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眼屏幕,确认手机正在处于通话中,手心出了一些汗,拿不住滑溜溜的机身。就在我准备再次询问时,尤拉打破了凝固的寂静。
“日···日安,弗洛夏小姐。”尤拉奇怪地有些结巴,他声音中的情绪全部消失了,瞬间换了一个人,恭敬的问候像极了巴甫契特的侍从,只是声线不太平稳。
我有种搞砸了某样事情的感觉,这是一种深深地无力感,似乎成为了巴甫契特的一部分开始,很多东西就随之失去了。
“日安,安德廖沙很快会回来,我会转告给他你的问候。”虽然是同伴间的玩笑,我客气地回答。
“麻烦您了,一会见,弗洛夏小姐。”尤拉的情绪随着我的出现藏了起来,他的慌乱只有一会,调整过来又是正常的他了。
我挂断通话,握住手机的手指紧了紧,接着将这件事情抛到一边,丹妮娅夫人说的没错,忧心忡忡可不适合我,我重新让自己沉浸在一幅幅奇妙的画作里。
Chapter 139. 画展(一)
按照画作悬挂顺序,我走出螃蟹步横着向旁边平移,大部分作品我不熟悉,还要时不时弯腰凑上去看铭牌上的介绍。
经过这个过程,整个巡回派风格的历史脉络开始慢慢在我脑海中形成,我发现自己对它的了解相当贫瘠,就连希施金先生我都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熟悉。
我不厌其烦地阅读每一篇介绍,全部大写的俄语字母给我的学习增加了不小挑战,而且镌刻在铜条上的字没有比蚂蚁大多少,我的眼睛很快觉得酸涩。
我直起腰,揉了揉眼睛,忽然一阵声音,有几个人的脚步进入这条狭窄的展道中,我侧过头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士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几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有男有女。
他们穿着考究,可能是从前厅离开的人,他们小声和身边人交谈,步伐匀速没有停下来观赏的打算。
我收回目光一动不动地站在阿尔希波夫的画底下,身体贴近墙壁,我高高地仰着头,伪装成专心看画的人。
我的做法不够礼貌,受到邀请的人彼此之间都不陌生,即使是一个照面,也应该点头问好,但我不能回头,谁都可以预想到如果被认出来的麻烦,想到只觉得头疼。
我有自信,没人能从背影中看出我是谁,虽然像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一棵光秃秃的面包树那样显眼,我直愣愣地立在那里。
低语声含糊不清,他们从远处接近。
几种不同的声音带着人类特有的热量,即将接触到我的后背时停了下来,我疑惑地转动眼睛,这份好奇没有促使我转头的程度。
随后,有人从无序的嘈杂中靠近。
“弗洛夏?”她的语气没有惊讶,我认出了她,阿纳斯塔西娅。
她友好地对我微笑,接着退后一步站在我斜后方,正正好好挡住近处那群人能看向我的视线。
“你好。”我有些拘谨,阿纳斯塔西娅是安德廖沙的朋友,我与她不算陌生,可也不够熟稔。
阿纳斯塔西娅的美貌不需要质疑,她一袭湖蓝色长裙,修身合体的剪裁滑过胸前,纤细的腰,优美诱人的曲线包括她修长细嫩的手臂和莹白的脖颈,一圈蓝宝石项链挂在天鹅颈上。
无论在何处相遇,阿纳斯塔西娅的优雅从容都展现的淋漓尽致,她并非故意,这种自然反而是她更加移不开眼睛。
连温柔也恰到好处。“是安德廖沙带你来的?”说完,她浮现出一层疑惑,我的身边没有安德廖沙的身影,原本的陈述句在最后一个字微微上扬。
“原谅我的失礼,我一时没有改掉第一次见面时的印象,敬语放在弗洛夏身上有点老气对吗?”阿纳斯塔西娅可以将亲切的概念自如运用,我明白她不会犯低级失误,她想要拉近与另一个人的距离很容易。
我能看出来这一点,不代表我可以拒绝,事实上,如果我是男孩子早就沉醉在她的笑容中了。
“当然可以,叫我弗洛夏吧。”我收回视线,她太光彩夺目,我的生活中没有出现过阿纳斯塔西娅类型的少女,有点难以招架。
我瓮声瓮气地补充,“安德廖沙被前厅里的人绊住了,我在这里等他。”
我的嗓子有点嘶哑,音量大一点时如同撕扯红肿声带,阿纳斯塔西娅的腔调似乎从一开始学习说话时就与我不同,舌尖上滑动过的珍珠那样好听。
“是这样。”她了然地点点头。“那尤拉他们不久后就会被安德廖沙逮到,他们总喜欢开一些无聊的小玩笑。”
阿纳斯塔西亚没有急着离开,我瞥了一眼身后,人群停下来,交谈还在继续,只有外围的一两个人好奇地朝这边打量。
“上次见面发生的事情我很遗憾。”阿纳斯塔西娅双手背在身后,脸上出现一丝迟疑,她不想让我想起那天的记忆。
虽然信息从第一时间被封锁,但还是那句话,该知道的人总会知道。
“没关系,已经过去了。”我倒是有些无所谓,我是事情发生的当事人,但无论是安德廖沙还是其他人都没有想要从我嘴里了解那天的经过。
我看着阿纳斯塔西娅微皱的眉头松开,收获了一个恬静的笑容,“那就好,希望你可以一直这么幸运。”
阿纳斯塔西亚的话有些奇怪,我几乎立刻转头看她,她说完就稍稍仰着头,双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和我一起悠闲地观赏画作。我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我没有感受到任何恶意,但无法完全消解我的好奇。阿纳斯塔西娅是我最熟悉的人——在安德廖沙的朋友中,但这一熟悉仅限于可以轻松的打招呼,我们一共也没有见过几次,这是第三次?
“为什么说我幸运?”我把嗓音的不舒服压到最低,不过分使用脆弱的喉咙,这导致我的声音轻飘飘的。
阿纳斯塔西娅的思考时间不长,似乎答案已经在脑海中回荡过不止一遍。“你可是被选中的女孩,所有贵族少女的幻想都被你打破了。”
她的嘴角挂着笑,不是嘲讽的意味,因为这是事实,即使我对巴甫契特避之不及,但它的确值得女孩子们寄托玫瑰色的童话梦想。
“是啊。”我自嘲地点点头,“我就是那个大难不死的幸运女孩。”这样一想,我和哈利波特的差距只有一个魔法世界了。
“我知道的。”阿纳斯塔西娅摇摇头,目光中有一丝难过。我震惊于她的情感,因为我能敏锐察觉到她不是在假装。“安德廖沙没有对我隐瞒,你并不能选择。” 阿纳斯塔西娅的难过不加掩饰,可仍然存在难以言说的违和感。
同时,我认识到安德廖沙与阿纳斯塔西娅的关系一定很亲密,安德不是一个喜欢倾诉的人,他更多地将想法都藏起来,无论是悲伤,喜悦,担忧······
“但我仍旧不觉得你是不幸的。”阿纳斯塔西娅收回视线,她止住流淌过多的情绪,“你有支持你的家人,况且你很坚强,直到你得到了选择权。”
“是的,我有家人。”我没有全部听懂她的话,但我认同她的说法,要不是我并不孤立无援,也许我会在巴甫契特阴森雄伟而华丽辉煌的城堡中沉默下去。
“是啊,即使一开始不能选择,也不意味着没有任何方法,弗洛夏,很可惜我不能像你那样坚定。”阿纳斯塔西亚长舒一口气,她似乎背负着什么难以承担的压力,现在有了能够卸下来的契机。
我没有说话,即使不明白她遇到的困难,但也知道她需要一个利益无关的倾听者,所以我安静地捏着裙边粗糙的纹路,忍住喉咙中的痒意。
于是,阿纳斯塔西娅卸下防备。“其实幸运还是倒霉都不重要,我想要得到的幸福从来不属于我,我不能去抓住他,我的理智总是一刻不停地提醒我,这是最令我难过的事情。”她的眼角泛起泪光,牙齿咬住嘴唇,忍耐许久她的身体在颤抖。
我突然明白了不对劲的地方,阿纳斯塔西娅不止是对我说,那些话或许也是说给她自己听。
我看了眼她,随即移开视线,她不习惯暴露出自己的脆弱,今天是一个意外,我不想让她感到难堪。
这群人,我是指和安德廖沙年纪一样大的少年少女们,还有许许多多想要跻身大贵族行列的家族里的孩子们,都看似老成世故,懂得拿捏人心分寸,与他人交往的距离,姿态,他们过早成为大人,懂得克制与偶尔的放纵。
这些天之骄子就这样长大,在不断获得的同时也要被迫丢掉,能量守恒法则创造出某种意义上的公平,谁都不可能拥有一切。爱情?友情?自由?选择······总有他们不能决定的事情。
所以,没有负担,全心全意只是因为开心而绽放的笑容,应该很难得。
阿纳斯塔西娅不会放任自己的失控太久,果然,下一刻她就恢复了正常。
“所以,如果遇到能幸福的机会,那么就不要放过。”她送出祝福,朝我点点头,这次她没有露出习惯性地笑容。
“一会见,弗洛夏。”她朝后退,之前的人群正穿过拐角,她提起裙边快步追上去,湖蓝色的裙摆舞动波浪,水一般的波纹晕开了。
我注视着阿纳斯塔西娅离开,她的到来和消失都很突然,像是风荡过宝石镜面的湖泊,转眼间杳无痕迹。
等到我逛完这一排,看了看手机,安德廖估计还没忙完,或者像阿纳斯塔西娅说得那样,遇到了尤拉他们,那么一时半会无法脱身也是有可能的。
我撩开头发,眼睛前面一不小心就被遮住,浮动在脸颊上,我烦躁地深呼吸一口气,这就是敏感的坏处——能够感受他人的情绪使我很容易受到影响,阿纳斯塔西娅的无力传染给了我,即使我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走出甬道,更加刺眼的白色突如其来,我不适地眨眨眼睛,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奇特的地方。
天花板挑高,大约有三四层楼的高度,顶部排列着大灯,灼眼的白光让整座大厅都白得吓人,更因为这里摆放着纯白色的雕塑,一米,两米,各种尺寸和形态。
雅典娜神像、思想者、沉睡的尔斯特洛必思、赫尔墨斯与幼年的迪奥尼索斯······伟大的雕塑作品的复刻版,不需要相关方面的专业知识,这些复制品使用了纯白色石膏,表面没有一丝瑕疵,与原作差距不小。
还有其他不知名的作品,阿波罗神像紧挨着哭泣的裸女,神情各异,表情有的夸张,有的沉静···他们被摆放在中心,想要经过这里就必须穿过这些雕塑,他们的白色千篇一律,将白光反射在每一个角落。
Chapter 140. 画展(二)
眼睛适应了以后,我正准备离开这里,身后顿时传来声音,有人在说话,这不值得大惊小怪,事实上我压根没有听清楚那句话是什么,可我的身体猛然僵住了。
我不会陌生,清冷的语调和特殊声线,压迫感强烈到我的梦中无数次浮现的语言,停顿在鲜红的嘴唇边。
我能感受到他的声音,即使他距离我并不近,可他萦绕在耳边,时常带着残酷的冷笑,气息吐出落在我的耳垂上,夜晚还是清晨,他的声音带来独有的气味一寸寸将我撕开。
与灯管铸造的白昼不同,他从略显暗淡的通道中走来,我没有勇气回头,因为我不敢确认那是不是弗拉基米尔,我只知道他来了。
接着能听到脚步声,我僵直的躯体终于能够动弹,肌肉在恢复力量的一瞬间,我几乎跳起来,慌乱地钻进雕塑群中,我的呼吸如同濒临绝望的大喘气,恐惧使我不能镇定下来,像失去理智一般的慌乱。
弗拉基米尔的气息越来越近,我没有找到任何能够完美躲起来的地方,这里是空旷的展厅,又不是用来躲猫猫的游乐场,我认命地放弃逃跑。
在腿软地摔倒地上以前,我成功地蹲在《米洛斯的阿芙罗狄特》后面躲起来,准确地说我还有更好的选择,但是双腿已经吓得没有力气,在这一刻,我成了恐惧的俘虏。
就在我找到掩体时,弗拉基米尔和身边的人走了进来,这里通向正厅。
我来不及闭上眼睛,从弗拉基米尔走出来的那一刻,我屏住呼吸,从雕像裙摆的褶皱边露出脑袋。
弗拉基米尔站在那里,他厌恶地闭了闭眼睛,没有人能无视这里的光力污染,弗拉基米尔也需要时间。但这些光线没有被浪费,弗拉基米尔被盛大的如同十个太阳照射,人造阳光为他加冕,他的美丽能使阿佛洛狄忒惭愧。
铂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他的额头漏出来,他闭着眼睛,让人遗憾没有看到神秘的蓝。他穿着纯黑色的西装,古典风格的红宝石缀在领口,往上是一节白皙的脖颈,刺目的光不能剥夺那块皮肤的白,高饱和度的白。
他的神情有些不耐烦,嘴唇抿得紧紧的。他流畅的下颚弧线展现着某种易碎的精致感,我用力握紧手心,直至痛觉晚一步到来,我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
心脏的跳动变得疯狂,我感觉耳朵里都充满尖利的鸣叫,我的嘴唇发干,喉咙的痛感越来越严重,我说不清痛觉是否只是我的幻想,但我的恐慌实实在在的。
“殿下,这里是叔叔看中的新人,嗯···最近在国际上拿了奖的一个艺术家的作品,叔叔还是挺欣赏他的艺术性···”竟然是尤拉!他不是和安德廖沙在一起吗?
尤拉走到弗拉基米尔身边,替他讲解,弗拉基米尔没有出声,他骤然抬起胳膊,将手指盖在眼皮上。
尤拉见状不再继续,弗拉基米尔捂着眼睛,他停下来把所有情绪都遮住,可他似乎在忍耐什么,因为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抖。
弗拉基米尔不太正常,他的冷淡在退开,仿佛有什么疯狂占据了他的身体。
“您还好吗?”尤拉当然发现了他的异常,于是尤拉低低地询问。
弗拉基米尔没有回答,这里的光线确实恼人,可他没有脆弱到会被灼伤双眼,接下来,终于弗拉基米尔的忍耐结束,他的嘴唇绽开,“哈——哈哈——”他忍不住笑了,很普通的笑,像被一个粗劣的冷笑话逗笑了。
回荡在在空荡荡的大厅里,他的笑声穿越数量繁多的石膏像,一点点腐蚀我的空间,侵略到我的皮肤上。
我无法移开视线,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当初是弗拉基米尔放我离开的,我虽然无法理直气壮地出现在他面前,但是像个畏光的灰耗子一样躲藏也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的心跳快要到达极限,窒息的感觉加重,我害怕极了,总觉得不能遇到他,如果再次相遇,我就再也逃不掉了。
氧气匮乏造成心脏一阵紧缩,我忘记了自己感冒,所以眼前昏昏沉沉,胸口闷得要爆炸,我的手指缩在膝盖上,嘴唇旁边。
我盯住笑声渐渐平息的弗拉基米尔,他放下手,嘴唇轻轻张开,做了几个口型,然后恢复原状,“没事,尤拉,我只是有些开心。”
他扭过头对尤拉说,脸上的欣喜一目了然,尤拉有些疑惑,但他什么也没问。
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弗拉基米尔的手握成拳,连带着他的胳膊都在颤抖,可他脸上的笑容预示着他此刻无比愉悦,诡异而使人不安的氛围使我不能呼吸。
他们从中间走过,这片雕塑池不过是一段间隔,他们没有继续停留而是离开了,脚步的回音逐渐变轻,最后消失了。
我跪在雕塑后面,等到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弗拉基米尔的气息时,紧绷的身体乍然放松,我直接脱力般跪坐在地面上。我不能闭上眼睛,因为我只要一眨眼,被逼出来的眼泪就会落下来,太没出息了,我有点受够了此刻的自己。
我的胳膊撑在地面,而肺部重新运作,我大口大口濒临死亡之前的呼吸,加上被咬出血的嘴唇,我久违地尝到了显现的滋味。我的胳膊在发抖,不,应该是我的身体因为恐惧在发抖,因为我看到了他的口型。
弗拉基米尔在说。“找到你了。”
我希望自己看错了,即使是相似的发音也可能是不同的话,也许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尝试深呼吸,“呼——”可失败了,呼到一半被哽咽打断,呜咽不是来自声带,而是狂躁的内心。
我为什么会如此不安?
我试图想清楚这个问题,因为我的想法大多负面而且消极,我轻易就将事情发展导向更坏的一方,所以我必须冷静下来,在不多的理智被慌乱占领之前。
弗拉基米尔,没错,弗拉基米尔不会伤害我,我相信这一点,就如同我信任他说过会保护我这句话,他做到了,我没有理由继续怀疑。至于相遇,尤拉的叔叔是文化部大臣,他举办的活动罗曼诺夫出现在这里也不意外。
更加有力的证据是,如果那时他看见我了,不会轻易地就这样离开,我一遍遍回响这些话,勉强地说服自己。
终于,一个深呼吸完成,我不用伏在地板上哭泣了,瓷砖冰冷坚硬,我伸直腿,让麻痹的神经开始复原。老实说,我的应激反应太夸张,我双手撑在身后,仰着头缓慢地平复。
能够站起来又花了几分钟,我迫不及待离开这里,整个场馆像是被分隔成的迷宫,我早就完全失去方向感。手机的屏幕是黑色,安德廖沙没有联络我,我从反光中看到自己,苍白的肤色一丝血色也没有,眼睛里满是惊疑不定,我扯了扯嘴角,笑得一点都不好看。
我迈动脚步,沉重地像是灌了铁水,今天不是我的幸运日,昨天也不是,上帝啊,放过我一次行吗?上帝不会理会我渺小的愿望,何况我从来不是什么忠实的信徒。
像我这种平时没事连教堂都不会去,一到遇到麻烦事就不停祈祷的现实信徒,上帝很有可能将我放进了黑名单,这也是为什么我的祷告从来没有应验。
我觉得现在不太好,还是赶紧找到安德廖沙然后回维尔利斯特,希施金的画还没有看到,但我此刻没心情观赏。
维尔利斯特宁静平和,是另一个卢布廖夫,虽然我仅仅住了一个月。而这个场馆——圣彼得堡有太多我想要逃开的东西。回到刚开始的前厅,我不再避着人群,因为安德廖沙就在里面,我想要拉住他的手,和他一起离开。
人群的嘈杂,有点喧嚣,这就是在人们之间的感受,即使他们优雅出众也不能改变这一点。我左右环视,还要兼顾注意脚底下不要踩到某位女士的裙摆。
我半低着头,没有忘记压低自己的存在感,人并不多,但像我这样不停移动的人显然很特殊,我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小声地讨论伴随着某位女士的惊呼。
“咦?这不是马尔金家的小女儿吗?”
我没有耐心地皱眉,朝身旁发出声音的人看去。她衣着华丽,嘴唇是鲜艳的大红色,此刻戴着黑色丝绒手套的手半捂在那张血盆大口前,做作地朝我笑。
好吧,这也许是我的迁怒,但我明白,她肯定不安好心。随着她的出声,越来越多的议论逐渐大声起来。
“是啊,是那个女孩,我之前见过。”
“她不是去养伤了吗?”——“受伤了?什么时候?”
“马尔金家可真了不起,谁能想到区区一个······”
“嘘——她的身份现在不一样了,罗曼诺夫···”
混乱使我失去方向,我似乎被困住了。
“幸运的女孩···”——“谁说不是呢?瓦斯列耶夫家族可没预料到他们家族还有翻身的一天·····”
“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也不知道·····”
“马尔金···”——“那个女孩···”
耳边竟是些没有意义的议论,他们在窃窃私语,羡慕,厌恶,嫉妒还有讨好的视线堵住我所有出路,我一下子寸步难行。
无论是好意还是恶意,我没办法辨别,他们的笑容在不断升级的谈论了扭曲丑化,作为人群中心的感受,是这么的糟糕。大脑里嗡嗡作响,我的世界被混乱裹挟,在崩溃的边缘摇曳。
快点逃,快跑,这是即使在弗拉基米尔面前,都未曾响起的警报。
Chapter 141. 画展(三)
可现实是,我寸步难行,我更慌乱了,急切想要找到安德廖沙的身影,但无论我怎么伸长了脖子,也只有讨厌的嗡嗡声如影随形。
谁都好,我低下头,闭了闭眼睛。
弗拉基米尔。
在自己想到这个名字的同时,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厌恶,不是对别人,而是自己。我抓紧裙摆,难道我已经懦弱到无药可救了?
“弗洛夏小姐,原来你在这里。”我的手臂被阿纳斯塔西娅挽住,她将我带离人群中心,“我一直在找您。”她的身体微微倾斜,像是一对亲密的朋友在我耳边小声说话。
人群顺势散开,阿纳斯塔西娅的举动自然地解救了我,她带着我走向一条无人的展区,那里通向后厅。我想到这是去往派对场所的方向,于是拍了拍她的手。
“谢谢你,阿纳斯塔西娅,不过我不打算参与之后的派对,我留在这里,安德廖沙会来找我的。”我稍稍仰起头,充满感激地对她说。
阿纳斯塔西娅没有停顿,她的笑容失去了一秒。我怀疑是我眼花,因为她优雅地再次抿出温和的笑。“这里人虽然不多,但是见过你的可真不算少,安德廖沙也真是的,竟然放你一个人乱跑。”
我有点惭愧,阿纳斯塔西娅话语中把我当成小孩子,时时刻刻都需要人照顾,我无法反驳,我还没能从自我反感的情绪中走出来。
阿纳斯塔西娅几乎立刻意识到什么,她急忙补充道:“那是因为你的身份太特殊,现在的确不适合公然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我没法把自己的失误让其他人承担,“安德廖沙···他只是希望我能开心点,他没有想到尤拉会在背后做弄他。”
安德廖沙不愿意维尔利斯特成为另一个禁锢,就算会惹索菲亚生气,也要让我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活着。
“所以说,都是尤拉的错,这个家伙从小就是喜欢捉弄别人的讨厌鬼。”阿纳斯塔西娅装作恶狠狠地点点头,却能从中看出他们的关系是真的好,从儿时到长大的情谊并不普通。
经过第二个拐角时,我好不容易理清的方向再次错乱,迷路只要一秒钟。
“前面就是私人聚会的场所,放心,外面那群人都不在受邀行列。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帮你找安德廖沙,他准是被尤拉他们缠住了。”阿纳斯塔西娅放开我的胳膊,她的身高与我有不小差距,难为她一直挽着我,那个姿势一定不舒服。
尤拉?他不是跟在弗拉基米尔身边吗?我看着阿纳斯塔西娅亲切的脸,问题转了一圈,还是没有问出口。
与阿纳斯塔西娅分开后,我到达派对入口,两扇黑色大门紧紧关着,门边站着一个人。
“你好,阿列克谢。”
“日安,弗洛夏小姐。”阿列克谢双手抱在胸前,斜靠在墙上。他看见我之后站直身体,生疏地朝我一笑。
我点点头,阿列克谢的熟悉程度还要排在阿纳斯塔西娅和尤拉后面,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一直放任尤拉玩闹,时不时在一旁煽风点火,最后又隔岸观火看热闹的人。
“我能进去吗?”对陌生的人我总会紧张,但好在没有磕磕巴巴。
阿列克谢歪下头,他沉默了一秒,淡淡地侧过身:“当然。”他握住垂直的门把,轻松推开。
“谢谢。”我轻声道谢,门立刻被从身后关上了。我朝后面看了一眼,阿列克谢没有进来。
暗沉的光与外面无处可逃的白色形成对比,我的眼睛今天得到锻炼,闭了好一会才适应。
其实,这里的光被包裹在昏黄色的灯罩中,柔和而寂静,我朝里面走,深色的绒布悬挂在天花板上,延伸到墙边垂落下来。有一些琉璃器具随处摆放,说不清是不是艺术品,金色的假花掉落在地面,枝茎穿在地毯里。
派对离开始还早,里面空无一人,长桌上铺着白布,被烛台跳动的火焰蒙上一层象牙的润泽,光线只感觉朦胧,奢靡而使人放松。
柔软的黑色沙发在另一头,我绕过脚下一排稀奇古怪的雕像,还有从墙壁的画框中钻出来的鹿头,这种生动的艺术风格我还是第一次见。
手机一直攥着,我再次确认没有错过安德廖沙的电话。墙壁,窗户的隔音效果一定很好,我听不见任何声音,所以我的心跳声成为最鼓噪的来源,接下来就是蜡烛芯烧完一小段,噗呲——爆开来,忽闪一下迎来无比短暂的耀眼时刻。
这里像一个密室,把纷乱的事物,人类,情绪都挡在外面,我的心平静下来,之前的遭遇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痕迹。
长桌旁立起一座香槟塔,酒杯透亮的内壁将光线折射再反射,璀璨夺目的闪光像是铺就的一层钻石池,虽然里面没有酒空空如也,我想如果倒满白葡萄酒会更加好看。
这座香槟塔有点与众不同,它的酒杯选择不是常见的笛形或者浅碟形香槟杯,而是威士忌酒杯,放弃了纤长流线的弧度,改用四方四正的厚重玻璃杯,是相当罕见的。不过,这个展览主人的品味我已经领教过了,奇特反而是不能忽视的特点。
刚才出了一身汗,现在已经凉下来,可寒意依然存在,我的大脑有些晕,摸了摸脸颊,不自然地发烫。我扶住桌子,丝滑的布料可能比我的手还要凉,我咳嗽了两声,胸口的滞涩感让我有点难受。
“弗洛夏。”这是一声喟叹。
我晃晃脑袋,感觉自己正在陷阱周围试探,而无论我多么小心,仍旧无法阻止自己掉进去。
现在竟然连幻听都有了。
“弗洛夏。”更清晰了,没有虚幻的回音,真实地像是一个空间里撞破安静的声音。我的身体一僵,飞速地转身朝身后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