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飞升后还要回来收债这件事—— by三水小草
三水小草  发于:2024年05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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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句嘲弄,句句藏恨,万俟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嘲弄的是谁,在恨的又是谁。
“雪君,你在吏部经营这么久,可知道这一路上的州府众官里有没有人能抵挡江左益?”
梅舸,也就是皇帝口中的梅雪君默然片刻,才说:
“陛下,天下承平日久……各地主官擅民事者多,擅军政者,极少。”
二十四岁登基,今年四十一岁的万俟玥坐在御座上,抬起手,轻轻抚弄了下自己的眉毛。
这是她恼怒之时才会有的动作。
“守军之将各怀心思,抚敌之臣无带兵之能,从兖州到繁京,若是江左益他一路杀来,朕岂不是要弃繁京而走?”
金雕孔雀被她砸在了地上。
精雕细琢而成的纤毫尾羽被磕成了一团。
“朕就不明白,朕如今所做,和明宗当年有什么区别?她也不过是任用女官、丈土改税,偏偏都能做成,朕呢?朕让柳铉徵这些女官入朝,她们却不安分,朕让她们做的事她们都做不好,偏要天天来规劝朕!丈土改税一事,从前越知微是怎么做的?她们怎么就学不了?!现在区区一个江左益都敢谋反?!怎么,是觉得朕身后没有一个国公府的外家?”
万俟玥是先帝独女,先帝因幼时落水,身子不甚康健,只有这一个女儿,还是一宫女所生,万俟玥从五岁起就被送到了先皇后跟前教养,十岁被立为太子,养出了一副骄横性情,至今也未曾有变。
她有一颗进取之心,却屡屡受挫,自她登基之后所用之人多令她失望。
“雪君,此时正是朝中用人之时,你可有人能举荐?”
最好是能如明宗朝江明雪、薛重岚、云娇、裴仲元那般的勇武之将,能以一己之力将江左益击溃。
“陛下,千军易得,一将难寻,兵部各位大人此时正在商讨应对之法,他们精通军事,定有克逆制胜之法。”
万俟玥挑了下眉,仿佛是冷笑一般。
“江左益号称十几万大军,他哪有那么多军粮养兵?多半只有四五万人虚张声势,陛下,臣以为,只要调集武宁、义成、宣武几处守军,定能将叛军剿灭在濮州城下。”
“陛下,当年临淄王逆乱,正是被时任镇远公江明雪剿灭于此地,臣以为,将各处守军招来至此处,定能将江左益围而攻破!”
梅舸今年不到四十岁,只看她瘦削白皙的脸庞,很多人都以为她不到三十岁。
站在议政殿的一角,听着兵部的大人们高谈阔论,说什么要各地守军将叛军分而割之,最后在濮州毕其功于一役,她微微低着头,手指勾着袍袖的一角,一言不发。
战报一封接着一封传到了繁京,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一个字算得上好消息。
十二月初三,魏州被破。
十二月二十七,镇州被破。
玉衡十八年正月初六,定州刺史白复周投敌。
正月二十七,叛军破宣武军。
二月十四,叛军兵临濮州城下。
二月二十日,濮州城破。
兵部信誓旦旦的“毕其功于一役”毁于一旦。
濮州向西,渡河过庸关便是繁京。
虽然朝廷调拨了三十余万兵马在这数百里路上,可濮州失守,朝中人心惶惶,劝陛下离开繁京之声渐渐响起。
“你说叛军撤军了?”
此时是玉衡十八年三月十九,看着传信的斥候,万俟玥自御案后站了起来。
“江左益撤军了?”
“启禀陛下,叛军在濮州留下六万精兵,其余十万大军北撤而去。”
撤军?为什么?
万俟玥看向梅舸,只见她半低着头眉头微蹙。
江左益攻下濮州,正是气势大振之时,合该一鼓作气,又怎会撤军?
“陛下,叛军多半是知道了前方有三十万大军镇守……”
万俟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若照你这么说,江左益这也怕,那也怕,他是如何造的反?”
江左益的反叛,让这位久在繁京的陛下多了几分锋芒,她环顾群臣,问:
“叛军北撤一事,尔等可知端倪?”
“陛下,臣听闻,齐州原平城至今未被叛军攻破,其知府言方应收拢各地军民,意欲切断叛军回撤之路。”
齐州?原平?
“陛下,前几日微臣从逃难之人身上得了一篇檄文,正是庐陵学子孟月池在原平府所写的‘《缴叛章》’。”
江左益叛乱四个月,万俟玥终于得了一个好消息,她甚至有些不敢信。
那女臣从袖中取了那篇檄文呈上,万俟玥展开细看,忽然笑了。
“这孟月池是何人?看她这檄文之中所写,原平府中已经聚集十余万大军,攻破卢龙关,抓了江左益的两个儿子,沧州、定州两地也已经光复。”
群臣哗然。
跳过那些“人尽相食”、“老幼皆白骨”之类的言语,万俟玥的目光凝在檄文的最后几句
——“逆乱之贼,不如纸虎,微火成炬,可尽焚之,但请各地英雄为百姓谋生路,除逆平乱。十人可扰之,百人可袭之,千人可夺县,万人可据城,则令逆贼无处可驻、无眠可宿、无粮可入、无路可出。”
“好一个‘无处可驻、无眠可宿、无粮可入、无路可出。’”
放下檄文,万俟玥深吸了一口气。
“若此计成,朕得一大贤。”
“传令阵前,待叛军过河,便立时困住濮州,若是让濮州城的叛军脱身,带兵之人就领着他的三族老小一起投河吧。”
“再令武宁卫一万兵马即刻北上,缀在叛军后面,袭扰截杀,削减其兵力,竭力支援原平,此事成了便罢,若是不成,朕离开繁京的那一日,有些人是跟着朕走,有些人,是头跟着朕走。”
见陛下竟然起了杀性,群臣默然片刻,只能称是。
散朝之后,梅舸叫住了刚刚呈递檄文的女臣,大理寺少卿于若菲。
“于大人这封檄文真的是从难民手中得来?”
看着梅舸,于若菲面带淡笑。
她是女旧臣之后,也是柳朝妤同科,梅舸身为女臣却在攻讦柳铉徵一事上走在前面,早被她视作敌党。
“梅侍郎以为如何便如何。”
说罢,于若非便转身离去。
“孟月池。”当天夜里,梅舸便拿到了一份檄文,看着最后的署名,坐在灯下的女子淡淡一笑。
远在原平正在统算粮库余粮的孟
月池突然打了个喷嚏。
“这几日风冷,姑娘可是着凉了?”
“没有。”孟月池吸了吸鼻子,随意地摆了摆手。
“可能是外面堆肥的味儿太重了。”
听见自家姑娘这么说,刘嬷嬷笑了:
“城中百姓几乎把城里的每一块地都种满了,还有人用木箱子种了麦,我去看了,足有一分地那么多。”
“去年已经是灾年了,若是不春耕,就算叛军没了,这一城百姓也未必能活得过今年冬天。”
说完,孟月池叹了口气。
窗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刘嬷嬷小心打开窗子,就看见了一脸胡子拉碴的男人站在外面。
“姑娘,柳壮士回来了。”
孟月池连忙起身,刘嬷嬷打开了窗子让柳生尘直接翻窗进来。
这些绿林豪杰都不太喜欢走门,见多识广的刘嬷嬷也已经习惯了。
“孟娘子,并州已经发兵往定州来了,前军三千精骑,大概七日就能到。”
孟月池松了一口气。
虽然如今的原平城有几万青壮,还是少刀少马少铠甲,并州能够发兵一起拦截叛军,事情就容易多了。
“你可遇到了江左益派去并州的说客?”
孟月池这话并非无的放矢,她能想到请并州出兵,江左益不可能想不到,甚至会比她行动得更早。
听到她这么问,柳生尘顿了顿,才说:
“我确实遇到了叛贼派去的说客,姓崔,名叫崔仁。”
孟月池点点头,她低头,用手指勾了下袍角,缓声道:
“林珫与高门往来,这崔仁应是晋州崔氏……林珫此人颇有些首鼠两端,最喜欢等旁人斗得你死我活,他再待价而沽,怎么这次倒决断的这般快?可是并州有什么事发生?”
柳生尘点头:
“并州有些出人意料之事,林都督的夫人将崔仁毒死了,逼迫林珫出兵。”
孟月池有些惊讶。
这是极少能在她脸上看到的神情,柳生尘将眸光转向一侧。
“林都督将崔仁安排在了一处幽静客舍,另外派人伺候,每日都酒肉招待,我奉孟娘子差遣将信送给林珫之后,便又找机会将孟娘子的另一封信给了苏娘子。”
苏娘子便是林珫的夫人苏茗子,细算起来,她是明宗朝第二位女相苏姮妹妹的曾孙女,也是女旧臣之后。
孟月池给她送信确实有请她帮忙说服林珫的意思,知道苏茗子曾经在朔北的勇毅学宫读过几年的书,她在信中还写了朔北的雪、朔北落在雪上的天光,还有每年正月初一去祭拜明仁宫时的疲惫与快慰。
一封人情信,竟有这般效用?
转身,看向桌上的烛火,孟月池淡淡一笑。
或许只是一封人情信,又或许在一些人的心里,明仁宫覆雪天光之景本就是火种,能点燃旧日过往,和来日方长。
“苏娘子毒杀了崔仁,逼得林珫无路可选只能出兵平叛,我要是将此事告诉山长,她定然欢喜。”
回身看向柳生尘,孟月池弯腰行礼:
“多谢柳壮士一番奔波。”
“孟娘子客气。”
说完,柳生尘掏出两个信封递给她。
这次他来之前已经提前洗干净了手,未曾将信弄脏。
刘嬷嬷送走了柳生尘,孟月池打开两封信,林珫那封信写的花团锦簇,仿佛他从一开始就一心出兵平叛,只是碍于军粮不足,一直没有动作。
这信没什么意思,孟月池看完就放在了一边。
苏茗子的信,她小心展开,只看见了一句话。
“朔北雪铸并州刀,苏门不生附逆人。”
武宁卫北渡,宣武、忠武两军围困濮州,并州军北上定州、镇州,原平守军光复沧州。
四个月来不断奔袭的十万叛军人马俱疲,江左益本想带他们入兖州修整,却有五千余人响应檄文,占据兖州下属各县,坚壁清野,兖州的州府百姓也早就纷纷外逃,能走得动就去了原平,走不动就去了左近县城,江左益所得竟是一座空城。
他在城中派人外出寻粮,却屡屡被袭扰,一开始寻粮队是几十人,后来要几百人结伴才敢出城。
执掌卢龙军数十年,江左益也可称上一句当世猛将,心知自己不可被困守于兖州,他当即带大部北上,在渡河之时又遇多番袭扰。
四月,雨水渐生,河水愈深,船行至河中,有人负刀潜水,损毁木筏数百。
江左益虽然自己是坐船渡河,没有落水,他的宝马却溺死河中。
卢龙军中几乎没有善水之人,光是溺毙在河中的就有六百多人。
江左益大怒之下亲自执拿弓箭站在船头,却只能看见一个颀长背影在北岸施施然登岸。
此时江左益派去到对岸的接应先锋已经被尽数杀灭。
“□□,你只管过了河来,我让你见识见识甘江渔娘的厉害!”
江左益目力极佳,看清了那人竟然是个身高面褐的女子。
此人自然是息猛娘,她自己就是渔家女,下水比吃饭还简单,练出的精兵能跨山也能潜水,正好就用在了此时。
江左益当即令人撤回大河南岸,才知道因为船小岸长,渡河时有近千人被人截杀在南岸。
经此事,卢龙军士气大跌,待江左益半月后绕行青州抵达原平城下,八万大军已经摆开阵仗严阵以待。
原平知府言方应骑马立于阵前。
“逆贼江左益,你来得太晚了,你那两儿子的头颅在我原平城上等你都成了骷颅。”
五月初三,逆贼败于原平,死伤万余。
五月十四,逆贼江左益北上定州被并州都督林珫所阻,死伤六千余。
五月十七日,江左益重回兖州,昔日十万大军只剩了不到三万。
六月初九,江左益部下副将史台奚杀江左益后请降,余逆万余隐入山中成寇。
大半年,卢龙军犯上作乱终于有了个大概的结果。
孟月池却还是没闲着,青州、兖州、齐州等地久受兵祸,田垄复耕也是大难事。
“幸好你让人在卢龙种了不少地,再熬一个月就能收了……为了能早点儿种地就想尽办法劝降,好好的军功让出去,你干的这些事儿要是让旁人知道了怕不是得觉得你疯了。”
坐在她旁边的息猛娘一边织草鞋一边宽慰她。
一脸疲惫的孟月池单手支着脑袋。
这位在过去半年里名震天下的女子还有一月才满十八,她看着这些账册,轻声说:
“我如今觉得,比起杀多少人,能救活了多少人才是本事,杀人,太容易了。给一个无知稚童一把刀,他也能杀人,给一个垂垂老朽之人一碗毒,他也能杀人,世间杀人之法千千万,能活人的法子却太少。”
息猛娘将新做的草鞋踩在脚上,将肩膀借给了好友让她靠着。
“你做到此地步,已经是竭尽所能。”
孟月池微微一笑,眸光却冷:“为阻此战,我也是出过力的,只可惜,我愿意辅佐林珫得八州之地,他也不肯出兵定州,如今不过是得了这些功劳……却用了十余州三十万百姓性命去填。”
她将头搭在息猛娘的肩膀上。
“苏茗子挺不错,她在林珫那儿太可惜了,要不要挖出来,庐陵也好,朔州也好,都是去处。”
久经征战,见多了生死之苦,孟月池越发恨上了林珫。
林珫身有军功,升官发财她一时动不得,挖他妻子她挺愿意。
息猛娘笑了,摸了下她的头发:
“现在全部兵士都在种地,你这坑倒是刨得挺歪。”
孟月池懒懒一笑,心里的主意已经打定了。
片刻后,她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唉,大理寺于少卿写了信来,陛下要亲自召见我,若我得了官,你是随我去,还是重归义武军?”
“随你去?随你去能得个什么官?”
孟月池眨眨眼,她没想过。
半个月后,天使带着圣旨而来,诏令言方应、孟月池等人入繁京。
此时的齐州、青州等地田亩抢种已经大致结束,三个月后,赶在冬日之前,田地里还能收一批粟。
正如她当日所说,孟月池来时是一驾小车,两袖清风,走时也是干干净净,没从原平城里带走一两银子。
言方应给她的俸禄和赠金自然不算在内。
粮食也只带了一点儿,还是她花钱买的,没办法,人总得吃点饭。
言方应此时在卢龙,从原平出发的只有她自己。
上车前,孟月池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在心里默算了下物候。
“朝廷免税的旨意已经下了,今年这原平城里大概不会有饿死之人吧?”
自言自语,她有些高兴。
“姑娘。”
马车停在了城门处。
月池听见嬷嬷唤自己,从马车里探出头。
黑压压的一片全都是人。
“启玉衡十八年七月初九,天晴风畅,原平百姓兵卒数万余迎送帝西去繁京,老少相携,兵民扶持,行送至出城二十余里未绝。”
目睹这一幕的息猛娘站在城墙上嘴里啧啧有声。
“旁人十八岁生辰如何我不知晓,月池这十八岁生辰,真是天下难寻第二……怎么还有人把自己孩子塞车里了?”
“息将军,我也要走了。”
息猛娘看向自己身侧的高健男子。
“柳生尘,你要去何处呀?真的不打算投军?”
男子摇头。
“功名利禄不如我的剑,能用此剑助孟娘子行止戈活人之事,我只觉剑意又得精进,打算再去历练一番。”
听柳生尘这么说,息猛娘也不留人: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柳生尘刚要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听息猛娘突然开口说:
“你说的历练,不会是跟着我家月池吧?”
来无影去无踪的一代剑客差点摔死在原平城外。
从原平到繁京,一路上孟月池真是尝尽了出名的烦恼,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知道她样貌的,她每到一处总能被人认出来,然后就是各地的文士名流世家豪族竞相邀请。
孟月池无奈,只能作男子打扮,也不入大城,歇脚采买都去县城。
等她过了兖州,索性将车卖了,只和刘嬷嬷分骑两匹马,终于七月二十六日到了繁京。
七月二十七,孟月池穿着一身石蜜色素纱袍,跟着一位容貌端丽的女官一路曲折,终于到了一间净室之外。
“孟小娘子稍待片刻。”
孟月池微微低着头,她闻到了淡淡的檀香气,应该是从殿内传来的,最好的檀香,千金一两。
站在这儿倒是挺赚。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了女官跟人打招呼。
“见过梅侍郎。”
“这位就是孟月池孟小娘子?”
听见女子的声音,孟月池恭谨行礼。
“学生孟月池,见过梅侍郎。”
“你低着头,如何能见过我?”
闻言,孟月池略一抬眼,就看见了一张素白清瘦的脸庞。
这位被女旧臣们视作仇寇的梅舸梅侍郎生了一副风月懒相顾的好相貌。
梅雪君亦看着面前的女子,她才十八岁,像是一朵将开的玉兰。
“我听闻从前人们称你是庐陵明月。”
孟月池的脸木着,只带一点客气微笑。
“你可知如今的繁京称你是什么?”
孟月池只说:
“学生不知。”
站在她面前的女子微微前倾身子,在她耳畔轻声说道:
“能让五万人厮杀相食,又能驱水鬼阻十万叛军于河上,人们现在叫你是素手阎罗。”
比庐陵明月好听。
孟月池真心这么想。

第128章 姑娘请披黄袍(十四)
梅舸说话时候一直看着这个过于年轻的女子,却见她的脸上并无神色变化。
略直起身,这位当朝吏部侍郎垂下眼眸,语气徐缓:
“年纪轻轻,恶名若此,那些女旧臣之后自诩君子如玉,可不会把你视作同类。”
说罢,她低笑了一声,迈步离开了殿前。
又过了一会儿,有女官出来,传了孟月池进去。
“草民孟月池,叩见陛下万岁。”
议政殿后的内殿并不如何空旷,孟月池所跪的地方距离御座约有三丈之遥,她行完大礼之后正好听见了更漏水滴的声音。
显得这殿内极为安静。
“孟小娘子,你让朕看看你的手。”
孟月池愣了下,御座上的皇帝却已经起身,大步走到了她的身边。
万俟玥抓住年轻女子的一只手翻来覆去打量,这手并不如何白皙,因为常年执笔,指骨变形,腕骨明显,翻过来再看掌心,自手指到手掌全都有厚厚薄薄的茧子。
尤其是掌心处的横茧,这是马鞭缰绳磨出来的。
“你是骑马来的繁京?”
孟月池一直低着头,只答说:
“启禀陛下,因得诏书,草民不敢拖延。”
“从齐州到繁京,你是取道濮州?那一路可有两千多里……你在齐州杀过人么?”
“启禀陛下,杀过。”
万俟玥看着这个神色稳稳当当的小姑娘,笑着摆摆手。
“你别跪着了,起来给我讲讲。”
孟月池又行一礼,就站了起来。
直背而立,一旁侍候的女官神色微动。
看起来文弱单薄的小娘子还真有些胆气,难怪能被人称作“素手阎罗”。
对于自己亲手杀人之事,孟月池并不避讳,傅寿等人想要夺原平以献叛军,证据确凿,她奉命代掌原平城,自然要杀之以儆效尤。
当然,在擒拿傅寿之前她放任流言、引蛇出洞的种种,她就不曾说了。
万俟玥没有回到御座之后,而是让人搬了凳子,她就在孟月池的近前坐下。
她对面前这个女孩儿有着无需遮掩的兴趣。
“你就一刀一刀,砍了十个人的脑袋?能砍得动么?”
“启禀陛下,草民骑马弓射都涉猎,力气还是有的,不过连砍十个人确实要花大力气,到第七个的时候草民就已经手腕发软了。”
万俟玥大笑出声,对一旁的女官说:
“她这般一本正经同朕说手腕发软,哈哈哈哈,朕未见之时当她是猛将,见了之后以为她是文弱小娘子,如今刚觉得她是猛将豪杰,她又跟朕说她手发软!哈哈哈哈!”
孟月池微微低着头,仿佛有几分年轻人被取笑时候的尴尬,却让万俟玥越发觉得这小娘子有趣。
“被五万叛军围城的时候,你怕么?”
“启禀陛下,不怕。”
“为什么不怕?”
“时值春寒,城外无粮草可用,原平城下开阔,叛军无匿藏之地,城中百姓以逸待劳守城之心远胜敌军攻城之念,天时地利人和,草民便不怕。”
“好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万俟玥的眼中满是赞赏之意。
“孟月池,你如今多大?”
“启禀陛下,草民生于玉衡初年。”
“玉衡初年……朕听说你是因为父辈乱定婚事才被免去了科举资格,也好,你要是真的科举入朝,当个规规矩矩的小文官倒是埋没了你这能文能武的本事,来人。”
有女官立刻上前。
“朕年少时候有一身银铠,取来让她换上。”
很快,那一身麒麟纹银铠就被取了过来。
铠甲既然是为当时的太子所制,自然精美之极,甲片也并不厚重,放了二三十年,依然银光璀璨。
看见孟月池将自己从前的甲衣穿在身上,万俟玥仿佛得到了一件极有趣的玩具,她端详片刻,又让女官取了梳子,给孟月池戴上了一顶银冠。
穿着纱袍的孟月池看起来有些文弱,穿上了铠甲却丝毫没有违和,见她认真被人摆布的样子,万俟玥几次笑出了声。
“好,这身铠甲就赏你了,你会骑射?把我从前用过的弓也拿来,马也牵来。”
孟月池在内殿里足足呆了两个时辰,还被得了赐膳,等她离开皇城的时候,所得除了一身银铠、一张包金牛角弓、一匹御马,还有几箱金银赏赐另十几件身绫罗衣裳。
送她出宫的女官被称作兰姑姑,身穿紫袍玉带,生得细眉细眼一团和气。
“孟娘子如今可是住在官舍?”
“得陛下召见,入了繁京不敢去旁处,只将些许行礼放在官舍就来了。”
“既然见过了陛下,孟娘子自可先在繁京寻个落脚处,绫儿,你跟着孟娘子,待孟娘子安顿好了再回。”
一位跟在后面的女子连忙上前两步领了对牌,正是之前引着孟月池入宫的那位女官。
兰姑姑转过身来,笑着对孟月池说:“繁京城里人多事杂,孟娘子奔波跋涉,倒不如关上门好好歇息几日。”
听出了话里的提点,孟月池对着兰姑姑点头:
“姑姑说得对,实不相瞒,我骑马到现在,腿还是疼的。”
“哈哈哈,孟娘子真是直白可爱。”兰姑姑将手敛在袖里,面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如今这些赏赐是陛下怜惜孟娘子年少为国,智勇双全,陛下对孟娘子很是喜爱,言大人和各位大人还没入京就先在内殿召见了孟娘子。至于论功行赏,待各位大人都来了繁京,廷议之后方有论断。孟娘子年少建功,家中父母定然欢喜。”
她语气亲近,仿佛是看孟月池从小到大的长辈似的,孟月池想起自己的母亲,脸上多了些笑。
“母亲早就给我写过信,骂我莽撞,又怕我坏了平叛一事,如今知道我安然,大概要把一城的庙都拜遍了。”
“她只提了母亲,没说父亲?”内殿里,万俟玥看着手中的折子,上面早就写了孟月池从小到大的生平。
“是,孟娘子是庶女,倒是跟她嫡母亲厚。”
“她母亲柳朝姝是柳朝妤的姐姐,嫁了个不顶用的男人,倒是挺有儿女福分。柳朝妤、柳铉徵、薛重岁,她还去过朔州,在勇毅学宫外给那些稚童授课,看出身是实实在在的女旧臣之后,行事为人倒是丝毫不迂腐。”
万俟玥看向一旁一份已经写好的圣旨。
在见到孟月池之前,她已经想好了孟月池的去处,从五品的骑都尉爵位给一个,再封个太学博士,就跟那群女旧臣一般留在繁京罢了,过两年放到外面去做个学官,清贵又无权。
现下她已经改了主意。
“孟月池,确实是个将才,十八岁,真是个好时候。”
听见陛下的话,兰姑姑想了想,接了一句:
“孟小娘子看模样真是干净漂亮,行事却和旁人不同,她穿着陛下从前的银铠,还真有几分从陛下身上借去的威风。”
“从朕身上借去的威风?”
万俟玥抬头看向自己的御前女官。
兰姑姑低头浅笑:“要不是得了陛下之威,她年纪轻轻又怎能在原平那等地方招揽人心立下功业?”
“你倒是会拍朕的马屁。”玩了几个时辰的万俟玥心情奇佳,看着折子里说柳朝姝为了女儿求学带着女儿离开孟家,她说,“这柳朝姝倒是挺有本事,养了个好女儿,既然孟月池那爹不成器,我就先给她个脸面吧,封个正五品的散官,朝议大夫。”
越过其父擢升其母的事在明宗朝的时候有过不少,可是像这样直接给一个没有功名的女子赐散官也是极少见的。
兰姑姑怔了下,连忙让人去拟旨。
夜里,伺候了陛下歇息,兰姑姑守在殿外,那个叫绫儿的女官悄然站在她的身侧。
“姑姑,孟小娘子没有住柳家宅邸,而是另外赁了一处院子,付了半月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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