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正中心口?, 一击致命,很狠辣的招式。
而在辽北的那些年, 夏侯瑞没握过一次刀剑。
他?有从娘胎里带出的咳疾,辽北冰雪是他?的催命符,他?除了整日蜷缩在冰冷成铁的纸被里咳嗽,什么?都做不了,最大的用?处,是被所有人当成乐子打?赌,赌他?还有几口?会咽气。
他?人生中唯一一次提刀,是面?朝他?的父皇,因为没有力气,砍了三十多刀才将人砍死。
谢折从看见尸体的第一眼起,便知其中有诈。
一帐之隔,帐中阴翳密布,帐外是喜气洋洋的恭贺声。
崔懿手提食盒,眉开眼笑,嘴角快咧到后耳根子,一只脚踏入帐中,还不忘朝外拱手回礼:“喜,喜,大家同喜,我小?侄女满月酒那日,兄弟们都得过去啊,不去我可跟你们急!”
笑声里,崔懿进入帐里,四下无人,索性哼起了曲儿,放下食盒揭盖端碗。
谢折思路被打?断,神情不善,“一个孩子而已,就这么?高兴?”
崔懿:“那是,摊上这么?惊险的情况,最后还母女平安,谁家能不高兴?更不说我那侄女刚生下来便有七斤多重,真真一个大胖丫头,瞧着别提有多讨喜,就是苦了我弟媳了,产婆后来跟我们说,也幸亏是在这时候生了,再晚点,羊水都要干了,孩子不憋死在肚子里算是好的。”
说话?间,一碗面?落在了谢折的面?前,冒着腾腾热气,上面?还盖了两颗蛋。
谢折瞥着面?,不冷不热,“现在生孩子,兴给?外人送面?了?”
崔懿嘁了声,“都哪跟哪,今日是你生辰,不吃长?寿面?吃什么??快点趁热吃,这可是我亲手做的。”
十年前崔懿初入辽北,掌长?史一职,手头握着整个辽北军营所有在册人员名单,上面?不仅详细标记出身,还有出生年月。
谢折那时候是个喂马的小?卒,只有十二岁,个头不及成人的腰高,豆芽菜一般,加上耳朵不灵敏,总会挨欺负。崔懿对他?印象深刻,于是每年在他?生辰那日,他?都会偷塞给?他?两个糙面?馒头,现在条件好了,糙面?馒头变成了长?寿面?,豆芽菜也长?成了参天巨树,在最苦寒的地方,扎下了最深的根。
谢折瞧着面?,未置一词,端碗大口?吃起来。
崔懿因家里新添的小?侄女,一时间慈父心肠泛滥,坐下倚着桌案,捋须感慨:“二十多年前我大抵不过十岁,还在习四书五经?,若能回到那个时候,我一定去见你娘,告诉她,她将来会生一个很了不起的儿子,打?得蛮人不敢再下长?白山,是个大英雄。”
“你不如告诉她别去宣平侯府做事。”
谢折三口?便解决了半碗的面?,蓦然突兀地道:“别那么?好心替别人夜值,别去扶醉酒夜归的宣平侯,不要因为不忍心便留下那个孩子。”
“若终究将那孩子生下,不如出生立刻掐死,那孩子是个祸害,养大了只会害死她。”
帐中静了下来。
谢折视若无闻,专心吃面?,连汤都未有剩下。
崔懿光张嘴,一句话?说不出,平复半晌方转移话?题道:“哎对了大郎,我家侄女与你同日生辰,想来与你有缘,你不如给?她取个名字,也算借你谢大将军一点好运,护她平安到大。”
谢折咽下最后一口?面?汤,脱口?而出,“在庄子里出生的,不如就叫崔庄吧。”
崔懿:“……若如此,还是不麻烦你了。”
他?居然忘了谢折是能给?匹马取名叫“小?虫”的奇葩之人,昏了头了才会把谱打?到他?身上。
临退下,崔懿想起来了贺兰香,管谢折问起她的近况。
谢折的回答简洁粗暴,三个字:死不了。
崔懿更后怕了,回忆起白日情形,抚着心口?窝道:“还好大郎恰巧带人搜到那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想来这贺兰香与你也是有些缘分的,你今晚回去也别闲着,你二人还须尽快——”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被谢折一记眼神给?堵了回去,崔懿咳嗽一声,恭敬退下。
帐中空无一人,谢折重新细看军务,可兴许是热汤面?作怪,他?浑身发?汗,热得难受,心也由此躁动起来,难以专注,乱七八糟想了很多东西。
他?揪了揪眉心,阖眼想静下思绪,却越静心越乱。
终于,他?睁开眼,沉声吩咐:“来人,备马回府。”
月朗星稀,难得的好夜色,皎洁一轮明?月悬挂墨盘当中,倾下清辉缭绕,薄纱般笼在窗棂,穿过缝隙,洒在贵妃榻上的美人身上,照见一身冰肌玉骨。
贺兰香身着透肌纱衣,手举白玉酒壶,樱唇对着壶嘴,饮下一口?接一口?,偶尔没对准,酒水全浇在了颈窝中,顺着颈线流淌一身,遍体酒香。
门?被推开,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她歪头望去,费力睁开眼眸,醉醺醺地软声道:“来了啊。”
房里未曾掌灯,唯有月光照明?,伴随步伐靠近,成年男子身上浑厚的雄性气息与香烈酒气撞在一起,又热又烈,教人口?干舌燥。
谢折启唇,声音在昏暗中显得越发?疏离寂冷,“你在饮酒?”
贺兰香朝他?竖起一根手指,笑靥如花,“一次,就喝这一次,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肯定要说我不知死活,酒这么?伤身的东西,我怎么?敢喝的。”
“可我……”她的声音蓦然便静了下去,连带迷离的眼眸也跟着清明?不少,好像根本未曾醉过,嗤笑起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纾解心中苦闷了,我太难受了,谢折,我好难受,今日若不喝上这一顿酒,我会被憋死的。”
谢折的步伐未再前往,隔着一丈月光,静静看着她。
贺兰香喜欢笑,他?见过她许多种笑,媚笑,讥笑,娇笑,嗔笑,或虚与委蛇,或虚情假意?。
只有这一次,她笑了,展露的却是真情实感的自己。
谢折也是初次发?现,去掉重重伪装,贺兰香的眼神其实很凉,很悲,很不像她。
“谢折,你娘是什么?样的?”
贺兰香又饮下一口?酒,看向谢折笑问:“她长?得好看吗?说话?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她会不会打?你骂你,会不会抱你,在你受委屈的时候,会不会安慰你,在你受伤的时候,会不会很心疼,很紧张你?”
谢折未语,沉默如高山。
贺兰香的泪一下子便落了下来,可她又是何曾骄傲的一个人,哭也要用?笑声掩盖,抹泪的手也要将泪往上抹,即便低下头,腰脊也是直的,清冷冷透着香气,像大雪天里被白雪压梢的红梅枝。
她笑,“你看,你们都有娘,偏我没有。”
她举高酒壶,仰面?将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饮完大口?呼着气,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从眼里滚出,擦都擦不干净。
擦不干净,她干脆不再去擦,呼着气笑道:“这酒真烈,将我的眼泪都呛出来了,得吃点东西压一压才好。”
她丢掉酒壶,翻出随身带的荷包,想从里摸出块糖,手却一松,将荷包掉在地上。
她哎呀一声,只好撑起春泥般慵倦的身子,妖娆娆的下了贵妃榻,踉跄站稳,弯腰捡起荷包,从里摸出块饴糖填入口?中,细细咀嚼品味着,又摸一块,如昔日般逗弄谢折,眼睫挂泪,唇上噙笑:“将军,吃糖不吃?”
晚风引山洪,沉默的高山在平静里崩塌,是一场无声的天崩地陷。
谢折大步上前,手掌抬起她下颏,俯首吻了上去。
酒香缠绵,熏醉人心肠,软黏的饴糖在长?舌搅弄中融化,与唇齿纠缠,相?拥。
贺兰香头脑昏涨,许久过去才反应过来状况,想要推开谢折,手却又被那大掌抓住,反扣于腰后,任他?深吻索要。
她挣扎不动,只能后退,直到摔坐在贵妃榻上,身体因失重而后仰。
唇齿总算分离,一条清亮银丝拉长?崩断。
月光皎洁,二人的表情无处遁形。
谢折俯身逼近她,两手撑在她肩旁,整个身躯覆盖住她,却又不曾触碰到她一下,黑瞳中燃起无声烈火,看着她,呼吸压抑粗沉。
灼热的气息蔓延,分不清是酒气,还是自鼻息喷出的热气。
贺兰香的目光一寸寸游走在谢折的脸上,眼中迷乱与清醒交织。
这个人是杀了她夫君的凶手,是她夫君的哥哥,身上有一半流着与她夫君相?同的血。
他?的额头与她夫君有些相?像,眉眼不太像,鼻子不像,唇,唇……
状若花瓣的,湿润柔软的唇。
贺兰香的头脑在一瞬之中变成空白,本能地环住谢折的肩,吻了回去。
第47章 安慰
明月折清辉, 晚风披月影。老山茶花树摇摆身?姿,满头枝叶摇曳,绰约遮光蔽月, 清辉穿过树缝投入窗中,降下?满地霜痕莹明, 空中银屑纷飞,轻烟淡雾般笼罩贵妃榻。
狭窄短小的贵妃榻上, 光影重叠。
细腻雪白的藕臂环绕在男子壮硕的肩颈,葱指收紧, 指尖都?因情动而泛出?靡丽的胭红, 粗粝的手掌抚握住她纤细的后颈, 在她的回应下一次次加深当前的吻, 吞咽吮咬声充斥整个房中。
在贺兰香即将喘不过气的时候,谢折总算松开了她,二人唇齿分?离, 发出?啵一声细响。
就在谢折准备进行下?一步,贺兰香抓住谢折的衣领,睁着水润迷离的双眸看他,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刚才问他, 他娘是什么?样的人。
谢折垂眸, 看了过去。
皎白?月光下?,雪酥般的美人被吻到发丝凌乱, 脸颊潮红,潋滟美目中媚态毕露,偏生又扮冷淡, 可无论?怎么?冷淡,她肿胀的红唇都?像欲就还迎的勾引。
两种极端反差集合在一张脸上, 格外摧人心肝。
谢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指腹落在她襟口的绣球花纹上,摩挲着纹路道:“是个很?好?的人。”
“勤劳,善良,与人为乐,不计较得失,最大的愿望是能攒够钱,回老家给爹娘盖一座养老的小?院子。”
在他人生前七年短暂而漫长的时光里,也是这样的黑夜,他曾见过很?多次他娘收拾好?包袱,站在后罩房的门口停停走走,开门的手伸出?好?几次,最终都?又收回,回到他身?边放下?包袱,重新搂他睡觉。
她有无数次一走了之的机会,她大可以回到父母身?边,找一个忠厚老实的男人成亲,生下?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平安终老,含饴弄孙,只要她不说,谁也不知道她的那一段经历,不知道她在外面?还有一个孩子。
她可以不要他的。
轻纱擦过肌肤的感觉轻若细羽拂过,绣球花绽开在腰间,粗粝覆盖而上,贺兰香朱唇微张,克制地咬住唇道:“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谢折腾出?一只手,拽开革带,扔到地上。
“她的名字是进府以后管事给取的,没人在意她的真实姓名,也没人知道她家住何方,只知道哪里有活干,便喊上一声絮娘。”
“絮娘?”
贺兰香笑意温柔,“很?美的名字。”
只可惜一语成谶,名为絮,人便亦如飘絮,飘摇不定,飞入泥淖。
晚风击月色,皱乱满地霜。猛然一下?子,贺兰香再没笑出?来,全身?感官在此?刻集中灵敏,颈线在头脑空白?中不自觉拉长,宛若天鹅仰颈,手抓住谢折的小?臂,无力地要他慢下?。
谢折耐着性子照做,额头的青筋都?因过度隐忍而起伏跳跃,后来许是觉得这样下?去天亮也不能完事,他干脆摁结实了贺兰香,脊背肌肉猛地一跳。
贺兰香目眩神迷,险被夺去性命,嘴里的声音一下?软过一下?,媚的能掐出?水来,断断续续地道:“其实我很?多时候也在想,我娘会是什么?样的女子。”
“她为何会将我卖给人牙子,她是有什么?苦衷,还是她只是纯粹不想要我。”
“她为何不想要我,我没病没殃,她为何不要我。”
谢折低头,吻住了她。
唇是甜的,泪水是咸的,唇齿分?离,贺兰香笑说:“可能她是个闺中少女,被坏男人弄大了肚子,不敢跟父母坦白?,便偷偷生下?卖了。”
“也可能她和我一样,是秦楼楚馆里的娼妓,往来恩客无数,肚子大了都?不知道种是谁的,生下?以后觉得掐死麻烦,索性卖了换钱。”
谢折仍是吻她,顺带舐干她脸上的泪。
“谢折。”贺兰香回吻过去,吐气幽兰,笑意沾染泪水,“我好?羡慕你,你有一个那么?疼爱你的娘亲,死也不愿意丢下?你离开,可我娘呢,我娘只会丢下?我。”
“我恨她,我恨她一辈子。”
谢折抱紧了她。
寅时三刻,天色熹微,幽蓝辉光弥漫满室,清晨雨露自乌瓦缝隙徐徐沁出?,拉出?一条清亮腻痕,沿着屋檐滴落,啪嗒生响。
从靠窗贵妃榻,到就寝所用的宽广大榻,贺兰香一夜未眠,累到失语,结束便未再撕开一下?眼皮,背靠谢折胸膛,在他怀里安然入睡。
谢折看着她抖动的长睫,知道她未曾睡熟,细吻她肩头道:“昨日你出?事以后,我派人察看,发现桥板被人动过手脚,李氏中人想要你的命,以后不要再和李氏来往。”
贺兰香嗓音缱绻生媚,口吻却斩钉截铁,“不可能。”
有人想要她的命她是信的,但绝对不会是李氏,更不会是昨天那种境况。
“我在他们的地盘上出?事,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贺兰香道:“何况我去避暑山庄是谢姝带我去的,李噙露明面?上并未邀请我,他们都?不知道我会过去,又怎么?提前设计陷害?”
她回忆昨日细节,眉头不由蹙紧,后知后觉地道:“那块桥板是我与谢姝一起踩断的,说明承重能力尚可,各家闺秀体态窈窕,轻易不会出?事,只有体态丰盈的,一脚下?去恐会……”
她赫然睁眼,惊恐道:“是卢宝月。”
谢折也停了动作,正色看她。
贺兰香的神情是拨云见天的透彻,看着谢折,异常笃定地道:“没错了,就是卢宝月。”
“她是卢氏的女儿,崔氏的媳妇,如果她在李氏宅邸出?事,卢崔两家定与李氏反目成仇,卢氏也会因此?牵累崔氏没有替他们照看好?女儿。”
“这样一来,三家直接离心,崔氏依附于你,卢氏为了制衡崔氏,只能投向比你更大的靠山,这个靠山要么?是王家人,要么?就是萧怀信。李氏就更不必说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恐怕再是一万个不情愿,也要靠李太妃笼络圣心,不至于在日后被敌对时毫无反击之力。”
谢折定定看着眼前芙蓉美面?,眼中的探究欲越来越浓。
贺兰香继续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不是卢宝月,任何一个千金在庄子里出?事,一把?便能牵扯进去好?几家,其中最受牵累的,当属七姓之内,崔氏尤甚,因为既动不了你谢大将军,还不能卸你一条臂膀吗。”
稀薄光线下?,贺兰香注意到谢折的眼神,狐疑道:“干嘛用这种奇怪的目光看我。”
谢折摇头不语,眼里破天荒噙了丝笑意。
贺兰香随即明了,眼眸微眯,唇上噙笑,一脸媚态妖娆,抬手摸着谢折的脸,“我知道了,是我让你刮目相看了,是吗?”
他也知道李氏不会用这么?明显的法子害她,他就是明摆着欺负她脑子不灵光。
贺兰香轻仰面?孔,红唇在谢折下?巴上游离,若有若无地吐着香气,“你以为我贺兰香是个除了皮囊一无是处,只会勾引男人,丁点脑子没有的女人,是吗。”
她张口,在谢折的下?巴上重重咬了一下?,泄愤一样。
谢折略微吃痛,掐住她的脖颈,低头吻了下?去。
日头崭露头角,房中光线越发清晰,甜腥的味道却浓郁不散。
贺兰香被迫聚神,指甲掐着掌心,企盼时间过得再快一点,她困得要快死了。
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好?不容易偃旗息鼓,谢折却毫无退意,直接将她翻了个身?,哑声命令:“腰往下?塌。”
贺兰香的头脑困成了浆糊,下?意识照做,开始了却又叫停,通红着脖颈耳根,软声嗔道:“我最讨厌用这个了,狗一样。”
谢折听她这熟稔的语气,便知她以往用过。
和谢晖。
他漆黑的眼仁一沉,彻夜柔情仿佛海市蜃楼,瞬间散了个干净,大掌覆在贺兰香腰后美人窝,不由分?说往下?压去。
好?事过半,箭刚上弦,门外便有心腹通传。
贺兰香困得半死不活,整个人陷在被褥里,听也听不真切,只知似乎出?什么?大事了,谢折掐在她腰上的蓦然手变得很?紧,一鼓作气攀云登顶,扯了被子盖她身?上,之后便下?榻离开,她也总算得以脱离苦海。
日上三竿,贺兰香刚睡熟,细辛便来通传,说是王氏登门来看她。
贺兰香闭着眼都?知道是为昨日她搭救谢姝一事,虽然一万个恼火不情愿,到底支起身?子更衣梳妆,顺带吩咐丫鬟将满是狼藉的被褥换了。
待抵达花厅,未等贺兰香客套福身?,王氏便起身?上前将她一把?抱住,满口我的儿我的儿,说她是菩萨下?凡,她是他们整个谢家的大恩人,是她姝儿的大贵人。
贺兰香安抚着王氏,满脑子就一个念头——别?把?我脖子上的珍珠膏给蹭掉。
好?不容易二人落座,王氏先是关心贺兰香身?体,又是为自己昨日道歉,声泪俱下?地说是自己看走了眼,竟未能认出?她,她当真有愧,对不起她这些?时日以来唤她的那一声声婶母。
贺兰香主动递起台阶,只道昨日她落水之后便换上了李家姑娘的衣裳,人一着急,认不出?来也是难免,由此?才将此?事带过。
一直到了晌午时分?,王氏见贺兰香形容憔悴,止不住打着哈欠,便也未留下?用饭,多嘱咐了她几句,要她好?好?歇息,以后休再出?门,一定照料好?腹中孩儿。
贺兰香自是应下?,起身?送人。
送到仪门处,王氏要她止步,回去好?生歇着,临分?别?,却又拉紧了她的手,低声道:“我的儿,听婶母一句劝,以后不仅别?和李氏来往,崔氏也离远点,能避则避,省得惹祸上身?。”
贺兰香的精神顿时来了,诧异道:“崔氏怎么?了?”
王氏叹息:“你还不知道呢,早在昨晚尸体的身?份便被查出?来了,根本?不是别?人,正是崔氏门下?的一名客卿。”
第48章 自愿
贺兰香心跳快了下?子, 想到天不亮时谢折的表现,心道怪不得能让他中途走人,原来是崔氏出事了。
回过神, 她对王氏假意应下?,只道以后单和谢姝来往, 其余人概不亲近。
王氏欣慰点头。
送走王氏,贺兰香的神情当即便冷下?去, 吩咐细辛:“多留意着崔氏的消息,若情况不妙, 及时禀告于我。”
细辛应下?。
炎日当头, 贺兰香抬脸, 看了眼灼热不留情面的太阳。
她现在与?谢折也算一荣俱荣一枯俱枯, 谢折失利,于她而言没有什么?好?处。
“还有,去把库房里那副展子虔的游春图找出来, ”贺兰香低下?头,举扇遮阳,步伐不急不慢地走向住处, “多带点银子, 同宫门当值的护卫宦官打好?关系, 差他们将画送到李太妃宫里,就说我最近新得副传世佳作, 然不知是真是假,请太妃娘娘帮忙品鉴一二?。”
细辛应下?,两桩差事压身, 忙得脚不沾地便去办了。
春燕侍候贺兰香跟前,好?奇道:“主子, 库房里那么?多好?东西,您怎么?单将游春图拎出来了,那可比珠宝金银值钱多了,送人多可惜啊。”
贺兰香拿扇子碰了下?春燕的头,“傻里傻气的,往皇宫送礼,明面上能送什么??入口的东西易教人下?毒,金银珠宝易遭人非议,绮罗绸缎,且不论宫里缺是不缺,送给一个未出孝期的寡妇,根本就是不合时宜。”
春燕恍然明白,转而又道:“可是主子,您与?李太妃过往并?无来往,她若不收,这该如何是好??”
“我本来也就没指望她收。”贺兰香悠然道,“送礼送的不是礼,是态度。我只?要她眼熟我,知道我惦念她,而且有用得着她的地方,这就够了,日后愿不愿意搭那把手?,全看她自己。”
这样一来,帮忙者原本被?动的处境扭转为?主动,自在感高了,人也没那么?抵触。
春燕听在耳朵里,在心里啧啧称奇,只?觉得自家主子根本就是投错胎才会长在烟花之地,这明明就是块当家主母的料子。
贺兰香并?不知自家丫鬟都在瞎想什么?,她心里惦念着那游春图。
古往今来,只?此一副,如假包换。
李太妃若反常收下?,她其实是有点肉疼的。
算了,收下?就让谢折照价赔钱。
“这贺兰夫人也是个妙人。”
永宁宫,凉雨殿。
掌事宫女秋若将画放在乌漆大平案上,小心铺开,“竟一眼看出姑娘喜欢书画,尤其酷爱山水。”
她是随李萼进宫的贴身婢女,二?人自幼一同长大,即便居宫多年,仍是习惯称呼李萼一声“姑娘”。
殿内寂静空旷,午后微风穿窗,吹散佛龛前的瓜果香,乌沉色的阴沉木佛龛里,金身释迦牟尼眼眸半眯,手?结法印,端坐莲花之上,神情是度一切苦厄的慈悲。
檀烟袅袅,伽罗色的身影端跪蒲团,双手?合掌,阖眼默念经文,念完叩首直腰,睁眼,声若烟气,“送出去。”
“送自然是要送的,”秋若道,给两个小宫女递了眼色,三?人合力捧画过去,“可姑娘不妨看上一眼,这画保存完整,颜色未变,是您以往最爱临摹的种类,您自己看,看奴婢有没有说错。”
说话?间,画已出现在李萼眼前。
春游图高近半尺,宽近一尺,赭石填染,泥金描绘,笔触由深至浅,景色从左右过渡到中心,从山到水,化繁为?简,一眼望去青山叠翠,水色连天。岸上风景秀丽,春日桃杏绽放,行?人点缀山水当中,男男女女,呼朋引伴,三?五成群,或泛舟湖上,或策马游山,神情不一,活灵活现,使得山水湖光更加具有生气。
春色满园,韶光自画中溢出,勃勃生气如辉似星,充斥阴沉黯淡的殿宇里,带来片刻喧闹。
秋若道:“您以前便如画中春游的女郎这般,爱热闹,爱走动,喜穿鲜亮衣裙,奴婢一看到这画,便想起您十几岁的时候了,那时候,多好?的年纪啊。”
可惜,已是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李萼怔看着画,不由伸出苍白纤瘦的手?,即将碰上,却又收回,别开脸,嗓音淡漠:“看完了,送走罢。”
秋若哑口无言,只?好?照做。
这时又有宫人通传,说是二?姑娘进宫探望。
也就在听到妹妹的名号,李萼眼里能出现点微弱的光彩来,出声应允。
三?两烛香过去,李噙露被?宫人带到。
她今日穿的缥碧色衣裙,说青不青,说绿不绿,淡而素的颜色,像清晨时的湖面薄雾,朦朦胧胧的,连带着神情也罩上层似有似无的愁丝。
看到李萼那刻,李噙露的眼泪当即便出来了,几年分隔的时光并?没有削减姐妹情深,她扑到姐姐怀中哭个不停,抽噎道:“姐姐,我昨天差点就要闯下?大祸了,我怕死了。”
李萼早闻昨日情形,一直在等她过来,闻言并?没有表露多少讶异,只?轻拍妹妹后背,柔声安慰,“露儿别哭,都过去了,不怕。”
李噙露不停摇头,哭得更加厉害,“过不去了,我现在一闭眼,就是贺兰香从桥上掉下?去的场面,幸亏当时有谢折赶到,如果她真的出事了,我,我……”
“好?了,”李萼宽慰,“永远不要为?未发生之事伤神,既如此凶险,你现在便更该庆幸才是,哭什么?呢。”
李噙露被?哄了小半天,好?不容易才止了泪,却还不愿意松开李萼,还当小时候似的,赖在香软的怀里不撒手?,可怜兮兮地说:“姐姐,爹说我不懂事,只?会瞎胡闹,管不了那么?大个庄子,要将庄子从我手?里收走,等我成亲再当嫁妆还给我。”
李萼轻抚妹妹肩头,口吻温柔若云烟,“放心,有姐姐在,他收不走。”
同样的计俩,在十四年前,她们的亲娘刚去世时,就已经上演过一次了。
求助母族未果,李萼便穿着未褪的孝衣,抱着妹妹,领上一大堆母亲留下?的旧仆,在族人的骂声里浩浩荡荡出了城门,在庄子住了整半年,闹得满城风雨。李氏爱脸面嫌丢人,才由此打消她们父亲的念头。
那年李萼十五岁,李噙露只?三?岁。
十四年过去,满城风雨也沦落无人问津,连李噙露也只?在下?人口中知道,自己幼时曾在庄子过了半年,记忆分毫不剩。
“不过露儿,”李萼忽然道,“你的性格我是知道的,你从来不爱.宴人组局,为?何从临安回来,便开始呼朋结伴了?当真只?是简单转了性情吗。”
李噙露眼中泪水一滞,顿了顿,索性实话?实说:“因为?我,想要她们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李萼柔声问。
李噙露记忆回到昨日,贺兰香悲悯的眼神赫然出现在她的脑海——“可倘若太妃是自愿委身于新帝……我的李妹妹,你又该怎么?办啊。”
她浑身打了个哆嗦,从李萼怀中出来,垂着眼眸,“我想要她们帮我救姐姐。”
李萼诧异:“救我?”
李噙露掀了眼皮,通红眼眸对视李萼,牙关不由紧咬,“对,就是救你,我需要她们帮我央求她们父兄进谏,逼陛下?从此不再召你侍寝。”
在李萼震惊的眼神里,李噙露赫然起身,指着门外怒斥:“姐姐你还不懂我吗!那龙椅上的是个禽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姐姐你拖下?水!这样是要让后人唾弃的!我不想千百年以后,姐姐的名字一出现,最为?人乐道的不是你的品行?,而是你一女侍父子!我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