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步轻快, 忽而在一处转角听见几句对话声, 不由侧眸望了过去。
清和日光落在男人肩头, 修长的身形在明亮处拉出一道光影, 廊檐尽头繁盛的花枝遮挡了几分他的身形, 却挡不住那份如玉的气质。
裕颊山也太神奇了,难道专出美人吗。
他认出宁遇身边的那人是今朝新科状元季络, 家族是南方诗礼之族, 寻常人入不得他的法眼, 宁遇却与之相谈甚欢。
赫泠这么定神看了片刻,看男人垂眸偶尔温声应一两句,意态温和又疏淡, 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但到底是哪相识呢。
正出神时, 男人似有所感, 朝他望了过来。还没来得及慌乱, 宁遇便对他轻笑颔首,并不在意他那堪称冒犯的注视。
这一瞬间他脑中终于浮现云映的脸。
他与宁遇已经迎面碰上,宁遇率先停下脚步,问候道:“泠儿,你怎么来西苑了?”
看吧更像了,整个赫家只有云映和宁遇这样喊他。
赫泠道:“我来给大嫂送东西。”
宁遇道:“小映她不在院子里,这会应该在苏夫人那。”
听见这个熟稔的称呼,赫泠莫名有股危机感,众所周知,云映与宁遇是故友。
说的好听,仔细一想,不就是青梅竹马吗。
他愣愣问:“二哥…你怎么知道?”
宁遇随口道:“我方才看见了。”
他说完又抬手指了下右手边那条路,贴心道:“你可以走这边,说不定可以与她碰上。”
赫泠迟钝的应了声好,继而道:“多谢二哥。”
与宁遇告别后,赫泠犹疑片刻,决定顺着宁遇指着路走,结果还真碰见了云映。
云映正被泠春搀扶着,一路走的很慢。
她这几日因为脚伤不能动弹,实在憋的慌,今日肿一消,她就忍不住出门走两圈。
赫泠跑上前,看了眼四周,确信他那个爱多想的大哥不在后才把信拿出递给云映。
“大嫂,这个是扶楹寄回来的。”
怕云映误会,他又解释道:“嫂嫂放心,他寄了好些,同他关系好的都有。”
事出突然,云映啊了一声,一时半会未曾接下。
这信其实不算什么,她都能猜到里面写的什么。褚扶楹比她还小一岁,她一直把褚扶楹当弟弟看,对他更没什么想法。
但赫峥好像不那么想。
她隐约记得自己很久以前好像答应过他以后不跟初扶楹来往。
她若是接了,赫峥会不会说她言而无信?
虽然她本来也不是什么言而有信的人。
“还是罢了,你代我收着吧,日后有这些,也不必再送给我。”
“若被你大哥瞧见,他得生气了。”
而且真的不好哄。
赫泠从这话里琢磨出几分纵容,忍不住欣慰道:“嘿嘿大嫂,您跟我大哥可真恩爱。”
云映:“……”
她默默心想这句话到底是哪有问题,她跟赫峥别说恩爱,连有没有爱还不一定呢。
赫泠没想那么多,他同云映站在一处,能来送信已经很给褚扶楹面子了,他也不强求云映收下。
他又道:“大嫂,你之前同宁遇是不是关系挺好?”
云映没有否认,她道:“怎么了?”
赫泠摇头,摸了摸后脑道:“可能是因为你们是朋友,我总觉得你们很像。”
云映头一回听这种说话,她看向赫泠,笑问:“怎么会像呢?”
赫泠对上云映的目光,心想就是这样的目光与语调,真的很像。
和缓又亲和,轻易就给人好感。
怪不得是多年的好朋友。
可他不知怎样形容,最后只是道:“其实也没什么。”
云映未曾放在心上,她走的慢,赫泠跟在她身边也会跟着慢下来。
才要让赫泠去忙时,就见少年把信揣回胸口,然后感慨了句:“你们是好友,性子像些也正常。没准宁遇是因为你才肯从裕颊山回来的呢?”
秋风掠起美人的裙摆,云映脚步停了一瞬,她问:“肯回来?”
“他不是被找到后直接就被接回来了吗?”
赫泠啊了一声,他面露困惑道:“这样吗?我也不清楚。”
“我一直以为是父亲早就找到他,但他不肯回来,所以才耽搁那么久,原来父亲一直没找到啊。”
云映面色不改,问:“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赫泠也说不清楚,他道:“我偶尔听提过几句,东一句西一句的不全乎。”
此时至一处岔路口,赫泠停下脚步,他朝云映挥挥手道:“嫂嫂,那我就先走了。”
云映嗯了一声。
她仍然停在原地,看着赫泠远去的身影。直到泠春提醒,她才回过神。
晌午一过,太阳便露了颓势。
天空像蒙了层灰雾,空气有几分沉闷。
这两天赫峥中午都会赶回来跟她一起用膳,她都有些习惯了。
今天也不例外,云映坐在圆桌前等他,看他进门洗手,然后脱下外袍坐在她面前。
云映道:“你若是赶的急,可以不用回来。”
赫峥道:“不急。”
云映拿起筷子,道:“吃饭吧。”
赫峥用膳时不爱说话,云映今日不大高兴,也没吭声,两人间一时有些沉寂。
直到赫峥给她夹了片藕,然后像是不经意一般对她道:“小映,吃这个。”
原本凝滞的思绪忽然一顿,云映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赫峥称呼她一向十分简单,连名带姓,跟他整个人的行事作风很是相符。
云映捏紧筷子,默默把藕片吃掉。
她脑子里暂时想不了别的了,全是方才男人那冷冽的嗓音。
他怎么了,难道他以后都喊她小映了?
云映幻想了一番,不由蜷了下脚趾,脸庞也发起热来。
她低声道:“不准这样叫我。”
赫峥:“为什么?”
叫她小映的人那么多,根本不差他一个。
但云映莫名觉得他叫出来显得他俩好腻歪,不由道:“为什么要这样叫,我不习惯。”
赫峥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亲密的称呼过谁,基本都是连名带姓的叫,云映也不例外。
今日还是偶尔碰到赫泠,赫泠问他知不知道宁遇还是小映小映的叫云映。
废话,他当然知道。
宁遇那厮就差没把他那点狼子野心写脸上了,倘若不是云映现在心八成还在宁遇那,他不想在他跟云映之间留矛盾,不然早就让他滚出京城了。
原本他叫出口时也经历了番思想挣扎,但云映的反应他很不满意。
早知今日,别说是小映,他就应该第一天从跟她成亲时就叫她娘子,那她到现在肯定该习惯了。
赫峥不高兴,抿唇不语。
凭什么宁遇能叫他不能。
就不说宁遇了,连赫延苏清芽都可以这么叫她,为什么他不能?
越想他越不高兴,他盯着云映,破罐子破摔道:“那我叫你娘子。”
云映脸庞上的热终于发展成了红,蔓延至耳垂,她放下筷子道:“你在乱说什么啊……”
原本赫峥还不觉得有什么,以前宁遇还未曾出现时,云映还总叫他夫君。
那会她不是挺理所应当吗,现在宁遇回来了,她默默改口也就算了,还不准他叫她。
但怕云映生气不理他,他到底不敢太过分,只是道:“但我不就是你夫君,为何不能叫。”
反正就是不能。
以前她叫他夫君时心里没什么起伏,现在却扭捏了起来。不过也正常吧,以前他们关系简单,今时不同往日,不能再那么含糊了。
想归想,赫峥的确是她丈夫,他若执意这样叫,她也管不住他。
她低声道:“那你还是叫前面那个吧。”
赫峥:“前面哪个?”
“你说呢。”
“小映?”
云映开始吃饭,闷闷嗯了一声。
赫峥:“哦,小映。”
虽然得到了准许,但赫峥并没有被安抚多少,他觉得云映看起来好勉强。
跟她稍微熟一些的都能这样叫,就不说她喜不喜欢他,难道他们还不熟吗,熟透了都。
因为各有各的别扭,这顿饭很快就吃完了,赫峥又该走了。
他总是不听她的话,路程太远,走路不方便,云映让他乘轿他偏不,又是骑马过去。
云映下午还有旁的事,就懒得与他多费口舌了。
一觉睡醒,已是申时初。
底下人忙了好几天,她那个开着玩的小书铺算是步入正轨,下午她得去瞧瞧。
下午起了点风,泠春给云映多披了件衣服,小半个时辰便抵达了城西。
书铺不大,位置不算突出,两边店铺都是字画或是书坊等同类营生,云映的那间店在其中看着并不起眼。
云映被扶着下了马车,店内只设有一个掌柜负责理帐和还有一个机灵会说话的跑腿。
云映一进门,掌柜便进来道:“夫人,今日天不好,小的又听说您生了病,原还以为您得明日才来。”
云映被泠春搀扶着,扫了眼四周被分类摆放整齐的书,道:“我左右也没什么事。”
“这两日生意如何?”
掌柜立即道:“夫人,这家店原就有相对稳固的书客来源,前段时间翻修,开张后书籍降价几分,客源没影响反倒还多了。至于您新上的那本书,昨日卖了近百本,不算太多,但已经是同类之最了。”
云映嗯了一声,还算满意。
术业有专攻,她自认经商头脑不多,长久经营下去不亏本就好了。
店内恰逢来了人,那跑腿的堂客显然有些招呼不过来,云映道:“你去忙吧,我随便看看就好。”
“好嘞夫人。”
这地方是照着云映喜好翻修的,同别的书铺不同,这儿临窗处修了不少桌椅。
坐下时外面是寂静又宽阔的街道,看得见人来人往。一颗老桂花树在前面,夏季遮阴,秋日馥郁香气能充满整家铺子。
书客进来,若是闲暇可以直接坐下翻阅,没人会来打扰催促,倘若付点小钱,铺里还会提供些茶水零嘴儿。
风越来越大,细碎桂花飘在桌上。
云映从木架旁走过,看见一本崭新书册,上书《扶光草堂笔记》。
她也有一本,在裕颊山。
那是她的第一本书,宁遇送给她的。
她的那本已经书页卷曲,泛黄,旧的不能看,里面的内容她也基本倒背如流。
那时候一切都还很纯粹。
风越来越大, 呼啸进窗。
云映的手指抚过那本书,伸手将它拿了出来,她把书放在桌面, 随手翻开一页。
其中每一句话都让她很熟悉,她还记得上一次看这本书时, 还是窝在家里草垛里, 转眼间,一切已经天翻地覆了。
桂花如雨下, 凉风掠起书角。
店内书客见天色不好,不知不觉间都三三两两走了出去,云映阖上书, 看了眼天色。
泠春上前道:“夫人,好像要下雨了。”
“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府吧。”
云映还没应声, 原本候在外面的车夫便急匆匆赶进来, 泠春上前道:“怎么了?”
车夫看了眼云映,然后焦急道:“夫人, 马车坏了。”
泠春皱起眉头,斥责道:“你们出门之前不检查一番的吗?说坏就坏, 管事是怎么教你的!”
车夫低着头,额上吓出冷汗, 他道:“夫人恕罪, 方才风大, 奴才本想换个地方停,结果不巧与旁人马车碰上了。奴才已经让人传信回府,让他们迅速配一辆新的马车过来。”
泠春还想训斥, 云映却道:“人受伤了吗?”
车夫受宠若惊, 道:“没…没有, 多谢夫人关心!”
云映嗯了一声,道:“下次注意就好。”
车夫离开以后,书铺已经没几个客人,天色不知不觉间昏暗下来,风卷起街道上的桂花树叶又落下,好像酝酿着一场极大的风雨。
云映坐在窗前,支起的支摘窗挡了大部分的风,她身形纤细,风掠起她的鬓发。
泠春道:“夫人,待会可能会有暴雨。”
云映悠闲道:“有就有吧,雨停再回。”
她随手指了指泠春身后的书架,道:“你自己可以挑个喜欢的看。”
她回去也没什么要事,坐在这还比家里有意思些。
她又将书翻了一页,一目十行扫过其中内容,这本书著者原是个大官,后来被贬回乡,在乡野中记录了自己临终几年的所见所闻。
第一次读这本书时,她连字都认不全,指着望舒二字问宁遇什么意思。
宁遇轻笑着告诉她望舒是月亮,她看着他的脸,心想他也是望舒。
她有太多不懂的地方,宁遇不厌其烦,每次都很耐心的教她。赫峥以前说宁遇像夫子,好像是有点,但是夫子是不会像他那么耐心的。
她在他面前犯过很多错,但他没有凶过她。
所以她以前就想过,就算他在那场意外有所隐瞒,她也不会逼问,因为她不想强迫他说自己不愿意说的东西。
可前提是,他没有跟她撒谎。
确切来说,没有撒那么大的谎。
重逢那日他的话云映还记得清楚。
冬日寒冷,江水湍急,他不会水,被幸运的冲到下游后,又幸运的被救起,然后又在那时,碰巧遇到了赫延的人。
赫延的人不准他再回裕颊山,要抹除他在裕颊山生存的痕迹。
于是他被迫被带到京城,然后随遇而安。
扪心自问,真的有那么多巧合吗?
今日赫泠不提,她可能会永远忽视。
赫延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吗?
罔顾宁遇的意愿把他带到京城,然后又任由宁遇不配合,到处去说自己出身乡下。
赫泠以为赫延时早就找到了宁遇,只是宁遇一直没有同意回来。
赫泠这含糊的一面之词并不可信,可怪异的是,倘若真按赫泠的说法去想,一切巧合都会变得合理。
只是宁遇的所有解释就会变成谎言。
她又翻过一页。
街道行人寥寥,风声越来越大。
书铺客人已经走光。
摇晃的木门被一只润泽如玉的手稳稳按住,男人将未撑开的伞放在一旁,掌柜上前,问:“这位公子,需要什么?”
恍惚有所感,云映抬起头,侧眸望进宁遇的眼睛。
温澈朦胧,冰消雪尽。
他仍是她记忆里的模样,没有半点变化。
他是宁遇,是那个教她读书写字的人,是每天给她递早膳的人,陪她一起长大,占据她前十几年的一大部分。
“小映,原来你真的在这里啊。”
他将伞放稳,然后朝书铺内走了进来。
云映没有起身,她问:“你怎么过来了。”
宁遇温声道:“我本来与友人在对面茶坊,坐二楼时总觉西侧停的马车似曾相识,不放心,便在临走时过来瞧瞧。”
他步子缓慢,目光掠过那一寸寸书架,然后随便从中拿出一本。
看见书名,他蹙了眉头,声音很低,“唔,这种书……”
他未曾说完,拿着书走向了云映身侧。
他没有坐在云映身边,与她隔了一个位置。
“快下雨了。”
宁遇看了眼天色,道:“嗯,回府怕是来不及了,就在这避避雨吧。”
云映垂下眸,面前还是那本草堂笔记。
她捏着书页,想问他,又不太想问他。
屋子内寂静一片,只有翻书声。
约莫半柱香后,宁遇问:“小映,你的胃最近好些了吗?”
云映眸中闪过几分疑惑,她道:“好多了。”
宁遇仍在看书,不经意般道:“我起初还以为你有孕了。”
云映垂着眼睫,隔了一会道:“暂时不是。”
“暂时?”
云映嗯了一声,她道:“我与他能怀上孩子,不是件特别意外的事。”
“这次不是,可能下次就是了。”
宁遇终于看向她,“你不是说,你不会跟他在一起吗?”
云映声音平静的纠正道:“我说我以后可能不会跟他在一起。”
“意思就是,也可能会跟他在一起。”
宁遇眸光沉暗。
看吧,这是最让人想不通的地方。
她给了赫峥可能,却什么都没有给他。
纵观云映这么多年,赫峥是唯一一个在她这里得到可能的人。
宁遇轻轻吐出一口气,外面风声仍然呼啸,穿梭在他们之间。
不是恋人间的喜欢。
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想抱她想吻她,想褪下她的衣服,他等她长大,那是因爱而生的欲。
可是他们在越走越远。
雨滴终于落下,打湿了空旷的街道。
“宁遇,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她声音和缓,葱白手指按在书页,目光仍落在那本草堂笔记上。
宁遇轻声问:“什么?”
“去年年底那场意外,是你跟我解释的那样吗。”
宁遇沉默片刻,侧眸看向她。
她仍然垂着眸,长睫掩下眼底的神色,看不真切。
“有人跟你说什么了吗?”
云映道:“这好像跟你有没有瞒我没关系。”
她既能问出来,便是有所怀疑。
宁遇手指落在桌面,外面雨滴越来越大,落在支摘窗发出沉闷的响声。
“嗯,我骗了你。”
他忽然轻声开口。
云映抬起头。
好像一直横亘在心头的东西在一瞬间被突然移开,失望有之,轻松有之,难以言说。
她这一生都在经历有缺憾的爱。
养父母爱她,但是更爱弟弟。
亲父母爱她,但是更爱家族。
爷爷爱她,是为了弥补过错。
从小到大跟她说爱的少男少女不少,他们只爱她这张精致绝艳的脸庞。
宁遇是唯一一个让她感受到被偏爱的人,他也没有父母,他们很像,他们相互依偎。
她要把最新鲜的果子留给他,夏日夜晚她要想办法替他赶走屋前所有蚊子,要偷偷攒下钱,长大了用这些钱送他去京城。
他为了救她可以不顾生命。
他不会知道,那一瞬间她真的好喜欢他,甚至觉得这世上,她心里,只有他了。
万事不遂人愿。
那只是一场计划而已。
**来到人世,来回穿梭十几年,她身上仍无一物。繁盛时,她能被顺带照顾,灰暗谁都可以舍弃她,他们都有合适的理由。
她试图抓住每一个人,却没人为她停留。
宁遇继续道:“但我只是不确定,我能不能活着到京城,一切安顿好后,我会去接你。”
云映还算平静,她嗯了一声表示理解。
然后望着手里这本书,轻声道:“但其实,你可以不用这种方式离开的。”
“你这样做,会让我觉得很难过。”
她翻过一页,继续道:“你刚走那段时日,我觉得一切都好没意思。爷爷找到我让我去京城时,我觉得他是个坏人,没准是带着一群人演戏,其实是想把我卖掉或者什么。”
“后来我又想,卖掉就卖掉吧,万一他真的带我来京城呢。”
“你那么想去京城,你还没有看过呢。”
“我想帮你看看,京城是个怎样的地方。”
宁遇喉结滚动,沉默着听她说完,他可以想象出来她是什么样。他没再去给自己解释,而是轻声道:
“但我喜欢你是真的。”
云映阖上书,看向了窗外。
崭新的书面被溅上雨水,其实释怀也不是件很难的事。
那一瞬间,她那么喜欢宁遇。
不是因为宁遇本身,而是因为宁遇好像很爱她。
她没有回答他那句话,而是继续自顾自的道:“但没关系,我原谅你。”
“至于你说喜欢我……”
宁遇面上却没有分毫笑意,他了解云映,甚至了解到看她的表情就能猜出她接下来想说什么。
他声音带着几分无奈:“…你看起来又要拒绝我了。”
隔了一个座位,云映对上他的目光,“我希望我们可以体面一些。”
体面的话,他们之间至少还有那十年。
反之,就都烟消云散了,
天际响起轰隆雷声。
宁遇避开了她的目光。
苍白的面容在暴雨下显出几分脆弱,垂在书侧的手指动了动。最终他叹出一口气来,对云映道:“早知道今天就不进来了啊。”
云映没有出声。
又是一阵沉默,宁遇收回手,他道:“好。”
“那就这样吧。”
云映这才收回目光,嗯了一声。
宁遇没再看书,他靠在椅背上,大雨中清雾朦胧,一闭眼好像还能回到那座寂静的山。
但至此刻,那段没说过喜欢,也没留下一个吻的朦胧又青涩的年少心动,彻底结束了。
雨声仍在继续。
云映在那混乱的雨声中忽然听见一阵并不明显的马蹄声,宁遇显然也听见了。
他看云映明显变化的神色,不由道:“小映,你跟他在一起了?”
云映:“暂时还没。”
宁遇笑了起来,赫峥那儿也不顺利他心里就舒服不少,不由问:“那你在犹豫什么?”
云映已经没心思看书,她看向门口,然后如实道:“我想对他认真一点。”
他们的开始有点随意,无数巧合推着他们凑在一起。
现在赫峥说喜欢她,她不想再那么随意的回答,她想确定她不是什么头脑一热,不是因为被他感动,不是疲于思考直接凑合。
也不是因为他喜欢她,所以她也喜欢他。
马蹄声停下,房门被推开。
赫峥进门,他一身玄衣,冷峻的脸庞上沾了点雨水,他目光扫过云映和宁遇,房内气氛稍有几分凝滞。
赫峥转身关门,云映看他身上沾了水,不由蹙起眉道:“你的伤口不能沾水,你忘了吗?”
赫峥回身,接过掌柜递来的干帕子随手擦了擦衣袖。
他心里不高兴,他就知道,宁遇是个无孔不入的,他总是逮着机会就接近云映。
他道:“我来接你。”
云映道:“你骑马来的?”
赫峥嗯了一声。
云映看了眼外面,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云层很低,檐下水流如注,现在出去骑马跟掉水里没区别。
“快到时下的雨,我想着我们快点应该能赶回家。”
赫峥阔步朝云映走了过来,他扫了眼宁遇,然后拉开木椅,就这么直接坐在了云映与宁遇中间。
地方突然变得有几分拥挤,云映朝旁边挪了挪,给赫峥腾位置。
赫峥迅速跟着云映挪了挪。
云映看向他,赫峥理所当然道:“我俩别挤着人家。”
她伸手抹去赫峥手上的水,然后问:“过来做什么,不嫌麻烦的。”
赫峥道:“不麻烦,下午听说你会过来,我散班就特地换了条路走。”
他看了眼一直没有说话的宁遇,幽幽道:“没想到你也在这,还真巧。”
云映解释道:“我与宁遇是碰巧遇见的,我的马车坏了,走不了。”
“等雨停再说吧。”
赫峥嗯了一声,他靠在椅背上,然后看向了云映手里的那本书。
他念了出来:“望舒草堂笔记。”
“小时候看过,现在忘了,讲的什么来着?”
宁遇忽然回答道:“共有三则,一则是是回忆录,讲忠君爱民。一则民间琐事,见微知著,讲人事浮沉。最后一则是笔者随笔,似梦非梦,讲玄妙道法。”
赫峥:“哦。”
宁遇这会心里堵得慌,也不想让赫峥好受,他又故意道:“我与小映少时一起看过几遍,原来大哥也看过,还真是有缘分。”
赫峥冷哼一声道:“我们的缘分还不止于此。”
“比如我读这本书时,没想到我会娶妻,我妻子还跟我看了同一本书。”
宁遇道:“我看……”
云映忽然招来堂工,身边两个男人不约而同闭了嘴,看向她。
云映把书递给堂工,轻声吩咐:“帮我换一本。”
“好嘞夫人。”
堂工把新书送过来,云映将书摊在桌面,又随便给赫峥拿了一本,跟他道:
“给你打发时间。”
赫峥接过来,靠近云映,用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跟你在一起的时间不需要打发。”
宁遇:“……”
云映脸庞发热,赫峥的手臂紧紧贴着她,腿也是。
她本来就已经靠墙,这会被他挤的有点难受,翻书都困难,她道:“你先稍微离我远点。”
赫峥稍微离开了一点,道:“不能再多了。”
“我们俩委屈就委屈点吧,让着二弟。”
街道上很快就蓄了水,掌柜上来送了茶,他弯着腰道:“三位请。”
云映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她低头,重新翻开手里的书,是一本她未曾读过的。
赫峥哪有什么心思看书,他现在看宁遇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这厮总利用以前的情谊接近云映,方才他没过来,还不知道偷偷跟云映说了什么。
他到是会拿捏时机,暴雨被困,他们想走也走不了。
亏他还是个探花,勾搭有夫之妇这种事也能做的出来。
但宁遇看起来丝毫不在意他的存在。
他甚至还在津津有味的看着手里的书。
察觉到赫峥看他,他轻弯起唇,道:“大哥也对这本书感兴趣?”
“我头一次看这种书,还挺新奇。”
宁遇将书阖上,书皮上的名字非常通俗易懂,映入两人眼帘。
《竹马外室上位史》
赫峥:“……”
宁遇笑容温润,声音和缓的邀请道:“大哥要跟我一起看吗?”
沉默中, 宁遇将书拿起悠闲的又翻了一页。
并且用仅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热心总结道:“男女主人公原是青梅竹马,后来竹马家族逢变,被削官抄家, 女主人公却依旧是个那个大小姐,她被迫与自己不喜欢的人成亲, 丈夫是个纨绔子弟, 成日吃喝嫖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