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光一怔,突然想起关于这小殿下的传言。
生母李贵妃难产而死,素日里只有一位叫秋若的姑姑贴身照料,而那姑姑在去年年底也因病逝世了。
死气沉沉的宫殿,即将?撒手人寰的帝王,年幼的太子。
谢光也还太小,虽整日被灌输仁义文章,但尚不知同情为何物,他只是觉得心里皱巴巴的,很不舒服。
看着小太子抽泣的样子,谢光情不自禁道?:“你别哭了。以后?我会进宫,陪你玩。”
夏侯宁停止了哭声,却还一抽一抽的,不敢相信似的,两只大而圆的眼睛看着谢光,小心问道?:“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帐帷纷飞,光影交错。雪腻的一双手攀紧在精壮的脊背上,鲜艳的指甲紧扣其?中,时浅时深,颤栗点点。因喘得太厉害,蒸发的水汽从口中凝结到发上,贺兰香满头潮热,脸颊红透,难耐的呜咽尚未发出?便又被撞碎,只从嘴里艰难挤出?几个旖旎的字眼,“你快些?……光儿,光儿快回?来了。”
钳在她腰间的大掌赫然发紧,掌心滚烫灼在温软香肌,她好似灵魂出?窍,贝齿咬上饱满朱唇,哀求一般,“别弄里面。”
帐帷蓦然一震,险些?散架,摇曳的罗榻总算趋于平静,粗重与黏软的喘息交错其?中,浓郁的脂粉香没能遮住暧昧腥涩,味道?醒目至极,任是傻子闻到味道?也知发生了什么。
贺兰香没等回?神,撑起身体便将?衣物披在身上,羞恼道?:“最后?一次了。”
谢折起身穿衣,动作利落干脆,迈出?步伐时留下冷硬的一句:“由不得你。”
门开门关的声音落下,人走得快,留下的温度与气息却铺天盖地,强势不容掩盖,亦如那人历来气势。
自从生完孩子以后?,贺兰香便有意?与谢折拉开距离,她不主?动,他便也不勉强,两个人平淡了四年,中间做的次数加起来都没这几日里随意?一天总和来得多。开始时她觉得他好歹帮她将?儿子留在了身边,半推半就?也就?随他了,但她忘了人都是会变本加厉的。
傍晚时分,正是谢光每日从宫里归家的时候,她都不敢想象,假如年幼的孩子看到这副画面,会留下多么难以磨灭的阴影。
曾互相算计过?,也曾报团取暖过?,甚至在谢光出?生前的很多时刻,贺兰香很多时刻都会生出?与谢折是“相依为命”的错觉。可如今不知怎么,闻着他留在她身上的味道?,她只觉得麻烦。
擦洗完毕开窗通风,刚将?衣物穿好,丫鬟便传报世子已回?来。贺兰香赶忙收拾齐整好见孩子,怎料谢光来到,刚被她搂住抱了两下,这幼小的孩子便道?:“孩儿方才?来的路上偶遇大伯,后?院独母亲一人,大伯为何事找您?”
贺兰香心跳快了一下,强颜欢笑道?:“你忘了么,你大伯素日里最爱在后?罩房处置公务,他哪里来找过?我,分明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忙完出?去了。”
谢光一副恍然明了的样子,深信不疑地点点头。
贺兰香将?儿子重新抱回?怀中,温柔道?:“你这次能回?到娘身边,还多亏了你大伯,光儿长大以后?要同大伯常走动,他是绝对不会害了你的,知道?了吗。”
谢光:“儿子知道?了。”
话音落下,谢光不由得垂下眼睫,稚嫩的脸上出?现也称之?为忧愁的东西?,沉默了许多时刻,才?重新抬头,看着贺兰香的脸道?:“母亲,似乎很依靠大伯。”
贺兰香怔了下神,一时间竟揣摩不出?一个四岁孩子话中用意?,便佯装从容道?:“你爹不在人世,娘一个弱女子,在京中无依靠,常有不便之?处,自然要多劳烦你大伯关照。”
“可儿子早晚会长大,一样可以照顾娘。”
谢光皱起眉头,着急的样子,可又似乎是认为自己过?于失礼,便又低下声音,“孟子说?,男女授受不亲,是谓礼也。大伯与母亲年岁相当,又尚未娶妻,更不该与母亲走得这般近,招惹非议。”
贺兰香听完这席话,心彻底坠下去了。
她起先?只觉得自己这孩子有些?腼腆害羞,但终究只是个孩子。
现在看,谢光,根本就?是早慧。
“陛下已病入膏肓, 却想在这时大?婚立后,大?郎难道不觉得蹊跷吗?”
早春寒未过,日头仍旧格外刺眼, 崔懿抬手遮着?太阳,一手捋着?胡子, 侧耳与谢折低声说道,眼中?忧虑难藏。
谢折未语, 身上的衣袍经风吹动,袖口翻滚, 银丝绣出的兽纹若隐若现, 獠牙森冷, 寒气逼人。
崔懿接着道:“王延臣是死了, 可他三个儿子还活着?,陛下此举,难道不是想重振琅琊王氏, 以?此掣肘于大?郎?”
这时,谢折蓦然启唇,声音平静淡漠:“圣心不可揣摩, 陛下自有陛下的打算, 你我不必多心。”
崔懿对他的回答似有些?意外, 但旋即便恍然大?悟似的,喟叹一声, 抬眼望日道:“也是,陛下若真?想为大?郎掣肘,不该利用王氏, 该利用康乐谢氏才对。”
毕竟以?后康乐谢氏的家主,是他谢折的亲儿子。
谢折眉心跳动一下, 未置一词,径直往西华门走去。
西华门下,侍卫踌躇不敢阻拦,诸多内侍面面相?觑,几个随从更?是驻足在旁,目光齐刷刷望向靠墙角落。
谢折顿住脚步,一眼望去见是一群孩子,大?孩子围着?一个小孩子,个个表情凶悍,气势汹汹的模样。
崔懿定睛一瞧,惊诧道:“最里?面那个不是小世子吗,周围那几个好像是谢寒松的孙子,他们怎么会?在此处?”
说?话间,只闻几句模糊的骂声,谢光被一把推到地上,本就小的人儿便显得?更?小了。
谢折的眼神?瞬间紧了一下,下意识往前走去。
崔懿紧随其后,大?声喝道:“都?干什么呢!皇宫禁地,安容尔等小儿放肆!”
几个孩子见有人管,瞬间作鸟兽散,临走不忘朝地上的谢光扮鬼脸。
谢光并不理会?,爬起来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对大?步前来的崔懿与谢折行礼,恭敬道:“见过崔叔公,见过大?伯。”
他面无表情,好像刚刚被欺负的根本不是他,沉稳的气度比较大?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几个人怎么回事,他们经常欺负你吗?”崔懿连忙问。
谢光摇头,长睫低垂,眼中?光彩黯淡。
崔懿下意识看向谢折,示意他来开口,谢折道:“你在府上时,他们也会?这般对待你吗。”
谢光还是摇头。
谢折面色一沉,开口声音冷沉洪亮,“说?实话。”气势如泰山倾轧而下。
谢光幼小的身躯抖了一抖,道:“叔公在时,他们并非如此。”
谢折眼瞳微紧。
那谢寒松不在时,情况便如他今日所见这般了,又或是,比这还要恶劣。
“因为什么?”谢折沉声问。
有雀飞略而过,投在地上一道阴翳的影。谢光想到那些?有关他母亲出生的粗词烂语,摇头不语,两只小手攥紧衣袖,紧绷不安的样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谢光始终一言不发,头虽垂着?,脊背却笔直,好似宁折不弯的小小嫩竹。
谢折静静看着?这个孩子,气氛由此僵持。忽然,谢折道:“去吧。”
谢光怔了下子,没?反应过来。
谢折:“回家去吧,以?后他们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阳光灼烈不可逼视,盖住了谢折眼中?的汹涌戾气。
谢光呼出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却并未表现出过多庆幸,也未问谢折打算对欺负自己的人做什么,只是抬起双臂对他行礼,声音依旧淡淡的,“孩儿拜别大?伯,崔叔公再会?。”
“再会?再会?,路上当心些?,伺候的人都?怎么回事,要紧时刻连护主都?不知道。”崔懿对谢光寒暄一通,连带把身边随处教?训完,目送谢光出了西华门。
崔懿瞧着?那小小的,止不住叹气,余光瞥着?谢折:“这孩子性情也太闷了,被欺负也一声不吭,也不知随了谁了。”
艳阳高?照,谢折面若冰霜,似在心中?盘算如何处置那几名恶童。要了几个小孩的命不至于,但子债父偿,他们的爹休想逃过一劫。
“对了大?郎,”崔懿想起什么似的,对谢折郑重其事道,“你以?后在世子面前不要那么凶,他毕竟才四岁,你会?吓坏他的。”
谢折神?情微怔,望着?谢光离去的方向,“我对他很凶?”
崔懿啧啧感慨,捋着?胡子道:“刚刚你逼问世子那副样子,只怕军中?将士见了都?要腿麻。你若总待他这副面孔,他长大?定不会?与你亲近,到时候你若后悔可就晚了。”
谢折听后沉默,久久无话,眼睛始终落在西华门上。
翌日,天气有所回暖,冰雪消融。
谢光陪伴太子整日,照常在傍晚出宫回到母亲身边,经过西华门,远远便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那,气势威严,不怒自威,纵然不看长相?,也能一眼认出是谁。
谢光心生惧意,却不曾退后,仍旧照常上前,途经谢折身边,亦端正抬起双臂,恭恭敬敬道:“见过大?伯。”
谢折未语,垂眸望他,同时展臂将手伸了过去。
武将动作时带起的风是寒凉有力的,谢光在短瞬间只以?为谢折要一掌杀了自己,连眼睛都?下意识要闭上。可没?等心上的颤栗过去,眼下便出现一只白瓷小盅,盅里?是一尾棕红色小鱼,鱼身椭圆,鱼尾宽大?如扇,带蓝绿色纹路,艳丽生姿,活泼灵动。
“这叫斗鱼,常见于高?句丽。”谢折道,“生性凶残好斗,只能独养。”
谢光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只顾看鱼,好奇又兴奋,不复方才小小年纪却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直等到谢折声音停下,才后退两步,询问谢折是何意思?。
谢折开口,命令式的语气,“手伸出来。”
谢光只好将手乖乖伸出。
谢折将手中?瓷盅放在了他的小手上。
“送你了。”谢折道。
谢光顿时慌乱起来,捧着?一尾小鱼不知所措,破天荒地仰起脸看着?谢折,皱眉为难道:“无功不受禄,侄儿不敢收。”
“我是你大?伯。”谢折的语气不容质疑,顿了一下道,“你长到如今我都?未曾送过你什么东西,你今年生辰未过,这个便算我提前送给你的生辰礼了。”
谢光仍想回绝,可抬眼看到谢折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低头看到正在活泼游动的小鱼,心便止不住动摇。这时鱼儿也像察觉到他的犹豫,一个摆尾溅了他满脸的水珠。
谢光被逗笑出声,越看这鱼儿越是心生喜爱,便对谢折弯腰,“多谢大?伯。”
谢折看着?谢光的笑容,面上不露声色,内心亦生柔软,甚至有些?后悔,觉得?自己的示好有些?晚了。这个孩子,其实很好哄。
天黑之际,谢光到了家,首要之事便是与贺兰香分享谢折送给他的小鱼,还一本正经解释这鱼叫什么名字,名字的由来。
贺兰香头次见到孩子有如此活泼的时候,自己便也跟着?高?兴,特地吩咐细辛找来了玛瑙鱼缸,专门用来养这一尾小鱼,还担心房中?太闷,特地在廊下找了个好位置,只等天气暖和,将鱼缸放在外面。
临睡觉,谢光窝在贺兰香怀中?,嘴里?照常振振有词温习白日功课,只不过在即将睡着?时,他迷迷糊糊说?:“母亲,我现在觉得?,大?伯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贺兰香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欣慰道:“娘早就说?过的,在这个世上除娘以?外,谁都?有可能害你,只有你大?伯不会?。”
小谢光嗯了声,张嘴打了个哈欠,逐渐沉睡过去。
贺兰香看着?谢光的睡颜,温柔的神?情慢慢恢复平静,心也在一点点变得?清醒。
光儿回到了她的身边,也快要接受谢折这个“大?伯”,这已是最好的局面,是她最想看到的样子。
她不能让这种平衡有朝一日被打破。
灯影昏暗,贺兰香双目清明。她在短瞬间坚定了念头,她一定要和谢折两清,起码不能再有身体上的纠缠。
日升月沉,数月中?又降了几场春雨,临近初夏,谢光的生辰宴如期举行。
贺兰香本想如往常小办,耐不住上门恭贺的人多,康乐谢氏自不必说?,其余权贵知道谢光新选上太子伴读,纷纷借着?送礼为由上门走动,素日清净的府上一时间人满为患。
贺兰香带着?谢光在仪门下与往来贵妇寒暄,谢光今日穿了一身松石绿的福寿禄三宝纹锦衣,便更?衬得?容貌秀美?如同小仙童一般,招来赞叹无数。一众人正说?笑,便有婆子自外跑来通传:“大?将军回来了,正往此处走来。”
众多笑脸僵住,场面顿时鸦雀无声。
贺兰香反应及时,低头对谢光笑道:“你大?伯果然还是疼你,记挂着?今日是你生辰,特地从军中?回来为你庆生,等会?儿见了面,嘴定要甜些?,知道吗。”
“母亲放心,儿子知道。”谢光乖巧道。
贺兰香摸了摸儿子的头,同时耳边熟悉的脚步声逼近。再抬眼,便对上谢折那双漆黑幽深的瞳。
一个时辰后,贺兰香将所有宾客迎完,命细辛看好谢光,趁无人注意,独自前往了后罩房。
里?面,谢折已等候多时。
160 章
太?阳光在开关门的片瞬里漏入房中又消散, 留下?淡淡光影氤氲于昏暗中,萦绕在谢折周身。
谢折抬眸定定看着贺兰香,面无波澜, 眼神却在一寸寸雕琢她的身体,纵然一站一坐, 相隔一丈,中间的空气却好似有了温度, 发出滋滋不?安分的响。
“你来?干什?么,”贺兰香冷眼对他?, 怒声道, “有这么多人, 生怕旁的看不出端倪吗。”
谢折启唇, 语气里是?一派的理?所应当,眼神依旧放肆,“大伯来?为自己的侄儿庆贺生辰有何不可。再说, 我?送给?他?的斗鱼,他不是很喜欢吗。”
贺兰香想起那尾小鱼,更想起谢光那日流露出的活泼样子, 不?由?得便冷静了?下?来?, 话锋一转对谢折说:“本来?我?还在想何时与你开口才好, 罢了?,择日不?如撞日。”
谢折眉梢微挑, 好奇她想要说什?么。
“谢折,你我?断了?吧。”
谢折瞬间起身大步走到?贺兰香面前,一双黑眸死死看着她, 一字一顿道:“我?听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贺兰香并不?闪躲,抬眼对视过去道:“就当是?为了?孩子。”
谢折:“你我?二人之事?, 与他?何干?”
贺兰香语气逐渐强硬,郑重道:“光儿会长大,会越来?越懂事?,外面的风言风语他?可以装作?不?知道,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你我?还有一日的交集,他?就早晚能发现,届时你让他?如何自处?是?要接受自己的母亲与大伯有染,还是?接受自己是?母亲和大伯的珠胎暗结?”
谢折双睫在短瞬中颤动一下?,气息陡然发急,这是?他?动怒的征兆。
可他?就只是?微微点着头,看着贺兰香的脸说:“贺兰香,你还真是?变了?。”
“过去那般利己之人,如今为了?你的儿子,什?么都能筹谋,什?么都敢提。”
贺兰香无动于衷,就这么看着谢折从嘴里说出每一个?字,神情未有一丝松动。
“珠胎暗结?”谢折罕见用了?自嘲的语气,低头逼近她,唇瓣贴着她的耳畔,“你是?不?是?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费劲办法才与我?苟合得子?珠胎暗结,你何时有了?如此重的廉耻心了??就因为有了?孩子当了?娘了?吗?”
谢折嗓音低沉下?去,“我?还真是?好奇,你到?底能为这小子做到?什?么地步。”
贺兰香听出他?话中狠意,倏然便精神过来?,怒瞪喝问:“你什?么意思,你想对他?做什?么?谢折我?警告你,光儿他?可是?你亲生的!”
谢折欣赏着贺兰香怒不?可遏的样子,正欲抬手将她鬓边发丝别到?耳后,便感到?一丝异样,抬眸扫向?房门,同时大步走去。
门外的人听到?脚步声,仓皇跑开。待等门开,便已空无一人。
谢折低头去看,只发现一串小小的脚印。
“世子!世子!”
细辛到?处张望寻找,抓住个?丫鬟便问:“见到?世子了?吗?”
对方摇头,她则一脸失望地继续张望,内心懊悔自己就不?该与谢夫人寒暄那两句,这一转脸世子就不?见了?。
细辛在外面找了?一圈不?见人,最后打算到?自家主子的卧房去看看,万一是?小孩子累了?回去歇息了?呢。
如此想法过去,细辛便朝廊庑走去,未料刚迈上步子,迎面便见站在廊下?的小谢光。
谢光站在金丝鸟笼下?,里面的相思鸟鸣啼不?休,连经过的风都变得聒噪无比。他?脸色发白,神情怔愣,浑浑噩噩的模样,仿佛丢了?魂。
细辛快步走过去,一颗心总算放回肚子里,叹气道:“小祖宗啊,您让奴婢好找,怎么一声不?吭便回来?了?,回来?也该与人说一声啊,您一个?人奴婢怎么放心。”
谢光面无表情,开口却凌厉许多,“这是?我?自己的家,我?有何处不?能前去。”
细辛被堵得哑口无言,感觉这孩子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正狐疑,她留意到?谢光的脸色,顿时惊诧道:“世子的脸怎么白成这样了?,可是?身体不?适?”
谢光未言,抬腿迈出步伐,径直走下?廊庑。
看着他?这副样子,细辛越发觉得蹊跷。正要紧跟其后,转身时刻,眼角余光便落下?鸟笼下?的玛瑙浴缸上。
那斗鱼活泼好动,凡有人经过必要摆尾,今日却是?安静至极。
细辛不?由?得上前,只往浴缸中扫了?一眼,便低呼出声,满面惊愕。
只见原本清澈的水被血红填满,原本活泼的斗鱼飘在水面,已成一具尸体。
地上,蜿蜒一片水渍,直通到?廊庑外。
“什?么声音,是?谁家成亲了?吗。”静室乌窗,流光馆内无色无光,披头散发的女子自昏睡中醒来?,听着耳边隐约出现的锣鼓声音,浑浑噩噩地问。
门外婆子回答:“回姑娘,是?护国公世子生辰,二公子特地命小厮排练鼓乐,好登门去给?世子解闷玩儿。”
王朝云冷嗤一声,语气里俱是?怨愤与不?甘,“亲生的到?底是?不?一样,一个?小兔崽子的生辰值得如此大张旗鼓,可我?呢……他?们有多久不?曾为我?贺过一次生辰。”
门外婆子缄默不?言。
“进来?,为我?更衣,大喜之日,我?要出去走走。”
“姑娘还是?不?要为难老?奴了?,没有大公子二公子的意思,没有人能为你开这道门。”婆子不?假思索地道。
“我?再说一遍,进来?为我?更衣。”王朝云的声音陡然狠厉。
这下?婆子彻底没了?声音,直接将话无视。
王朝云冲下?榻扑向?房门,用力拼命晃动,放声呵斥:“更衣!我?要更衣!我?要出去!”
回应她的只有缠绕门上的锁链碰撞声。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你们究竟要关我?关到?什?么时候!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大哥!二哥!你们为何不?来?见我?!你们告诉我?你们为何要关我?!为何一言不?发将我?关到?现在!我?要你们给?我?一个?解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王朝云的声音从狠厉到?凄厉,最后筋疲力竭,身体瘫软在地,只能从嘴里不?断发出哀鸣,“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昏暗的房中,满地污秽,作?呕至极,气氛更是?寂静如深窟,只有吱吱发叫的老?鼠与她相伴,爬上桌去嚼作?画用的绢布。过去谁人不?知王氏女一画难求,千金不?换,如今却沦为老?鼠的口中餐。
王朝云看着这场面,止不?住发笑。
五年前她一觉醒来?突然被关住,一开始还能沉住心作?画度日,在心中安慰自己早晚有出头之日,可随着一日日过去,不?仅门上的锁链加了?几条,连孝期过去本该有皇宫的人接她入宫与皇帝大婚的动静都没有,这让她如何不?焦灼,试问人这一世能有几个?五年。
作?画讲究静心凝神,王朝云画不?下?去了?,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心静之人。
她开始回忆复盘昔日种种,思索自己为何走到?今日境地,她怀疑王元瑛和王元琢已经知道是?她杀了?郑文君,所以才会如此对她。但若真知道了?,那兄弟俩应该是?直接将她杀了?才是?,怎会留她性命。
王朝云不?明白,想不?通,为何自己会突然落到?如此处境。她处心积虑走到?今日这步,为的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受任何人的束缚,可她怎么都没想到?,她都已经费尽心机,不?放过往上爬的任何一步,最后,却连房门都出不?了?半步。
这就是?她杀了?生母养母亲弟,换来?的最后结果吗。
像朵阴湿之处长出的蘑菇,只能腐朽,烂在原地,永世不?得翻身。
就要这么认命吗。
她王朝云,偏不?。
“你去找把斧头过来?,”王朝云重新扑到?门上,对门外的婆子道,“然后将这锁链狠狠劈开,现在就去。”
婆子视若无闻。
王朝云继续道:“我?知道你害怕什?么,你放心,我?大哥二哥最多将你赶出府去,不?会伤你性命。等我?到?了?宫里,当上皇后,我?一定少不?了?你的好处。我?会赐你黄金万两,还封你当诰命夫人,给?你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只要你让我?出去。”
“姑娘还是?认清自己此时的身份吧。”婆子叹息道,似有于心不?忍。
“我?的身份?”王朝云陡然癫狂,捶打着门怒不?可遏道,“我?是?王朝云,我?娘是?荥阳郑氏的嫡长女郑文君,我?爹是?琅琊王氏家主王延臣,纵然他?们二老?已仙去,我?还有三个?兄弟,我?依然是?大周最尊贵的女子!”
“我?还是?当今圣上的未婚妻,太?子未来?的嫡母,文物百官都要听我?的,何况你一区区贱婢!”
“我?现在命令你给?我?开门,不?然等我?出去,我?一定会杀了?你!”
她嘴里一直重复“杀了?你”三个?字,又逐渐变为“杀了?你们”。
“杀了?你们……”王朝云大笑,“我?会杀了?你们所有人!”
王元瑛,王元琢,王元璟,还有那个?贺兰香……对,都是?因为贺兰香,等她出去了?,她第一件事?就是?去把贺兰香千刀万剐,如果当初她没有回来?,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贺兰香从小就死在了?外面,那该有多好。
王朝云在脑海中试想了?一万个?折磨贺兰香的方式,兴奋得浑身发热,被虱子咬过的地方便更加奇痒无比,她用力抓挠,挠得全身血肉淋漓也不?停下?。
王朝云大哭大笑过后身体异常疲惫, 不知何时便已?沉沉睡去?。
忽然,她被哐当?响声吵醒,抬头看到紧闭的两扇房门竟已大开?, 极强烈的?阳光照入房中,直洒在她身上, 白茫茫雪花一样刺眼,看不见?人, 却有尖细的声音飘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男正位乎外, 女正位乎内, 国不可无君, 亦不可无后。朕闻琅琊王氏有女朝云, 德才兼备,含章秀出,特仰承天命, 册封王氏朝云为中宫皇后?,赐居坤宁宫,钦此!”
王朝云浑身颤抖不停, 连忙扑跪在地, 叩头高呼:“臣女接旨!臣女接旨!”
终于, 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她高抬起手,却久久未能等到圣旨落入手中, 抬头看,却发现视野里漆黑一片,两扇门严丝合缝, 像张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嘴。
是个?梦。
王朝云坐在原处,呆呆看着门, 喃喃道:“臣女接旨……”
“为什么是梦!是梦又为何要让我醒来!”王朝云大吼出声,爬起来拼命去?砸门,直到筋疲力尽,再?次睡着。
此后?的?日子,相同的?梦王朝云做了有上百次。
梦中有多欣喜若狂,醒来便有多悲愤欲绝。
五年来即便过得不如猪狗,她也从未有过寻死的?念头,但现在,她真的?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甚至有好几次,她都想一头撞死结束这一切,可她咽不下这口气,怎么都咽不下。
她就不信她这辈子都出不了这扇门,只?要能出去?,她就一定有出头之日。
她王朝云,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天上云。
思绪浑浑噩噩,王朝云半梦半醒趴在地上,忽有光芒照入房中,使得她下意识皱紧了眉头。
那个?让她厌恶的?梦境又来了。
“圣旨到——”太监的?声音尖细刺耳,如无数细针扎在她的?全身,刺激着她的?每一寸血肉神经。
王朝云撑起身体,猛地冲了上去?,双手掐向太监的?脖子,嘶声力竭:“还?敢来找我,我杀了你们,!我看你们还?敢来我梦中嘲弄我!”
太监大惊失色,躲到侍卫身后?尖叫道:“王大姑娘莫不是疯了!怎么还?要杀了洒家!来人啊,还?不赶紧拉住她!”
王朝云被侍卫团团围住,活人身上的?热气温暖了她的?身体,她的?思绪清醒过来,将?信将?疑地看着这些人,“你们不是梦?”
“哎呦,这种?大喜之事梦里可不带见?的?,”太监清清嗓子重新站了出来,和颜悦色道,“事不宜迟,仔细误了吉时,王大姑娘伏地接旨要紧。”
王朝云的?头脑依旧嗡嗡作?响,依话跪了下去?,听太监传旨。
阉人的?声音与?梦中的?同出一辙,一样的?刺耳难听。她一片混沌,如身处梦中一般,根本听不清耳边的?字句是什么,只?听到最后?一句——“册封王氏朝云为中宫皇后?,即日入宫完婚,钦此!”
“王大姑娘,接旨吧。”太监满面堆笑,轻声细气道。
王朝云高抬起手,激动到声音都在颤,一字一顿地哽咽道:“臣女……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