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宾王和薛礼对视一眼,各自叹了口气,竟生出些许同病相怜之感。
三人又吃喝了一阵,酒足饭饱之后,张牧川拉着骆宾王和薛礼走到船尾,解了裤子,准备赛一赛谁放出的水龙飞得更远。
薛礼急忙拒绝,直说着此举失了礼法,很是不雅。
骆宾王毕竟还是个少年,撒野这种事以前也没少干,毫不犹豫地脱了裤子,刚放了一半水龙,忽然发现水面上漂浮着什么东西,定睛一瞧,顿时大惊,慌忙提起裤子,指着不远处的江面,“守墨大哥!那里好像有人!”
张牧川循着骆宾王的手指看去,果然瞧见了一个男子漂浮在江面上,因为他以前在大理寺任职时很是繁忙,早就练成了收放自如的本事,速即止了尿意,系好腰带,寻了一根长竿,把那男子拨拉到船边,再让薛礼找了个渔网将其打捞上来。
薛礼气力奇大,三两下便将江中男子拉到了甲板上,看清对方面容之后,惊声道,“居然是他!”
这男子正是先前偷盗富贵子弟钱囊的矮个子,此时他面色灰白,双目淌血,浑身冰凉,已无半点生息。
三人立时酒醒了大半,尤其是年纪较小的骆宾王,往日里哪曾见过这般恐怖的情景,只瞧了尸体一眼,便觉得胃中翻涌,转身扶着舷墙,哇哇吐了起来。
张牧川深吸一口气,表情陡然一肃,蹲下身子,认真地查看了矮个子尸体一番,发现对方后脖子处有一墨色圆点,额头还有磕碰的痕迹,腹部又鼓胀着,一时也弄不清楚对方的死因,扭头看向薛礼,“去叫船家吧……此人虽是盗贼,但依照大唐律令,罪不至死,他身上有多处致命伤势,显然是为他人所害,凶手就在这艘楼船上,必须要尽快将其找出来!”
薛礼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跑向楼船甲上三层的前侧平台,他先前见到船家在那边观察江面情况,此刻应该还没下楼。
张牧川看着薛礼离去,又瞥了一眼还在呕吐的骆宾王,直起身子,抬头望了望天色,发觉并未有暴雨将至的迹象,联想起先前楼船巨响时飞鸟的表现,心中觉得奇怪,莫非自己猜错了?
就在这时,江面忽然腾起白雾,楼船前方的景象立时变得模糊不清。
片刻之后,一艘燃着灯火的古船忽然出现在楼船的后方。
张牧川心中立时生出一种警觉,浑身的寒毛直立而起,当即扭头看向身后。
朦胧中,他似乎瞧见那艘古船上立着一白面书生。
那书生相貌俊俏,眉目狭长,像极了山间野狐。
张牧川记起之前那些旅客谈论过的坊间传说,皱了皱眉,右手悄然摸向了悬在腰间的横刀,忽然道,“观光,你还是童子之身吧?”
骆宾王闻言愣了愣,强行止住呕吐,想要询问张牧川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可他一抬头,也瞧见了那古船上的白面书生,登时惊得说话也有些不利索,“当然……但我刚才已经放出去了一半,这么大一艘邪祟,该是……不够用的吧?”
张牧川轻咳一声,眨了眨眼睛道,“别误会,我其实不相信童子尿驱除邪祟那一套,刚才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骆宾王正要说些什么,忽地瞟见那白面书生冲着自己笑了笑,立时面色一僵,哆哆嗦嗦道,“惨了惨了,好像有谁说过这书生其实是妖狐变的……狐狸也是小禽兽啊!”
世间的烦恼大都源于想太多。
那古船并没有追上楼船,白面书生也没有施展什么移山倒海的恐怖妖法,古船与书生眨眼间全都消失于白雾之中,仿佛从来都不存在一般。
张牧川的脸色却反而变得更难看了一些,他紧紧皱着眉头,缓缓地抽出了横刀。
骆宾王透过捂着眼睛的双手指缝瞄了一下四周的情况,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不太可爱的小禽兽并未如设想中那样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顿时长舒一口气,扭头看向张牧川,“守墨大哥,我觉得我们还是先走吧,万一那艘怪船再冒出来……”
“走哪儿去?”张牧川忽然打断骆宾王的话,表情凝重地说道,“观光,你且先看清楚,我们此刻在什么地方!”
骆宾王闻言一愣,侧身指向后面的彩楼,笑着答道,“我们当然是在……”
他刚说了半句,忽地呆住了,身后的彩楼不知何时变了模样,整体由黑色换成了红色,雕栏也改了样式,十分古朴。
更重要的是,原本彩楼只有三层,而现在却变成了四层。
骆宾王一脸疑惑地问道,“奇怪!这不是我们乘坐的楼船!”
“当然不是……”张牧川缓步走向船头,望着前方白雾中的一道朦胧船影,沉声道,“那艘船才是我们乘坐的楼船,贞观七年建造的,由剑南道戎州始发,至江南道越州而止,大唐西江月楼船!”
骆宾王木然地跟着张牧川走到船头,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讷讷地问了句,“那我们现在是在什么船上面?”
张牧川转过身子,抬手指着身后的朱红小楼,冷冷地说道,“既然我们不在那艘船上,那便只能在……传说中魏晋时期的东流云古船上面!”
骆宾王闻言吓了一大跳,登时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结结巴巴道,“怎么可能!我们刚刚明明站在西江月船尾的,还从大江中捞了一具尸体……”
说起这个,他立马起身跑到船尾,瞧见原本放着矮个子尸体的地方空空如也,就连一滴水渍都没有,瞬时激灵了一下,颤声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我一定是在做梦!”
正当骆宾王想要扇自己一巴掌,验证是不是在做梦的时候,张牧川提着刀走了过来,但样子与之前有些不同,透着某种古怪。
表情古怪,走路的姿态古怪,手上那把横刀也很古怪。
骆宾王分明记得之前那横刀很干净,可现在却是染满了血污。
他畏畏缩缩地往后退了两步,对着张牧川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守墨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唔,我想一想,知道了!来,来,你凑近一点,我小声告诉你……”张牧川慢慢靠近骆宾王,微微笑着说道。
骆宾王看着张牧川脸上的笑容,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在他的眼中,张牧川笑着笑着忽然换了一张脸。
那张脸生得极为俊俏,眉眼狭长,与山中野狐相似。
骆宾王浑身一颤,想要转身逃跑,却发现自己已经在船尾边缘,根本无路可退,他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恐惧,低头避开那双狐狸眼睛,自顾自地说道,“哎哎,我想起刚才那盘干炒河虾还剩一半,我去把它端回房里,半夜要是饿了还可以用来煮面饼,不能浪费了。”
张牧川看着骆宾王自言自语地往朱红小楼走去,在途径自己身侧时,他突然冷笑一声,举起了横刀,面无表情地朝着骆宾王劈砍而下,“别装了,我已经看穿了你的小把戏!”
想象中鲜血淋漓的场面并没有出现,一杆方天画戟挡住了张牧川的横刀。
匆匆通知了船家的薛礼及时返回,拦断了一场悲剧的发生。
张牧川被方天画戟上传来的巨力反震,退了两步,瞬间清醒过来。
骆宾王听见那一声清脆的刀戟碰撞,当即脑中也恢复了清明,眼前景象一变,后方四层朱红小楼又恢复为三层彩楼,张牧川的脸不再是野狐眉目,那把横刀也不再滴血,矮个子的尸体仍旧躺在船尾甲板上面。
“怎么回事?”刚刚醒转过来的骆宾王和薛礼异口同声地问了一句。
张牧川收刀入鞘,扫了一眼楼船四周白茫茫的大雾,半眯着眼睛说道,“情况有些复杂,把尸体带回去,不要在这里逗留太久!”
薛礼一边单手抓起矮个子的尸体,一边轻声继续问道,“你看见什么了,为什么要拿刀砍杀观光小兄弟?”
骆宾王歪了歪脑袋,表示自己也很想知道。
张牧川带着两人快步走入甲上一层的廊道,低声答道,“我看见这艘船变成了魏晋古船,那白面书生化成了观光的样貌,想要对我偷袭……观光,你该是也遇到了差不多的情景吧?”
骆宾王听了这话,顿时松了口气,点点头道,“大差不差,我看到的是你变成了那枉死的白面书生,笑着想要砍死我……咱俩的待遇都一样,看来这狐妖小禽兽并非冲着我来的,还好还好!”
张牧川表情古怪地看了骆宾王一眼,“你要这么说,其实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我就没看到那白面书生对我笑,说明人家还是更喜欢你一些。”
骆宾王立时怪叫一声,慌忙跟张牧川和薛礼拱了拱手,直说自己喝多了想先回房休息,也不等二人回话,撒丫子跑进了厢房之中,迅速扑到床榻上面,用被子将全身都遮盖起来,瑟瑟抖动着。
张牧川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转头对薛礼说道,“你先去甲上二层厅堂等着,我得回房间一趟,跟使团的人交代几句,很快就上来!”
薛礼轻轻嗯了一声,像拎着只鸡仔般提着矮个子的尸体,大步流星地往甲上二层厅堂走去。
张牧川看着薛礼上了木梯,方才转身回到使团所在的雅院。
这雅院包含了四间厢房,一间方便如厕的更衣室,一间会客议事的中堂,甚至还有一个五六丈见方的小院,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整艘楼船总共只有五个这样的雅院,每一间雅院的价格都极为不菲,每日需支付一千五百个大钱,而且不能只住一两日,必须依照全程支付。
缅伯高当然不可能花这么多钱在居住上面,这不符合六诏朴素的价值观,愿意支付乘坐楼船前往鄂州的费用已经是他的极限。
这一切只因高阳突然犯起了公主病,想住的舒服一些,不肯再睡逼仄的普通厢房。
无奈之下,张牧川只好自掏腰包租了甲上一层的雅院,对使团的人谎称自己与船家是老相识,此间雅院算是免费赠送的。
缅伯高当时脸上笑开了花,而张牧川的心里却在滴血,但想到只要高阳开心了,往后这些损失能找补回来,内心又稍稍宽慰了几分。
加之他想带上那黑马,寻常厢房根本不可能让船家帮忙安置,只能租住雅院,别人才会看在钱的份上答应下来。
张牧川回到雅院,先是去看了看还在淌着眼泪的老黄,往槽子里添了几把草料,惟愿这老马能在最后的时光里吃好你喝好,也不枉他们相伴一场。
他收拾好心情,快步来到中堂,刚跨进去就看见高阳坐在桌子对面,正捧着一本花街柳巷的爱情传奇看得入迷,手边放着一盘馓子,不时地抓上些许喂进嘴中,细细嚼着。
“你回来啦?”高阳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盯着手上的爱情传奇。
“嗯……”张牧川简短地回应了一声,走到桌边,抓起茶壶,咕咚灌了一大口,他砸吧两下嘴巴,觉着茶味不对劲,解开盖子一瞧,这才知道原来里面的茶叶五花八门,什么湖州的紫笋、寿州黄芽、蕲门团黄、蒙顶石花、西山白露、仙崖石花……叫得出来名字有十几种,还有几种叫不出名字。
这么一壶茶,暂且不论好不好喝,光是想到所需支付得价钱,张牧川就一阵心疼,他撮了撮后槽牙,悻悻地坐了下来,从蹀躞里摸出纸笔,一面回想着那书生和古船的样子,一面握笔在纸上记录下重要特征。
高阳忽然凑了过来,“你看见白面书生了?”
“嗯!我回来就是要告知你们这件事的,没事暂时别出去了。”张牧川淡淡地答了一句。
高阳眨了几下眼睛,接着问道,“长得俊俏不?”
张牧川白了高阳一眼,“你都快成亲了,还惦记一个山野书生俊不俊俏作什么!”
“成亲了又怎样?成亲了也可以欣赏俊俏书生啊,你们男子成亲了不还是一样会去什么春丽苑、秋水坊!”
“那不一样,女子怎能和男子相同……”
“怎么不一样了?男子是人,女子就不是人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自古以来,男子与女子能做的事情就很不一样,举个简单的例子,男子能做皇帝,女子能做吗?”
高阳撅了撅嘴,“也不是不可以,我阿耶前两年新纳了一个才人,她就很有手段,虽然我很讨厌她,但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她与我阿耶很像……当然了,她肯定动不了我李氏天下,去个荒野之地做个小首领该是能行的。”
张牧川不以为然地瘪了瘪嘴,“这不是在中原或荒野的问题,就算她手段再厉害百倍,也不可能做皇帝,这是规矩!女子要是能做皇帝,我就脱光了在朱雀大街狂奔!”
说完这句,他从那张纸上撕下来一绺,交到高阳手里,面色严肃地嘱咐了一句,“让使团的人闭紧门窗,照着这上面写的去做,熬过这失落峡便好!”
张牧川快速对高阳交代了几句,便匆匆赶往甲上二层。
因为他所有心思都在案子上面,故而并未察觉到自己身后始终跟着一双冰冷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脚步很轻,呼吸也很轻,身着黑衣,完美地融进了廊道暗影之中,若是不停下来仔细观察,常人根本无法发现。
他嘴角抿着残忍的笑意,看向张牧川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步入陷阱的呆头鹅,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将其残杀的美好画面。
屏息凝气地又跟了一段,黑衣人准备拔出腰间的横刀,让想象变成现实。
这时候,旁侧厢房的门板忽然而开。
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妇走了出来,她瞧着黑衣人站在门口,咯咯咯地笑着,“死鬼!你怎么穿得这么严实,是怕被人瞧见了?放心吧,我这次是一个人出来的,身边连个婢女都没带……”
黑衣人顿时懵住了,浑身僵直地立在原处,不知该如何处理。
杀了吧,此时张牧川就在前方十步左右的位置,若弄出什么奇怪的响动,很容易暴露他自己。
不杀吧,这女人动手动脚的,实在很讨嫌!
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美妇忽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媚眼如丝地说道,“陪我先去船头看看这里的景致吧,我听人说如果两个有情人站在船头,便是船沉了,也会是美好的记忆!”
说着,这美妇也不等黑衣人作出回应,便拉着对方走到船头,而后展开双臂,闭上双目,“来,来……抱紧我,让这东流不尽的江水见证我们的爱情!”
黑衣人面皮抽了抽,抬起右脚,狠狠地踹了美妇一脚,待到对方尖叫着掉进大江之后,低声骂了几句,迅速回转身子,朝张牧川先前行进的方向追去。
这一次,他打定了主意,不再静待时机,干脆一点,只要见着张牧川的后背,就立马冲过去捅上一刀。
正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同样的错误,他绝不会再犯第二遍!
只是老天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有些事情错过了,就再也不会重来。
等到黑衣人追上张牧川的时候,张牧川已经跨进了甲上二层的厅堂。
厅堂里,人头济济,都是被矮个子命案吸引过来的旅客。
张牧川一踏入厅堂,就被薛礼拉到了人群中央。
黑衣人看着挡在自己与张牧川之间的几十个后背,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就此作罢,悄然退了下去,左拐右转,来到一间厢房门前,抬起右手,轻轻叩击了三下。
门板缓缓打开,青铜面具慢慢地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瞧见门前的是黑衣人,冷冷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黑衣人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答道,“出了点变故,暂时恐怕下不了手……”
青铜面具皱了皱眉,“怎么你也跟我说出了变故,今天的变故可真多啊!我不管什么变故不变故,只要一个结果!我给你那么多钱,不是让你来给我提出问题的!”
“我没说不解决,只是眼下这情况跟你当初讲的很不一样,那不良人没喝多少酒,这楼船也没沉……”黑衣人辩解道,“但你放心,我肯定会圆满帮你解决的,杀人这种事情,我可是很有水准的!只不过,目前还不太方便,需要静待时机,所以特地来跟你先说明一下,延误期限是你这边的原因,可不能扣下我的酬金。”
青铜面具哼了一声,“只要你能圆满了结,答应你的酬金,半枚铜板都不会少!”
黑衣人听了这话,立时喜笑颜开,“有你这话,我就可以安心了……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明天清晨,我必定将那人的头颅摆在你的桌案上面!”
青铜面具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关上了房门。
黑衣人感觉受到了轻视,心中愤懑,当即转身回到甲上二层的舷窗之外,面色阴沉地盯着厅堂内的张牧川,默默等着给以对方致命一击。
张牧川心有所感,扭头瞟了一眼舷窗,却没发现什么异常,又收回了目光,扭头对薛礼说道,“船家怎么还没过来?”
薛礼看了看四周围观的旅客,轻声答道,“船家听说出了命案,不敢沾染,只派人去请甲上三层的县令大人前来处理……”
“县令大人?这楼船还有县令?”
“哎哎,现在也不算县令,船家说那人中了进士,此次是要前往鄂州永兴县上任的,他看了那人符牒和官印之后,便将对方安置在甲上三层的雅院,又送了许多吃食,鱼虾蟹贝、瓜果青菜堆得山高……一应费用全都免了!”
张牧川想起戎州馆驿侍者的那句话,不禁啧啧叹了两声。
便在这时,围观人群自发地裂开了一条通道。
一名衙役打扮的汉子反复呼喝着闲杂人等,速速闪开这句话,昂首挺胸地走向厅堂中央。
在其身后,跟着一个身穿灰色圆领长袍,柳眉高鼻的美貌书生。
这书生雄姿勃发,气宇轩昂,走路却有些内八字,而且动作很慢,明明只有数十步的距离,却生生走出了十万八千里的艰难。
张牧川一见此人,顿时笑了,一个箭步冲上去,给对方来了个有些窒息的拥抱,“阿宁!竟然是你啊!哈哈哈,让我看一看,我家的阿宁现在有几斤几两!”
这美貌书生不是别人,正是张牧川的堂弟张宁,表字子胄。
张子胄努力挣脱张牧川的怀抱,喘了几下,红着脸道,“兄长,我现在已经不是三岁孩童了,别这样……旁边还有其他人呢!”
张牧川注意到周围旅客异样的目光,讪讪一笑,拍了拍额头,“你瞧我这一高兴,竟失了分寸,忘记我家宁哥已经进士及第,当上了县令!”
张子胄正了正衣袍,淡淡道,“现在还不算,等我到了永兴才是真正的县令。”
张牧川揽着张子胄的肩膀,一边往前走着,一边笑着说道,“咱俩有十三年没见了,我离开长安的时候,你还是个七八岁的孩童,没想到再相见你已长成了英俊才子……不错不错,待会儿咱哥俩定要好好喝一顿!”
张子胄看了看张牧川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眉尖微微一皱,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咳嗽了两声,故作老成地说道,“喝酒叙旧稍后再说吧,我还要处理一下此间的杂务……”
他忽地加快了脚步,迅速来到矮个子尸体旁边,蹲了下去,捏着鼻子查看几眼,随即站起身来,面向围观的旅客,高声道,“此人乃是贼盗,今日被人当场捉住,关押于楼船底舱,他本该反思自省,却妄图破牢逃脱,结果不慎坠入大江……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尔等不必胡乱猜测,各自回去歇息吧!”
围观的旅客们尽皆长舒了一口气,之前听说楼船出了命案,还以为有人在船上行凶,每个人都胆战心惊的,害怕噩运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此刻听见张子胄如此讲解,心里的大石总算放下,便说说笑笑着散开离去。
张牧川闻言皱起了眉头,但想着张子胄可能是害怕说出实情,引起楼船旅客的恐慌,故而也没有出声,还及时制止了想要开口的薛礼。
待得厅堂恢复冷清之后,张子胄冷着脸让那衙役打扮的汉子将尸体拖下去沉江,而后叫了一桌酒菜,邀请张牧川入座。
张牧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他堂弟的处理方式与自己设想的完全不同,显然并非害怕引起旅客的恐慌,而是就想这般粗暴地结案。
他悄悄地给薛礼递了个眼色,后者立时会意,寻了个借口,起身离去。
张子胄瞟了眼薛礼的背影,举起酒爵,却没有敬请张牧川一起喝的意思,自顾自地抿了一口,“兄长,不是我说你,以后少跟这等落魄武夫往来,气运这种东西是会彼此影响的,经常与这等气运差的人在一起,你的气运也会变得更差!”
张牧川面色一僵,缩回了已经伸到酒爵旁边的右手,捏起了竹筷,低垂着脑袋,默默地夹着大豆。
见他这副模样,张子胄板着脸,继续说道,“先祖留侯智慧超群,谋深而计远,汉初三杰一时风光,韩信终究凄凉,萧何自污而去,惟有先祖功成身退,使得张家得以绵延无穷,此时这儿没有其他人,我说句不太妥当的心里话……这天下,皇帝是轮流做的,只有世家永存。”
张牧川捏着筷子的手陡然一紧。
“我们张家分支主要有两脉,其一是先祖长子张不疑的后代,也就是你我,另一支则是先祖次子张辟疆的子孙,他们那边已然出了个道教祖师,我们这一脉却始终没有什么显贵,祖父费尽心机将你送进大理寺,本以为你能一飞冲天,没想到你竟和先祖长子张不疑一样,居然都身陷牢狱,仔细想一想,还真是世道轮回啊……”张子胄斜眼瞥了张牧川一下,猛然灌了口酒,双眼微红道,“你可知为了能让你脱身,我们付出怎样的代价?你可知这些年我在长安是怎么度过的?”
张牧川缓缓地放下了竹筷,抬头看向张子胄,忽然道,“我是被冤枉的。”
“谁知道?”张子胄沉声说道,“就如那先祖长子张不疑,他也是被冤枉的,但有谁知道呢,有谁在乎呢?”
张牧川端起酒爵,一饮而尽,“我会查出真相的,也会洗掉那些耻辱……”
张子胄冷笑道,“真相?兄长,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不明白,真相有时候并不重要……譬如刚才那些围观的旅客,他们只关心自己会不会受到伤害,并不在意那贼偷是怎么死的。”
张牧川抓了一把大豆,突地站了起来,“这事儿我也会查个清楚……其实,我先前已经跟朋友吃饱喝足了,本来见着你挺高兴的,想再喝两爵,但现在忽然没了兴致。这顿我喝了一爵酒,吃了一碟免费赠送的大豆,就不掏钱了啊!我去歇息了,不用送!”
说完这句,他转身离去,不曾回头再看张子胄一眼。
张子胄目送张牧川走出厅堂,沉沉地叹了口气,剧烈咳嗽一阵后,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兄长,你切莫怪我不讲昔日情谊,唯有如此,你才能拥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也唯有如此,你才可在长安放手一搏……”
第四十五章
亲人都习惯以自身出发,做出一些为了你好的事情,也不管那些东西是不是你想要的。
张牧川并不知道张子胄的真实想法,也不知道自己打从决定陪同缅氏进贡以后,长安发生了什么奇诡的变化。
他的脚色被摆在很多人的桌案上,有瘸子,有书生,还有老翁。这些人都是站在长安顶颠的人物,如今却因为他齐聚一堂。
“怎么会选了这么一个人,德行、能力、涵养都是下等,最重要的是此人竟还犯过命案……”瘸子站了起来,随手将张牧川的脚色扔在了地上,面色严肃地问了一句。
书生眨了眨眼睛,“别看我啊,这事儿不归我们中书省管,是圣人直接下的口谕!”
说着,他伸手敲了敲老翁面前的桌案,歪着脑袋说道,“这事儿您老应该知道一点儿内情吧?”
瘸子闻言扭头看向老翁,脸色在扭转的过程中忽然一变,换了张谦逊的面孔。
老翁依旧闭着眼打瞌睡。
瘸子当即轻咳了一声,语气平和地重复了一遍问题,“阿耶为什么要用这样的人?”
书生忽然道,“这人选应该不是圣人钦点的,最先下达指令的是赵国公,再往下是益州不良帅,最后才是这张牧川……中间至少隔着十几层,就好比殿下您让詹事买一只烤羊来,但因为传令的口齿不清,最后只从坊市给您买来了一撮羊毛。”
瘸子又问,“为何传令的会口齿不清?”
书生笑着答道,“也非他的过错,有些事情不能说得太清楚……譬如,我是说譬如啊,您要的不是一只烤羊,而是美姬,这传令的自然只能说得含糊些,否则叫闲杂人传了出去,您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
瘸子皱了皱眉,“倒也有几分道理,看来以后下令还是我亲自前去好一些……不对!这事儿非比寻常,关乎阿耶的颜面,不可能这般层层传递,此人必定是阿耶钦定的。”
书生双手一摊,“您要这么说,那我就不知了。”
瘸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扭头看向老翁,轻声问道,“您是不是知道这其中的内情?”
老翁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额头磕在了桌案上,顿时惊醒,慌忙答了一句,“他长得漂亮啊!”
瘸子拿起张牧川的画像,左看看,右看看,“这满脸风霜,须发也不曾打理,怎算长得漂亮?”
老翁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漂亮!身子雪白,屁股又翘,手感极为柔软……”
书生闻言立刻伸长了脖子,凑到老翁近前,惊奇道,“这您都知道?您摸过?”
老翁盯着桌案上的大鹅画像,长叹一声,“也就仅限于摸过了……主要是价格高昂,我这点微薄的俸银,不足以让我生出别的想法。”
瘸子扫了眼张牧川往年的造销,“价格还好,算不得太过昂贵。呐,这一笔费用有些问题,他明明有一匹马,却又租了一头驴,多半是想要贪墨银子,不仅是这一笔,还有前年的,贞观十年的……劣迹斑斑啊!此人这般品行,怎能担当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