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壶摔在地上,裂成许多碎片,看得张牧川在心中暗叹可惜。
可下一瞬,这酒壶碎片居然化成了一朵朵牡丹,争先恐后地尽情绽放。
在所有牡丹盛放完全那一刻,地面的花池竟是凝为一张画卷。
清风一掀,牡丹花池画卷飘飞而去,现出一汪浅红色的葡萄酒池。
这一切看似繁复,但发生也就一瞬而已。
那七名乐童因为白天鹅的打扰,顿时失了平衡,尽皆落入酒池之中。
隔了好一会儿,酒池始终平静。当张牧川以为这七人是不是醉死在池底的时候,忽地从酒池中冒出一支狼毫管子。
这狼毫管子仿佛有某种神奇的力量,无人把握却能自行描画,它借着溅起的酒水,迅速在虚空中描出一道人形。
酒水落下的同时,蓦然有一白袍乐童凝现。
这白袍乐童右手一扫,握住狼毫管子,描出数片白云。
白云缓缓上升,形成一条通向殿堂顶部的云雾台阶。
握笔的乐童拾阶而上,身子轻盈,姿态逍遥,好似仙人,他跃上最高的那片白云之后,随手将狼毫管子扔进大如磨盘的明灯之内。
三息过后,明灯突地迸射出无数五颜六色的火树银花,直看得人眼花缭乱,惊叹不已。
恰在此时,有一身穿素白纱裙的美妇人缓步从殿堂正前方走来,她身材玲珑,气质淑雅,举止端庄,就像一朵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清荷。
在这名美妇的旁边还跟着一名穿着粉色纱裙的女子,她蹦跳着先一步跑了过来,上下打量张牧川一番,娇笑道,“你就是小十七的贴身护卫?”
张牧川一眼就瞧出了两名女子的不凡,当即抱手行了一礼,“不良人张牧川见过两位……公主殿下!”
这个反应,在美妇的意料之内,她只轻轻地嗯了一声,旁边的粉色纱裙女子反倒撅起了小嘴,双眼一眯,冷冷地说了句,“既然知道我们是公主,为何还不跪下!”
第七十二章
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是站在大唐顶颠的那一小撮贵人,面对她们,下跪行礼并没有不对,这本该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但张牧川并没有下跪,倒不是他心里有什么叛逆想法,而是不太方便。他表情苦涩地笑了笑,俯首盯着自己的脚趾头,恭恭敬敬地解释道,“殿下,我此时跪下没什么问题,可待会儿起来可就麻烦了,毕竟这脚上加了镣铐,双手又被绑着,届时恐怕需要两位殿下帮忙……实不相瞒,我有壅疾,十步之内乌烟瘴气,倘若两位殿下沾染了些许味道,便是在沐桶里浸泡三日也冲刷不干净。两位殿下是何等高贵,被人误会患有壅疾,传出去多不好听啊!”
粉色纱裙女子面色一僵,立刻捏着鼻子往后退了两步,“那你还是别跪了……乐童都退了出去,这儿也没别人,麻烦的礼节能免则免,咱们随便聊几句,你就可以出去了。”
旁边的素白纱裙美妇轻叹一声,自己这妹妹还是太年轻,被别人三言两句就糊弄过去,待到之后回了长安定要好好教导一下,以免将来这妹子耳根子一软,听了心怀不轨之徒的撺掇,闯下什么大祸就不好了。
事已至此,眼下她也不便再讲什么尊卑,摆出往日与朝中大臣们说话时的和颜悦色,“张校尉,城阳不懂规矩,你是为大唐流过血汗的勇士,不必跪拜我等妇人。今日这里没有什么公主,也不是什么审讯,只当是朋友之间的闲聊,你且随意些,莫要拘谨。”
张牧川听了这话,反而站得更加端正,不敢有半点不敬。
这美妇已经点出了他的来历,话语起首的称呼既非大理寺的八品小官司狱,也不是如今低下的不良人,而是校尉二字,说明对方很认真地看过他的脚色。
张牧川参军之时,曾获得过三转军功,策勋武散官第二十九阶——陪戎校尉。
虽然这只是个从九品的官职,却是很多人这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
要知道,想获得三转军功,需得在大军进攻之时,冒着飞蝗般的箭雨,避开滚木礌石,爬上敌方的城墙,死战不退,掩护后面的战友登城,顽强地活到敌方城破投降。
这是用命换来的功勋。
张牧川当时之所以这般奋勇,一方面是想要获得军功得到离开边关的资格,回转长安披麻戴孝,送父亲最后一程。另一方面,则是当时与他一同作战的好友在前两天的战事中牺牲了,他心里憋着火,故而悍不畏死。
美妇称呼他为校尉,正好挠到了他的痒处,当然要摆出军旅之人该有的姿态。
军中纪律严明,尊卑有序,如若以下犯上,是要被砍了脑袋挂在旗杆上的。
另外,这美妇还顺带点出了她与粉色纱裙女子的根脚,那句话里的城阳二字,自然指的是城阳公主。而能让城阳公主如此乖巧站在旁边甘做陪衬,大唐二十一位公主里面只有一人,那便是圣人的嫡女,长乐公主李丽质。
长乐公主是圣人的第一个女儿,受尽宠爱,难能可贵的是一点儿也不骄横,知书识礼,待人谦和,口碑极好。
贞观七年,长乐公主正式嫁给了长孙无忌的长子,宗正少卿长孙冲,姑表兄妹相配,可谓亲上加亲。
而城阳公主与长乐公主一样,都是长孙皇后所生,从小就很尊敬自己的姐姐,长孙皇后甍逝,更是将这位姐姐视为阿娘一般,即便是在嫁给了杜如晦之子杜荷后,她遇到什么麻烦的事情,也都是要先问过自己这位聪慧的姐姐。
这两位突然出现在洛阳,估计是想劝说高阳公主接受圣人的安排,嫁给房玄龄的儿子房遗爱,毕竟她俩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再加上,高阳是长孙皇后养大的,与长乐公主、城阳公主关系极好,若有人能说服高阳,必定是这两位了。
如此繁杂的思绪只在张牧川心里盘算了一刹,他微微躬着身子,轻声问道,“不知两位殿下想与罪臣聊些什么?”
“当然是聊你跟高阳那点事啊……”不等长乐公主开口,城阳公主抢先说道,“我听人讲,她知道你丧生失落峡时,可是哭了好久呢!你们俩肯定有点什么吧?”
她说这话的语气不像是在质问,反倒有几分八卦的意思,张牧川干咳一声,急忙辩解道,“高阳公主仁爱善良,听说罪臣为了营救她而丧生失落峡,自然心里难过,并非如殿下想的那般,您就算给罪臣一百个胆子,罪臣也不敢对高阳公主生出什么非分之想。”
长乐公主双眼一眯,心道这不良人还真不好拿捏,话语里夹枪带棒,直接用营救高阳这样的理由堵死了城阳可能发难的口子。
这番对话之后,不管城阳再说什么,哪怕找来使团里的人证明高阳与张牧川关系暧昧,人家都可以用营救高阳这个借口遮掩过去。
我为了救你妹妹差点死翘翘,你们却还要怀疑我有非分之心,莫不是想要卸磨杀驴,恩将仇报?
须知,他们李家最怕别人说的就是卸磨杀驴、恩将仇报几个字,就因为这点顾忌,这些年圣人对待当初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极为优渥,大都是能忍则忍。
长乐公主虽然心里有些不悦,但脸上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张校尉辛苦了,高阳刁蛮任性,一路上必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这句听上去像陈述句的问话是个陷阱!
张牧川无论怎么接话,都会给对方留下话柄。
如果他回答没什么麻烦的,这一趟出行非常轻松,那就是在说谎欺骗,使团这一路的遭遇早就被各地不良人详细地汇报给长安了,高阳惹出过多少乱子,因为在衣食住行上面的讲究,又给张牧川出过多少难题,全都罗列其中。寻常人哪有觉得不麻烦的,如若张牧川真觉得此行并不麻烦,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对高阳别有用心,要么他就是谄媚的奸贼。
圣人最讨厌谄媚之臣。假如长乐公主回到长安后,向圣人如实汇报了此间的对话,那么张牧川便不要妄想用这趟护送的功劳换一个翻案的机会了。
而如果他真的说高阳确实给他添了很多麻烦,等待他的就是又一顶大不敬的帽子。
张牧川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地答道,“回殿下……为国事奔波,无所谓麻烦,也无所谓辛苦!”
哟呵!这不良人竟然把话题高度往上拔了一截,上升到国事的层次!
脚色上不是标注此人不善言辞吗,怎么这般牙尖嘴利,莫不是搜集情报的人没有尽心?
长乐公主暗暗想了一阵,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旁边的城阳却是没心没肺地笑着插话道,“别说这些场面话了,我听人讲,你是剑南道最贵的不良人?到底有多贵……我这一锭金子够不够包你一个月的?”
说着,城阳公主居然真的从衣袖里摸出了一锭金子,举在张牧川眼前晃了晃。
张牧川愣了愣,疑惑道,“殿下想要包我一个月做些什么呢?”
“当然是玩啊!”城阳公主歪着脑袋道,“从小到大,我有的,高阳也会有,反过来她有的,我也都有……但这回她居然有了我不曾拥有的,我自然要补回来,考虑到我现在已经嫁给杜荷了,不好跟你玩得太久,但一个月总是要有的。”
旁观的长乐公主当即绿着一张脸。
张牧川见状眼皮一跳,急忙推辞,“殿下,这恐怕不妥吧……罪臣现在深陷诬告,怎能陪您游山玩水呢?即便罪臣洗清了冤屈,但还需将高阳公主殿下安全地送进长安宫城,如此才不辜负圣人的期望!”
城阳公主还欲再说什么,却被长乐公主狠狠地剐了一眼,只好悻悻地住了嘴。
长乐公主深吸一口气,微笑着看向张牧川,“其实,张校尉不必为了诬告案发愁,假如你能让高阳收心,应下与房遗爱的婚事,这点小麻烦并不麻烦……我们离开长安时,阿耶和赵国公有过交代,两位都很关注。”
李丽质这句话讲得颇有深意。“关注”这个词很含糊,到底是关注他张牧川的举动,还是关注高阳公主的选择,并没有讲清楚。办好了赦免他的罪过,又成就一段使功不如使过的佳话,这是关注,办好了随意罗织罪名,照样砍掉他的脑袋,也可以说是一直很关注。
圣人和赵国公到底是怎么交代的,张牧川又不可能去问,他心中叹息一声,将脑袋又垂低了几分,抱手道,“殿下,案子归案子,差事归差事,该办的我会办妥,该缉拿的凶手,我也不会放过!”
长乐公主蛾眉微微一蹙,她没想到这人居然跟个更衣室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只得轻轻嗯了一声,“好吧,既然你这样坚持,那我也不再勉强……看在你这一路辛劳的份上,我给你三天的时间,在这三天之内,只要你能查明真相,或者说服高阳老老实实与房遗爱完婚,那便可以继续留在使团,到了长安想做什么都行。”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但是,如果三天之内,你并没有洗清冤屈,或者高阳仍然抵触这门亲事,那你就回到牢里做个死囚吧!你要理解,高阳还未成亲,不可能整日与有污名的男子待在一起,十三年前的案子如今是没几个人知道了,但洛阳这桩案子闹得很大啊!”
张牧川听出长乐公主这话里的意思,立刻抱手行了一礼,“多谢殿下!”
长乐公主转过身子,挥了挥手,示意张牧川可以离开了。
城阳公主却是忽然蹦到张牧川旁边,嬉笑着问了一句,“对了,张牧川……你觉得刚才那些乐童排演得如何?”
张牧川摸着下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睛说道,“那只大白鹅很不错,敢问殿下是从何处弄来的?”
“我跟你说歌舞呢,你却讲什么呆头鹅,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快走快走,别搁这儿扫兴……”城阳公主嘟着小嘴哼了一声,而后跟着长乐公主转身走开了。
张牧川知道城阳公主这是在帮衬自己,感激地看了对方一眼,恭谨朝两位公主又行了一个礼,这才识趣地重新蒙上双眼,在一名乐童的牵引下离开殿堂,回到了马车上。
旦县尉似乎提前便收到了命令,驾着马车在洛阳城里绕了几圈,随后麻利地解开张牧川脚上的镣铐,将其扔在了府衙后面的小巷子里,半句闲话也没说,旋风般地扬尘而去。
张牧川艰难地爬起来,摘了黑色布条,长舒一口气,正打算先去宜人坊的有间酒肆牵回白驴,再去温柔坊与使团会合,可他一扭头,却瞧见了两道身形有些眼熟的鬼祟黑影。
第七十三章
这两道鬼祟身影一青一蓝,正是趁着夜黑风高,打算翻进府衙帮助张牧川越狱的焦遂与贺默。
他们二人脸上都蒙着根布条,象征性地遮住面容,一人手里拎着把杀猪刀,一人双手紧握根木棍,缩头缩脑地扫视左右,恰好瞧见张牧川望向这边,俱是一愣。
张牧川认出两人,瞟了眼四周,快步走过去,轻声问道,“焦兄、贺兄,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贺默紧张兮兮地用木棍挡着自己的脸,急忙否认,“这位兄台,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贺兄!”
焦遂摘下脸上的布条,拍了拍贺默的肩膀,“贺兄,放轻松……你瞧清楚,这不是别人,正是咱们要营救的牧川兄弟!”
贺默惊奇地啊了一声,从焦遂身后探出脑袋,仔细打量张牧川一番,讷讷道,“张兄,你怎么自己逃出来了?快快回去,等我们把你劫出来,到时就算咱们被府兵捉住了,你也可以说是被我们胁迫的,不至于被砍两次脑袋!”
张牧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贺兄,这人怎么可能被砍两次脑袋……再者,我也不是自己逃出来的,是那旦县尉把我送出来的。”
焦遂听了这话,当即插嘴问了句,“你已经洗清冤屈了?”
张牧川摇头答道,“那倒还没有,这事儿说来挺复杂的,简单地说,就是我争取到了三天的时间,如果我能在此期间查明真相,自然不必再回地牢。”
贺默皱了皱眉,“三天?这也太短了吧?而且,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把砍头期限定为三天,怎么不是五天、七天?”
“事不过三嘛!”焦遂随口解释一句,信心满满道,“三天对于牧川来说已是足够了,想当年他在长安做司狱的时候……”
见他又要话当年,张牧川慌忙出声打断,“过去的事情就别提了,只有快死翘翘的家伙才喜欢追忆往昔……哎哎,对了,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听贺兄刚才那话的意思,是打算闯进府衙劫狱?”
贺默一点头,“没错,我找人打听过了,你这案子很麻烦,死无对证……所以我与焦兄一合计,便决定直接把你从牢里抢出来,找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避避风头。焦兄不识路,而我熟悉府衙布置,有我指引,成功的可能大一些,所以也就一起跟来了。”
张牧川听得很是感动,长叹了一口气,“这劫狱可是砍头的死罪啊!”
“死就死罢!”焦遂满脸无所谓地说道,“隋末,我们一家搬去长安,途中遭遇棚匪,我阿耶和阿娘都被歹人害死了,要不是你跟你阿耶路过,从锅里将我救起来,我早就成为棚匪的腹中餐了!武德二年四月七日,我捡巷子里的剩菜剩饭果腹,不小心吃坏了肚子,绞痛难忍,左邻右舍都不闻不问,只有你大半夜不顾宵禁,背着我跑了几条街,挨个挨个求药坊开门救治,一路跑,一路磕头……我数过,你总共跑了两千九百步,磕了三十八个响头!”
张牧川摆摆手,“哎哎,你当时病糊涂了,重数了好几遍,实际上没那么多……”
焦遂昂起脑袋,一脸认真地说道,“不管有没有数错,你这份情义,我是一直记在心里的,即便是让我代你去死,我焦遂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反正如今我已经有了孩子,咱老焦家也有了传承,多活的这些年,算是赚大了!”
张牧川闻言瞪大了眼睛,“你有孩子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焦遂嘿了一声,摸着鼻子道,“我来洛阳之前刚出生……六斤六两,是个大胖小子。”
“名字想好了吗,叫什么?”张牧川又问。
焦遂憨厚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跟我一个姓,名字也跟我一样,还叫焦遂。”
张牧川愕然道,“你又不是那些盲目反对儒家的棒槌,为何不避讳?”
其时,佛教开始在大唐流行,儒家思想受到冲击,加之外来文化的融合,很多唐人为了标新立异,或者表明自己看不起儒家,都会在给子孙取名时不避讳,致使大唐出现了很多父子同名的,甚至这一现象成为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焦遂给儿子取名不避讳却有另外的考量,他干咳两声,有些难为情地解释道,“我是这么想的……像我这种平民百姓,很难给儿子留下什么遗产,也很难让他出人头地,过上富贵生活。唯一能留给他的,就是这个姓名了,给他取一个与我相同的名字,这样将来他若是吃不上饭了,还可以去找我的朋友们接济,至少不会被饿死嘛!如若为了避讳,给他取个花里胡哨的姓名,万一我的朋友们难以分辨,岂不糟糕?”
旁边的贺默听完这话,拊掌赞道,“妙极!朋友也是遗产,如果你这辈子能交上三百多个朋友,那你儿子一年到头都不愁吃喝了!”
张牧川面皮一抖,没好气道,“妙什么妙!贺兄,咱俩就是焦遂的朋友呐!”
贺默登时恍然,随即面色一青,两只眼睛鼓得大大的,就跟练了江湖传奇里的蛤蟆功一般。
焦遂见状干咳两声,出言宽慰道,“放心吧,我都谋划好了,不会像长安人薅灞桥柳一样,单单逮着一棵祸害……也不必那么辛劳去攀交三百多个好友,只需结识一两个王孙贵族,每次会食吃酒有人结账即可。”
听到不用自己或者自己的子孙结账,张牧川悄悄松了口气,也懒得去管焦遂的算计,转了个话题,“这些闲话咱们之后吃酒的时候再聊,现在还是去办正事吧!”
贺默偏了偏脑袋,“眼下已经深夜,查案子怕是多有不便,张兄还是先歇息一晚,养好精神才能事半功倍,子曾经曰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哎哎,贺兄你扯远了!”张牧川实在听不了儒学的长篇大论,忙说清自己的盘算,“我说的正事并非查案,而是去甲库搜查文书……此刻夜深人静,正好方便我们行动啊!”
贺默轻轻噢了一声,遂不再废话,摘下脸上的布条,大摇大摆地领着张牧川和焦遂往府衙甲库走去。
他们三人来到甲库之时,已经是三更天。
甲库里,宿值的老吏一手盘着两个没剥外皮的刺梨儿,侧着身子与两名今年刚到甲库任职的少年郎说闲话。
贺默一脚迈了进去,好奇道,“你们聊什么呢?”
老吏一见是贺默,哈哈笑了起来,把他拽了过去,压低声音道,“哎,你听说了吗?县令那个呆头鹅的儿子,跟乐和坊的一个胡姬勾搭上了,在县衙后院做了许多苟且之事,啧啧……我都关着门!”
旁边两个少年郎也凑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细节,讲得生动活泼,好似他们当时就在侧面站着观看一样。
贺默瘪了瘪嘴,“都流传到甲库这边了,岂不整个洛阳都知道了?县令怎么说?”
老吏举手放在嘴边,假意一挡,却挡不住嘴角的笑意,“这事儿倒也没传开,县令的处置更没人知道,但我倒是在墙边听了一耳朵……据说有个蠢蛋奸污了个胡姬,县令打算把他儿子的事情也赖在那蠢蛋头上,就说在县衙里胡作非为的是那色胆包天的蠢蛋,他儿子还是个贞洁的君子,方便之后迎娶别人家黄花闺女。这事儿你知道就行,千万别往外瞎传,如若被那蠢蛋知道了,可是要出大事的。”
站在贺默身后的张牧川听闻之后,立马黑着一张脸。
贺默余光瞧见了,当即打了个哈哈,“我哪有闲情传这些闲话,洛河边上的案子已经够让我忙的了,这不叫了两个朋友,深夜一起过来帮我查点东西。”
老吏啧了一声,“你也别上火,实在不行你就按着那伶人往死里打,多打几顿,他就认了,到时候大功一件!当年,我在长安混日子的时候,看那些大理寺的官员就是这么办案的,政绩很好看!”
贺默见他嘴有点大,赶紧拦下,“老董你别瞎讲,这种事情怎能说出口,当心被人传出去,上面的人治你一个污蔑之罪!不与你八卦了,我先去搜查文书……”
说着,他也不等老吏回应,拉起张牧川和焦遂便往甲库深处走去。
穿过十几个堆放着文书的大枣木架子,贺默站在一道结着蛛网的门板前,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铜锁,缓缓推开门板,指了指暗室内堆得山高的文卷,“这里面都是武德元年至贞观十二年的文书,原本是摆在架子上的,每次查阅或者处理只需按照排列查找即可,先进先出,后进后出……但县令听了一个胡商的醉话,说是改队为堆,处理起来显得更加勤勉,可这一改动,变得混乱无序,处理起来极为麻烦,文书越攒越多,后来就只能成堆地摆在这儿吃灰!”
焦遂望着那些堆得比自己还高的文书,脸色难看道,“那也攒不了这么多吧,看上去像是累积了百年!”
贺默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本也是没这么多的,这不今年圣人下令各州府重新制定户籍大薄,很多人都迁来了洛阳,相关的文书自然也从原籍所在府衙寄了过来,县令为了增加洛阳赋税,当然是来者不拒,如今整得这甲库乱成一锅粥,什么时候能帮牧川兄弟找到那些文书,我也不知道……谁让县令净干这些狗驴卵蛋事!”
看他这么生气,张牧川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道了句,“嗐,尽力而为就行,万事莫要强求!”
话音一落,他们正欲上前翻找,忽然从那文书小山中爬出一名灰袍男子,顿时惊了张牧川一跳,尖声叫了句邪祟,险些就要一拳头砸过去。
贺默慌忙阻挡,指了指那名顶着两个黑眼圈的灰袍男子,“张兄,别冲动,这不是什么邪祟,他是县令请来恢复文书序列的算学才子!”
第七十四章
这黑眼圈男子叫韩仁泰,是雅州都督韩皎的儿子。因为他们家与佛有缘,所以前两年韩皎秉着做人不能忘本的操守,把膝下几个孩子都送来了洛阳,协助天下佛寺之首的白马寺整理经阁藏书。
而韩仁泰想着借此机会在这繁华大城扎根,不用再回到雅州整日跟父亲吃木桶鱼,便和兄弟姐妹商量了一下,凑钱在洛阳买了座两进的院子。
洛阳房价昂贵,他们兄妹几人凑的银钱根本不够,便又从白马寺借贷了五百贯,分作十年还清,每月偿还白马寺香积钱八千一百六十七文,其中唤作功德的本金四千一百六十七文,唤作福报的利息四千文。
每月不吃不喝都要偿还八千多文香积钱,压力比山还要大。
逼不得已,他们几兄妹只能四处找活儿干,不管是府衙外放的单子,还是坊市商铺的需求,他们全都接下来,没日没夜地拼命挣钱,方才艰难维持。
贺默简短地向张牧川与焦遂介绍了一番,斜瞥着韩仁泰,语气不善,“小韩啊,你们归整得如何了?眼看可就要到砍头期限了!”
韩仁泰嘴巴发苦道,“大人,我只有一双手,不眠不休地收拾,已经到了极限……您怎么也得再给宽松两天,让我好歹抽空休息一下,否则没到砍头期限,我就得先被累死了!”
贺默哼了一声,“两天太多了,最多我再给你宽限半日,届时要是不能完成,就算你已经累死了,还是要被县令大人拖出去砍头!”
韩仁泰哎哎两声,不再多言,低头数着灰色袍子上冒出头了的丝线。
贺默知道骂他也是无用,只是出出今日被主簿陷害的气罢了,用大拇指朝外指了指身后的张牧川和焦遂,“现在临时加个需求,帮我两个朋友搜查一下所有关于大理寺和前任县丞的文书。”
韩仁泰面露难色,“现在这各类文书混杂在一起,着实不好搜查。”
贺默把脸拉得比驴脸还长,面色不悦道,“我们可以帮忙一起搜查,前两年都是我在处理文书,记得文书的侧封,三双手加一张嘴,怎么就不好搜查了?”
韩仁泰叹了口气,“贵府文书从不誊写备贰,不列目录,还无注解,查询标记也不做,胡乱地堆在一处,如今这堆区已经满溢,牵一发动全身,搞不好会因为这临时需求导致前功尽弃。”
贺默皱了皱眉,“别跟我说这些套话,我只要结果,能不能行?”
韩仁泰想着下月的香积钱,一咬牙,“我且先去遍历一番顶上的那堆,如果不影响后面的工作,便可以尝试!”
说罢,他也不再解释什么,拱手行了一礼,转过身子,匆忙回到文书小山之中。
贺默看着韩仁泰的背影,摇头骂道,“归整文书是必须的,但其实完全没必要找这种外来的,虽说是个算学才子,但毕竟不熟悉府衙工作流程,也不好商量,让他做点什么,总是推三阻四,工钱还特别贵,简直不划算!”
张牧川疑惑道,“既然不划算,那你为何还要请他来归整文书?”
贺默说起这个就来气,哼哼两声,“哪里是我选的!这洛阳城里懂得归整技巧的才子那么多,但县令偏偏指定他们雅阁文士,说他们这个工坊经验丰富、口碑极好,硬让他们来归整。你瞧,整了好几天,还堆着这么多呢!”
张牧川知道这事儿不能再往下聊,当即不再多嘴询问,转向焦遂,扯起了闲篇。
片刻之后,韩仁泰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我试了一下,只要从上往下搜索,别从中间或者底部抽查,应该不会让堆区崩塌,只是时间会长一些,主要大部分关于县丞的文书都压在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