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如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她安然闭眼,好生歇息,并没有留意?到,她在落下一吻之后,谢折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
泉室的温度还?在升高。
热气自鼻腔吸入肺腑,整个五脏六腑如火灼烤,汗水从肌肤最里面?不断往外渗透,与其说?是渗汗,倒不如说?是渗血,那种?筋脉收缩抽搐,又强行舒展再收缩的滋味,比死舒坦不了多少?。
而且,这种?痛苦并无准确疼痒之处,更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身上攀爬,啃食血肉,不放过?任何一处,哪里也别想逃脱。
贺兰香睡了不知多久,又被生生折磨醒,挣扎着就要?摆脱谢折,想要?去捶打石门,喊外面?的人放她出?去。
这个时候,除却?身上遍布四肢百骸的滋味,所有痛苦都已不算得痛苦,她甚至想拿头撞墙,想用娇贵的指甲去扣划石门,即便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也毫不足惜。
她脑子里就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再不离开这里,她一定会死的。
然而,谢折的力气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大,他摁住贺兰香,与摁住一只?羸弱的猫儿无异,即便她再如何挣扎,在他手底下,也只?有任由摆布的份儿。
雾气蒸腾,心如火煎。
谢折那双状若桃瓣的眼睛布满猩红之色,显然也在承受莫大痛苦。
但并非因为室内闷热。
真正让他感到痛苦的,是要?他看着她痛苦。
他们俩不是情人,是盟友,甚至摆脱盟友那层身份,便只?剩下仇恨。
谢折觉得,他绝对没有到心疼的地步,他只?是感到,很不舒服。
他谢折何时需要?靠一个女人如此折腾自己来保他不受猜忌?
他过?往年月经?历种?种?,豁出?命打下的战功,似乎都成了笑话,所有的功勋战利品,一切加起来都是过?眼云烟,只?有眼前这个女人,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
谢折心里五味杂陈,双臂抱紧了贺兰香,自己却?也在动摇。
“娘,娘……”
泪水打湿脸颊,贺兰香昏在谢折怀中,迷迷糊糊,叫出?的不是生命中任何一个男人的名字,一直是“娘”。
她说?:“娘,香儿好难受,抱抱我,抱抱我……”
谢折抱紧了她。
他还?想张口安慰她,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只?能一遍遍抚摸着她。
贺兰香的泪水流淌不断,在安抚中逐渐停了挣扎,安静下来,像只?羽翼未丰的乖巧鸢雀,抽泣着,微微打着哆嗦,靠紧了谢折,万般依赖。
她由此做了场香甜至极的梦。
梦中她不是出?身勾栏的娼妇,没有进?侯府享受泼天富贵,她就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食粗茶淡饭,有爹娘疼爱,不必早早看惯酒色皮囊,不必学尽狐媚手段,亦不必为了活命,周转于杀夫凶手身边。
她就只?是她自己而已。
“娘,娘……”
梦境美得太过?虚幻,即便身处梦中,也知道都是假的。
贺兰香泪如雨下,抱紧了怀中依靠,生怕随时醒来般,留恋万分地道:“香儿好痛,再抱抱我,抱抱我……”
“香——”名字叫到一半,剩下的字谢折实在说?不出?口。
即便亲密事做尽,连名带姓叫惯了,乍一改口,字眼便极为烫嘴。
几经?犹豫,他摩挲着掌下圆润香肩,笨拙开口:“香儿乖,坚持住,一切都会过?去的。”
第57章 药浴4
贺兰香眼中溢出的泪水越发多?, 嘴角却渐渐扯出了丝笑?意,神情放松舒适,只当冥冥中?说话的声?音, 真的是自己的娘亲。
如果梦有长短,她只希望她此刻能永远不必醒来, 永远有娘亲作伴。
“香儿?”
“香儿?”
一望无垠的漆黑里,那道声?音又在?唤她, 力度渐大,从虚到实。
意识迷蒙, 她费力撕开眼?皮, 模糊看到的却是男子?英挺的眉目, 记忆里温柔的声线也随之变为冷沉。
“贺兰香。”
谢折在?她睁眼?的瞬间改口, 眼?中?柔情消散如天际云烟,口吻平淡:“该吃饭了。”
贺兰香看着他,以为方才听到的一切都是梦中?所有, 神情不由惘然,若有所失。
谢折留意到她脸上的失望,又不想解释, 便略为不耐地重复一遍:“该吃饭了。”
贺兰香瞥了眼?漆盒, 说不出话, 眉头蹙起,用神情表示了抗拒。
也不知抗拒饭, 还是抗拒他。
谢折不理会她的拒绝,掰着她下巴,端着药膳动手往她口中?喂, 粗鲁不懂怜香惜玉。
药膳无油无盐,还是蒸煮出来的, 丁点滋味没?有,贺兰香吃几口吐几口。
直到谢折沉下脸,她怕惹他生气把他气走,才硬着头皮咽下了几口饭。
吃完,贺兰香虽反胃,精神却稍为饱满了些,也有了力气正经打量这?泉室——毕竟从进来到现在?,她和谢折似乎一直没?闲下来过。
泉室四?面?石墙,除却仿佛永远不会开启的石门,便是连通外界山泉的水槽,和只能从外打开的送饭小窗,其余严丝合缝,再无任何?窥探外界的途经。
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唯一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她本以为此地除了一汪池水再无其他,但其实在?池水尽头的空地,还摆设一张石榻,一方石桌,一只石凳。
谁能在?这?种鬼地方静心睡觉,贺兰香想象不出来,但她全身筋骨泡到酸软,除了池水里面?,让她去哪她都使得。
“谢折。”她叫谢折的名?字,想让他抱她到榻上,她腿软走不成路。
谢折坐在?她身旁,吃着她剩下的药膳,毫无回应,只留冷硬的侧脸线条给?她。
贺兰香放软了声?音,又叫两声?,谢折还是没?有动静。
就在?贺兰香即将动怒,以为他是故意不理她时,她蓦然想到了些什么,赶紧去看谢折的右边耳朵。
只见他原本正常的右耳肿胀通红,随时都能渗出血一般,连带左边耳朵也跟着发?红发?肿,一眼?过去,触目惊心。
她惊诧地捂住嘴巴,刚消停的双目又滚出豆大的泪水,双肩颤抖,身躯止不住抽搐。
谢折感?觉到一丝异样,转头一看,正看到贺兰香目不转睛盯着他,手掩红唇,泪水一串串往下落,与方才煎熬至极的模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扯她入怀,正色问她:“怎么了?”
贺兰香吞下苦涩,摇头,抬起手,指尖颤着抚摸他的右耳,问:“疼不疼。”
谢折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能看出她的口型,怔了一下,摇头说:“不疼。”
贺兰香的泪便更多?了,抽噎着道:“谢折,我不要你在?这?陪我了,你出去吧,这?里面?湿热气太重,你旧伤复发?,严重了两只耳朵都会聋的。”
谢折说:“真的不疼。”
这?么多?年过来,早都习惯了。
贺兰香只顾摇头,头脑止不住昏涨,一时冲动,双臂紧环谢折脖颈,挺着腰肢仰起头脸,照着他的耳朵便亲了上去。
女子?的唇瓣,柔软,细嫩,温暖。
谢折浑身僵住,一股酥痒自耳朵流窜脑后,遍布四?肢百骸,撩动汹涌气血,如岩浆沸腾。
他扯开贺兰香,低头,含咬住那张红唇,又流连往下,吮干颈窝中?的泪水,犬齿咬住精致锁骨,轻抵慢咬,舌尖细细描摹,留下连串红痕。
贺兰香抱紧颈下的脑袋,雪白与糙硬相贴,肌肤被?硬茧伤疤硌得生疼,但不肯放松半分,恨不得骨血相融才好。
热雾之下,她朱唇不停张合,大口喘气,不自觉蜷起膝蓋,分开雙腳,高盤在?窄壯的劲腰上,杨柳蛮腰轻摆细扭,宛若無聲宴邀。
陷在?纤腰上的大掌越发?收紧,索性直接托起,按在?了自己的身上。
石桌,石凳,石榻。
热雾升高化水,水珠落下成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贺兰香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无论醒还是昏,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谢折。
谢折的眉目,高鼻,薄唇,情动时幽暗的眼?神,吞咽时伏动的喉结。
她看着他的一切,看着他发?红溃烂的双耳,恩怨旧恨飘在?眼?前,萦绕不散,一如她记忆里的侯府血色,永世难消。
只不过这?一次,她从尸堆血海里,多?看到了一个人。
瘦弱矮小,睁着一双漆黑如井的眼?睛,静静站在?祠堂外,冷眼?看着血泊中?的尸体。
年幼时的谢折。
小小的谢折,没?被?当成人对待,自然也长不成人,所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切由血色开始,又由血色结束。
可倘若没?有那个残酷的开始,如今一切是否都会不同。
“谢折。”一滴泪自贺兰香眼?角流出,浸入乌黑鬓发?,沉入石榻纹理。
她轻轻摩挲着他的耳朵,笑?说:“我好恨你。”
“可我又……好心疼你。”
四?目相对,谢折眉峰沾水,更显棱角锋利,漆黑眉目晦暗如初,似乎并不为之所动。
可,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对他流露如此直白的怜悯,或者说,心疼。
弱者不配在?辽北存活,他不需要怜悯,也从没?有人敢怜悯他,那是令人作呕的东西,他曾想象,倘若谁对他流露心疼怜悯之色,他一定会砍下对方一条胳膊,把那怜悯彻底变成恐惧,他只需要别人对他的恐惧。
水雾蒸腾,模糊了眼?睛,亦模糊了谢折长在?苦寒之地的坚硬心脏。
贺兰香在?怜悯他。
很奇怪,他不想砍贺兰香,他只想亲她。
午后韶光灼热,哪怕已近立秋,暑气依旧不减,大片日?光穿梭翠绿树影,斑驳影子?投落满地,交错浮动,成了最为天然的图案花样,光影游离。
细辛春燕站在?树下,一个顺手去拂肩头落叶,一个抱结实手中?包袱,嘴里默默念叨,细捋一遍有没?有忘带来的东西。
无论干什么,两个人的眼?睛都是紧盯在?泉室石门上的,出汗顾不得擦,好像那门随时会开一样,不敢移开视线分毫。
三日?过去,她俩今日?一早便被?秘密接来庄子?,临行还被?特地叮嘱,要她俩给?她们主子?带身舒适衣物,以作替换。
结果人早早到了,可怜见的干瞪着眼?等到现在?,门始终没?有开的迹象。
“这?门怎么还不开,我都快急死了,”春燕抱着包袱焦躁踱步,“主子?一个人在?里面?待了整三日?,怎么吃喝,怎么睡觉,咱们是一无所知,外面?的人也不会进去伺候她,她万一有什么不测——”
细辛抬手照着春燕的嘴巴便轻拍了一下,板下脸道:“呸呸呸,快点呸出来,你这?个乌鸦嘴,主子?是来解毒的,又不是来上刑的,能有什么不测?”
春燕忙呸了两声?,再想说话,便听轰隆一声?,石门开了。
“主子?!”
两个丫鬟异口同声?高呼出去,忙不迭奔跑上前。
汇聚三天三夜的青白热气喷薄而出,混合难以言喻的腥腻气味,浓雾似的弥漫开来,阻隔视线,如堕烟海。
一道高大的身影提衣出来,全身湿透,长裤裹住两条长腿,上身只着中?衣,襟口大敞,胸膛咬痕吻痕交错,猩红两只眼?眸宛若餮足饿狼,泛着吃饱喝足后的满足凶光。
“主子?!主子?你教我俩好——”
细辛话没?说完,看清面?前之人是谁,脸上血色顿时便消了,回过神来,拍了同样怔愣的春燕一下,二?人连忙福身行礼,欲言又止的,想张口询问又不敢。
“人在?里面?,”谢折主动道,“伺候她穿好衣服,不必急着今日?让她回府,先就地调养两日?。”
“是,奴婢谨记。”
两个丫鬟弱弱应下,待等面?前之人离开,一刻按捺不住,抬腿奔入泉室。
泉室中?,满室氤氲,雾丝缭绕,到处旖旎水痕,女子?身上的香气被?热雾蒸腾到最为浓郁,成了盛放极致的红芍艳牡,即便是六根最为清净的佛陀,闻之也要心神大乱。
池水尽处的石榻上,雪白玉躯横陈在?上,墨发?披身,绰约挡住关键,纤细腰肢抽搐不已,上面?指痕错落,深浅不一,不知被?反复掐了多?少回。
细辛春燕跑到榻前,看这?情形,任是再傻也知发?生什么,只得克制住复杂心情,先给?她们昏迷中?的主子?更换衣物。
哪想手刚碰上,这?被?调-教整三日?的尤物便如水蛇缠蹭上去,蜜水般的嗓子?如泣如诉,媚声?央求:“好人,难受的紧,给?了我罢,求你了……”
春燕说话不动脑子?,“给?什么?谢折拿走咱们主子?什么东西了?”
细辛打了她一下,红着脸道:“别问那么多?了,先给?主子?将衣服换上。”
第58章 调理
贺兰香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而又欲生-欲死的梦, 窒息、欢愉、痛苦、快活,无数矛盾而极端的滋味包围了她,宛若在孽海中沉浮, 将她拍至浪尖,又将她推到岸上。
待等睁眼, 阳光穿过什锦窗,明辉细雕窗格, 颜色正好,万物?明媚。
她撕开眼皮, 看到陌生陈设, 下?意识想找那道高大的身影, 一张口, 咳嗽声便先出来——三?日以来叫得太狠,嗓子哑了。
细辛本伏在榻沿瞌睡,闻声连忙睁眼, 见贺兰香已醒,眼眶登时便红了,问?她感觉如何, 渴不渴, 饿不饿, 问?完又觉得自己多嘴,听主子的声音便知肯定焦渴, 又忙让春燕斟水送来。
贺兰香被扶坐起来,靠在软枕上,身上盖着层锦被, 并不着急喝水,单看着眼下?杯盏发呆, 面无表情,两眼发直,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
细辛春燕面面相觑,更担忧了。
这时,贺兰香出声,声音细若游丝,“谢折在哪。”
细辛忙答:“将军回营里处理公务了,说主?子不必着急回去,先就地在庄子里面调养两日。”
贺兰香便不再作声,喝了口茶,又阖眼养了会?儿神,之后道:“我睡多久了。”
细辛:“主?子是?昨日午后出来的,距今已算过去一天一夜了。”
贺兰香诧异睁眼,眉头略蹙,“竟有那般久?”
她到底是?有多累,能睡到如此不省人事的地步。
贺兰香没由来感到头疼,泉室画面纷沓至来,水里、水上、榻上、桌上……依稀记得她的小腹涨满好几次,用手一压,场面没眼去看,所?有一切历历在目。
细辛春燕有意不问?这三?日种种,留下?一个伺候,另一个着急传膳去了。
片刻,吃食送来。
贺兰香只看一眼食案,便别过脸道:“我不想吃,你?们分了罢。”
全是?药膳,与她在泉室中所?食用的无异,不是?什么四物?汤就是?八珍汤,要么就是?龟肉炖虫草,人参蒸乌鸡,都?不必动筷,看着便让人倒足了胃口。
细辛春燕哄着劝着,好不容易喂她服下?几口杏仁粥,还是?因为里面有山楂干为辅,酸甜开胃,不至于难以下?咽。
简单用饭完毕,恰好医官求见把脉,贺兰香便吩咐撤了吃食,点上梨香驱散油腻味,自己闻着也舒服。
须臾,医官带到,脉枕垫上,开始问?诊。
诊断过半,医官道喜:“恭喜夫人,淤毒已清,天癸畅通,阴血已得以冲任子房。”
贺兰香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去,还未来得及高兴,便听?医官又道:“然三?日排毒之法太过凶险,夫人身体已有亏损,恐不宜有孕,还需调理。”
贺兰香皱眉,“还要怎么调理?”
“凡欲治疗,先以食疗,食疗不愈,后乃用药尔。夫人不如先以食补为主?,荤素得宜,五谷不缺,自然养身健脾,气血丰盈。”
贺兰香听?到了心里去,立刻吩咐细辛将撤下?的饭菜再摆上来,她要继续吃,吃不下?也吃。
医官又指着香炉中的袅袅烟丝,道:“市面所?有香料,几乎皆已麝香为基,麝香活血,于孕妇所?不利,未孕者难以有孕,有孕者易致小产,少闻尚可,若长年累月,恐成不孕之身。”
贺兰香听?出一身冷汗,忙吩咐春燕:“将香灭了,所?有香料都?扔了,以后再不用了。”
医官走后,贺兰香忍着难受,吃了碗龟肉,将细辛剔下?的乌鸡腿肉吃了,又吃了小半碗的菰米饭,喝了几口汤水相送,这才算是?吃了像样的一顿饭。
她打定主?意,以后一日三?餐不得再恣意挑食,鸡鱼肉蛋都?得入口,她定要将自己这身子调理好,不能再出任何状况了。
饭后浓茶漱口,疲倦如山压,贺兰香重新卧榻,阖眼养神,掌心贴在小腹,心里暗道:“孩儿啊孩儿,为娘将能做的都?做了,你?可快些来吧。”
越想越焦急,她正要伤神,忽想到医官临走交代她尤其不可累心劳虑,遂长舒口气,强行静下?心来。
约又小憩有两炷香,她再睁眼,精神便已好上不少,眼中神采一如往初。
窗外翠鸟鸣啼,白云蓝天,草木葱郁,虫鸣悠然传出,随微风高低起伏。
贺兰香下?榻,经丫鬟搀着,走到窗畔驻足,看外面风景,长吸一口新鲜气,伸出手,接了捧鲜活烫手的阳光。
“多好的天。”
她看着掌心,自言自语:“眼见立秋,夏日也就这几天了,困在屋子里躺尸算什么。”
话音刚落,她眼一亮,顷刻打定主?意,“走,咱们现在就出去逛逛。”
细辛春燕同?时劝她:“主?子三?思,您现在还需静养。”
贺兰香白她俩一眼,“我都?养一天一夜了,再不出去走走,腿脚都?要成软泥了,你?们不去是?吧,好啊,那我一个人出去玩便是?了”
俩丫鬟忙拉结实了她,开始忙活给?她梳头更衣。
带来庄子的衣物?不多,贺兰香也懒得折腾,随意指了件蜜蕊色百褶长裙,外罩茜色洒金流云纹袖衫,肩上绕了条玛瑙红的提花披帛,披帛两端随意披散于肘下?,走动时便如烟雾摆动,风流袅娜。
发髻妆容便更简单了,玉簪一挽,挽出个简单的抛家?髻,余下?青丝半披腰间,绰约挡住纤细腰肢,不想描眉画眼,便往唇上简单点涂些胭脂,权当增添气血。
临走之际,细辛把一条银鱼色翠纹缠枝素面披衣披在贺兰香肩上,系着她颈下?系带,一本正经交代:“医官说了,您的身子现在吹不得风,得包严实了。”
春燕也找来了顶薄纱帷帽,戴在贺兰香头上,“脸也得严实了。”
贺兰香哭笑不得,不知这大热天的能有什么风,随她们去了。
收拾好,已近午时,贺兰香又耐着性子用完饭,这才真正等到出门的时候。
她们住的地方名?为绿绮台,景如其名?,的确满目葱绿,清新盎然。
庄子管事听?闻贵客游园,毕恭毕敬前?来陪同?,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又不敢似的。
贺兰香会?意,温和道:“您放心,我不会?胡乱走动,教有心人瞧见,大家?都?麻烦。”
管事见她如此明白,暗自松下?口气,略为感激地道:“小的多谢夫人体谅,不过夫人也不必太过谨慎,咱们庄子地方大,平日接待的贵客就那几个,加之夏日炎炎,无人前?来泡汤,只要不往外去,都?是?无妨的,譬如绿绮台外的听?风园,宴月亭,还有小西湖对面的芳菲林,这些地方,夫人皆可随意走动。”
贺兰香眼前?一亮,笑道:“小西湖?临安西子湖何时生小的了,这我可得去瞧瞧。”
管事也笑,差人陪送带路,还想找来步辇,被贺兰香制止了,她现在就想活动筋骨,不想躺着坐着。
晌午灿烂日头下?,湖面波光潋滟,浮光跃金,明亮刺目,左右两岸楼阁环绕,尽头翠林绵延,风景如画,赏心悦目。
贺兰香到了地方,看着“小西湖”直发笑。
西湖不西湖她不知道,反正是?真的小,巴掌大个湖泊,一步便能迈过去似的,打理出这般秀丽模样,也是?不易。
她很快便看腻了湖色,便招来湖上小舟,想让人拉她们到对面林中玩去。
细辛春燕现在看见水多的地方便打怵,压着声道:“您还是?不要过去了,怪吓人的。”
贺兰香道:“这有什么,人若吃饭噎了一回,还能从此绝食不成——快走吧,船都?到了。”
俩丫鬟欲哭无泪,只得陪着过去。
船行须臾,至翠林。
贺兰香下?了船,本踌躇蚊虫叮咬,犹豫不敢上前?,直到往里走了几步,才发现这小林子也别有洞天。
碧绿稠密,但种的都?是?不招蚊虫的树木,例如香樟梧桐,夜香乔木,地上花草茂盛,也都?是?驱杀蚊虫的种类,例如薄荷,迷迭香,茉莉,香草。有这些在,蛇虫鼠蚁都?得绕道走。
贺兰香安下?了心,带着俩丫鬟潜入林中尽情游玩,只感觉比李噙露的避暑山庄还要得趣一些,玩累了,林中还有供客歇息的翘脚凉亭,亭子里面还有好几坛未启封的佳酿。
喝是?不敢喝的,不过贺兰香到底开了一坛,顿时,浓郁清冽的酒香之气萦绕整个凉亭。
贺兰香嗅着味道,笑说:“好香,是?太平君子。”
春燕犯起古怪:“主?子,太平君子是?什么?”
贺兰香正欲解释,便见春燕身旁的亭柱上依稀刻有几行小字,不由得起身过去,低头喃喃念道:“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小园台榭远池波。鱼戏动新荷——”
“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她喃喃重复一遍,扑哧笑出了声,由衷赞叹,“好妙的人,我当这亭子里的酒是?山庄送的,现在看,想来是?这位妙人的了,罢了罢了,不给?他乱动了,我现在就摆回去。”
将酒重新封好摆好,主?仆三?人休息够了,又在林中嬉闹了半晌,直到跟来的随从出言提醒,才发现太阳已经落山,是?时候该回去了。
仨人摘了不少花草编做花环,手上脏兮兮,出了林子便围到湖畔掬水洗手。
贺兰香玩出一身薄汗,烦恼抛诸脑后,心情开朗明快不少,人一轻松,那股焉坏的孩子气便又上来了,肚子里坏水一翻,抻起两条胳膊便往细辛脸上甩水珠。
“主?子干嘛啊!这是?奴婢新做的衣服!”细辛气得又想哭又想笑,舍不得往她身上甩水珠子,便往春燕身上甩。
春燕无妄之灾,急得直嚷:“主?子往你?身上甩水珠子,你?不甩回去,往我身上甩做什么!”
细辛耍赖:“谁让你?不拦着主?子的!”
“好没道理的事情!我看今日你?是?别想离开这了!”
二人捧了满手水,你?泼我一脸,我泼你?一头,场面混乱喧闹,笑声叫声不绝。
贺兰香笑得直不起腰,幸亏头上顶了帷帽,不然水珠子高低也被溅上满脸,摆着手劝架,“好了好了,怨我开这个头,回去赔你?们一人一身新衣裳,别闹了,船都?来了。”
细辛春燕这才算止了架,打完闹完,各自给?对方整理起着装来,庆幸眼下?幸亏没有外人在,否则可就显得太没规矩了。
转眼,小舟靠岸。
离得远有乌蓬遮挡,贺兰香没看清楚,现在近了,她才发现,船上似乎是?载着人的。
回忆管事说的话,她并未对此有太多警惕,但到底心眼动了动,拉着两个丫鬟靠边不少,随从护在身前?,将主?仆三?人挡个严实。
直到船上之人下?来,带着小厮走出三?丈开外,贺兰香方动身走去,欲要上船离开。
湖面潮冷,凉风习习,贺兰香刚经搀扶踩上船头,便一股劲风赫然袭来,直接吹掉了她头顶帷帽,帷帽轻巧,蝴蝶般扇动纱翼,眨眼飞出三?丈。
“帷帽!主?子的帷帽!”
贺兰香下?意识回头,不顾风吹发丝,衣袂飘摇,视线追随帷帽,定格在年轻男子干净的翘头云履前?。
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捡起了它。
残阳灼烈,金光铺地,水天共染火红炙热。
万丈余晖下?,隔着船头湖水,两道视线蓦然相撞。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春燕匆忙跑去,福身道谢,接过帷帽便回到船上。
失物?复得,船只动身,贺兰香重新收好帷帽,倾身进入乌蓬,坐下?以后,神情惘然若失。
细辛率先察觉,轻声询问?:“主?子你?怎么了,东西不是?没丢吗。”
贺兰香摇头未语,看着手中帷帽,眼前?浮现的却是?方才那张年轻俊雅的容颜,想到那股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不由得狐疑起来。
另一边,湖畔。
霞光依旧,乌篷船渐远,船影映在湖面,随波飘荡,桨声悠扬。
“二公子?二公子?”
小厮伸手在自家?主?子脸前?晃了晃,无奈道:“人家?姑娘都?走远了。”
王元琢晃了下?神,魂魄总算回到人间,扯唇一笑,眼中映有万千霞光,像将此时天地璀璨全部藏于眼中。
“不是?姑娘。”
他噙笑,仍旧定睛看着远去的乌篷船,温柔道:“是?洛水之神,我的……宓妃。”
回到?绿绮台, 暮色已合,落日熔金,只剩最后一点残霞, 艳似胭脂,一抹即消。
贺兰香香汗淋漓, 披着?一身光影,进门将编好的花环顺手放下, 嚷着?便要沐浴。
然医官对此亦有提前交代,说她排毒三日, 元气大伤, 热水沐浴会使人的气血妄行?, 损耗元气, 故而近期最好莫要沐浴,养身为主。
细辛春燕拿原话劝了,贺兰香并不?买账。
两?个丫鬟无奈, 只好又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用温水蘸湿帕子,给她擦洗身子。
贺兰香将就着?擦洗完,虽不?比沐浴, 到?底清爽不?少, 更换上寝衣, 天也彻底黑下?,灯罩笼烛影, 光线昏暗绰约,催生困倦,疲惫汹涌袭来, 让她上下?眼皮直打架。
若放平日,管什么晚饭不?晚饭, 她定要先睡个舒服,但?今时不?同往日,眼下?她再困,也得硬撑着?将饭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