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哗然,纵是往日里纪律严明,此刻众人亦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我的天?……”灵沼更是张大了?嘴巴,惊愕出声。
被夜影卫偷偷摁住的段斐盯着宿流峥,眸色几经转变。
卫行舟回过神,走到父亲身边,诧异低声询问:“父亲,怎么回事?”
卫横不答,而是望向扶薇,躬身拜过,再道:“还?请长公主登车,立刻折返回京。”
扶薇凝眉,慢慢消化着心里的愕然。只是一息之?间翻天?覆地,实在难以顷刻间接受现?实。她眉头紧锁思?量着,并没有去看身边的宿流峥。
国事私事混在一起,她脑子里一片乱麻。她有些茫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做。真的就这般依言折返,任由两国交战吗?可若她不依言,今日已经将耶律得罪……
扶薇正胡思?乱想着,身子忽然一轻,人已经被宿流峥抱了?起来。
他?单臂勒在扶薇臀下,将人竖抱在怀,另一只手将半开的车门彻底拽开,带扶薇登车。
扶薇慌乱地去攀他?的肩,转头看向他?。她云鬓上的步摇晃动,流苏撞在宿流峥的脸上。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失声。更是急火攻心,一阵眩晕,头一沉趴在宿流峥的肩上,虚弱地昏了?过去。
昏过去的前一刻,扶薇心里想的却是——幸好上了?车才昏过去,若是在外面大庭广众昏倒,可就太丢脸了?。
宿流峥转过头看向她,将她歪了?的头摆正。
扶薇听着辘辘车辕声,半昏迷中知?道自己正在一辆疾驰的马车里。她努力想醒过来,却怎么也不能睁开眼。
耳畔有人在说话?,她努力去听,也没听清是谁在说话?,更是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
扶薇好累啊。
她放纵自己睡过去。
扶薇彻底醒过来时,是被争执声吵醒的。这一次,她听清了?,是段斐的声音。
她拧着眉睁开眼,入眼是陌生的军帐顶部。她伸手支撑着坐起身,循声望向门口的方向。
“阿斐。”扶薇虚弱地开口唤,声线沙哑。
听见她的声音,外面拦着段斐的蘸碧和灵沼立刻进来。段斐也跟着冲进来。
他?直奔向扶薇身前,红着眼睛问:“阿姐你好些了?没有?他?们不准我进来看望你陪伴你!”
段斐心里有愤恨。因为他?不是皇帝了?,所以这些低贱的丫鬟、侍卫都可以阻拦他?了?!
蘸碧小跑着端来一杯温水递给扶薇。灵沼拿了?软枕放在扶薇身后让她靠着。
扶薇口干舌燥,双手捧着杯子喝了?小半杯水,才觉得好些。她将杯子递还?给蘸碧,慢慢抬眼看向段斐,她的眼中蓄满困扰。
她还?没来得及将段斐送走,龙椅上已经换了?人,国有了?新帝。她可以说服卫行舟隐瞒段斐还?活着的事情,可是李拓、卫横,甚至是新帝已经见到了?他?……
那种疲惫的无力感又来了?,压得扶薇缓不过气,偏过脸去一阵断断续续地咳。
“阿姐,”段斐掉下泪来,“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见不到阿姐,没有阿姐的日子,我是一日都过不下去!”
扶薇又接过蘸碧递来的水喝了?两口,缓了?一会儿,稍微好些了?。她才犯难地看向段斐,她现?在自身难保,还?要顾着段斐。扶薇低声哄着他?:“别哭了?。以后的路还?不明朗,你好好待在秋火身边,不要乱走。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就不好了?。”
“阿姐,我就不能待在你身边吗?”
蘸碧实在看不过去了?。一向守礼法重?规矩的她,突然哽咽地说:“主子身体都这样了?,才刚醒。您能不能少让主子操心些?就算有什?么事情能不能等主子好些了?再说?”
扶薇诧异地看了?蘸碧一眼,蘸碧自知?说错话?,梗着脖子跪下,可她不后悔说这些话?。这些话?梗在她心里太久了?。若不是段斐的拖累,扶薇的日子绝对不是今日这般艰难!
扶薇想说什?么,又没说蘸碧。
外面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是卫行舟压低声音向人询问扶薇有没有醒过来。
扶薇摆了?摆手让灵沼去将卫行舟请进来。
卫行舟跟着灵沼进来,瞥一眼帐内情景,见段斐哭着、蘸碧跪着。
扶薇看向段斐,低声哄着:“先回去吧。我和卫行舟要谈些事情。”
段斐眸色转变,压下眼睛里的仇恨,瞬间摆出一张笑脸来对扶薇道:“今日是我莽撞了?,阿姐好好休息。我都听阿姐的。”
扶薇让蘸碧给卫行舟搬椅子,亦是顺势让她起身。
卫行舟刚坐下,扶薇问:“现?在……什?么情况了??”
“议和书撕毁,家父率兵摆阵,迎敌作战。”卫行舟顿了?顿,“稍微休息两日,陛下回京举办登基大典。应该也会将殿下一块带回宫。”
和扶薇猜得差不多,符合她昏迷前的情况。看来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也没什?么转机。
扶薇轻叹了?一声,有些感慨地自语:“我是真的不希望打?仗。”
她小时候经历过战乱流亡,白骨皑皑、哭啼不断,那样的日子实在是人间惨态。
卫行舟点点头,安慰:“殿下,和亲本来也是只能解一时之?急。我们与晋国早晚要开战。您不要……不要把责任都担在自己肩上。”
卫行舟心中酸涩,勉强挤出丝笑来,再劝:“本来也不是所有武将都支持和亲议和,还?是有很?多有血性?的将帅主战。如今撕毁议和书,臣心里也畅快!”
扶薇知?他?故意安慰,她也勉强挤出丝笑来。她说:“这一路辛苦你了?。”
卫行舟别开眼去,闷声:“臣担不起公主这句话?。不过有公主这句话?,臣真的是……”
余下的话?,卫行舟没有说。他?曾无数次地遗憾。他?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可以和扶薇成婚。他?心里明白扶薇并不喜欢他?,更多的是看重?他?的世代武将家族。卫行舟并不介意,能够和扶薇成婚已然是做梦,哪里能痴想更多?他?无数次地想着天?长地久,他?总会捂热公主的心。与她白首共度。
不过都错过了?,一切都成了?过去的往事。
“还?有一件事,我想求你帮忙。”扶薇低声道。她不由苦笑,近日来她真的求了?这个求那个。
“殿下不要这么说,只要您一声命令!”卫行舟立刻压下百转千回的心思?。
扶薇悠悠轻叹一声,才道:“想来你也猜到了?,段斐死在宫中大火之?事,是我安排。我想放他?走,送他?去个安全的地方,让他?平平安安度过余生。”
“近日来,我身体实在不大好,精力也不够。很?多事情有心无力。如今……如今新帝和我的渊源你也知?晓。我做事更受限。李拓此人谨慎奸诈,为了?绝后患,必然要对段斐下手,欲除掉他?。所以我想求你把段斐带走,送他?去个偏僻又安全的地方。”
卫行舟听得心里五味杂陈。
他?“噌”的一声站起身来,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扶薇不得不抬眼望向他?,问:“让你为难了?吗?”
卫行舟的那颗心啊,热锅上煎熬一般。他?问:“殿下,你可知?我有多恨段斐?”
扶薇蹙眉,她不明白。
“我说……我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卫行舟犹豫开口,“如果我说是段斐逼我父亲给公主下毒,公主信吗?”
扶薇安静地听着卫行舟的话?,好半晌之?后,她才缓缓摇头。
她不信。
卫行舟苦笑,他?说:“父亲说你们姐弟情义深厚,根本不可能相?信,不准我说。否则可能要被公主当做挑拨离间而降罪。”
卫行舟耷拉着头转身往外走,刚走了?两步,又气恼地转过身,大步走到扶薇面前,急声:“可是我快要憋死了?!殿下您处处为他?着想、为他?牺牲!他?就这样对您!这冤屈,我卫家可以认了?!但?是我实在不忍心您被埋在鼓里!不管您信不信,说了?出来我这心里才能畅快了?!”
扶薇愣愣听着卫行舟的咆哮,看着他?洒泪。
她还?是摇头,声音微弱:“不可能……他?为什?么呢……阿斐不可能的……”
卫行舟转过头,抬起小臂用力去擦脸上的泪。他?压下哽咽的语调,再道:“公主是聪明人,您能想明白。”
他?大步往外走,不忍心再看此刻扶薇的神情。
帐内,蘸碧和灵沼面面相?觑。看着呆坐在那儿的扶薇,她们两个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是她们能怎么劝?能怎么做?
过去了?许久,呆坐着的扶薇忽然掀开身上的被子,抬腿下床。
蘸碧和灵沼赶忙迎上去,一个帮她穿鞋,一个帮她披外衣。
扶薇急迫地往外走,灵沼刚披在她身上的外衣落了?地。灵沼捡起披风,跟着蘸碧一块儿追出去。
边地阴寒,扶薇刚出去,迎面吹来一股寒风。花影惊讶迎上去:“主……”
“带我去见段斐。”
扶薇穿过一座座驻扎的军营,快步奔向段斐所在的军帐。
段斐正趴在军中狭窄的小床上,闷闷不乐,听见有人掀帐帘,阴着脸回头望去,看见是扶薇,他?的脸上立刻雨过天?晴,欢喜笑起来。
“阿姐!你怎么过来了?!”他?开心地起身迎上扶薇。立在扶薇身前,段斐敏锐地觉察出她的脸色很?不对劲。
扶薇在看见段斐的那一刻,脑子里想到了?很?多小时候的情景。
她抬步往前走,乏力地坐在椅子上。她声音很?轻:“你不想我嫁给卫行舟,可以与我好好说。”
段斐眸色转变,突然警惕起来,他?盯着扶薇的表情,问:“卫行舟和阿姐说了?什?么?”
扶薇没有回答,她兀自说下去:“这些年遇到过几次谋害,每一次去调查幕后之?人时,总会把你摘出去。我从?不信你会害我。”
“他?果然告诉你了?。”段斐轻笑了?一声,“我就该把他?们父子都给宰了?!”
扶薇看着段斐,就像看一个陌生人。明明是她看着长大的弟弟,扶薇却在这一刻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段斐。
扶薇轻轻点头。“好。”她说,“你承认了?,也算诚实的好孩子。”
扶薇突然就笑了?。笑话?自己到这个时候了?,还?能是这样的态度对待段斐,还?能给他?找一点优点出来。
扶薇气势冲冲地赶过来,一路上吹着冷风想过若真是段斐,她该怎么做,会不会一剑刺死他??可真到了?这一刻,扶薇心里失望之?余,只剩解脱。
并且解脱之?感越来越多,最终只有解脱。
也好。她的家人本来就死绝了?,这最后一个家人失去便失去罢。
也好。她从?此之?后做事再也不用那么多顾虑,可以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去过她想过的人生了?。
这个长公主,她真的已经当得十分厌烦、万分疲乏了?。
本来还?有一句“珍重?”想说,可是扶薇也觉得没有必要说了?。她站起身,不再看段斐,平静地往外走。
将要彻底失去阿姐的恐惧淹着段斐。他?冲过去,挡在扶薇身前,死死抓住扶薇的手腕,连连摇头。
“阿姐,你没教我啊!你根本就没有教过我怎么去爱一个人!我不想你嫁给卫行舟有错吗?”
扶薇平静地看着他?,问:“得不到就要毁掉?”
“不不不……”段斐摇头,“我不想阿姐死。我、我只是不想阿姐再那样耀眼!我不想你每日垂帘听政被人谩骂,更不想那么多臭男人垂涎你的美色!如果……如果你只能待在屋子里就好了?……我的屋子里!”
“放手。”扶薇心力交瘁。
段斐不肯放手,双手用力地捏着扶薇的手腕。
帐帘忽然被人掀开。
扶薇抬眼,看向走进来的宿流峥。
宿流峥抬起一脚朝段斐踹过去,段斐吃痛,不得不松了?手,人也朝一侧甩过去。
扶薇被带得身形踉跄,蘸碧和灵沼赶忙扶住她。
宿流峥大步走进帐内,拿起桌上的一把匕首,朝段斐走过去,握住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手中的匕首下一刻就要刺进他?的心脏。
“你能不能放了?他?。”扶薇轻声开口。
宿流峥诧异地回头,阴着脸盯着扶薇。
“你有病?”宿流峥直接开骂,“以前也没觉得你脑子不好使,玩什?么以德报怨?”
“不是以德报怨,只是偿还?恩情罢了?。”扶薇看着段斐。段斐的五官生得很?好,挑着父母的优点去相?像。看着段斐这张脸,有时候能让扶薇想起养父母。
“我和他?的姐弟情份尽了?。可他?父母把我养大恩重?如山。饶他?一命,算是为了?偿还?荣西?王夫妇的恩情。”言罢,扶薇又轻叹一声,她如今也没什?么资格要求宿流峥怎么做。
“听不听,随你的便吧。”扶薇抬步走出去。
扶薇走到外面,由着夹杂着风沙的寒风吹在她身上。很?冷,这可份冷意也让她觉得心里畅快些,要不然她快憋得喘不过气来。
远处山峦看不真切,近处风沙卷吹着又往远处去。
天?地浩瀚,扶薇抱臂立在风沙中。天?地越大,越衬得她的孤寂一人。
宿流峥钻出军帐,随手抓了?帐帘擦了?擦手上的血。他?环顾四望,看见扶薇的身影,一边脱下外衣,一边朝她走过去。
他?将外袍披在扶薇的身上。
扶薇回头看他?一眼,看见他?手上的血。只一眼,她又收回了?视线。
“他?没死,不过快了?。”宿流峥说,“要不你亲我一口,我就饶他?不死?”
“你想怎么做随你。”扶薇顿了?顿,“陛下。”
这一声“陛下”喊得扶薇别扭。她皱了?下眉,转过身去,不想看他?。
当日离开江南时,她将话?说得伤人。如今身份尊卑发?生了?转变,真是令扶薇头疼。
宿流峥突然问:“你走那天?对我哥说了?什?么?”
扶薇讶然回头望向他?,疑惑地审视着他?。她不觉得宿清焉现?在还?有演戏的必要。
宿流峥皱了?下眉,改口:“你那天?对我说了?什?么?对另外一个我。”
扶薇不可思?议地望着宿流峥,脑子里飞快地琢磨着。
宿流峥烦躁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暴躁地说:“要不然不会这么痛啊。”
“你……”扶薇失声。
他?好像不是骗了?她。怎么好像……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的样子?
宿流峥烦躁地说:“我哥好像被你气死了?。”
“你到底是什?么怪物?”扶薇向后退了?半步。
宿流峥却突然蹲下来,双手抱头去忍受剧烈的头疼。
扶薇朝他?走过去,蹲在他?面前,蹙眉问:“你、你怎么了??”
宿流峥抬起脸,一双眼睛红得吓人。他?歪着头去看扶薇,拼命去想拼命去想,去想那段残缺的记忆。
“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你就觉得熟悉,为什?么喜欢你,为什?么情绪要因为你而改变。”宿流峥声线沙哑,“因为另一个我爱着你。”
宿流峥摇头:“可是我不记得另一个我和你发?生的一切。”
扶薇怔怔听着。好半晌,她慢慢抬起手,想要触碰眼前人,却在碰到宿流峥之?前,她的手又僵在那里。
“你自己也不知?道吗……”扶薇喃喃,“宿清焉和宿流峥是一个人……你自己不知?道吗?这怎么可能……”
宿流峥沉默了?很?久,突然说:“我想变成宿清焉。”
“什?么?”扶薇听不懂。
扶薇急了?,她猛地起身,因站起身的动作太快而带来一阵眩晕。“宿流峥,你到底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宿流峥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就地盘腿坐下。他?点点头,认真道:“我努力说清楚。”
“我哥……十岁的时候被老虎吃了?。”
扶薇简直要被他?整懵了?。到底有没有宿清焉这个人?等等……扶薇突然想起一件事,若宿流峥当真就是先皇子,那确实应该还?有一个双生兄弟。她记得当年端静皇后生下一对双生子才半个多月,抱着一对皇子失足坠下壶江丧生。
扶薇在追问。
可是她不知?道那段记忆是宿流峥这十余年拼命想要忘记的事情。他?拼命地想要忘记,拼命到真的忘记了?十余年。
“我想去山里玩儿,我哥说不行,他?说危险。我一个人偷跑出去了?,我哥去找我。”宿流峥的脸色突然平静下来。他?闭上眼睛,慢慢陷入那场梦魇一样的回忆。
被风吹得狂舞的杂草鬼魅般重?新出现?在宿流峥的眼前。
凶悍的老虎将地面踩得震动,逐渐逼近。
哥哥将他?摁到杂草之?后,奋力在衣襟上撕下一块蒙住他?的眼睛。
“哥,你干什?么?”宿流峥惧怕地小声问。
“嘘——”哥哥同样压低声音,“你躲在这里,听见我让你跑的时候,转头就跑。不要回头,听懂了?吗?”
宿流峥抓住哥哥的手。
“我是兄长,你必须听我的话?。”
可是他?没有听话?。他?扯下了?蒙住眼睛的布条,黑暗之?后,他?第一眼看见地就是哥哥被老虎啃咬的画面。
哥哥甚至连那一声“跑”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宿流峥猛地睁开眼睛,黑色的瞳仁中有黄.白相?间的虎纹。
扶薇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陪在他?身边。
“后来我娘病了?。”宿流峥声音越来越沙哑,“她时常发?烧,每次病糊涂了?就把我认做哥哥。”
“我学着哥哥的样子和她说话?,只有这样我娘才不会哭,会笑。”
“我娘只会对着哥哥笑。那我只能成为哥哥。”
扶薇慢慢听懂了?。一个十岁的孩子为了?让母亲从?丧子的悲痛中走出来,开始扮演他?的双生兄弟。可是他?哥哥的死,不仅是他?们母亲的创伤,更是宿流峥的创伤。
他?没有去治心里的血窟窿,就要努力去扮演自己的哥哥去治愈自己的母亲。
可在扮演哥哥的过程中,是不是一次又一次让他?去回忆那仿佛噩梦般的一天??
扮着、扮着,他?就真的坚信自己的哥哥还?活着。从?此陷入一分为二的精神状况。
“我娘说,她后来发?现?我变得不对劲,意识到了?问题严重?性?,想要纠正我。”宿流峥不大记得这些事情了?,只是转述母亲的话?,“她说每次纠正我,我都会发?烧昏厥陷入昏迷。后来她就陪我演了?下去。”
扶薇安静地听着,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那……你如今怎么清醒了??”扶薇问。
宿流峥转过脸,盯着扶薇,又问了?一遍:“你离开水竹县那天?到底跟我哥说了?什?么?”
“嗯?”
宿流峥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有些古怪的笑,他?说:“因为我哥死了?,所以我清醒了?。”
他?强调:“我没有另一个我的记忆。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欺负了?另一个我。”
他?再重?复:“你把我哥气死了?。”
四目相?对,扶薇望着宿流峥的眼睛。好半晌,她转过头,目视前方。寒风拂面,吹着她,将她的鬓发?吹得凌乱。
再也没有人会动作轻柔地为她掖好鬓发?。
扶薇曾无数次想,宿清焉当真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原来他?的完美,皆是因为宿清焉在宿流峥的心中是个完美的人,在扮演宿清焉的过程中,宿流峥演出一个完美的哥哥形象。
扶薇忽然笑了?。
怪不得她无数次觉得宿清焉完美得不像真人。
怪不得她觉得江南小镇与宿清焉的一切宛如一场瑰丽的梦。
宿清焉,本来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世间早无宿清焉。
“你哭什?么?”宿流峥问。
扶薇慢慢转过脸,望向宿流峥。她从?来不愿意人前落泪,即使曾经以为宿清焉坠崖死去时,她也只能借着那场大雨的遮掩落泪。
今朝望着宿流峥,她泪如雨下。
宿流峥就是宿清焉?
可是扶薇不这样认为。
扶薇突然之?间明白,她彻底失去了?宿清焉。
这世间比失去更痛的,莫过于失而复得后的彻底失去。那个美好的宛如一场美梦的宿郎,是真的不存在了?。
扶薇站起身,逆着风沙一步一步地走。
什?么都没有了?。
她失去了?段斐这个家人。
那个说着夫妻一体,要做她家人的宿清焉,也再也不存在了?。
“扶薇!”宿流峥站起身,追上她。
他?握住扶薇的手腕,将扶薇拽得转过身来。看着扶薇满面的泪水,宿流峥恼声:“你哭什?么?告诉我,你哭什?么啊?”
扶薇望着宿流峥的五官,从?他?的眉眼去回忆温润如玉的宿清焉。
她慢慢伸手,轻轻抚上宿流峥的五官轮廓,小心翼翼。
她又突然松了?手,怆然道:“你不是他?。”
宿流峥终于明白扶薇为什?么哭。
他?说:“你说什?么鬼话??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扶薇摇头,她想要转身,可是手腕被宿流峥紧紧地攥着,让她无法逃、无处可逃。
“陛下松手吧。”扶薇语气疏离。
宿流峥看着扶薇纤细单薄的身子挣扎着,似乎随时都能随风飘去的脆弱。他?心里一团火窝着,暴躁地握住扶薇的腰,直接将扶薇扛在了?肩上,扛着她往回走。
扶薇回过神来,赶忙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说:“宿流峥,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
不远处就是驻扎的军营,一座座军帐挨着,那么多的士兵看着。
扶薇向来讲究脸面,就这么被宿流峥扛回去像什?么样子。
她气急,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宿流峥的后背。
“宿流峥,你放我下来听见没有!”
宿流峥果然将扶薇放了?下来。扶薇还?没站稳,宿流峥突然钳制住她的腰身,俯下身来,吻上她的唇。
扶薇愕然睁大眼睛,满眼的不可思?议。
那么多人看着呢!
她奋力拍打?着宿流峥,想要挣脱他?。可她被宿流峥禁锢在怀里,这样拍打?的姿态反倒是更显出些异样的娇媚。
无数的眼睛忍了?又忍,还?是望过来。花影和秋火轻咳,警告地让他?们不准看。可他?们两个又忍不住好奇地望过去。
扶薇用力去咬宿流峥的舌头,终于挣开这个吻。
扶薇胸口起伏,生气地瞪着宿流峥。唇齿间有着带着甜味儿的血腥之?气。那是宿流峥的血。
宿流峥舔了?舔嘴上的血,笑了?一下。
“继续亲,或者被我扛回去。你选一个?”宿流峥摊了?摊手,认真地看着扶薇。
第054章
扶薇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 想?要给他一巴掌。可是看着宿流峥亮起来?的眼睛,扶薇的手僵在那里。
真是打也打不下去,放又放得不甘心。
扶薇拂袖摔放下手, 侧转过身去,不想?看他。
“不打了?”宿流峥笑?, “那你?选好了没?”
扶薇深深吸了口气。
天下?两条腿的人那么多, 怎么偏偏就是他成?了新帝?扶薇连一声令下?让人把他给绑了都再也做不到了。
她?无?奈蹙眉看他,问:“就不能有第三选项?宿流峥,我是麻袋吗你?要扛着我?”
“哦。”宿流峥点头,“是要抱着?”
他朝扶薇伸出?双手, 扶薇没理他, 但是也没再拒绝。宿流峥将扶薇抱起来?,抱在怀里掂了掂, 道:“好轻。”
扶薇没接话。她?将手搭在宿流峥的肩上,依偎靠着他的肩。
她?以为?自己这是被迫, 可当被宿流峥抱在怀里的时候, 熟悉的感?觉让她?身子微僵,紧接着整个心一瞬间卧在一汪静谧之中。
她?对这个身体是那么熟悉。
同一个身体啊。
扶薇近距离望着宿流峥。她?由着宿流峥抱着她?穿过一座座军帐,她?慢慢垂下?眼睛,安静地偎着他。
花影掀开帐帘,宿流峥弯腰将扶薇抱进帐中,把她?放在床上。军营里的床很简陋, 又窄又低,还很硬,幸好被蘸碧多铺了几层褥子。
扶薇坐在军床上, 宿流峥没坐,他在扶薇面前蹲着, 歪着头看她?,问:“你?就不能告诉我那天到底跟我说了什么?”
他心口又闷又痛,想?要求一个答案。
“告诉你?我玩够了,伤了你?的心。”扶薇声音冷淡,“陛下?,我这样没心没肺喜欢玩弄感?情的坏女人,实在不值得陛下?多费心。登基大典在即,还望陛下?早日?归京。至于我,希望陛下?高抬贵手,就在这里别过吧。”
扶薇已经不想?再回宫中,她?不想?再当长公主?,也不想?再忧心那么多事情,她?只想?寻一山水僻静处,开始崭新的人生篇章。
“你?当我傻啊。”宿流峥嗤笑?,“你?明明那么喜欢我。”
“谁喜欢你?了?”扶薇瞪他。
“另一个我。”
扶薇默了默,再否认:“别那么厚脸皮,我寻乐子罢了!不管是哪个你?,我都不喜欢!那天很多人在场,你?随便抓个人审问就知道我说过什么了!”
“你?说了些狠话,然后另外一个我信了?”宿流峥嘶了一声,“我不会?那么傻吧——”
“你?就是很喜欢我,因为?要去和亲所以说了狠心话?”
扶薇张了张嘴,语塞了半晌,闷声:“不要自作多情!”
她?气恼地转过脸去。
宿流峥蹲麻了腿,他站起身来?,问:“你?想?和我断了?”
“正是此意?,请陛下?成?全!”
宿流峥弯下?腰,双手捧着扶薇的脸,将她?的脸转过来?看着他。四目相对,宿流峥对扶薇无?声摆口型——“做梦。”
宿流峥嬉皮笑?脸一笑?,又瞬间收起笑?冷了脸。他低头睥着扶薇,用一种警告的语气说:“还有一件事,我不喜欢你?求人。”
“求我也不行。”
松开扶薇的脸之前,宿流峥用指背在扶薇的脸颊上抚了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