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我也瞒不下呀,你们每人将书院的院章抄录百遍,常科生墨怀袖和蒙生孟月容是祸首,从明日起打扫廊道十日。”
孟月容看看自己阿姐,低头应了。
墨怀袖是不肯应的,她又看了孟月池一眼,突然听见孟月池说:
“夫子,此事因学生而起,学生身为阿姐,教导妹妹不周也是错,打扫廊道,我和我妹妹一同。”
夫子叹了一声:
“如此也好。常科生墨怀袖,你可有异议?”
“学生无异议。”
孟月池能干的事儿,她墨怀袖自然也能做了。
第二日一早,墨怀袖匆匆忙忙赶到廊道处,就见孟月池一边扫地一边检查孟月容的功课。
还有一个高瘦黝黑的女子,也穿着书院的短袄,帮两人将疏漏的叶子捡起来。
孟月池脸上的伤已经上了药,脸上的青紫也泛了上来,看着着实有些吓人。
墨怀袖一边偷偷学着她们的样子打扫,一边摸了摸怀里。
那三人看也不看她。
因为打架一事,孟月池在书院里算是扬了名。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是歌姬所生的庶女。
只不过没人敢在孟月容面前提起罢了。
蒙学地字班里有不少人说起此事,息猛娘生了好几场气。
“听见歌姬两个字儿就一肚子的龌龊,爹妈给他生了一张嘴不光吃饭、读书,还管喷粪呢?”
十三岁的女孩儿,听见一些男同窗嘴里的只言片语,脸似乎都气得发胀了。
孟月池却并不放在心上:
“与他们计较这些做什么?吃饭的时候,别说这等事。”
正说着,一个年级大些的男同窗走过来,突然一笑:
“你就是孟月池,难怪你不爱穿裙子,原来……”
孟月池深吸一口气,抬手,一把短刀已经出鞘,正对着对方的腹下部。
那个男同窗要出口的话卡住了。
“你既然知道我是歌姬所生,也该知道我连墨家嫡女的脖子都敢掐,我不光敢掐人脖子,我还敢让人见血。”
刚刚要动手的息猛娘:“……”
那人悻悻退开,孟月池反手将短刀收了回去。
小小的争端,并无几人察觉。
息猛娘吞了吞口水:
“学中不许带短刀。”
“我知道,那刀未开刃。”
孟月池神色如常,让息猛娘很是佩服。
“我看那墨怀袖这几天总想同你说话。”
孟月池两口吃完了碗里的饭,摇头说:
“等扫廊下的事了了,我早起就跑步,武夫子和薛三娘子她们教你的东西,你也教我两招。”
息猛娘忍不住抬头看看外面的太阳是不是挂在了北天上。
“你不是不喜跑步么?”
“总得能拦住妹妹。”
说完这句话,孟月池心累地叹了口气。
十岁的女孩儿,有了几分大人的沧桑。
打架的事情也到底没有瞒住家里,旬休的时候孟月池回了家,就看见孟月容跪在堂
前被母亲打手板。
“骄狂莽撞!连累亲姐!我打你你可认?”
“认!”
小姑娘跪在那儿,眼泪汪汪的,孟月池将书包交给刘嬷嬷,自己也跪了过去。
看见长女脸上已经结成血痂的伤痕,柳朝姝叉着腰,却觉得心头的火气散了些,更多的心疼泛了起来。
“母亲,妹妹有错,我便有错。”
孟月容之前还绷着脸,听见姐姐这么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阿娘,我以后再也不跟人打架了!你别打姐姐!姐姐为了我被人打得好可怜!呜呜呜呜呜!”
孟月池低下头,对自己的妹妹无可奈何。
柳朝姝被气笑了。
最终,孟月容也只受了二十下手板。
当天夜里,柳朝姝举着灯找到了自己的长女。
“月池,我想将你记在我的名下,你可愿意?”
孟月池看着自己的母亲。
片刻后,她摇头。
“母亲,您千辛万苦离开了孟家的窠臼,若是为了我再去向孟家低头,我是绝不肯的。”
看着她还稚嫩的脸庞,柳朝姝轻声一叹。
“月池,你是天下最好的女儿。”
不管她是谁生的,不管来日孟家也好,孟叔恒也好,还是旁的什么人,柳朝姝都认定了,孟月池是自己的女儿。
“母亲为你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孟月池却怎么都不肯。
柳朝姝写信跟妹妹商量此事,柳朝妤的回信跟孟月池的意思相同。
不肯就这么算了,柳朝姝写信给孟叔恒试探此事,孟叔恒很是乐意。
“礼部主簿家有一小郎君今年十二,若池儿是嫡女,正好可配之。”
柳朝姝对着信纸唾了一声,暂时将此事放下了。
中秋大考,孟月池考了蒙学第一。
薛重岁很满意:
“既然拿了第一就别掉下来了,后年入常科……”
“山长,明年三月我想考常科试。”
薛重岁看着长大了一点的小姑娘,她现在已经十一岁了,比端午的时候好像也长高了一点儿。
“山长,庐陵书院的高门著姓子女这般多,他们自恃家门,横行书院,让他们被一个歌姬之女踩在脚下,不是更好么?”
在薛重岁面前,孟月池少了许多在母亲、妹妹和好友面前的淡然。
她不想争,别人总想踩在她头上。
那就不能怪她争了。
孟月池说到做到。
开年三月,庐陵书院岁考,她以第一名考入常科,在她的督促之下,息猛娘也勉强考入了常科。
端午前,常科大考,入常科不到半年的孟月池力压墨怀袖、顾淮琢、古莲娘等人成了常科第一。
此时,她还不到十二岁。
第122章 姑娘请披黄袍(八)
又是一年盛夏时节,几只鹊鸟躲在树荫下叽叽喳喳,也不知道是在说着哪只雀哪只鸦的闲话。
一直断断续续的蝉鸣停了好一会儿,仿佛是鸣蝉们都在等着它们将琐碎说完。
大开的窗子下是一张书案,摆了几本《论史》、《章句》之类的书册,此外,只笔架、砚台、笔洗之类,笔架上的笔多有用过的痕迹,能看出此间主人好看书好写字,似乎又少了些风雅。
风从江上来,吹动了镇纸下的纸页,发出一阵碎响。
偷偷摸进来的人被吓了一跳,捂着自己的嘴继续向屋里走去。
穿过竹制的屏风,擅闯之人突然愣在了原地。
一穿着短麻衫的女子手中拿着一柄腰扇,正盯着墙上的图,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惊呼:
“哇呀!阿姐,这、这是舆图吗?”
孟月池转身,看见抱着一个小包袱的孟月容两只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身后的舆图。
“你怎么鬼鬼祟祟就进来了?”
孟月容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睛贴在舆图上,根本就听不见自己阿姐说了什么,隔空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小点儿,她说:
“阿姐!这是朔州!”
她的目光一路向下,很快又找到了一处自己认识的地名:
“阿姐,这里是泯州!阿娘跟泯州来的商客做生意!”
她的目光带着小脑袋在舆图上转来转去,却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孟月池叹了一声说:
“泯江向东,能寻到甘江的江口,江口向南,向东,就能寻到咱们所在的庐陵了。”
“找到了找到了!”孟月容高兴得不得了,拽着她阿姐的袖子蹦蹦跳跳,“阿姐,你这舆图可真好,我今天晚上来跟你睡吧。”
这哪是要跟着她阿姐睡,这是要跟舆图睡才对。
孟月池用手里的腰扇在她的脑门上轻轻点了下:
“你睡觉像个会转圈的小乌龟,我可不想被你摸了头又摸脚,我一会儿得换了衣服出去,你来寻我是要做什么?”
孟月容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可惜她悄悄放下礼物给阿姐惊喜的已经全都不成了,只能举起手里的包袱塞到了自己直接的面前。
“这是我给阿姐做的!祝阿姐年华才华双华同长!今年的中秋大考仍旧拔得头筹!”
孟月池接过小包袱打开,看见了一个绣着荷花的笔袋,还有一个小巧的砚台。
笔袋上的荷花只能说是让人勉强能认出来,砚台圆滚滚的,配了一个雕花的竹盖子,很是精巧可爱。
孟月容的表情很得意,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手艺有什么拿不出手的:“这荷花我绣了两个月呢!阿姐你可千万宝贝着!等明年我可未必有这功夫了。”
“厉害厉害。”孟月池提着那笔袋连连点头,看见自己妹妹鼻子翘上天去,她又赶紧说,“辛苦辛苦。”
“嘿嘿。”
要是屁股后面有个尾巴,孟月容
高低得给自己的阿姐摇几下。
“阿姐,你要是喜欢我的礼,就让我常来看这舆图吧。”
“好好好,想看就尽管来。”孟月池在妹妹的脸蛋上捏了下,“可你要是课业没做好,那就不行了。”
“嗯嗯嗯。”孟月容连连点头。
孟月容如今已经十一岁,她七岁入了蒙学,到了九岁的时候就能考常科,可她性情跳脱莽撞,她娘柳朝姝为了磨她性子,硬是将她压了两年,今年她以第三名考入了常科。
孟月池比她大三岁,过了今日正好十四,却已经在常科大考的头名上稳稳坐了两年多年,明年开春,她就该考策生了。
看了一眼时辰,孟月池抬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对孟月容说:
“你走时记得将我的门关了,这图是我去年赢了武八娘子的棋才跟她换来的拓本,从勇毅学宫让人捎过来的,要是弄坏了,想要再看可就难了。”
“阿姐你什么时候还会下棋了?还能下得这般厉害?”
长发披在脑后,用篦子梳过之后编成发辫聚在脑后,再用丝带固定,就是庐陵书院女学子们最常见的团髻,对着铜镜看了一眼没有乱发,孟月池起身,又拿起了一枚小小的竹赞插在髻上。
走到屏风后面,她的声音徐徐传来:
“略学了些,说不上厉害,只是取了巧。”
从屏风后面出来,她穿着一条水绿齐胸裙,配了一件蜜合色的上襦。
孟月容的心神早被舆图吸了去,仿佛一只跃跃欲试想要探窗爬墙的小猫,抽空看了自己的阿姐一眼,她长叹了一声:
“阿姐,你好歹换了这件上襦吧,难得穿裙子,又是寿辰,穿那件檎丹色衫子不是更好?”
孟月池对她眨了下眼睛,拿起放在门边的书箱就走了。
看着阿姐行动间露出了裙下的绣裤和木屐,孟月容吐了吐舌头。
阿姐年岁渐长,容貌越发秀美明丽,书院里无论常科生还是策生都有人心仪阿姐。
阿姐却只爱笔墨书本。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儿?”
沉迷舆图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孟月容突然一拍脑门。
“我忘了告诉阿姐有人到家里求婚了。”
下一刻,她摆摆手,继续看舆图上的山河。
“没事儿,有阿娘在呢。”
阿姐这般厉害,就应该考科举当官,跟姨母一样走到朝堂上,阿娘才不会让阿姐早早就成婚呢。
“有些人真奇怪,自己都是园子里的花,偏偏到处招摇,要把外面长得正好的松柏也招进院子里当花。”
小姑娘哼哼唧唧嘀嘀咕咕,突然笑了。
她找到了南江府!阿姐说那边有最灵的骑鹅娘娘庙!
另一边,孟月池已经到了藏书阁的三层,因暑热临江,书阁在中午时候总是门户大开,只为了能将书阁里的水汽多散些出去。
在此当窗而坐,执卷苦读,是不少人夏日消暑的绝妙之法。
看见孟月池来了,已经等在此地的几个少年男女纷纷起身同她打招呼:
“孟科首。”
之前在住处和自己妹妹挤眉弄眼的孟月池,此时的脸上带着浅笑,对众人点头致意。
“各位同窗久候了。”
她的年纪明明比别人都小,别人看她的时候却都有几分敬意。
“这是之前石城文会的文章,诸位应是都有所耳闻,尤其是这篇《论货殖与民》,我已经誊抄好了,各位可以尽管拿去看。”
将书箱打开,把誊抄好的文章分下去,孟月池寻了一圈,想要找个地方坐下。
穿着一身魏红锦绣的墨怀袖独坐了一排,见她被寒门出身的刘秀娥招过去同坐,又轻又冷地哼了一声。
“好,此篇文章确实极好,难怪江南道那边文坛震动,都说又有奇才。”
“做这文章的陆寒城今年才十七岁,堪称少年天才。”
“据说他今年要参加秋闱,淮琢,可惜你是明年去应省试……不然我还盼着你们俩龙争虎斗一番。”
顾淮琢听见有人说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愣了下才知道对方说的什么,笑了笑,说道:
“寒城兄在江南道才名久传,我是比不得的。”
许奉安见不得自己的好兄弟长旁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将那篇文章放下,冷笑一声说:
“不过一篇文章罢了,那些文人为了攀比,什么手段使不出来?要我说,他来了咱们庐陵书院,连十四岁的小丫头也比不过。”
谁都知道他说的是谁,有人转头向那窗边看过去,只看见踩在他们头顶这么久的孟科首在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
一直没吭声的墨怀袖突然笑了:
“我还以为你是要说自己比旁人强呢,结果也是借了别人的声势,既然要借声势就低头缩脖子,怎得还显出你来了?”
“墨怀袖,我与我兄弟说话,关你什么事?”
“听闻狗叫,总忍不住骂两句。”
眼见两人要斗起来,古莲娘连忙出声说:
“先将文章看完,再将心得写了,元夫子明日要的。”
顾淮琢看着眼前的文章,却怎么都看不进去。
忍不住向前看向孟月池。
昨日母亲来信,提起他的婚事,他说他有想娶之人,是尧州孟家的庶女孟月池。
他出身望族,身份上唯一不足之处是并非嫡脉,可他的父亲顾仰虽然是顾家庶子,如今身为永州学政,身份上也比孟月池的父亲高出了太多。
写信之前他在心里算了很多遍,孟月池的才名遍传南岭一代,又是薛山长关门弟子,虽然现在还是个庶女身份,可是外面都在传她嫡母没有将她记作嫡女是想把她过继给通政司两道参事柳朝妤。
他娘向来开明,知道了他的心意,总会考虑一番,等他明年省试得中,再跟父亲说起此事,父亲大概也能听吧?
若是还不行……
他身旁的许奉安一贯是个坐不住的,要不是天资聪明,也不会考为策生,见旁人都在看文章写心得,他看向自己今日有些反常的好兄弟。
“今天晚上我的铁背大将要跟郭隆的蛐蛐儿斗上一斗,你要是懒得写写看看的,不如和我同去?”
顾淮琢将手里的文章翻了一页,看着孟月池刚劲简练的字迹,心中又是一阵潮涌。
到底是何时对孟月池动心的,顾淮琢自己也说不清楚,在她升入常科之前,他们两人的交集微乎其微,旁人说起孟月池,都说她是不吭声的白瓷娃娃。
可自从前年春日孟月池考入了常科,直接入了常科天字班,她突然就变得显眼起来。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娘子,从蒙学直接跳入常科班,却踩在他们的头上。
在她来之前,他顾淮琢和墨怀袖、古莲娘可谓是各擅胜场,轮流坐科首之座,他本是不将此局面放在心上的。
墨怀袖出身高贵,可她的出身注定了不会走科举之路,古莲娘是穆宗朝的女臣之后,纵然能入科举,前途也有限。
与她们二人平分秋色,顾淮琢心安理得。
孟月池,一个举子的庶女!歌姬之后!竟然能稳坐他头上?!顾淮琢先是惊,然后恨,可不管他如何暗中努力,孟月池都在他的前面。
仿佛一座永远跑不到的山,一轮永远碰不到的月。
渐渐的,顾淮琢的心就变了。
他到底为了什么奔向远山?
又为了什么高攀明月?
无法言说的隐秘心思随春草蔓长,待他惊觉,为时已晚。
情思无可抑止,几乎将他心神困住。
“孟科首,这篇文章你如何看?”
听见有人问孟月池,顾淮琢微微低着头,甚至不敢看过去。
“之前朝中说起开商路一事,说的很是不错,可惜如今局面是朝中积弊、百姓失田、豪强聚敛,开商路以增赋税,看似是个解决之法,可此法只会让豪强越发有钱有人,百姓越发穷困。能看透此处,这位陆寒城至少是个有胆量之人,文采也极好。”
孟月池竟然对这篇文章评价极高,顾淮琢心中不禁有了几分酸涩,还没等他说什么,墨怀袖突然说:
“这陆寒城秋闱过后也要来庐陵游学,孟科首对他这般赞誉,他想必也会惊喜。”
墨怀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也不知道是在酸陆寒城还是在酸孟月池。
她抬眼看向孟月池,只见孟月池又低下头去继续写东西。
过了一个时辰,金乌西转,有人已经写完了文章去寻了另外的书来看,也有人已经觉得无聊打算早早离开。
孟月池坐在那儿,顾淮琢没走,墨怀袖也没走。
古莲娘收拾了自己的纸笔,走到孟月池的身侧,轻声说:
“今日是孟科首生辰,祝孟科首为学之路如行云流水,无间断之时。”
孟月池抬头,笑着说:“多谢!”
古莲娘似乎有
些不好意思,却又说:“中秋前的大考,在下必全力以赴,孟科首可别手软。”
“你放心就是。”
古莲娘走了,藏书阁的三楼越发安静下来。
顾淮琢这才知道今日竟然是孟月池的生辰,不禁有些心痒,也想借此与她多说两句话。
“孟科首,你家里派了人来接你回去过生辰,已经跟夫子告假了。”
在藏书阁里帮忙打扫来换餐费的同窗跑上来传了话,又匆匆下去了。
孟月池收拾好东西,提着书箱走了。
看着她步履匆匆,墨怀袖看了一眼自己袖子里藏的小盒子,脸色又臭了几分。
顾淮琢暗恨自己举棋不定,跟许奉安一起离开藏书阁的时候心情还是很差。
许奉安却似乎兴致颇高,兴冲冲地对顾淮琢说:
“今日我定要让铁背大将所向披靡,凑一个双喜临门!”
“双喜?”
顾淮琢看向自己多年的好友,笑着问:
“你还有什么喜事?”
“嘿嘿。”许奉安笑得有些得意,“你可知道今日孟科首就十四岁了?”
顾淮琢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看向许奉安。
“你这是何意?”
“今日我娘已经去了孟家门上,跟孟家的柳夫人探口风了。”
去门上做什么?探什么口风?
顾淮琢瞬间就想明白了,却只恨自己为什么要明白。
“你、你看中了孟月池?”
许奉安转回来拽着他:
“你声音小些!别让旁人知道,不然跟我抢怎么办?我头上三个哥哥,恩荫也轮不到我,让我去科举,我也坐不住,孟月池她虽然出身差了些,也不是坏事,她既然出身低,孩子自然跟我姓,等她考上了女官,那光耀的也是我许家的门楣呀。”
天上云彩层层,日光遍洒,热意熏人。
却比不过顾淮琢一颗被反复炙烤的心。
许奉安的家世比他家还好些,只是不像他从小就被家里鞭策上进,他的母族从前也有女子做官的,在这件事上也容易松口……
“淮琢,你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我看你这一天都不太对劲儿。”
顾淮琢勾了下唇角,悔意如刀,恼怒如火,几乎要将他的一颗心给切成熟肉。
可他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们小月池聪明又漂亮,十四岁就成了百家求娶的小娘子,你可高兴?”
又是在书阁后面的树下,薛重岁看着亭亭玉立的少女,脸上带着笑。
“麻烦。”
孟月池只说了这两个字。
脸上甚至没有丝毫的羞涩和得意。
薛重岁拍案大笑:
“月池啊月池,你可真是太有趣了!怎么就麻烦了?”
“唾弃我之根基,觊觎我之来日,又想禁锢我的筋骨心神……怎么不是麻烦呢?”
这话说得透彻,太过透彻就透出了些冷情。
薛重岁心下暗叹,这天下太聪明的女孩儿,都是恨自己父亲、乃至于恨男人的,因为太聪明,而知自己之所失,又知旁人之所得。
“说到你的根基,你如今也是县令家的女儿了。”
说罢,薛重岁将一封信放到了孟月池的面前。
信上关于孟叔恒的部分写的很短,只提了一句他已经是鹿州安武县令,下县,从七品。
孟月池有些惊讶:“我父亲明明又科举未中……”
“是走了吏部的关系被推选上的。”薛重岁眯了眯眼睛,这件事她也觉得有些蹊跷,孟家的根基也就那样,柳家那边顶多将他稳在繁京,也不会真的帮他走动,怎么就能让他得了推选官呢?
“推选了他的人可有消息?”
薛重岁摇了摇头。
“朝中能做了这件事的人太多了,反而不好查,你也不必为你母亲忧心,鹿州一带如今有不少的女臣,没有柳家替你父亲出面,他当个万年县令也是寻常。”
孟月池眉头轻蹙,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她母亲柳朝姝如今在庐陵一带逍遥自在,之前孟叔恒低声下气,为的就是求财,现在让他进了一步,他定会想从母亲这再走几步。
看着她的模样,薛重岁笑了笑,又说起了其他事来。
“如今的朝堂变幻莫测,柳铉徵当了几年的‘亚相’却仿佛一个靶子,被其他人聚而攻之,倒给了其他女臣机会,你看那封信上所写,陛下将梅舸、宋菲娘等人召回了繁京,委以重任……陛下啊,她想用女臣,却和明宗、仁宗不同。”
薛重岁说的几个名字,孟月池是知道的,尤其是这个梅舸,她今年大概也就三十出头,仿佛是出身寒门,却得陛下青眼,不到二十岁就被陛下选做御前女官,六年前被放外任,做过县令、学官,这次被陛下召回朝中,直接成了给事中,要论升迁之快,连当年的柳铉徵也望尘莫及。
要知道,梅舸并非科举出身,从内朝女官到外朝给事中,这其中差距可谓天堑。
宋菲娘身后则是陛下的母家宋家,她算是陛下的表妹,之前在北边练兵,陛下召她回朝之后颇有要将金吾卫交给她的意思。
“山长的意思是,陛下在女臣之间亦在寻平衡之道。”
说白了就是在挑拨党争,这是许多君王用老了的手段了。
“是,女旧臣之后遍布朝野,陛下并不想见到此等局面。”
薛重岁从盘子里揪了三颗葡萄,却没吃,而是放在了孟月池的面前。
“若你是陛下,你告诉我,柳铉徵的女旧臣遗脉、梅舸这样只能依附陛下的幸进之臣、宋菲娘这样的外戚,你打算怎么用?”
孟月池看着那三颗葡萄,又看向盘子里的其他葡萄。
“若我是陛下,便不会挑起女臣内斗。”
薛重岁笑了。
“可惜啊,你不是。”
孟月池微微低头,又看向那三颗葡萄。
它们生于同一枝,同一串,却似乎已经被高高在上之人分成了不相干的三个。
“山长,如今陛下以柳铉徵推动土地丈量一事却久久未见成效……”她言语未尽,意思却已经说透了。
“嗯,大概过不久,你母亲的姨母就要被贬官了。”
中秋大考,孟月池再次得中头名。
中秋节后,繁京传来消息,殿中监柳铉徵被贬谪剑南司马。
受其牵连,通政司两道参事柳朝妤被贬灵州祁连府。
邸报上明明白白写着,参奏柳铉徵之人是给事中梅舸。
柳铉徵离开繁京那一日,梅舸升任吏部侍郎。
又过半月,一年轻男子骑着白马到了鹤洲桥边,是刚得了江南道省试头名的陆寒城。
“陆兄,我们书院夫子们早知你要来,特命我等候在此。”
被称作“陆兄”年轻男子翻身下马,先看向立在鹤洲桥前的“十问碑”。
“虽然早知有此碑,亦知其上所写种种,可真正得见,仍觉血泪重重。”
说罢,他弯腰对石碑行了一礼。
来接他的少年见状,连忙颔首低头,神情庄肃。
“陆兄有心。”
陆寒城直起身,牵马向前走去。
“陆兄在客院稍作歇息,我去通传夫子……”
“不知薛山长何时有暇?我家中前辈和学中师长皆有信函命我转交。”
“陆兄放心,此事也会跟夫子说明。”
少年也十五岁年纪,跟十七岁的陆寒城站在一处却足足矮了一截。
侧抬着头看向陆寒城,少年心中敬佩非常,江南道能人辈出,十七岁便能在那拔得头筹,陆寒城陆郎君的才华自然毋庸置疑,偏偏他又相貌极佳,有松柏之势。
世上怎会有这般人物?
将马交给了书院佣工,陆寒城随着少年往客院走,突然听见一阵吵嚷声。
“墨娘子,你一贯与那孟月池不对付,怎么如今倒替她说话了?我也是替你抱不平,那孟月池一贯猖狂,区区一个庶女也敢稳坐众家之上,不过是凭着柳家罢了,既然柳家已经倒了,她一个歌姬所生的……你打我?”
短暂的寂静之后,林中传来一声轻笑:
“这世上啊总有些狗东西生一双势利眼,对地位家世比自己高的,就卑躬屈膝,恨不能趴到地上去,偏偏这等狗东西欺软怕硬……无妨,我是墨家女,打你也就打了,你既不敢说下一次大考考在我前面,又不敢攀扯我的出身,更不敢告诉夫子,我有什么不敢打的?像你这等才华、出身、品性、德行无一可取的货色,竟敢说是为我抱不平?你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