极。
伊利亚他放下咖啡杯,学着我散漫地坐在地毯上,他身体前倾,双臂撑住茶几。
“难道春天到了,爱情也让沉睡的灰熊苏醒了吗?”他怪声怪气地说道,像是闻到腥味的猫。
我目光沉沉,指尖摩挲光滑的杯壁,我突然很想找个人诉说,伊利亚并不适合倾听琐碎的少女心事,但我也没有更多选择。
“我——呼,我不知道,这太困难了。”我想要告诉他,但是思绪杂乱地绕成解不开的毛线团,我无力找到开头和结尾。
我睡得足够充足,可大脑并没有因此变得清晰,有什么不对,我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可除了感到不安,索菲亚的事,安德的事,他的事,还有变化中的我自己,太多不确定性和隐约冒出头的违和感使我恐慌,这种无力会使人发疯。
伊利亚并不失望,可能是艺术家天生的敏感,他多情而细腻,我更笨拙的样子他都见过,要知道一开始我都不敢和他讲话。
木柴燃烧酝酿着驱散寒冷的热量,我沉默着理清思绪,伊利亚也不催促我,他平静地趴在茶几上,他的头发干的差不多了,卷曲的柔软的棕色,像是木柴能带来温暖的颜色。
不论是插科打诨的拌嘴还是不说话,我们不会尴尬,伊利亚和我像是定格在狂风暴雨中的温室里,只听着雨声就不觉得寂寞。
“我看到了你的名字。”伊利亚随口提起,“占据了所有新闻版面的头条,你的名字。”
我愣了愣,点点头,“是我。”该说幸运吗?幸好没有照片,不然我可能会躲在房子里,我恐惧他人的视线,被捏住心脏的恐怖。
我佩服地看向伊利亚,和他一比,我必须要唾弃自己的懦弱。
“还不到说恭喜的时候,因为你看上去没那么开心,但你没有很难过······别这么看我,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伊利亚坐直了身体,看向窗外,雨水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光线变得昏暗。他站起来,打开顶灯,明亮吞噬了阴影,树影随风摆动,拍打玻璃,显得外面阴森无比。
我觉得他能勘破人心,尤其是光亮让隐瞒无处可藏。“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憋出藏得最深的困惑,我一点经验都没有,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根本分不清。
“天哪,这是爱情,随心而动自由自在的爱情,弗洛夏,爱情可不是有标准答案的数学题,你真是不开窍。”伊利亚低声叹息,他拿起杯子走向料理台,放进水池,我听见水流哗哗冲刷的声音,然后是伊利亚用平静的口气说:“脑子本来就不好使,还在那里瞎苦恼什么?还是你觉得整天瞎琢磨就能得出答案?你是兰特瑞斯吗?”
正是因为脑子不好好工作,让问题显得更难,我老实地发出疑问:“兰特瑞斯是什么?”
“原产于丹麦的卷毛猪。”伊利亚露出愉悦的笑容。
什么嘛,我就不该问。
“猪的智力才不低,而且我比猪可聪明多了···”我学着酒馆里借酒消愁的中年人灌酒姿势,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好好···”伊利亚面对毫无战斗意愿的我,也不能说许多刻薄的话,他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我:“总之,你不用思考,弗洛夏,你不擅长这个,直接去做就行,无论是难过后悔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那是以后的事了。”
“爱情本来就是会把人搞得一团糟的东西。”伊利亚这样说。
Chapter 197.犹豫(一)
我想,偶尔他也蛮可靠的,虽然借口雨继续下会淹了路下达了逐客令,从而阻止我继续练琴的想法相当幼稚。
我没有撑伞,那不管用了,维尔利斯特的雨水超乎想象的凶猛,我的皮肤经历了无情的摧残,风裹挟了北方绵延而下的寒气,穿透衣物将血液都能冻结。我跑回家,手指已经哆嗦地握不住钥匙。
我飞扑进浴室,一个热水澡才能拯救我晕晕乎乎的大脑,热水很烫,皮肤泛红像煮熟的虾,裹着毛巾走出来时我才感觉好受点。
我终于可以不用一直想弗拉基米尔了,他的脸已经被我无数次想象后变得模糊又奇怪,都不像他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开始不断重复“不要思考,直接去做。”伊利亚的建议成为八字箴言,使我感到焦虑,我得做些什么,于是从客厅的沙发上坐起来,走到厨房里,我不饿,摸了摸肚子,或许我应该吃个烤馅饼?
接着跑上二楼的卧室,翻找出关机的笔记本电脑,它被压在衣服堆下面,给电脑充上电,我一股脑把掉出来的衣服重新塞回衣柜。
一整天,我忙得团团转,最后还象征性的清扫了储存室,物品没有移动的空间,整理完里面还是原样。我感觉很疲惫,于是奖励自己再泡一个澡,我感觉热水裹住全身,眼前只有浓厚的白色雾气时,过分敏感的神经就松懈下来,然后蒸汽压迫了呼吸。
隔天,雨势小了些,起码不用担心抓不住伞的程度,我淌过积水,你能听到森林中的斯卡列尔河疯狂地涨水,翻滚着白色水浪,轰隆隆的奔腾不息。
我再次来到舒宾太太家,送回玻璃盘,本来想当面告诉她,她的布列塔尼酥饼太美味了,可舒宾太太还没回来,伊利亚从二楼睡眼惺忪地探出脑袋,指挥我把玻璃盘摆上碗架,带来的生鱼片放进冰箱冷藏室。
撑开伞,我踩在水里往回走,路过丹妮娅夫人家,门口的沙坑已经被雨水冲垮,浑浊的大泥坑,水面上还漂浮着卡通兔子的黄色塑料桶,和一把粉红色的儿童塑胶铲。
秋千孤零零的随风晃荡,昨天傍晚,丹妮娅夫人来送海产品,她说要带姐弟俩去莫斯科住一段时间。维尔利斯特漫长的雨季到了,森林和山间对两个好奇心极强热爱冒险的孩子过于危险,奔腾的斯卡列尔河会轻易夺走他们的生命。
好一段时间,我听不到达尼洛和阿丽娜总是活力满满的笑声了。我叹了口气,雨水汇成涓涓细流,我感到寒冷又随着潮湿试图将我吞没,这是什么要命的天气,我冷得直想跺脚。
溅起水花,打湿了膝盖,寒冷越发真实。
我缩着脖子,在漫天细雨中走上坡道,路上的蕨类植物正在疯长,我还得小心自己不要滑倒摔个四脚朝天。
打起十二分精力,我捧起雨伞小心翼翼地爬上坡道,然后发现一辆黑色的车静静停在雨幕下,我的屋子前。
版本老旧的系统发出警告,我直觉性转身要逃,然而我很快意识到这是错误警报。我盯着这辆低调却坚固的车,不会认错,这是巴甫契特的车。
见到我出现后,驾驶座下来一个人,他撑着伞走出来,是斯达特舍管家,他手掌向上手臂平摊,手势指向后座。斯达特舍管家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作为弗拉基米尔的贴身侍从,我几乎可以想见车上还有谁。
弗拉基米尔······
我不自觉念出这个名字,雨雾飘落在睫毛,我觉得视线模糊,雨水那么充沛,无孔不入地侵略,我像是浮在水面上,呼吸断断续续的,不舒服的很怪异。
对峙没有进行多久,我的双腿先一步认输,我一步步走近,车窗摇下来,我看见了弗拉基米尔的侧脸,他苍白着脸,淡漠的眼珠里没有任何感情。但当他的瞳孔在黑暗的车内放大聚焦到我脸上时,我突然很渴,无法遏制这股干渴。
“过来。”弗拉基米尔只看着我,他也许没有出声,只做了个口型,因为喧嚣的雨声让我的世界陷入一种古怪的寂静,哗啦啦的雨水落在雨伞,沉闷的击打声。
我一点点靠近,直到伞的边沿抵住车顶,我俯视弗拉基米尔,这个角度能看到他的小臂被某种绷带固定,比传统的石膏绷带看上去轻便一些。
我在注视他,鬼使神差得认真,弗拉基米尔很美,我不认为美不能形容男孩子,事实上,躲在清透的雨水后面的他美得惊人,因为白色绷带显现出几分难得的脆弱,正处于少年和青年过渡期的矛盾感,混杂了青涩与成熟的美丽。
“你好点了吗?”我垂下眼眸,压低了声音,我担心只要张开嘴巴,就会把混乱复杂的心情暴露出来。
短短两天,在弗拉基米尔那张脸上看不出一丝病气,要知道,两天前的他病到神志不清,多说一句话都会痛苦的严重。
“嗯。”弗拉基米尔微微扬起头,昏暗的光线进入漆黑的车内,掉进他深蓝色的眼睛里,“想要和我一起出去吗?”弗拉基米尔专注地凝视着我,有种病态的执着,似乎他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到了我身上。
我不能拒绝,这是他告诉我的,他会一直等待到我同意为止,我稍微移开雨伞,让更多的空气钻进来,我被他迷惑了,脖子上缠绕了名为弗拉基米尔的玫瑰藤蔓与花枝,香气浓烈逼人,不能反抗的缠绵,因为玫瑰花的刺已经深深地嵌进身体。
我仰头长吸一口气,然后平静地问他:“我们去哪里?”
无论是哪里,我大约都会去,伊利亚说得对,思考不是我擅长的东西,无意义的思考不过是无休止的内耗,去做吧,后悔是以后的事。
“真乖。”他低下头笑了,雨声让他本就轻微的声音模糊不清,过低的角度阻挡我的视线,我根本看不清他的口型。
当他抬起头时,有种说不清的愉悦感,圣奥茨特时总挂在他脸上的纯粹的笑意少了很多,纯洁的温柔似乎随着那场高热点燃在祭坛之下。
虽然那时的他的确足够亲切善良,而现在的他有几分巴甫契特的味道,阴郁的冷漠的,连笑容都算不上很温暖,我奇怪地不觉得反感。
“去换个衣服吧,圣尼亚学院的制服你还留着吗?我们一起去学校吧。”弗拉基米尔慢悠悠地说,他像是国王赐下奖赏时的高傲模样,可他的眼神缜密的不放过我的任何表情,我像是活在他目光下的实验小白鼠。
可“圣尼亚”“校服”足以一把火烧光我的理智,我激动地点头,雨水从伞沿的缝隙里落下来,冰凉地流过睫毛,混入灰色的世界。
“快去吧,记得穿上保暖的外套。”弗拉基米尔看到我冻得通红的鼻尖,他开始催促我,他不悦地皱眉,他也许觉得我穿着单薄还淋雨,搞不好在自残。
托了谁的福害得我快要冻僵了,面对弗拉基米尔谴责的目光,我没空争辩,我像小旋风一样冲上楼,撅着屁股哼哧哼哧地把一个小皮箱清理出来,皮箱埋在衣服堆底下,我拽着皮箱的把手拖拽到床上。
这个略显古老的皮箱是当年莉莉娅逃离瓦斯列耶夫家族时唯一的行李,我将它带回卢布廖夫,它跟着我去了巴甫契特,现在又来到维尔利斯特。原本皮箱就放在窗边,可不知不觉它就被掩埋在高高的衣服堆下面。
“咔哒——”箱子打开了,除了日记本,索菲亚送给我的深蓝钻石蕾丝发带,安德廖沙的礼物,一只可爱的小海豚手链,还有钢笔,那是马尔金先生的圣诞礼物,珀曼德球进水后不再散发香气,下面整齐的叠放了诺亚斯顿的制服,我拿出秋季套装,看到最底层是莉莉娅年轻时照片的相框。
我将杂七杂八的东西重新塞回去,一番剧烈运动让我的头脑反而冷静下来。我看着镜子里顶着乱糟糟头发的单薄瘦弱的自己,忽然没了力气倒在衣服堆里。
这算是约会吗?我不得不去想这个问题,我将头钻进层层叠叠的衣物中,羊毛差点阻塞了我的呼吸,我难受地打喷嚏。
哪有人去学校约会?学校是知识的殿堂,是真理的圣地,我默默念叨。可是,他邀请了我,但他好像不记得那天的事情,他告白了,难道真的是高烧说胡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