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刚说的那句话出自何处?”
小姑娘语气乖乖的:“《妇行鞭影册》”
“你可知道这书是何人编写?”
“百里妇行。”书的封面上是这般写的。
“没错,百里妇行,你可知她是何等身份?”
小姑娘不知道了,她很诚实地摇头。
“百里妇行,是大启第一位出任国子监祭酒的女子,也是第一位出任翰林院大学士的女子,算起来,我祖母柳唤云就是她的弟子。”
说起自己祖母的名讳,柳朝妤轻声一叹。
堂中逐渐安静下来。
“你刚刚问我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人与人要同志而聚,互为依仗,方能成势,而势,非一人之力能改。你可听懂了?”
柳朝妤问的是小姑娘,却仿佛不止是问她一个人。
孟月池看着她。
柳朝妤忽然觉得这小姑娘的耳慢语迟是个讨喜的小毛病了。
她又笑了,摸了摸小姑娘的脸颊。
手感真好。
“就比如说,从先帝开始,重推女官入朝,至今十几年,虽然不断有小人作祟,又有那等卑劣之人结党营私阻挠女官一事,可女官们还是站在了朝堂上,越来越多。这就是势。”
柳朝妤一手揽着孟月池,转头看向其他人。
“你问问这些大人,他们一个个都是学富五车的饱读之士,又有谁能逆势而为呢?”
说话之时,柳朝妤心中有些遗憾。
她知道柳朝姝的性情,本以为她今日已经替柳朝姝做到了这一步,她总能走出来,没想到真正走出来的是个小姑娘。
还是个聪明的小姑娘。
柳朝妤目之所及的男人们,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是能逆势而为之人。
柳朝妤笑了。
“我出京之时,陛下与我说,如今女子为官一事在大启各处推行,偏偏有些地方,有些人,自以为能与势相逆,实在可笑。”
她端起酒盏,抬眸看向其他人。
“各位大人,你们说,这是不是极可笑之人?”
孟叔恒无声地吞了下口水。
到了此时,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柳朝妤借了他们孟家的地方,正正经经地办了一场鸿门宴!
尧州司马连忙岔开话头:“柳大人,喝酒之时怎么谈起了政事?”
“给小辈讲书,忍不住就讲起了此事,说起来,十多年前,我姐姐才华丝毫不逊于我,可惜当时还未有女官复朝一事,我姐姐是个孝顺的,不忍柳家人丁凋零,才决心成婚。幸好,她养出了这等好女儿。”
孟叔恒紧咬着牙龈。
其他人看向他的目光已经变了。
《妇行鞭影册》是什么东西?放在二十年前那是逆书!
你孟家好本事啊!早早就做好了打算,娶了柳家女儿不说,还教自家的孩子这等东西!恐怕早就与这些为官的女子勾结在了一处吧?
孟老太爷的脸色已经漆黑如墨,却想不出挽回之法。
他用阴沉的目光扫向自己的儿子,又看向那个被柳朝妤揽着的女孩儿。
好,好,好,果然,不安分的娘,就能生出这等不安分的货色。
旁人都难受的时候,柳朝妤却觉得心里快慰。
当年她祖母是如何离开朝堂的?堂堂户部侍郎,被逼只穿中衣,脚踩热炭。
扶正之乱分明是因为哲宗急病而逝,隆盛太子与当时还是诚安郡王的代宗之间的皇位之争,那些拥立代宗的男人们却把此事定为女子祸乱朝堂,罗织罪名,逼着所有的女官退朝。
这些男人们,他们自己党争倾轧,还知道给彼此留一个后路,对女子的时候,却放任一群禁军对请命的为官女子和女进士、女学子百般羞辱,用热炭逼身,让她们毁容毁相,再无出仕的机会。
明宗万俟悠、仁宗万俟润、穆宗万俟姻三代女帝筚路蓝缕六十余载,终于让女子能够走到明光之下,却被这样的下作手段给毁了两代英才。
代宗一开始还假惺惺,说什么为官不分男女,皆有功于朝野,女
子们还是可以为官的,却一次次默许御史大夫们污蔑为官的女子。
渐渐的,朝堂上仅剩的女官也没了踪影,又有各种手段打压女子学堂,制约女子参考科举。
比如臭名昭著的“记名法”,如果一科召二百名进士,其中女子占其中的六十名,那这二百名之外,就还有六十名男进士作“记名进士”,不能做翰林,却也可以选官出仕。
幸好,代宗继位之时已经年近五十,他用尽手段争来的皇位也不过坐了十几年,先帝启哲宗体弱无子,为了对抗朝中日益坐大的勋贵,扶植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当今陛下登基,不得已再次启用女官。
当今陛下继位至今十载,因朝中积弊,又想效仿明宗重新丈量天下土地,重启之前不得不中止的税改,也如当年明宗一般对为官的女子青眼相待。
短短几十年,于她们柳家,就已经到了第三代。
她祖母郁郁而终,她姨母十六岁立誓不婚撑起柳家,煎熬数十年,到她此时,柳家女子才再次有了能“借势而为”、“仗势欺人”的时候。
孟月池选的这句话或许是巧合,却真的对了她的心思。
“此次来尧州探望亲姐,所见各位大人都是极聪明之人,行为举止之间令本官我很是钦佩。想来,各位大人绝不会逆势而为。”
柳朝妤语气很是恳切,仿佛有感而发:
“尧州一地为官的女子似乎不多,无妨,庐陵距离尧州也不远,从前勇毅学宫的祭酒薛重岁薛老大人在庐陵建起书院,各位茶商、盐商送来之物,我将悉数送往庐陵,我这小甥女,我也会把她送去庐陵读书,她是个聪明伶俐的,要是运气好些,说不定过几年,孟家还会再出一个进士。”
说完,她笑了。
孟月池仿佛有些害羞似的微微低着头。
她能感受到许多目光,这些目光中毫无善意。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害怕。
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笃定,那些不善的目光其实很弱小。
柳大人只是一个人,一个人,也比其余所有人都要厉害,因为,大势在她。
这就是“势”的力量。
孟月池又学会了一点点道理,她很高兴。
哪怕父亲愤怒地看着她,她还是很高兴。
一直到酒宴结束,柳朝妤都一直将孟月池留在身边,甚至将尧州的各位官员的身份来历一点点教给她,仿佛真要将她教成下一个女进士。
席散之后,她让自己的亲信将小姑娘送回疏桐居。
“这个给你。”
悄悄打着小哈欠的孟月池傻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手里的“礼物”——一把半尺长的匕首。
“‘女子未必娇容颜,女子必有利兵刃’,出处是《妇行鞭影册》第五卷,这书挺好,偏偏我姐不喜欢。”
孟月池双手捧着匕首,连忙行礼:
“谢谢大人赏赐。”
“今夜之事,我记住了。”柳朝姝摸了摸她
的头,“你这个小脑袋,我真喜欢。”
穿着一身湖蓝衣袍的女子直起身,伸了个懒腰。
“你早些回去吧,我还得跟我姐吵架呢,将你牵扯进来,我姐今晚上至少骂我两个时辰。”
说话的时候,她对着小姑娘眨了眨眼。
小姑娘笑了。
又过了几日,让孟家上下都难受的柳朝妤终于走了,孟月池突然多了个新差事——老夫人让她去宁寿堂的佛堂里捡佛豆。
孟月池第一次去的时候正好是嫡母柳朝姝出门为孟家世交女儿送嫁的时候。
嫡母一去两日,孟月池就跪了两日,膝盖以下都是青的,根本站不起来。
刘嬷嬷哭着背着她回疏桐居,路上,孟月池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走过来,眼中都是心疼。
“池儿,你若是安稳些……”
安稳些?
孟月池无声地将小脑袋转了个方向。
过了一会儿,她说:
“月池谢父亲教诲。”
柳朝姝前脚到家,后脚就知道了此事,她勃然大怒:
“你们有什么脾气找准了人再发,磋磨一个孩子能显出你孟家的体面和本事吗?”
孟叔恒见她的模样,冷笑了一声:
“孟家的体面不是都已经被你那能干的妹妹给毁尽了么?你可知道,若不是我已经得中省试……”
“呵。”柳朝姝冷笑一声,径直让人将孟月池从疏桐居搬去正房。
孟月池的腿养了整整二十日,才恢复到跑跳如常的样子。
《妇行鞭影册》她也看完了第六册 。
期间,孟叔恒已经启程前往繁京,带了上千两银子,一车行李,还有他刚新得的宠妾。
他一走,三房的下人在孟家备受排挤,连柳朝姝说话都不如从前好用了。
腊月,柳朝姝给自己姐姐和姨母写的信被人挡了回来。
正月是迎来送往的待客之时,老太太却说自己的三儿媳身子不适,甚至不让她出来见客。
“哒、哒——”
柳朝姝的手指敲在了桌上。
“看来孟家是铁了心,不想让月容和月池去庐陵书院了。”
琴嬷嬷对着孟月池叹气。
小姑娘看着自己养在两个笼子的画眉鸟。
看了好一会儿,她打开了笼子。
琴嬷嬷的账册上,还有她写的“画眉一对”。
两年前,她亲手写了上去,两年后,她亲手将这四个字涂掉了。
拿着笔,她轻声说:“嬷嬷,就算不行,我也,争过了。”
她没认命呢。
琴嬷嬷忍不住抱住了她。
她家姑娘这么好,不认命不自苦,怎么还是这么苦呢?
正月十五,阖府家宴,老太太笑着说自己天天在宁寿堂有些寂寞,想把三房的庶长女养在膝下。
柳朝姝没吭声,她看向
在座的每个人。
没有人敢与她的目光对视。
“老三家的,你要是累了,就回去歇着吧,好生修养。”
柳朝姝冷笑一声,连礼都省了。
“月池,我们回去。”
孟月池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精壮仆妇,又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笑着看她:
“好好念念经,学学女工,过几年就要成亲的女孩儿了,还是安稳些好。”
孟月池没说话。
她耳慢语迟,倒让她看着有些超乎年龄的稳重。
惊惶也好,害怕也好,都不会显露在脸上。
“祖母,您好像一出生就这么老了。”
老夫人瞬间惊怒:“你说什么?”
孟月池笑了。
跪佛堂,数佛豆,她又不是没做过。
泥胎塑成的佛俯视着她。
她抬头看着,觉得这个佛很有趣。
这个佛,好像祖父啊。
深夜,孟月池昏昏欲睡,却在几个管教嬷嬷的看管下不准入睡。
突然,她听见了一阵嘈杂声。
“把我女儿交出来!”
“柳氏!你疯了?”
“嫁进你们孟家,我才是疯了!”
佛堂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借着冷冷的月光,孟月池看见了自己的嫡母,孟家面硬心软的三夫人,柳氏一族那个总是在犹豫和彷徨的柳朝姝。
她的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寒光森然。
在她身后,是她的陪嫁婢女和嬷嬷。
琴嬷嬷拿着一根长棍子,是挑鸟笼用的那个呢。
还有刘嬷嬷,高高壮壮的她手里拿着三把菜刀。
柳朝姝大声说说道:
“今日我就要送我女儿去庐陵书院,我送定了!你们谁敢阻拦?”
“‘女子未必娇容颜,女子必有利兵刃’,出处是《妇行鞭影册》第五卷,这书挺好,偏偏我姐不喜欢。”
——孟月池突然想起了柳朝妤说过的话。
她母亲,明明很喜欢。
第118章 姑娘请披黄袍(四)
柳朝姝带着丫鬟和婆子将孟月池抢了出来,马不停蹄将人送到了停在一门外的马车上。
不到一丈深的马车上还坐着被严严实实从头裹到了脚的孟月容。
“我写了一封信给琴嬷嬷收着,今晚上元灯节三更之后才会关城门,你们直接出城去庐陵,去投靠庐陵府的米大家,她虽然严厉,也是个慈和之人,等到三月,你就带着妹妹一起去庐陵书院。”
一句话将事情交代了清楚,柳朝姝看着孟月池。
“别说我偏心,三千两银子是我的全部体己,两千两给容儿,一千两是你的,只有这些,到了庐陵,你……你能走多远,便走吧。”
手中拿着剑,柳朝姝的手还在抖。
为了一个庶女做出这等骇人之事,她甚至不敢想值得不值得,后悔不后悔。
做了就做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她左思右想了这么多年,何曾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了些?!
能把两个孩子送走,孟家这些腌臜货也不过是用些后宅伎俩为难她罢了。
转身,她就要回去,却被人拉住了。
十岁的孟月池拉住了自己母亲的手。
“母亲,你回去,是,任人鱼肉。”
小小一只的手很有力气,柳朝姝挣了一下,没有挣开,又怕手里的剑伤了人,她看向孟月池,看见了一双黑亮的眼睛。
“母亲,有多少陪嫁之人?”
“三十四……”
柳朝姝算是远嫁,她母亲心疼她,给了三家陪房和四个大嬷嬷,在孟家经营了十年,与孟家的下人婚嫁结合,已经有了四十多人能听她指派,得用的有三十四人。
可孟月池这小丫头问这个做什么?
“多少兵器?”
柳朝姝看向一旁的嬷嬷,刘嬷嬷突然开口说:
“我从厨房摸了十三把刀,老爷房里有两把剑,夫人自己有两把剑,长棍十把,是从护院手里夺的。总共是,一十七。”
“池儿,你问这些做什么?”
孟月池没说话,她低下头,又抬起来,又看向外面的门。
“母亲,通往大房、一房处的门,可守了?”
“夫人没想着守,我和琴嬷嬷去落了锁。”接话的还是刘嬷嬷。
孟家的宅邸是南方的套院模样,来往的花门一锁就各自过日子,大房居正院,一房和三房各在侧院,宁寿堂在后面,靠着花园,离三房更近些。
柳朝姝看看刘嬷嬷,再看看琴嬷嬷。
无人再说话。
孟月容从车里爬出来,看着自己的娘。
“够了。”孟月池说。
“什么?什么够了?”
孟月池微微一笑,在月华和灯影的叠照下,她的脸分外剔透莹白,乖巧可爱得让人心软。
“母亲,攻占宁寿堂,逼着祖父母写下分家之契,足够了。”
柳朝姝瞪大了眼。
“母亲,今日是上元节,衙门无人,连城防衙役也都分散各处,只要守好门户,便可让人求告无门,大伯不在,大伯娘胆小,只会闭门自守,一伯好饮酒,席间就已经醉了。宁寿堂不过一十多仆从,大半方才已经被您吓到了。”
一个字儿一个字儿从眼前的小女孩儿嘴里蹦出来,柳朝姝只觉得这些字儿她都认识,放在一起她却不懂。
孟月池虽然耳慢语迟,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极强,看着嫡母的模样,她就知道嫡母并不是不知道此事能不能成,而是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法子。
“刘嬷嬷,带两个人,各持刀一柄,守住前门后门。”
“琴嬷嬷,去马厩和柴房,取了柴炭草料,堆于宁寿堂。”
说完这两句,她又看向柳朝姝。
“母亲,分家,父亲春闱在繁京,由您带着我们去庐陵求学,在庐陵买房置业,便是名正言顺之事。”
柳朝姝眉间微蹙,孟月池忽然之间说出的这一切真的太令她陌生了。
“可我们如此,万一你父亲……”
“孟家之产,半数供养大伯,父亲如何想的,您定比我清楚。”
拉着柳朝姝的手,孟月池的语气轻且稳。
“母亲,分家析产,名正言顺离开孟家,这是您可选之路。”
“分家析产,名正言顺离开孟家,这是您可选之路。”
远处传来了烟花腾空炸开之声,旁人眼中,这是热热闹闹的上元节。
柳朝姝却觉得那烟花是从她的脑袋里飞出去的。
“嘭!”
“我……”她深吸一口气,还没等她说话,孟月池转身,将孟月容拉到了她的面前。
“娘。”孟月容看看平日里绝少说话的长姐,又看看自己的母亲,娘说要送她去庐陵读书,怎么还不走呀?
看着这两个女孩儿,柳朝姝在瞬息之间已经下定了决心。
“好,拿好手里的兵器,你们随我进去!留下十个人,四个去备车,六个守好两位姑娘。再抽调两人,去库房将之前买的爆竹尽数带去宁寿堂。”
“是!”
柳朝姝再次带人闯进宁寿堂里,正遇上孟家老太爷披着衣裳勃然大怒:
“早知柳家送来的是如此毒妇!就该……”
“就该什么?”
穿着一身娇红,孟家的三房太太大步走进宁寿堂的正堂里。
孟老爷子喉头一哽,看见那些仆妇手里的刀,他低低一笑:
“若是早让我知道大名鼎鼎的柳氏女是这等疯癫妇人,我绝不会允许你嫁入我孟家。柳氏,目无尊亲,你是要造反了不成?我告诉你,我虽然已经致仕,在朝中也并非无人可用,你以为这孟家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之地么?”
柳朝姝看着自己的公公,从上到下地看,片刻后她说:
“十年前,若是让我看见了您这番尊荣,大概也不会对孟叔恒心生倾慕,以至于陷在此间。”
说完,她也低笑了下。
孟老爷子致仕之后就在家里当起了老太爷,何时被人用这般语气说话,他微微眯着眼睛看着柳朝姝,甚至有些森然冷意。
柳朝姝却不怕他的杀气。
她的心中甚至有几分怪异的雀跃。
从前她公公不过是甩下一点脸色,她就要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此刻,她却只觉得可笑。
他可笑。
孟家可笑。
从前的她,也可笑。
“今日中元节,我备了些爆竹,若是不小心将孟家点了……风大火急,一老腿脚不便,只怕难以从宁寿堂脱身。”
孟老爷子目眦欲裂,在旁边的孟家老太太大喊:
“柳氏!你是疯魔了!你是被妖邪缠身!”
妖邪?要是妖邪早些让她能这般站在这儿,她倒宁肯那妖邪早些来。
刘嬷嬷膀大腰圆,比旁人可靠些,她在来的路上让人去换了她过来,此时,她看向刘嬷嬷。
高壮的妇人立刻上前,手里拿着两把菜刀。
老夫人闭上了嘴。
一个站在门侧家丁趁机要偷袭柳朝姝,被刘嬷嬷一刀砍翻在地。
鲜血喷涌,人们的尖叫声响成了一片。
真的见了血,柳朝姝心里也有些害怕,声音却稳稳当当:
“以如今柳家之势,就算查到了我杀人,保我性命总是不难,反倒是你们的儿子孟叔恒,有了一个杀害他父母的妻子,他可还能科举入仕?”
十年来,柳朝姝在孟家人心里的样子就是出手大方、行事厉害,偏又心软,有她在孟家兢兢业业操持内宅,孟家的主子们各个舒心。
她虽然出身比孟家好些,到底有个还得靠家里支撑的夫君,自己的肚子又不争气,多年来只有个女儿,这般的女子是最好拿捏的,只要慢慢打磨,就能让她成了将全副身家都舍在孟家的“贤妻良母”。
她要将两个三房两个女儿送去读书,在孟老爷子眼里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是柳氏自以为能凭借家世就能坏了孟家的规矩。
无所谓,一些因家世而生的傲气,只要敲敲打打,略施惩戒,她就知道错了。
这一套,孟家人是很熟悉的。
偏偏,这一套就在今晚出了差错。
一身的娇艳红裙在身,头戴插金簪,耳畔垂明珠,端庄大气好拿捏的孟柳氏在今晚竟然就将孟家闹了个天翻地覆。
“若是火大一些,也不知能不能烧到正院?我可是已经在各处门上都堆了柴。”
“柳氏!”
“我不想和你们打嘴上官司,三个数,要么签下分家文书,让我将三房产业拿走,要么我放火,大家谁也别想讨了好处去。”
孟老太爷呼吸急促,眼中几乎要瞪出血来。
“柳氏!你这般恶形恶状,必被天下人……”
柳朝姝看着自己握剑的手:“三。”
“叔恒定会将你休了!”
柳朝姝抬起头,耳边明珠轻晃:“一。”
“你柳家百年清誉,你就完全不放在眼里?”
柳朝姝转身,裙摆如火一般飘转:“一,走,关门放火!”
“我签!你想怎么签!”
一门外,孟月容不肯睡,孟月池拉着她的手,两个小女孩儿肩并肩看着外面的烟火。
“阿姐,你说我们去了庐陵能不能自己放烟花呀?我看大兄他们都可以……”
大兄是长房的堂兄,每次看见孟月容都会说一番她不喜欢的大道理,孟月容不喜欢他。
孟月容叽叽喳喳好一会儿,都没人应话,她转头,看向自己的长姐。
长姐在点头。
“可以放的。”
明明之前还跟娘说了那么多话,阿姐现在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孟月容撇撇嘴:“阿姐,你能给我讲个故事吗?”
讲故事?
孟月池没讲过,她看向比自己小三岁却只比自己矮一点的妹妹。
姐妹俩看着对方,孟月容叹气。
算了,阿姐有点笨。
晨光熹微之时,柳朝姝带着人回来了。
还有五辆马车。
“城门马上就开了,咱们立刻就走。”
孟月容靠在孟月池的肩上睡着,孟月池原本也在小憩,听见了嫡母的声音立刻睁开了眼睛。
看见那双黑亮的眼睛,柳朝姝有些疲色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浩浩荡荡十几辆马车驶出了易阳县城,带走了孟家三房分家析产后的家底。
柳朝姝将孟月容抱在怀里,头轻轻靠在了马车的壁上。
“孟家要将那几个妾和你们的弟弟留下,我答应了,我在易阳有两个嫁妆铺子,以后那铺子的所得用来供养她们日常花用。其余的庄子田地之类,我没要,只将孟家库房所有的银子和金玉器都拿走了,加起来算,不到两万五千两银子,再加上我那些嫁妆,能带的都带了,拢共能算是三万两。”
她语气很轻,声音很低,仿佛是自己在跟自己算账似的。
孟月池知道,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城外的路不甚平坦,马车轻晃,车帘的缝隙里,一道天光时有时无。
柳朝姝抬起手,掀开车帘看向外面。
晨雾蒙蒙,前路遥遥。
她忽然笑了。
“从前,我总做一个梦,梦见我出嫁那一天,梦里我掀开了轿帘子,看见的不是来迎我的孟叔恒,而是这般的白雾。”
冷风吹进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将怀里孟月容身上的斗篷裹得更严实了些。
再看看同样严严实实的孟月池,她笑着说:
“旧梦不复,我之幸也。”
庐陵位于易阳县南西南四百多里处,途径洪州,柳朝姝给柳朝妤去了信,又找了柳家在洪州的故旧,从镖局雇了人,继续前往庐陵。
一路走走停停,六日之后,她们就到了庐陵。
柳朝姝甚至没有进客栈,只在驿站稍做休整,就让人唤了卖房的中人来。
庐陵书院定址在鹤洲之上,去年新造了一座石桥与外相连。
柳朝姝先是在庐陵买了一处两进的院子,又一挥手,将鹤洲石桥外面的地买了上千亩。
孟月池在一旁看着,和旁人一样的目瞪口呆。
“有什么可看的?知道我分家析产,孟叔恒定会跟我要钱,我把钱都用来买了地,也好过给了他,再说了,月池在庐陵书院少说也要读上五六年,月容说不定得读十年,我早些置办些产业,也让自己有事可做。”
离开了孟家,柳朝姝不是出手阔绰的孟三夫人,也还是出手阔绰的柳朝姝。
上千亩地,柳朝姝打算都建成了铺子。
“薛大家来庐陵开书院,这小小的鹤洲定然热闹非凡,少不了有人来租铺子。”
孟月池能怎么办呢?
除了嬷嬷们给其他人打赏,她就没花过钱,只能是不停地被她震撼。
比起看母亲花钱,其实她更想去看看那个庐陵书院。
一月十六,柳朝姝带着她和孟月容走过了鹤洲石桥。
“初梨十问?”
一过了桥,她就看见了高大的石碑。
石碑一看就是新的,凿出来的字里墨色还没褪掉。
“阿娘,这个石碑好大呀。”
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石碑,柳朝姝忽然长长一叹。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我还能看见传闻中的‘十问碑’。”
低头看见孟月池正看着自己,柳朝姝对她笑了笑。
“从前,天下千座书院千座碑,可惜后来……”
“如今,旧地也能起新碑。”
一位老妇人站在她们身后,语气柔和又笃定。
孟月池转身,看到了一位穿着曾青色对襟道袍的老人。
看她满头白发,年纪应该早过了古稀,偏偏眸光明亮,面颊亲和,竟然能让人丝毫察觉不出老态。
老人也看着孟月池,问她:
“你可识得这碑上的字?能看懂吗?”
小姑娘点头。
她甚至不需要回身去看。
“第一问,是说女子的以忠事君、以孝事亲、行事以廉,却总不被人看见,圣人看不见,世人也看不见,世人只会盯着女子的短处去任意谤毁,此事何解。”
“第一问,是说世人让男子多妻妾,却不许女子稍有放纵,以贞顺一字压在女子头上,此事该何解。”
“第三问,是说女子被困在后宅,不能为官,不能科举,不能得俸禄,只能任由为官的男人为君的皇帝来定下国策。等到外敌入侵之时却要她们自戕来显自身清白,此事该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