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碧青坊东家妻子却是厌烦了这种欺世盗名的行为,总是劝说自己夫君不要在继续与你做买卖……”张牧川饮了一口酒,继续道,“这也就引发了他们夫妻之间的争吵,特别是昨日,妻子竟然以死相胁,碧青坊东家无奈之下只好请你过去一趟,商讨做完最后一单便收手的事情。”
“已经习惯了挣这种容易银钱的你怎会愿意,不过你并没有当即发作,而是偷偷在碧青坊东家的茶叶里放了些其他的东西,等到突厥人去酒肆找你的时候,你便改了交易方式,让突厥人直接去碧青坊取货……那突厥人是狼卫,执行任务时绝不会饮酒,故而碧青坊东家只能以茶相待。”
说到此处,张牧川从怀里取出一枚长满青霉的野果,解释着,“而那茶里掺杂了这种青霉,单独饮下没什么问题,可若是继续饮酒,便会中毒,初时面色潮红,头痛恶心,似乎与醉酒过多无异,但接下来便会胸闷心悸,呼吸困难,甚至死亡!”
“碧青坊东家打发走了突厥人,接待完最后一拨客人,然后与妻子又大吵了一架,吵着吵着突感不适,后腰不小心撞在了桌角,随即便倒在墙边,他的妻子见状上前查看,发现夫君已然死亡,误认为是自己造成的,悲痛欲绝,本想殉情陪葬,可在翻看亡夫那些诗册时,瞧见了你在茶叶里做的手脚,想去报官,一扭头却看到你从窗户爬了进来,当即厉声质问……你担心事发,便将其活活掐死,并伪造成碧青坊东家妻子悬梁自尽的假象,最后翻窗而出,逃离碧青坊。”
“你那麻履底部的泥土不只是代表你去过碧青坊,还表明了你是凶手,因为在碧青坊厢房里的鞋印里,就有带着两种泥土的麻履印迹……如若你是以正常路径走进碧青坊的,麻履底部绝不会沾上后院的泥土,也不会在厢房里留下带有后院泥土的印迹。”
“再者,碧青坊东家妻子脖子上的勒痕下面有些许掐印,以及房梁之上的掌印,茶叶罐子上沾着房梁灰尘的指印……这些都可以作为你是凶手的铁证!”
一口气讲完,他又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写下烧焦木牌上的半首诗文,摸出从碧青坊厢房里寻到的诗册,随意地扔在店小二身上,“桌上这半首诗文是我从黄泉山烽台得来的,与这诗册里第二十八首完全相同!如果你还想强辩,我可以把高十一请来,与你对质!”
“老李和碧青坊东家的朋友都没有说谎,他们只是在你的设计之下,看到了真相的一角,被你利用罢了!但天理昭彰,你做得越多,就错得越多,越想掩盖什么,就越会暴露什么!比如你昨日一个劲儿向我推荐全竹宴,恰恰暴露了你想要毁灭的罪证……全竹宴里面有一道竹菌,若你将剩余的青霉加在里面,确实很难察觉,只要分量控制得当,也不会引起客人不适。”
张牧川站起身来,盯着跪坐在地上的店小二,寒声道,“现在铁证如山,你这欺世盗名的恶贼还有何话可说?”
“我只是想多挣些银钱而已……”店小二浑身轻颤,低垂着脑袋,满脸颓丧,“凭什么有的人生来含着金汤匙,凭什么有的人就因为姓黄,便可不花半个铜钱得到一间酒肆,凭什么我这般聪明的人只能做个酒博士!”
“我不服!”
“五谷杂粮酒的秘方是我从姚氏酒坊抄来的,交易的渠道也是我跑出来的,碧青坊只是出了点五谷杂粮酿酒,就要分走七成!他还说不干就不干,凭什么!那女人也是过分,我本想劝说她不要声张,愿意出钱赔偿,但她却不依,还对我大喊大叫,没有礼貌!”
他忽地抬起头,梗着脖子看向张牧川,攥紧拳头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那些权贵哪一个没做过这种事情,成者王,败者寇!我只是运气差了点,并没有错!在这样的盛世,像我等活在泥沼之中的底层,只有不择手段,才有可能翻过高山!你可以说我是恶人,但不能称我为贼!我靠的是自己这双手拼搏!”
杜依艺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强词夺理!荒谬至极!你想要改变命运,就得盗取别人诗名,就得谋害他人性命?我也想帮碧青坊东家夫妇问你一句凭什么!我也想帮守墨说的那位高十一向你讨个公道!你夺了别人性命,偷了别人声名,还不是贼!”
店小二面色微变,却依旧挺直了脊背,显然并没有被杜依艺说服。
张牧川叹了口气,“算了,杜兄……这种人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们遭遇挫折困苦,只会埋怨周遭的人,只会埋怨世道,从不会在自己的身上寻找原因,你我不必多费口舌,大唐有律法,一切依律法而行!”
不等杜依艺开口,周卫国抢先站了起来,吩咐心腹仆从将店小二绑上,对着张牧川拱手道,“张兄,既然凶手已经认罪,我这就将其带回都督府复命了,这毕竟是我僰道县的案子,外人岂能插手……”
说着他又摸出了一份文书,交到张牧川手里,“这是我上午书写的诛杀突厥逆贼文书,给你抄了一份,有空闲的时候瞅一眼,若觉得哪里不对,可以与我商量,但我不一定修改!公务繁忙,我便先行告辞了,诸位尽情吃喝,这一顿算在我都督府的账上!”
张牧川接了文书,看着周卫国等人离去,忽地瞥见店小二脸上那如释重负的神情,皱了皱眉,嘀咕一句,“不对劲……”
他细细思索了一番,没觉着自己的推断哪里有错漏,瘪了瘪嘴,不再多想。
便在这时,一只白色的鸽子突地歇落在黄氏酒肆外,歪了歪脑袋,朝张牧川叫着姑姑。
鸽子是从益州飞来的,腿上的竹管里卷着封信件。
张牧川没有立刻打开信件,而是先检查了一下信纸背后有无梅花瓣印记,发现只是普通信纸之后,他长舒了一口气,这才神情懒散地细瞧里面的内容。
字体歪斜扭曲,执笔的人没变,还是不良帅。这一次信件上面的字数很多,巴掌大小的纸张挤满了蚂蚁墨字。
这封信主要传达了两个意思,首先褒奖张牧川在石头大寨的表现,当然不是因为张牧川侦破了案件,而是有人暗中回禀,说高阳公主玩得很开心,那晚喝了个大醉,还跳了胡旋舞。
陪好了公主,到时候任务结束,不管是执行者张牧川,还是总负责人不良帅,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不良帅大约是想到了自己以后升官发财,迎娶富家小姐的美好日子,所以毫不吝惜称赞之词,信件大半内容都是夸奖。
剩下一小半则是催促张牧川快些把造销做了,依照规定六月三十日之前若没有完成,朝廷便不再接收,还要对延误者进行处罚。
现在已经是四月中旬,张牧川这边做好了造销,不良帅那边还要审核,然后再递交给益州府衙,益州府衙审阅无误,这才汇总往上传递,交与长安三省六部。
时间紧张,过程繁琐,容不得拖延,若是迟了,不仅张牧川这一趟的开支不能报销,连带着不良帅那边垫付的相应费用也打了水漂。
张牧川看完纸条上的内容,在心里回了句知道,然后收起纸条,随手抛飞信鸽,转身回到酒肆,继续与杜依艺等人吃喝。
只是他记挂着造销,又想到黑马老黄背上那已经干瘪的褡裢,吃喝得并不畅快,时不时地叹息几声。
李姓胡商见张牧川回来之后满脸愁苦,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牧川兄弟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你不妨与我说说,都是朋友嘛,就该互相帮衬。”
张牧川欲言又止,只端起酒爵,闷闷地饮了一口。
李姓胡商很自觉地给张牧川又添满一爵,眨了眨眼睛,“兄弟可是缺钱了?”
这一句正中张牧川的心口,他点点头,“没错……我缺的还不是小钱,而是很大一笔数额,你要借我吗?”
天下最伤情谊的,便是开口借钱。
李姓胡商却是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似乎早就料到了,“穷家富路,牧川兄弟携美眷出游,一路开销更是繁多,缺钱是正常的……我这人没什么本事,就是钱多,但有个规矩,与人相处,只做买卖,不借银钱。牧川兄弟想要再多银钱都行,但你得拿身上的一件东西来换!”
张牧川愣了愣,没想到这李姓胡商居然也看出来高阳是女儿身,他也没心情解释,只是心里想着你不愿意借就明说,我身上能有什么值钱的宝贝?
李姓胡商像是洞穿了张牧川的心思,索性把话挑明,“我听说昨日都督府给你送了一张符牒,方便你在戎州之内查案缉凶,可有此事?”
“是有这事……但案子已经破了啊,用不着那符牒了。”
“你没用处,不代表其他人没有用处,正所谓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说反了吧?”
“你懂我意思就行,我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直接点……无论你要多少银钱,我都如数拨付,但你得把那张符牒交给我,左右你将要离开戎州,也用不上了,不如让我拿去照顾一下自家生意。”
张牧川立时恍然,原来李姓胡商打的是这主意。
为了不落人口实,都督府给张牧川的符牒级别很高,戎州境内五县二十五乡的税卡、码头等处皆可自由通行,货物无需过所,来往更不必交税,若有麻烦,还可让署吏帮忙解决。
李姓胡商眼光毒辣,消息灵通,昨日听说了张牧川有这符牒之后,当即有了决断,在张牧川再次前往碧青坊的时候,主动站出来举发,为的就是拉近关系,方便讨要这张符牒。
否则,即便他对碧青坊东家的妻子再如何念念不忘,也不会冒险沾染是非。
张牧川本想一口回绝,毕竟把符牒借与他人使用,是要被砍头的,但他转念一想,都督府市令是周卫国,他们此次合作尚算愉快,对方应该不会在符牒上面为难自己。
虽然缅伯高那边确实还有银钱,但到了长安之后,他要调查当年那件案子,需得不少银钱铺路。再加上这一路上还要让高阳吃好玩好,又不可能让缅伯高帮高阳付账,一切只能自己垫支。倘若因为没钱,使得高阳玩得不开心,办砸了这趟差事,到时候也是死路一条。
反正都是死,不如多捞点银钱,给喜妹送回去,也算是一种弥补。
李姓胡商察觉出张牧川内心已经动摇,趁热打铁补充了一句,“这样吧,此事你确实要担很大的风险,不论你报出多大的数额,我再加个五百贯!”
张牧川知道对方必然会利用符牒把这多加的银钱也赚回去,但实在没法拒绝,在心中迅速算了算自己这一路可能的开销,以及到了长安后走动关系需要的银钱,张嘴说了个数,“九百七十二贯!”
李姓胡商闻言呆了呆,这数字有零有整,显然是个预算,竟没往上添些,自己做了这么久的买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般实在的人,干脆地回了句,“成交!”
张牧川瞧着李姓胡商这般痛快,当即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这符牒的价值,也低估了自己脑袋的价值,心中一阵后悔,支支吾吾着,“我……”
李姓胡商完全不给张牧川反悔的机会,快速从怀中取出几张在柜坊存钱的凭据,拍在桌上,“君子一言,死马难追……按照刚才所言,我再给你加五百贯,拢共是一千五百贯,对吧?”
“不对……”张牧川盯着桌上的那几张大额存钱凭据,咽了咽口水,“应该是一千四百七十二贯,你多算了二十八贯。”
李姓胡商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自己主动给凑了个整,对方居然又给扣了下来。
张牧川沉吟片刻,将一张数额两百贯凭据退了回去,“可以帮我先换两百贯现钱吗?”
李姓胡商豪爽地应下,“没问题,待会儿我便让人把钱送到你住的馆驿。”
“这每次在柜坊取钱的佣金费用,应该是你这边出吧?”张牧川又追问了一句。
李姓胡商听了这话有些发懵,心道取钱要支付的佣金加起来都没有一百个铜钱,你二十八贯零头不要,在这里与我纠结这一百个铜钱?
他咧了咧嘴,端起酒爵挡住自己脸上怪异的表情,轻轻吐出两个字,“自然。”
张牧川解决了燃眉之急,双肩一松,这才想起身为监察御史的杜依艺还在旁侧,随即扭头,举起酒爵,对着杜依艺笑了笑,“杜兄,我这事儿……”
杜依艺打了个酒嗝,“刚才有发生什么吗?我喝得太多,已经醉了……守墨,喝了这爵酒,我便要离开僰道县了,若再拖延下去,恐怕赶不上成亲……等你到了长安,估计我已经搬去巩县,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万望珍重!”
张牧川叹了口气,“有实权的地方官吏与长安的闲职,只要不是傻子都会选择前者,你的决定是对的,砥砺奋进,你我终有山巅相逢之日!待到那时咱们在长安重聚,再邀几位好友,凑满一桌,学个醉酒八仙,吟诗作赋,也是美事!”
杜依艺种种地点了点头,将爵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朝着桌边几人拱了拱手,潇洒离去。
李姓胡商看着杜依艺的背影渐行渐远,忽地想起了什么,从鼓鼓囊囊的怀中取出了一个白石雕像,“牧川兄弟,我帮了你的忙,你也帮我瞅一眼……这道家神仙是谁?”
张牧川瞟了一眼白石雕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这东西你是从哪搞来的?”
“上午我在山边一间破烂道观里看见的,那儿要改建为寺庙,这神仙便成了无家可归,我想着昨日五斗先生的话,写诗一途除了多喝酒,还需天赋,所以就把这神仙带了回来,盘算着每日供奉,应该能给子孙增几分天赋……”
“你真是个行商奇才,这买卖都做到神仙身上了!”
“咳咳,这不是买卖,只能算投机取巧……哎哎,你帮我看看,我请回家去还得立个牌子,若是不知道这神仙是谁,那也太尴尬了!”
“这神仙叫李长庚。”
“居然也姓李,真真与我有缘!他是天宫哪路神仙?”
“他是启明殿的太白金星,在天宫的官职不低。”
李姓胡商闻言眼睛一亮,急忙让孩子抱稳白石雕像,匆匆与张牧川、王绩敬了一爵酒,便拿了张牧川的符牒,风风火火赶回家,说是要快些将老神仙安顿妥当,不能怠慢了,期望着老神仙哪天显灵,给李家子孙开开窍,要是转生在李家,那便更好!
张牧川苦笑着摇摇头,暗道这商人果然精明,人家神仙只想受点香火,这胡商却想做人家神仙的祖宗。自己将符牒卖给这种人,也不知是对是错。
王绩瞧着人都走光了,于是放下酒爵,面色一肃,忽然道,“守墨小友,你向那胡商换了这么多银钱,该不是只用作沿途开销吧?”
张牧川一点头,坦然道,“我想在长安办些事情,需要一笔银钱当作敲门砖……”
“可是为了当年那案子?”王绩接着又问了一句。
张牧川担心自己将来要办的事情会牵累王绩,只好闭口不言,沉默以对。
王绩呵呵一笑,“我孑然一身,又半截身子埋土,没什么怕的……你知道我为何始终不愿在朝做官吗?就是看不惯那些蝇营狗苟,就是看不惯那得位不正的皇帝,纵然他做得再好,也清洗不干净玄武门的鲜血!也改变不了他德行有亏的事实!”
张牧川吓了一大跳,急声劝道,“东皋子,这里可是酒肆,人多眼杂,小心说话!”
王绩冷笑道,“我左右没几年活头了,就算被他知道了,又能怎样……守墨小友,既然你要去长安搅动风云,那我这封信应该没有白写!”
说着,他从衣袖里摸出了一封信件,缓缓地放在张牧川手边,“这是我昨夜趴在这桌底写下的……到了长安,你拿着这信去江国公府,会有人帮你的。江国公虽然已经不在了,但他的儿子们还在,我与江国公有些情谊,你可向他们提些请求,但不可太过分……你那件案子发生时,我不在长安,否则必定不会让你含冤而去!贞观三年,我与王静在江国公府作客,也借着酒醉问过几句,但江国公只说木已成舟,让我熄了心思。”
张牧川看着那厚厚的信件,眼眶一热,举起酒爵,轻声说道,“东皋子,你这般赤诚相待,我……我无以回报,便饮了这酒,再赠你一首诗吧!”
王绩登时大惊,趁着张牧川仰头饮酒的工夫,噔噔噔跑了出去,转眼便消失在人海里。
张牧川放下酒爵,发现对面座位空荡荡的,当即弯腰在桌底找了一番,还是没有寻到王绩,只得遗憾地叹息一声,起身回了馆驿。
就在他离开酒肆之后,一名躲在对面街巷窥视酒肆内情况的仆从慌忙转身,快步来到一间宅院后门,轻轻叩击门板几下。
嘎吱!院门应声而开,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冷冷地看了看那名仆从,而后左右横扫一眼,确认没人跟踪,这才将其拉了进去。
那仆从进了院子,迅速走到一间厢房外,低声说道,“大人,案子已经结了。”
厢房里传出一个男子清寒的声音,“嗯,知道了……明日你去牢里送他一程吧,怎么说你们也合作了这么久,做人不可薄情!”
那仆从当即躬下身子,俯首应诺。
厢房里的男子轻咳两声,示意仆从退下,待到青铜面具回到厢房门前时,忽然说道,“把消息传回长安,然后你就可以去船上准备了,他害得我自断财路,怎么也得回报一下,不能失了礼数啊!”
青铜面具眼底闪过一抹寒芒,轻轻嗯了一声,转身走到院子右侧,将笼中的白鸽尽数放飞,随后挎刀离开宅院,朝着码头所在的方向踏步而行……
贞观十三年四月十五,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四更的时候,在九成宫外等了一夜的中郎将阿史那结社率,本想趁着晋王李治到行宫拜见皇帝的机会,闯进去杀了皇帝,但终究还是没等来晋王李治,他担心天亮了容易暴露,于是便和已故兄长突利可汗的儿子贺逻鹘带着四十多名狼卫,冲进了九成宫北门,一边杀人,一边放火,企图干掉在九成宫避暑的皇帝李世民。
因为他们都穿着官服,护驾的士兵没有防备,加之突厥狼卫悍不畏死,所以很快就杀到了李世民的寝宫门外。
眼看着大事将成,这时候突然冒出了一名叫孙武开的折冲都尉,领着数十名侯卫拼死抵抗,击碎了阿史那结社率的美梦。
阿史那结社率只能含恨败走,带着剩下的二十余人盗了御马,一路向北疾驰,想要渡过渭水,逃回草原去。
但渭水之上出奇的平静,并无船只。
片刻之后,唐军杀来,阿史那结社率等人只能束手就擒。
这一场刺杀来得很突然,结束得也很突然。
而朝廷对这场刺杀的处理结果同样很让人意外。
李世民又一次展现了自己宽广的胸襟,只是诛杀了阿史那结社率等人,将突利可汗的儿子贺逻鹘流放岭南,并未牵连其他在军中担任职务的突厥人。
只是自此之后,朝廷对待突厥人的态度悄然发生了改变,李世民对晋王李治也更加宠爱,很多人猜测可能是李治提前知道了谋反的消息,然后做了多番布置,不仅成功保护了李世民,还截断了叛贼的去路,其中表现出的谋略和手段,让李世民倍感欣慰。
也有说李治只是因为那天清晨起了大风,这才临时取消了觐见,一切都是偶然罢了。
还有人说阿史那结社率是被人挑拨,心中愤愤不平,所以才会想要刺杀皇帝。
各种传言像瘟疫一样散播开来。
张牧川对这些一无所知,就像他不知道除了烽火示警成功了以外,其他三路在半道遭遇了各种意外,都不曾走出戎州。
他此刻也没心情在乎这些东西,自从上了这艘客船以后,总觉得心烦意乱。
或许是因为那一大堆还等着他处理的造销,或许是因为那匹名叫老黄的黑马从早上开始,就在不停地淌着眼泪。
这马是张牧川当年含冤离开长安时,好友重金买来送他的,至今已有十三个年头,如今寿元将尽,早没了当初的桀骜雄壮。
许多不良人同僚几年之间换过十数匹骏马坐骑,只有张牧川念旧,一直骑着这匹老马四处奔波,马背褡裢里各州府签发的通行马牌都攒了数十块。
张牧川为了带上老黄,还特地多给了船家一贯大钱,想着让老黄能跟自己返还长安。
只是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人生总有遗憾。
老黄估计是走不到长安了。
一念及此,他心里难受得紧,长叹了一声,打算寄情于工作,于是打开了造销,捏着狼毫管子,正要下笔,忽然想起了昨日周卫国给自己的文书还没有看,此刻客船已经在大江上顺流行驶,便是其中有什么麻烦也沾不到自己身上。
想着,他放下狼毫管子,又把周卫国给他的文书摸了出来,粗粗看了一遍,不禁感叹小黑脸确实是个做官的好手。
这卷文书前面平平,只是简单讲述了一下突厥人的阴谋,但后半段内容却十分有内涵。
在周卫国的描述下,党仁弘成了明察秋毫的优秀将领,早就发现了突厥人的阴谋,故而派遣党敬元接近突厥贵族,以身为饵,挖出了突厥人的藏身之地。
周卫国在这段表述里,还用了一个当地的俗谚,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接着便是讲述他们如何英勇,如何巧妙设计,引得突厥贼子去了事先布下陷阱的烽台,在烽燧士兵的配合之下,只付出了五人的伤亡代价,便将这一伙凶狠的突厥贼子尽数全歼,可谓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最后,周卫国还赋诗一首,总结了一下整个事件。
张牧川盯着文书末尾那首短诗,瘪了瘪嘴,“这也能叫诗,都不押韵的……东皋子说得对,作诗这种事还真得看个人天赋,恐怕小黑脸这辈子都没办法达到我这种高度了,可怜,可叹!”
便在这时,客船忽地剧烈摇晃了两下。
张牧川扭头望了望舷窗外面,知道这是转入江南道西部了。
此处险滩奇多,江中怪石宛若精铁,突兀耸立,错峙江面,两侧群山连绵,有些地方山势险峻,遮住了大半青天,仿佛随时可能倒下来一般。
来往的船只必须要小心翼翼,否则转眼便有倾覆之危。
张牧川少年时曾被父亲带着来此游历,那会儿他还很是懵懂,总是拉着自己阿耶的衣角,问个不停。
而今物是人非,他心中感慨,遂收起文书,准备出去饮些烈酒,再看一眼这里的风光。
至于那造销……还是再等等,再等一等吧。
张牧川推开木门,一步跨了出去,入眼便瞧见高阳趴在甲板上捧着一本传奇津津有味地翻阅,他走过去瞄了一眼,啧啧两声,“换口味了?你之前不是喜欢侦查案子的故事吗,怎么现在开始看这种烟柳巷的爱情传奇了?”
高阳俏脸一红,捂着书册,撅着嘴说了句,“要你管!走开些,别挡着光!”
张牧川轻笑一声,背着双手,踱步来到船尾,瞧见缅伯高扶着舷墙哇哇地吐着,眉毛一挑,“哟!大人,您还吐着呢?没事没事,吐着吐着就习惯了!”
缅伯高扭头看了看张牧川,本想说点什么,一张嘴,又吐了起来。
张牧川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跳着脚躲开,直到行至船尾另一边方才松开手,大口大口地呼吸几下,倚着栏杆,收拾心情,认真地观察这艘巨型楼船。
整条楼船长约三十丈,通体漆成了墨黑色,底尖上阔,桅杆粗长,风帆宽大,双桅之间拔起了一座三层彩楼,顶上歇山,四角飞檐,鱼鳞亮瓦在阳光下生着明辉。这种船与出海的船只不同,无需考虑风浪,讲究的就是气派二字。
毕竟,只是在大江上行驶而已,没有人觉得会遇到什么太大的风浪。区区江波,怎能撼动大船?
张牧川也是这般认为的,所以他踏实地将身子靠在了雕栏上,仰头望着两侧的青山,忽而开口吟诵起来。
“大江东去兮……哗啦啦!”
“奔流四海兮欻欻欻!”
他瞟了一眼江边胡乱蹦跳的蛤蟆,念出最后一句,“浇得蛤蟆兮呱呱呱!”
也就在这时,楼船再次剧烈摇晃了几下。
张牧川皱了皱眉,探出脑袋望了一眼江面,心中疑惑更深了几分。
这里并无嶙峋的怪石,怎会突然颠簸?
他并不知道,此时在他头顶的桅杆之上,有一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正凝视着他。
青铜面具挥了挥手,低声说了些什么。
在其下面的一名头缠罗巾、身披皂褂的船工点了点头,立即挽起索具,灵巧地顺着桅杆滑下甲板。
此人皮肤黝黑,方脸阔鼻,与寻常船工并无不同,他下了桅杆之后,很快便混入了忙碌的人群之中,谨慎地避开了张牧川的视野,径直走到临近高阳的甲板。
甲板上有一个小小的铁把手,他蹲伏下去,抓着把手轻轻一抬,趁着高阳翻转身子的工夫,迅速钻进了方形舱口,沿着一截双排木梯缓缓而下。
楼船的船腹极大,从甲板到船底也如上面的彩楼那般,总共也分为三层,甲下一层是伙房内库,以及船工水手歇息的号房,甲下二层是堆放着粮食和各类杂物的大库,底层则是存储压舱石块的暗房及橹口。
越发靠近底层,光线越弱,空间也越发狭窄。
那船工下到底舱,周围一片黑暗,只得摸出一个火折子,吹起一点亮光,轻手轻脚地在一片阴湿霉水中趟着。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除非船舶大修,否则一般不会有人愿意跑到这种鬼地方来。
他穿梭在封闭的隔间暗房之中,宛如在某种阴森可怖的猛兽巢穴中行进一样,依稀能瞧见许多巨石残躯趴伏两旁。
约莫过了十个弹指的时间,船工来到了最深处的房间,他咽了咽口水,一点点挪步靠了过去,轻声说道,“大人让说动静太小,问你是不是没吃饭,如果这事儿搞砸了,你就永远烂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