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围成圈簇拥着我们离开空旷的练习场,进入一侧的偏厅。弗拉基米尔紧紧抓住我的肩膀,他不知道自己的力气,好像随时能捏碎我的骨头,“你受伤了吗?”他不等我的回答,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确认我除了自己造成的屁股墩外,毫发无伤后终于松开了。
“我没事。”我的答案慢半拍,我向后退开一步,轻轻拍掉衣服上沾上的灰尘和泥土。
弗拉基米尔的表情诡异的平静,他嘴角勾起,一丝笑容让空气更加紧张,我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愤怒飙升到极限后进化成难以描述的压抑。“麦娅,送弗洛夏回去。”他看着我,俯下身,我下意识的后退,弗拉基米尔拉住我,他凑到我的鼻尖前停下。
“好好休息。”他低低地说,神情冷漠,他向我告别,眸子里嗜血的兴奋燃烧起来,沸腾在他灼热的眼底。
然后,我就被麦娅送回了房间。
弗拉基米尔没有来过,我也以安全为由只能在附近走动,不能离开室内,去餐厅的路上要穿过长廊所以也被禁止,于是,安详的监狱生活拉开序幕。
其实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斯达特舍先生送了更多的书过来,这一次我用心地将它们从头读到尾,书都不厚,也不艰涩难懂,我常常津津有味地阅读。我读书的速度很快,书的内容以图画为主,附加少量文字,大半天桌面上就摞起一堆看完的书。
起码,它们的归宿不再是垃圾桶里,这让我产生了一点成就感。把毯子团成一团留在沙发上,拿起书走到书桌旁。
这本书是最后一本书,阅读犹如一场竞技,我急于将所有书看完,即使是浑浑噩噩头脑不清醒时,我都捧着书,内容进入大脑转个圈就溜走,结果没能留下,我不知道自己急躁的理由,这样的阅读没有什么意义,但好像完成了某个任务,我有些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将书本堆在一起,整理整齐后抱起来,这里离窗户太近,虽然下雨的几率很小,可为了防止雨水飘进来大湿它们,我还是决定换个地方。
衣橱旁边挂着一大幅画,混乱的几何图案平凑在一块,岩浆似的热浪盖过尖利的一端,流向边缘,画的下方是一个小矮几,我的目的地就是那里。
我跪在地毯上,之前无意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刚好可以成为一个简易的书柜,我用一本尺寸最大,厚实的书本作为夹层的支撑板,这样就能上下分隔开,将书本按照大小顺序码放好。
看书看累了,可以打开窗户,此时的风没那么刺骨,冰冷地吹拂过去,一扫睡眠不足带来的滞塞的疲倦,云层鼓鼓囊囊的,灰色的云团在膨胀,雾气消散了不少,沉闷的水汽聚集好似酝酿一场瓢泼大雨。如果不是今天晚上,那么明天就很有可能会下雨,这样一来,春狩会不会取消。
心理治疗被终止,失去了唯一能够舒服的交流的机会,我有一些惦记上次的画,不知道晾干了没有,我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支箭的事情,春狩的事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按部就班的吃饭,睡觉,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我开着窗户让风透进来,流动的森林的气味让我没有那么窒息。
我询问过阿芙罗拉,她知道一些事情,肯定比我知道的要多,但她总是微笑的转移话题,态度自然语气亲和,不会使我感到半分尴尬与为难,我看着她优雅的笑容,流畅又透出几分亲昵的姿态,将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没用的,我告诉自己。
没有现代设备,网络通讯这些东西从我踏入巴甫契特时就被禁止,到了现在,更像是一个华美的监狱,我不是没有反抗过,费尽力气扑腾出的水花,结果只会呛到自己。
我不能抱怨,得不到满足的需求,会慢慢形成不甘,埋怨,然后是愤怒,我的负面情绪已经满满当当,用不着给脆弱的精神增加不必要的负担。
减小,再减小自己的欲望,不要幻想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比如一开始就不要心存希望,这个东西很可怕,它能不付吹灰之力击垮长久的努力和坚持,所以,我不会奢求更多,自由,梦想,爱,缥缈遥不可及,我得先生存下去,然后才能留出期待的余地。
“弗洛夏小姐,斯达特舍先生传话过来,春狩会按时举行。”阿芙罗拉捧着一大堆走进来,她脚步轻盈,似乎压在她纤细的胳膊上东西没有什么重量,她的手腕上还勾着几套衣物。
“哦。”我点点头,“那么之前说是要取消吗?”我随口问道。
“没有···呃···”阿芙罗拉愣了愣,她像是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露出几分少见的无措。
事情发生的那天,麦娅送我回房间时阿芙罗拉说过,因为弗拉基米尔担心我的安危,所以很有可能会取消春狩活动。
但我知道,弗拉基米尔不会取消春狩,取消是一种退让,不论那场意外是不是针对我,究根结底都是对罗曼诺夫的挑衅,弗拉基米尔不会允许有人试图践踏他们的尊严,他会不择手段的报复,彻彻底底地摧残对方,让所有人明白开罪罗曼诺夫的下场。
既然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取消的事情,那么按时举行的话就是一个谎言。斯达特舍先生今天没有传话过来,这句话是这段谎言的终点。我不愿意回想自己这段时间以来,有多少次被虚假蒙蔽,我自认为没那么聪明,很多时候过于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就像弗拉基米尔说得那样,即使不能看透人心,也不要轻易给予自己的信任。
看来,巴甫契特的侍女们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一个两个都想把我和弗拉基米尔绑在一起,都不是些简单的角色。
我偏过头,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本身就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情,我只是需要确认,一直以来,他们告诉我的只是他们想要让我知道的事情,而我真正需要时,他们缄默不语。
阿芙罗拉很快反应过来,她露出没有破绽的笑容,跳过短暂的失态。“弗洛夏小姐,这是准备好的春狩服装,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了,您可能要换好几套才能决定出来,明天各个家族的年轻贵族们都会出席,虽然并不算是正式对外宣布您的身份,但是还是要谨慎一些。您觉得天鹅绒的这套怎么样,嗯,虽然庄重,但有些老成···如果搭配这条缎带能够中和一点······不过在野外···需要考虑轻便性······”
阿芙罗拉进入时尚的狂热阶段,她不需要我的意见,全心全意投入其中。
我望着窗外,风雨欲来前的平静,轻轻呼口气,大概,要下雨了。
Chapter105. 春狩(二)
在奥地利和意大利之间,阿尔卑斯山有一段叫semmering,十分的陡峭,十分的高。他们在上面建了铁路,用来连接维也纳和威尼斯。这些铁路是在还没有火车之前就建好了。他们修建了它是因为他们知道有一天火车会来。卡斯希曼医生之前没头没脑地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话,他说,如果不建好铁路,火车就永远不会来,尽管他们决定建设时无法预知到以后会不会有火车经过。
我当时没有听懂这句话,现在依旧不懂。
夜晚黑暗而安静,睡眠一如既往的难熬,我有些厌倦重复而无用的抵抗,把被子抱到沙发上窝在里面,凝视着光线昏暗的地方,静静地坐着等待天透出亮光后,再趴回床上眯一会儿,春狩这天阿芙罗拉会比平常起得更早,我几乎刚刚挪回床上她就悄悄走了进来。
“早安。”我从被子里钻出来,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我率先向她问好,以往这个时候她会蹲在床边一遍遍耐心地催促我,我没有想要赖床的打算,因为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睡着,也算是为阿芙罗拉的工作省去一些步骤。
“早安弗洛夏小姐,您这么早就醒了,看来您对今天的春狩活动十分期待呢。”她走到床边,将窗帘完全拉开,阿芙罗拉的服装发生变化,她换上修身的湖绿色套装,材质单薄了一些,光滑柔顺的头发不再挽成一个髻,而是从耳后编到脖子处,用一支柔软的绿色细藤蔓扎成一个松松的马尾,鲜嫩的叶子掩映在散发着光泽的发丝中。
我打了个哈欠,用手揉了揉揉眼睛,熬夜后就是这样,虽然没有睡意躺在床上估计一时半会也睡不着,但是如果离开床铺开始新的一天又觉得精神萎靡没有力气。
“可能吧。”曾经拉开弓将箭射到靶子上的感觉还存在于内心里,那一瞬间太过短暂,可弗拉基米尔在耳边的低语和发力后颤抖着的手臂还不断提醒我那段奇妙的体验,现在想起来手心还微微发麻。
但是,面对会跑会跳的生物时我十分质疑自己的能力,与单纯的射箭不一样,打猎是一件陌生的事情,我是否能将弓箭对准那些小动物都是一个问题,虽然它们是专门为了狩猎活动而驯养的,可我还没有哪怕一次经历来提前做好心理建设,还不如早点做好结果是两手空空的准备。我弯下腰,寻找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拖鞋。“你今天很漂亮。”
“谢谢。因为从今天起象征意义里春天就开始了,即使温度仍然在零下徘徊,可是冬天即将过去不是一个很好的消息吗?”阿芙罗拉眼睛弯弯的,眼角满是温柔的笑意,她将窗户开了一条缝,把风放进来。
“要真正的暖和起来还需要等待两个月,四月份到八月份涵盖了春天和夏天,九月开始就称不上暖和了,接下来的十月,十一月,直到来年三月底气候才会变得舒适,老天,俄罗斯的冬日好像永无止境,没有尽头似的。”她拎起我找了半天的拖鞋,放在我的脚边,小声地抱怨着。
没有几个人会喜欢从骨头到皮肤都被寒气侵袭,仿佛冰块一样冻僵的身体,死寂而刺骨的平原下了无生机的气味一定不怎么讨人喜欢,阿芙罗拉也一样,她迫不及待地换上春装,即使现在的气温还冷得打颤。
漫长的严寒即将褪去,一场不可阻挡的复苏将在这片土地上演绎,被禁锢的被束缚的都将在和煦的春风中觉醒,从里到外一切正无声无息地改变。
我在这个世界只经历过深秋,初冬,寒冬,将要迎来第一个春日,我不敢肯定自己能够喜欢这个改变,心底莫名其妙的有些慌乱。
我从卫生间走出来,伊莲儿正候在外面。“早安,弗洛夏小姐。”她的穿着与阿芙罗拉相同,不同的是她高高盘起的头发中别着一束盛开的白色小花,素雅的花瓣中藏着点点黄色的花蕊。“坐在这里吧,阿芙罗拉去取昨天送去修改尺寸的衣服。”
“早安。”我朝她笑笑,坐在镜子前,看着她一点点梳开干燥的头发,我总是一股脑的随便束起,特别是头发慢慢变长,不再像之前只到胸前那样好打理。
“发型和服装的搭配问题,昨天和阿芙罗拉商量好,所以不用像上次花费那么多时间。不过,弗洛夏小姐,看来我是时候该给你修剪发尾了。”伊莲儿将打结的头发拿起来给我看。
她动作轻柔,我几乎没有感觉,她的速度很快,等到阿芙罗拉进来时,她已经快要结束了。
伊莲儿将头发分为上下两部份,从中间向两边挽起波浪般的编发,一抹青色的薄纱花环绕过发际线上在后面系上蝴蝶结,多出的缎带垂落在下半部分,烫出微卷的弧度披散下来。
我在阿芙罗拉的帮助下换上衣服,与上次练习射箭时相似,蕾丝花边的女士衬衫,厚实防水缎面外套,老实说挺有重量,裤脚到小腿处服帖地塞进长靴里,阿芙罗拉弯着腰替我系上靴子的细带。
我挺直腰,让伊莲儿将腰带固定好,她扣得比较紧,虽然她之前说过这样能够更好的凸显一个人的仪态,阿芙罗拉见缝插针地在我的中指上戴上一枚沙佛莱宝石戒指。
“与您的缎带颜色很配。”她围着我转了个圈,她对任何一点差错都不放过的态度,认真地检查,“看上去应该没有问题了。”
伊莲儿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将我推到镜子前面坐下:“好了,弗洛夏小姐,现在只剩下上妆了,我们的进度还算快,所以还剩一段时间。”
我像是一个球,从一个人手里被丢到另一个人手里,而且从头到尾都安排妥当,她们按照制定好的计划有条不紊地完成任务。
“弗洛夏小姐,说真的,你的脸色比上次还要差,我都不期待你能好好护理自己的皮肤,起码要按时涂润唇膏,你看看嘴唇都干燥的起皮了。”伊莲儿衣服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的担心掩盖在皱起眉头下,她一边轻轻将遮瑕点在黑眼圈上,一边说道。
我会涂,当想起来的时候,不过我总会习惯性地舔嘴唇,草莓味的唇膏也是唇膏的味道,这在一定程度上打击了我的积极性,改不掉长久养成的习惯,所以只好偶尔,十分偶尔的情况下才会用。
伊莲儿将防晒霜倒在手心里,稍稍暖热了才擦在脸上。“您今天就不化妆了,稍微改善气色,看上去健康点就可以了。”
最后,玫瑰味的唇膏代表整套流程结束。“这个随身携带,主要是给嘴唇补水,它的颜色是淡粉色不会太鲜艳很适合你的唇色。”阿芙罗拉将唇膏塞进我衣服的口袋中,她看向镜子整理耳边的碎发,把一两个卡子别进发间花环里。
早餐来不及去餐厅,我没有食欲,嗓子干干的可能什么食物都没办法好好吃完,但是在阿芙罗拉的坚持下,我选择了一杯冰红茶拿铁和牛角包。
我感觉有点冷,手指冰凉,也许是用冷水洗脸的原因,体温回暖的速度相当慢,即使室内的温度很高,我一时半会也无法感到衣物带来的热量。但很奇怪,我却想要一些凉凉的饮料,嗓子的灼痛感急需降温,混沌的大脑也要提提神。
把面包分成两半,撕成一小片一小片,我大口喝完拿铁,香醇的茶香和滑腻的牛奶滋润了我的喉咙,我发出满足的感叹,有种说不出的舒适,面包吃了几口,就彻底饱了。
想到接下来可能有一段车程,还是决定不要给肠胃造成负担,晕车可不是好玩的。
“叶夫根尼管家在外面等您,车子停在中庭,您用完早餐就可以准备出发了。”阿芙罗拉拿出斗篷,她刚从外面进来。她身后跟着伊莲儿,她端着我想要续杯的拿铁。
我直起身,用餐巾擦擦嘴角准备站起来,伊莲儿将拿铁放在桌上,拿过餐巾替我擦去嘴唇上的奶沫。“你不用着急,喝完这杯时间也很充足。”
我想了想,也是,今天我起床比平时快,准备过程几乎没有耽搁,现在时间也很早,于是我拿起小瓷杯,仰头两三口咕嘟咕嘟喝完,我回味着这份香甜,不小心打了个嗝,急忙用手捂住嘴巴。该庆幸金布罗女士不在,不然以她个性又会指责我的仪态。
伊莲儿拨开我的手指,她摇摇头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唇膏补涂,然后放回去。“弗洛夏小姐还是弗洛夏小姐,刚到这里时与现在一模一样,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
我把它当成夸奖,开心地收下来,我不会变,这对我而言是好事。
我走到阿芙罗拉身边,她站在门口。“现在可以了吗?”我前后看了看,有些不敢肯定。
“您很完美,弗洛夏小姐。”她给我戴上青灰色的棉布围巾,柔软温暖的布料堆在下巴处,我晃晃头蹭在上面感觉很舒服,她说:“您的声音听上去不太对劲,回来以后我会让医生来替您检查,这次出去记得注意安全。”
阿芙罗拉将围巾多出来的一小部分塞进领子里,她将斗篷挂在我的胳膊上,朝我露出笑容。
Chapter 106.春狩(三)
跟在叶夫根尼管家后面,走了一小段路,穿过了花房,巴甫契特的道路堪比复杂的下水道系统,左拐,右拐没有人领路轻易就会迷失在相识的回廊里。
从长廊尽头拐出去,一辆车停在那里。叶夫根尼管家在我的头顶撑起伞,把我送到了车前。啊,下雨了,雨水融化了细小的雪花,落到身上时雪花花瓣将近消融,雨不大,很轻,如果不去注意很难留意到这层轻缓的水汽。
车里只有我和芬恩两个人,他腼腆地笑笑,告诉我麦娅女士负责今天的安全,所以她早早去狩猎场进行安全排查,而弗拉基米尔和她一起,在一个多小时之前就离开了巴甫契特。
我点点头,我嗓子有点疼,没有说话的兴致,芬恩本来很少主动搭话,他传达完一些讯息后,就专心地驾驶,于是很快车内陷入沉默。
我把斗篷放在一边,不知道过一会儿雨会停下还是变大,其实黎明时分我听到窗外骤然呼啸的风,雨滴声不太明显,但还是能够听到。
如果雨将一直这样下,斗篷的存在会很有必要,我的精神今天格外萎靡,如果淋了雨就很难说,原本回城堡后两颗感冒药可以解决的问题,我不希望它恶化下去。
芬恩开车很稳,一阵不算短的时间里,雨水在地面囤积,车轮碾过水渍飞溅到车窗上。我闭上眼睛,决定休息一会,预想到今天的活动不论是在体力上还是精神上会是一场马拉松,我不担心名次,但还得跑完全程,我起码得做到这点。
唯一的期盼就是安德廖沙,索菲亚不会出席,到真正盛大的庆典送冬节上时才会见到她,明明只过去不到两个月,我却觉得悠长的时光刻意放慢步伐,遗落的时间多到我己经忘记多少次掰着手指计算,都无法数清楚的地步。
空间在半睁着的眼睛里扭曲,失去了原本的样子,暖呼呼的热气从出风口里飘出来,困意加剧蒸腾出令人放松的味道。
水珠歪歪扭扭的滑下来,有时一阵风吹开水滴,其他的水珠淌过空挡,立刻占据之前的位置,留下相似的轨迹。我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从车窗外飞速闪过的事物变成单调的线条,按着顺序依次划过去,中间填上寂静的小片的空白。
也不知道我睡着了没有,眼皮沉重睁开,车子行驶时带来微微的颤动消失了,我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发现车子已经停下来。
“弗洛夏小姐,我们已经到了。”芬恩关闭车子的引擎,他等我醒来后眼神落在我身上,他的声音低沉,没能吓跑环绕在眼前的倦意。
我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好在刚才的休息缓解了身体的无力感,虽然我依然有些懒散,但是不会控制不住地想要闭上眼睛睡觉。“谢谢你,芬恩。”
我披上斗篷,窗户被暖气熏出雾气,从这里向外看什么都看不到,我系上斗篷的扣子,身体的温度完全恢复了,甚至比之前还要热,我不确定加上斗篷会不会闷出一脑门的汗。
正准备下车时,车门被打开,清凉的空气迅速钻进来。“弗洛夏小姐,您终于到了。”麦娅站在外边,她弯着腰低头看我,全然忘记了上次我出丑的样子,笑容能照亮暗淡的天空。
“你好,麦娅。”我下了车,挂上斗篷的帽子。
远处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河水从上游汹涌地倾泻而下,波涛气势昂扬地卷起河岸的泥沙与枯枝拉入水中,以往清澈的水流变得浑浊,一阵又一阵不断上涨的水流,疯狂侵吞河岸的防线。
雨势也为它们助威,我能感到雨比早上要大了些,但还停留在毛毛细雨的范畴内。雪花在落到土地上之前就已经消失,只有冰凉的触感证明它们来过。
“小心脚下,这里的烂泥坑很多,事先派人来清理过,可是老天不给面子,上流冻结的河道融化积水灌溉下来,土壤变得松软又难走。”麦娅指着泥泞的地面,人们走过的地方冒出杂草,歪倒成一团,绿色的汁液混入褐色的泥土里,不小心就会沾在鞋子上。
“过了这片路到达狩猎场,里面铺设了碎石子。”她看向前方被守卫包围的入口。
地面又湿又滑,我可不想滑倒,保准会毁掉阿芙罗拉他们精心准备的衣服,出糗也得分时候,我打起十二分注意力,我小心地踮起脚尖,跟在麦娅身后。
进入场内,被宏大的水流掩盖的人声鼓噪起来,嘈杂的人声,两个人勾肩搭背开怀大笑,女生们戴着兜帽轻声细语地交谈,管家模样的人对一旁低着头不留情面地训斥,来来往往搬送物品,布置的侍从,他们的脚步声从身边擦过,我听着,看着,谈不上熟悉和怀念,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忘记了在人群之中生活的感觉。
“罗曼诺夫的帐篷在最上面。”麦娅指着远处石头阶梯,她帮我扶住差一点滑下去的兜帽,“因为活动遵照传统所以不能打伞,您注意不要淋到雨,传说春天到来之前最后一场雨携带着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寒气,别看温度不算特别低,可是能冷到骨子里面去。”
看来所有人都认为我的身体特别差劲,他们脸上都是一副忧虑的表情,仿佛在看一个先天不足命不久矣的小孩,这点我没办法否认,我也想要快点强壮起来,而不是一场雨都会让人担心的程度。
我认真地点头。狩猎场建在森林入口,后方是崩腾的河流,大河越过连绵到天边的山脉,从积雪久久不化的山顶呼啸而下,溅起白色的水花富含蓬勃的生命力滚滚不息奔向远方。
猎场四面都是守卫,车统一停在山脚下,只有收到邀请的人才被允许进入,猎场里零落分布着各个家族的帐篷,象征身份的家徽被贴在最显眼的地方,每个家族都带来各自的仆从,他们在领头的人的指挥下,为长时间处于优渥环境中的少爷小姐们创造出一个他们勉强愿意栖身的场所。
沿着石阶往上看,一块突出来的石壁上是罗曼诺夫家族的的帐篷,它处在森林的最外侧,树木伸出的枝干犹如张开血盆大口,下一秒将他吞进嘴巴里。
罗曼诺夫的家徽绣在耸立的顶端,这个标志在最初那条千不该,万不该收下的手帕上,尼娜昂诺的图书馆外墙上,当然在巴甫契特里随处可见。
森林并不平坦,它更像是一座陡峭的山被高大的植被覆盖,阿拉斯加乔木与寒带雪松茂盛地生长,高耸的树枝和笔直的树干遮天蔽日,雨水清刷尘土,冲开腐烂的落叶,幽冷阴暗的深处弥漫着植物的气息。
水汽好像化成了雾,为悠远沉静的森林遮上一抹朦胧的纱,潮湿的空气好像拧得出水,鼻子堵塞不通畅,我张开嘴唇呼吸,湿润的气体进入口腔里,一下子太多了我呛到似的咳嗽两声。
分为两个世界,远处的群山,河流,森林是一部分,人们是另一部分,我站在人群中,望着那条隐形的分割线。
“麦娅,我现在不想回去帐篷里,你能告诉我马尔金的帐篷在哪里吗?”我拉住麦娅的手臂,焦急地看向她,她接收到的命令一定不包括把我送到安德廖沙身边去,不用脑子也能想到。
麦娅是弗拉基米尔的人,我没有把握她会答应我的请求。
果然,她沉默了。她停下脚步,注视着我坚定的表情,这个机会不能溜走,弗拉基米尔不会安排我和其他人见面,如果可以他甚至会把我锁在巴甫契特里,最好将我从其他人的记忆力通通抹去,他变态地享受着我的孤立无援与无助。
我要怎么说,大脑飞速地转动着,却发现弗拉基米尔的做法很成功,我除了目前他给予的身份,被剥夺了家人,没有朋友,连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我的要求一旦与弗拉基米尔的吩咐对立,根本不会有站在我身边的人“麦娅······”,我的指尖用力握紧,不想这唯一的可能性。
“嗯······好吧。”麦娅犹豫了一会,她觉得为难,作为军人服从是她的首先遵守的规则,但是也许她认为我的要求并不算过分,以及对瓦斯列耶夫家族的好感,同意了我的意见。
“不过,你想见的是小马尔金先生吧,他们现在应该都不在帐篷里,看那里,那里有个小型的练习场,他们现在都在那里”麦娅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暖暖的,但是并不热,她穿着简单,好像仅仅在衬衫外面套上防水皮衣,身上都被淋湿了也并不在意,出乎意料的是她的手心干燥温暖,和一般女孩子柔软纤细的手不同,能感受到厚实粗糙的老茧。
麦娅拉着我走向猎场的右上角,我跟着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全感,也许她和巴甫契特里的人释放出的亲切,笑容,关怀没什么不同,尽管是虚假的,但也真实得存在过。
Chapter 107. 春狩(四)
走了一两分钟,喧嚣的人声远远地抛在后面,低矮的灌木从小石头中钻出来,被雨水一下一下击打着垂下头。
狩猎场的边缘是一个陡峭的斜坡,绕过斜坡就看到了练习场。麦娅的步子迈得不大,我跟上去却还是有些吃力,鼻子完全堵住了,张着的嘴巴小声地喘气,吸进冷冽的寒风好像划伤了嗓子,泛出若隐若现的疼。
我们走近了,我一眼就看到了安德廖沙,他背朝着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开弓练习,他拿一块布正仔细地擦拭箭头,靠坐在摆放物品的台子上,眼睛时不时望向相隔几个箭靶的距离正在练习的人的情况。
“安德!”我大声喊道,嗓子传来撕扯的坠痛。脚下铺设的石子非常容易松动,我冒着一头摔得四仰八叉的风险朝他跑过去。
风吹开头顶的兜帽,倾斜的雨水飘到我的脸颊上,水滴掉入眼睛里,模糊了一秒。我看到安德廖沙愣了一下,他循声抬起头看到了我,然后咧开嘴笑了。
当与他的距离足够近时,我一个大跨步跳进了他早已张开的怀抱。
“安德!我很想你。”我埋入安德廖沙的双臂里,他的怀里并不温暖,衣服被寒气浸湿,表面还有一股湿润的潮湿,但我丝毫不觉得难受。
“我也是,弗洛夏,能在这里见到你简直太好了。”安德廖沙一下一下轻轻拍在后背上,他的力度很小慢慢安抚着激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