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香—— by罗巧鱼
罗巧鱼  发于:2024年05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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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姝急了?起来,“女孩怎么?了??你我便不是?女孩了?么??我觉得女孩才好?呢。”
卢宝月苦笑,“那?只是?你觉得,别人可不这样觉得。晚晚一出生?,她爹就被削了?官职,我还亏损了?身子,不调养个三两年休想再要第二个,老太太明面上没?说什?么?,却也一记好?眼色没?有,我这才刚坐上月子,她就往二郎房中塞了?好?几个通房,简直把心思摆在了?明面上。”
谢姝听了?,神情不由静下,因?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能在这些事上乱出主意,安慰的?话也不知该怎样去说,纠结拉扯半日,也只来上句:“我若此时抱来个小男孩,跟你换晚晚,你愿不愿意?”
卢宝月摇头摇得不假思索,俯首贴紧了?女儿,手轻轻拍着襁褓,“莫说男孩,就是?文曲星转世,武曲星下凡,来跟我换我的?宝贝疙瘩,我也是?不愿意的?。”
“你尚处闺中,不知一朝为妇,处境如何艰难,整个崔家只有我一个外姓,再是?明面上其乐融融,到底他们?才是?一家人,我是?个外人。”
“现在好?了?,我有了?自己的?孩儿,还是?个女孩,男孩再是?顶用,长大到底避母亲父,娶媳生?子,与我划开界限。只有我的?女儿是?永远与我一条心的?,我不必避讳她,她也不必避讳我,即便七老八十,娘俩也能在一个被窝慢说夜话,多美,多好?。”
谢姝面上浮现艳羡,无限憧憬地道:“听你说的?,我都想要个女儿了?。”
卢宝月呸呸一声,笑道:“好?不知羞的?话,你连亲事未有着落,也想这些颠三倒四的?,若是?你娘在这,手该往你嘴上撕了?。”
谢姝也呸呸一声,佯装愠怒,“天老爷作证,我可没?往那?些事情上想,谁说要女儿就必须自己生?了??我现在就把晚晚抢走?,捡个现成?的?养。”
作势便要伸手。
卢宝月笑着斥她,二人说笑一阵,又谈到游园那?日的?惊险,不由后怕连连,打定?主意以后都不同李氏走?动了?。
“说到底,最可怜的?就是?你露儿姐。”
卢宝月叹息,“事已至此,也不知道还有谁能拉她一把。”
“那?李噙露当真是?个油盐不进的?蠢物!不识好?歹的?棒槌!”
天际残阳如血,贺兰香回房便连摔一架子的?玉瓶撒气,雪腻的?肤色都因?过于恼火而染上层薄红,胸口上下浮动。
她昨日一夜未眠,本就乏累,因?惦念着允下李太妃的?诺言,早上强吊精神去找了?她的?好?妹妹,结果好?言相劝一整日,人家根本连记正眼都不带给,倒显得她贺兰香上赶着倒贴,腆着张脸找不痛快。
贺兰香怒火难消,连砸带骂:“若非因?她姐姐,她以为我很乐意管她的?闲事吗!我自己都还性?命堪忧!”
细辛春燕站在门口,噤若寒蝉,别说开口,往前一步都不敢。
直到贺兰香捂着小腹,弯腰面呈痛苦之色,二人才按耐不住,上前焦急询问。
贺兰香眉头紧蹙,短短刹那?,额头便沁出细密汗水,吞了?两下喉咙,艰难张口道:“我肚子疼,我肚子好?疼。”
春燕扶贺兰香到榻上歇息,细辛算着日子,加上贺兰香突发暴躁的?性?情,倏然脸一白道:“主子,您不会是?……来癸水了?吧?”
贺兰香身形一僵,整个人软在了?榻上,却口吻强硬道:“不可能,如果到这一步都未曾有孕,那?不是?谢折有病,就是?我有病!”
两个丫鬟没?再往下说,只道代她更换衣物,也好?更舒适些。
更衣更到一半,待等贺兰香看到亵衣上那?一抹刺目的?鲜艳红色,许久以来所承受的?压力到底在此刻压垮了?她,她将两个丫鬟通通赶出了?房门,勒令任何人不得入内,独自蜷缩榻上,放声哭泣起来。
一直哭到天色将黑,她的?头脑混沌一片,肚子很疼,人很害怕,半梦半醒中,喊的?不是?谢晖,是?娘。
门被乍然推开,声音格外刺耳。
贺兰香下意识瞥去一眼,瞥到一抹熟悉高大的?身影,整个人顿如惊弓之鸟,一下子往后蜷缩,用哭哑的?嗓子狠狠质问:“你是?来杀我的??你知道我没?有怀孕?你现在就要杀我吗!”
谢折不语,迈开步伐,逐步逼近她。
贺兰香蜷缩到不能再退后,惊恐之下扭身将脸埋入床帐,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圆润单薄的?肩头瑟瑟发抖。
一只大掌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生?拖出去,未等她挣扎,一碗热腾腾的?红糖姜水便出现在她眼下,热气侵袭她的?眼眶。
“趁热喝了?。”
谢折眼底淡漠,无情冷目盯着面前弱小可怜的?女子,话也薄冷,“别指望我会喂你。”

贺兰香被红糖的热气熏红了眼眶。
她怔怔看着碗中热汤, 又怔怔看着谢折,对视上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她警惕盛满泪光的眼眸颤了一下, 泛起无数粼粼滟光,一身?坚硬倔强总算破出一条裂缝, 露出脆弱柔软的内里?。
四目相?对,她一把揽住了谢折的窄腰, 紧紧扑抱住了他,小声而怯懦地啜泣起来, 浑身?抖个不停, 像抓住一截救命稻草。
谢折碗中热汤随这一记扑抱而晃动不已?, 晃出碗沿少许, 眼见便要滴到那?娇嫩粉白的肩膀上。
刹那?之间,谢折伸出另只手,手背尽数接住热汤, 烫得青筋狰狞浮动,通红一片。
他面无波动,只沉声道:“再?不喝, 我灌你了。”
贺兰香连忙止了哭声, 听话照做, 半边身?子?贴他怀里?,手臂环住他的腰, 半边身?子?朝外,抬手捏住勺柄,一下下往嘴里?喂着红糖水。
可她情绪未平, 手抖得实在厉害,拿勺子?的手也不稳, 喂三口,两口都是洒在外面的,还?净往自己身?上浇,胸口都烫出好几道红痕,看着触目惊心?。
但?她就跟感觉不到疼似的,洒了就重新去舀,抽泣着往口中送,烫也不说。
倒是谢折,盯着她身?上的烫伤处,浓黑的眉头越皱越紧。
忽然,他移走汤碗,一把扯开了贺兰香,将她摁坐仔细背靠软枕,自己再?坐下,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红糖,不耐烦地吹了两下,伸了过?去。
瓷勺贴红唇,勺柄传递热气,不仅是汤热,还?有谢折手上的温度。
杀人如麻的手,也有活人该有的炽热。
贺兰香看着谢折,眼睛湿漉漉的,眼睫上还?挂着未坠的泪。
张口,含住。
整勺热汤入口,甜香肆虐,唇齿生腻。
光滑瓷勺抵着柔软的舌头,深入又抽出,带出一条清亮纤细的黏丝,转瞬断开,不知是口水还?是汤汁。
谢折又舀一勺,重复之前的动作,面无表情。
贺兰香不眨眼睛,亦像之前一般看着他,眼瞳澄澈。
媚骨天成的大美人身?上,历来有一个共通点,便是违和?而又浑然天成的童稚感。
天真?与无辜混合,不似人性,更趋兽性,开心?时便张扬恣意,难过?便独自舔毛,感到委屈,便成了做错事的小狗小猫,不敢吱声也不敢乱动,耳朵趴着,单睁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瞧你,直到把你的心?肝瞧化,再?舍不得苛责她。
谢折瞧着贺兰香的眼睛,无声隐忍着,额头的青筋都快绷紧成了弓弦,仍旧一言不发,只管喂她。
直到最后?一口汤下肚,他放下汤碗,起身?离去。
贺兰香便又重新扑抱住他的腰,如被所有人丢下一般,可怜低泣:“别走,留下陪我。”
谢折掌心?覆上环在腰前的小手,逐渐施力,口吻决绝:“军营很忙。”
贺兰香不甘心?,被扯下的手又改为抓住他的衣角,哽咽道:“那?你……抱抱我。”
气氛僵持,高大如山的身?影不为所动,不管身?后?是何等活色生香的尤物。
“抱抱我。”贺兰香拽紧他衣角的手打?着可怜的哆嗦,偏还?努力收紧,似要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只为留下他。
谢折略回了头,正注视上美人泪盈盈的眼。
贺兰香抬脸,泪眼定定仰视他,“求你了……”
从眼神到语气,无亚于一把沾满蜜糖的钩子?。
谢折转身?,弯腰抱住了她。
这一抱,他便再?没走成。
入夜,暮色终合,房中无灯无火,月色映花影,满地摇曳斑驳。
帐中翻起热浪,贺兰香胡乱吻着谢折,撕扯他的衣服,不像情-欲滋生,倒像盲目发泄,眼中泪水汹涌,伴着雨点般的吻,胡乱浸湿谢折的胸膛脖颈。
谢折未有动作,由着她胡闹,粗粝的手掌轻柔地揉着她肚子?,试图缓解月信给她带来的疼痛。
“我觉得我,兴许是不能生了。”贺兰香脸埋在他的胸膛,唇上还?沾着他身?上的气息,哽咽发笑,轻描淡写,“过?往三年都没能怀上,与你才只这区区几日,能当什么用,我早该想到的。”
“我才几岁起便每日被喂一堆香丸药茶,让我吃,我便吃了,现在回头想想,那?些都是极为伤身?之物,否则我也不必每逢月信便痛不欲生,我这身?子?早就不宜生育了,我早该想到的。”
她笑着哭,哭着笑,说:“谢折,我倒霉碰上了你,你也倒霉,碰上了我。”
谢折未语,俯首吻她身?上烫痕,怀抱越发收紧。
贺兰香手臂环他脖颈,回搂了过?去,像极了一对情深义重的交颈鸳鸯。
只不过?戏的不是水,是明刀暗箭。
翌日,天际翻白,空气清冷,窗外萦绕幽袅薄雾。
贺兰香被鸟鸣声扰醒,下意识伸展腰身?,未料刚动弹一下,腰上的手臂便又施了三分力度,将她禁锢个结实。
她心?头略起波动,扭头看去,正对上枕旁人紧闭着的漆黑眉目。
大抵肃冷的人连做的梦也是肃冷的,谢折即便睡熟,眉头都是皱着的,像被压了千斤重担。
贺兰香瞧怔了眼。
这是他第一次留宿在她身?边,他们俩昨晚甚至什么都没做,只是亲吻抚慰而已?。
过?往无数次彻夜缠绵,天亮之际,他都走得不带任何留恋。
贺兰香盯着那?眉目,不由得伸出手,用柔软的指腹轻轻蹭了一下挺硬眉峰。
只一瞬间,缠在她腰上的铁掌便已?倏然抬起,抓住她的手反扣掌心?,力度摧石磨金。
谢折赫然睁眼,眼中杀气腾腾,警惕丛生,眈眈瞪看身?旁女子?。
“疼。”贺兰香闷哼一声,媚上眉梢,那?副风情万种的祸水样子?便又回来了,尾音微微上挑,打?着旋儿勾人,“怎么,怕我杀了你啊?”
谢折甩开她的手,未置一词,起身?下榻,捡起衣物穿上,又恢复了历来的冷硬模样,张腿便要离开。
贺兰香这回未再?拦他,任由他走,神情渐渐沉冷下去。
她的肚子?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她现在到底在面临什么。
晨风清凉,贺兰香伏在枕上,眼中媚色褪去,便是无尽迷茫,懒懒回忆半生光景,猜测自己最终的下场。
“我走之后?,”谢折步伐忽然停住,口吻平淡,“会?有人秘密上门给你诊脉。”
贺兰香愣了下子?,眼中诧异与狐疑交加,转脸怔怔看着谢折的背影,有点看不懂他似的。
谢折话音顿了下,补充了句:“是我的亲信,不要害怕。”
之后?便迈开大步,开门而出。
贺兰香没有出声,直到人消失在门外,她才缓慢回神,意识到谢折的意思。
他没有放弃她。
风吹薄雾,晕开涟漪。
贺兰香低下头,将脸埋入枕中,心?情是百感交集的复杂。
晌午时分,果真?有人登门,来者并非别个,正是辽北随行医官,在临安时贺兰香便脸熟,只是没想到,除了对付外伤,对方居然在妇人内事上也颇有造诣。
贺兰香安下心?去,在对方行礼之后?便递出手腕。
她发现,这群辽北来的家伙们有种不可撼动的忠诚和?团结,皇命在军令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能放心?托付。
“夫人脉细而无力,气郁血淤,兼有亏损,不知夫人过?往月事可否规律?”医官问。
贺兰香摇头:“算不上多规律,量也少,偶尔生气动怒,索性直接没了。”
对方又细诊一二,道:“内有淤毒,堵塞天癸,天癸难以冲任阴血,使得血海干涸,子?房羸弱,受孕艰难。”
细辛眼前一亮,焦急道:“不瞒先生,我们主子?以往也找不少人看过?的,但?无非就是体寒那?套,调理也调理不出个结果,可您说我们主子?体内有淤毒,淤毒是个什么东西?”
贺兰香心?知肚明,并不纠结于此?,只问:“可有治愈之法?”
医官点头,“配合汤药悉心?调理,或有几分扭转余地。”
“调理多久?”
“短则两年,长则——”
贺兰香头瞬间大了,听不到后?面便抬手打?断,皱紧眉头,“太久了,我等不到那?个时候,有没有什么速成之法?”
医官面露难色,“夫人是长年累月积下的淤毒,最直接的法子?便是常年服药,将毒伴随每月月信排出,若想速成,等于撇去月信排毒之法,只能另辟蹊径。浸泡药浴利用汗水排解倒也可以,可太过?粗暴,此?炎炎夏日,日夜浸泡滚烫热浴无异于酷刑折磨,非常人所能忍受,即便尝试,夫人怕也撑不住个一日半日。”
贺兰香从头听到尾,根本没听去可怕关键之处,亮着眼睛问:“若是药浴,几日可成?”
医官道:“三日。”
贺兰香顿时欣喜若狂,激动道:“我就要药浴,还?请先生立刻开药于我!”
医官摇头劝诫,苦口婆心?道:“夫人有所不知,药浴并非往浴桶撒药浸泡那?般容易,也并非只是将身?子?泡到水中那?般简单,而是要到专门调制过?泉水的泉室中待着,顺带受药雾蒸腾,半蒸半泡,引出汗水,由此?排出淤毒,而且排解过?程药力凶猛,即便清除毒素,身?体也会?因此?亏损,又需调养,两重麻烦。”
贺兰香听来听去,满脑子?都是“三日”,根本听不进去别的,心?一横说:“先生既能过?来,想来心?中清楚我与谢将军的关系,如此?要紧当头,自然能快则快,晚上一日,事情便危险一日,将军的处境便艰难一日,那?是你想看到的吗?”
医官思忖一二,只好允下,让她等着身?上干净,届时自有车马来接,之后?又叮嘱这几日需维持心?情平和?,不可大喜大悲,否则肝气郁结滞塞,易使排毒效果大打?折扣。
贺兰香全?然应下,无所不从。

医官走后, 贺兰香便安心歇息,好生调养。
因小?腹仍在作痛,她本?没什么胃口, 但想到饮食不善则气血不足,还是耐着?性子吃了?不少, 且不再如往日般单拿些汤水点心应付,倒是用食不少正经米面, 饭后撑得人难受,只?好教细辛揉一揉肠子。
这时, 房门前来请罪, 顺带带回?了?那盒过夜的榛子酥——谢姝昨日特地交代转给贺兰香的榛子酥, 他一忙活便给忘送了。
贺兰香若放平日?定会不悦, 但她现在满心满脑都是药浴之事,懒得在这些琐事上伤神,便随意将门房打发了?去, 顺带交代未来几日不再见客,谁来都不见,问就说在静心养胎。
之后一连三日?, 贺兰香未出房门, 谨遵医嘱修身养性, 谢折亦未再来看她。他俩见面无非榻上那点事,癸水一来, 面也?不必见了?,倒省了?不少互相挖苦的唾沫。
时间?转眼来到第四日?。
一大清早,风和日?朗, 华车停在了?府门外,下来了?兴高?采烈的谢大姑娘。
谢姝步伐轻快, 手里?照旧揣着?一盒榛子酥,等不及去找贺兰香说崔家那小?晚晚有多可爱。
但等谢姝被门房拦个结实,听?完了?门房的话,她整张小?脸顿时便垮下去了?。
“什么?你说我嫂嫂不见我?”谢姝一脸困惑,满是不可置信。
房门连忙解释:“不是不见您,是夫人近来静心养胎,说好了?不再见客,且等过了?这些时日?,胎像稳固些,想?来便没有这般多的顾虑,您不妨改日?再来。”
谢姝顿时恼了?,瞪大一双清秀美目,“改日??还怎么改日??你知道我出来一次有多麻烦吗!再错过这次,我兴许以后都出不来了?!”
人在气头上都喜爱夸大其词,谢姝亦不例外,怎么严重怎么去说。
房门心惊胆颤,却?也?不敢松口,哭丧着?张脸,只?说自己?也?是奉命行事。
谢姝心不甘情不愿地瞪看一眼府门,气得一甩袖子,“罢了?,我看她就是不愿意见我,那我还在这自讨什么没趣儿?!”
她本?想?将榛子酥塞给门房,想?了?想?又一把夺回?来了?,觉得贺兰香辜负了?自己?的心,自己?凭什么还想?着?她。
“你回?去告诉她!”谢姝气红了?眼,转身时放开声嚷出句,“我以后再不来找她了?!”
上了?马车,谢姝没忍住,靠着?丫鬟哭了?一场,哭完又觉得这般狼狈回?府太过可惜,不如再在外面逛上一圈。
卢宝月已经看望过了?,崔浔芳又同她玩不来,李噙露更没什么好说的。
谢姝仔细思忖一二,抹了?泪吩咐:“去提督府。”
王氏府邸东南方?位,景致秀丽,僻静安谧,乃是长女王朝云所居浮光馆,入口处门上匾额题有四字——浩气清英。
院中南向,书房。
里?面地方?不大,布置简单,主?要便是一几一椅一榻,余下便是书架,书架整齐排列,肃然有致,上面列满古今锦绣文章。
书架旁,紧挨着?的是一只?专门放画的博古架,博古架边上,便是半开的竹纹支摘窗,窗外翠竹簇拥梧桐,梧桐花落满地,风一过,香气沁人心脾,淡雅纯净。
谢姝站在窗口,美景难以解她心头之怒,悲愤地往口中塞着?榛子酥,边嚼边斥:“有什么了?不起的,有工夫见李噙露没工夫见我,这贺兰香好生不知好歹,枉我……”
谢姝想?说“枉我真心待她”,但吃得急有点噎,没来得及将后面的话说出,便咳嗽着?找茶喝。
居中的岁寒三友图前,是张乌木长方?翘头案,案上松花砚一方?,玛瑙水注一只?,太湖石笔搁一架,竹子笔筒一个,哥窑笔洗一个,青花糊斗一个,水中丞一个,墨玉震纸一条。
桌案左上,又置十寸小?几一张,上面坐有一壶一盏,一尊错金狻猊小?炉,香烟布绕,瑞脑消金。
谢姝拎起茶壶快斟茶水,匆忙喝下两口,顺着?胸口看向案后专心作画的女子,不悦道:“我都如此凄惨了?,三姐姐你也?不为我说句话。”
隔着?缭绕烟气,身穿椒房色直裾女子顿笔抬首,一双细长上挑的眼眸中满是漠然,冷淡地道:“四书都会背了?吗。”
谢姝怔了?下子,摇头。
“女红刺绣可有长进。”
谢姝仍是摇头。
“知道家中每月要支出多少,进账多少,账本?摸过吗。”
谢姝咬了?唇,低脸摇头。
“世家千金,不思进取。”
王朝云重新提笔,细绘纸上梧桐,嗓音平静,毫无波澜,“放着?正事不做,同一个下贱的娼妇置气。”
下贱的娼妇。
谢姝眼波一颤,下意识开口想?反驳,可等看到王朝云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莫名又开始发怵,心思百转千回?,最终不过一句:“三姐姐,你真不愧是要做皇后的人。”
笔锋略滞一下,王朝云的唇上噙了?丝不露痕迹的笑意,再开口,声音便温和不少——
“姝儿?,你记住,人世苦短,莫要为不值得的事或人蹉跎光阴,你我身处如此高?门,坐拥人间?至贵,享尽荣华。便该知晓,所有来往关系,不过一时所需,过往云烟罢了?。你我真正该在意的,只?有家族的当下与将来,这些才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真正值得我们去费神的。”
谢姝说不出话,只?顾点头。
房中静下,窗外翠竹摇晃,鸟鸣欢快,一派生机盎然。
却?丝毫压不住这古怪沉闷之气。
谢姝感到浑身不自在,懊悔不该来的,又不好突然走人,目光来来去去,落到那副梧桐引凤图上,感慨:“画的真好,怪不得我娘说,二哥只?会胡闹,舅母那一身好文采,只?有三姐是整个随下来的。”
天下皆知,王延臣膝下三子个个文武全才出类拔萃,生个女儿?亦是学问斐然,羡煞无数。
却?已无人记得,王延臣的夫人,这四个孩子的娘,郑氏门阀的嫡长千金郑文君,年轻时,曾有北地第一女才子的称号。
画纸上,笔锋一重,勾出一朵极为绚烂的梧桐花。
“我是我娘生的。”王朝云口吻寻常,眼盯画中花朵,眼波沉稳不动,“自然随她。”
谢姝附和称是,瞟了?眼窗外的天色,回?过脸道:“三姐姐,太阳快落山了?,我先家去了?,改日?再来找你玩。”
哪里?还有改日?,她真是怕极了?这个冷冰冰的表姐。
告完别,谢姝便跟逃命似的,出了?书房便马不停蹄跑出了?浮光馆。
书房内。
王朝云作完了?画,静静看着?上面每一道她在过往八年不知练过多少遍的笔触。
忽然,她抬手拈起画纸,呲啦一撕两半,团成纸团,扔在了?地上。
“主?子,这是什么草,真好看。”
月上梢头,房中掌灯,灯火下,美人伏案作画,乌发披散,衣袖经襻膊高?束,露出两条丰盈雪白的胳膊,凝脂一样细嫩无暇。
贺兰香随意挥上两笔,一片亭亭玉立的叶子便舒展了?开,对好奇打量的春燕道:“不是草,是兰花,只?不过还没画到花朵而已。”
医官叮嘱她要静心,她这几日?把杂七杂八的诗词赋集看了?个遍,现在轮到了?靠画画解闷。
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她其实不太喜欢这个寓意,总觉得有股自欺欺人的味儿?,但是风尘窝里?,都爱给姑娘添点遗世独立的噱头,譬如兰姨以前最常让她习的画便是兰花,好显得与众不同,冰清玉洁。
男人还真就吃这一套。
兰姨很懂男人,但不太懂女人,所以给了?贺兰香抽身之机。
慢慢的,贺兰香顿了?神,提笔的手也?顿住。
其实她每想?到兰姨,总不由得要怔上片刻。
她养了?她,又想?卖了?她,反过来,贺兰香既恨她,又总想?她。
当母女没有情分,做仇敌又差点意思,不上不下,别别扭扭。
纱窗映烛影,微风吹皱往事,勾起柳昏花暝。
贺兰香回?过神,发现笔锋力?透纸背,晕染大片重色,正要补救,门便在这时被推开,刀鞘与腰甲相撞的闷响格外渗人,森冷之气汹涌充斥,连房中灯火似都跟着?暗下三分。
贺兰香都不必抬头,用脚指头去想?都知道是谁,便懒洋洋掀了?眼皮,千娇百媚地笑道:“更深露重,怎敢有劳谢大将军亲自来接。”
几日?未见,谢折身上的凶煞气一如往常,身上的冷甲冷不过他的眼眸,看人时,眼里?像聚了?把隐秘刀子,漆黑里?透着?杀机。
他未理会贺兰香的挑逗,径直卸甲露出甲下便衣,又将满手冷甲往地上一扔,对她丢下干脆一句:“换衣服,走。”
贺兰香妖娆娆地起了?身,丢掉手中画笔,轻轻喟叹一声,很是惋惜的样子。
谢折皱了?眉头,不懂她的意思,定定看她。
贺兰香走到妆镜前,随意拿起根簪子,横咬在口中,双唇噙住,动手挽出发髻,再用簪子别上。
她嗔了?谢折一眼,慵懒懒地扶着?发髻,“进来便宽衣,我还以为你是几日?未挨我的身,憋得难受,趁着?临走前,等不及要与我上榻好好恩爱一番呢。”
谢折气息乍然凝住,眼神不由暗下三分,盯看在那张狐媚蛊人的脸上。
他发现,这个女人真的很会用最寻常的语气,说出最骚的话。

第54章 药浴
因想着到了地方还得脱, 贺兰香并未穿得太过繁琐,翡翠色软罗云纹长裙,外罩梅花纹轻绸薄袍, 为掩人?耳目,还在身上罩了件通体漆黑的连帽披衣, 披衣一上身,别说?容貌, 男女都辨别不?出。
更换完衣物,便?是?出后门, 上马车。
上车那刻, 贺兰香很自然地将手搭在谢折的臂弯里, 纤纤玉指柔弱莹白?, 搭在壮硕的臂上,像靠着块冷硬的石头。
谢折垂眸瞧着那手,道:“也不问问我要带你去哪。”
贺兰香转脸看他, 眼?里是?轻佻地戏谑,唇上噙笑,“问不?问的, 横竖你又不?会把我卖了。”
她踏上车梯, 弯腰倾身入车, 声音随香风飘远——“你能舍得吗。”
谢折嗅着那丝残留的余香,只觉得臂弯滚热发烫, 抬起腿,一并上车。
车毂转动,动静隐秘响在出城的石板路上。
贺兰香几?日来习惯了早睡, 上路不?多时,便?打起哈欠, 止不?住犯困,身子也东倒西歪地摇晃起来,时不?时往谢折身上靠上一下,身上清甜的气息直往他身上缠。
谢折阖眼?养神,并不?理会她。
马车略有颠簸,贺兰香光困,睡不?好也睡不?着,百无聊赖,无所事事。
慢慢的,她将注意移到了谢折的脸上。
才几?天没?见?,他好像就又瘦了些?,五官的骨骼感越发重,侧脸线条利索到像一把脱鞘开?刃的刀,光是?看着,便?能感受到森森寒气。
贺兰香看着看着,不?由得抬起脸,凑近了不?少。
谢折猛然睁眼?瞥她,“干什么。”
贺兰香看着他的下巴,鼻息呼出的香热喷洒在他唇上,好奇地问:“这几?日,没?刮胡子?”
谢折吞咽了一下喉咙,喉结滚动,别开?脸重新阖眼?,嘴里抛出冷淡一句,“忘了。”
贺兰香轻嗤,头?靠在他肩膀蹭着,委屈兮兮地道:“那今晚扎到我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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