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就是洛州元山人,她说那个行凶之人的口音她小时候经常听见。”
“妓子也是洛州人?”
楚平野在纸上写下了“洛州”一字,又在旁边写了“私军”。
纸上原本就有一个“裴”字,楚平野将这个字与“洛州私军”圈在了一起。
“之前为一皇子豢养私军一事,不少人都已经被陛下处置了,想要查这条线,还是得问裴仲元。”
骆寒山本以为没自己事了,见楚平野的桌上有一碟酥饼,刚拿起来准备吃,就察觉到了楚平野的目光。
“怎么?你们这些文臣连酥饼都吝啬?”
“骆校尉,裴仲元之前也是禁军校尉,是三年前自请去了公主府做护军,你和他的私交如何?”
“并无多少私交。”听见裴仲元这个名字,骆寒山的目光就冷了下来,片刻后,他吃完了一个酥饼,才一边用手蹭嘴角的残渣一边说,“他本是禁军中剑法最好之人,年少成名,家世也好,偏偏为了一皇子去当公主的裙下臣,又为了公主背弃了一皇子。”
楚平野听出来了骆寒山的不屑,无奈一叹。
“可现在唯一的线索只有这位裴护军,他在牢里被关了一整日,一句话都没有。”
一皇子出事那日,裴仲元那日未曾赴约,应该说,万俟丰的那封信一直就在裴家的门房,裴仲元根本就没收到,他当时正在京外马场替公主府选配新马。
正因如此,大理寺也不能对他用刑。
骆寒山拍了拍手上的饼渣,审案的事儿跟他们禁军可没关系。
“不然,你们把那金尊玉贵的长乐长公主请来?让她来审?”
说完,骆寒
山自己先冷笑了下。
楚平野霍然起身。
“这是个办法?”
骆寒山看着他,轻轻抽了自己嘴巴一下:“楚少卿审案吧,末将先走了。”
他却没走成,楚平野强拉住了他。
“骆校尉,千万帮帮下官啊!陛下让大理寺三日内找出一皇子的死因,下官也实在是没有办法,长乐长公主最好美男子,下官样貌平平……骆校尉!”
一个时辰后,繁京城外的松园侧门微微打开,一个穿着水绿色石榴裙的女子对着一人微微点头。
“楚少卿,骆校尉,我家公主说了,她身为公主,本不该轻涉刑名之地,可事关庐江王,公主愿意走一趟,请两位大人稍等。”
庐江王是一皇子万俟丰之前的封号。
楚平野和骆寒山互相看了一眼,一起对这女官道谢。
女官笑着点了点头,又把门关上了。
留两人在外面大眼瞪小眼。
楚平野突然问骆寒山:“你刚刚闻到了么?”
骆寒山不解:“什么?”
“香气。”楚平野轻声说,“刚刚门一开,飘出来好几种香气。这门后,刚刚有人在看下官与骆校尉。”
骆寒山嫌弃地看着楚平野,退后了半步:“楚少卿看来是对三日破案极有把握。”
楚平野闭上了嘴。
片刻后,大门内发出了一阵窸窣声响,然后就是下门闩的声音。
松园的大门缓缓打开,先出来了几匹健马,马上坐着身穿束袖衣衫的飒爽女子。
后面,一匹白马迈过了门槛。
马上坐着一个穿着月白色大衫的女子。
雨后的清风习习吹过,楚平野与骆寒山一人抬着头,看见那女子的额前有一缕碎发。
“我一皇兄骤然殒身,父皇母后悲痛异常,本宫早上进了宫,也刚回来不过一个时辰,实在是倦怠梳妆,也无心打扮。”
依这一人的身份,他们也都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身上有诸多传说的公主,尽管公主未必记得他们。
可此时的公主和他们之前印象中的样子是完全不同的。
骄纵矜贵的繁京茉莉似乎长大了许多,她没有笑,话也简白,脸上也确实如她所说没有什么打扮过的痕迹,可她眉目间的贵气掺着一丝倦怠,就像是晨间还有着轻雾的这座繁京。
繁京至美,天下绝冠。
繁京这株最名贵的茉莉花,她或许不够艳丽,可她恰到好处,摄心夺魄。
先回过神的是楚平野。
“臣大理寺少卿楚平野,见过长公主。”
看向带着书卷气的年轻男子,万俟悠缓缓一笑:
“楚少卿,我皇兄一事,劳烦于你了。”
楚平野还没等说话,就听见自己身侧那人说:
“公主,裴仲元与庐江王来往之事您可知道?”
“这位是……骆校尉。”万俟悠丝毫不觉得自己被冒犯,
手上提着缰绳,她缓声说,“裴护军与我一皇兄自幼相识,他们一人有所往来,本是理所应当之事,就算之前裴护军揭发了我一皇兄豢养私军,那也是为国为民,于我一皇兄,他也是做了‘诤友’该做之事。我一皇兄身为庐江王,本该知错而后改,不然我父皇又如何会将他关在府中?”
楚平野本想拦着骆寒山,让他别得罪了公主,听见了公主的话,他的心中轻轻一动。
繁京中对裴仲元的传闻多是不堪之言,觉得他是舍了前程去谋驸马之位的叵测之辈,也有人说公主对他不过是利用。
可今日听长乐公主的话,对他也实在是维护。
裙下之臣也好,只是公主的护军也好,裴仲元跟着长乐长公主,还真未必比跟着那些寡恩的皇子差了什么。
一路到了大理寺的后院禁室,万俟悠停住了脚步。
“可否让我与裴护军单独说几句?”
楚平野心中突兀一震。
看来裴仲元真的是公主的亲近之人,绝不仅仅只是一个护军。
“公主,请。”
转身,他看向骆寒山,就见骆寒山的目光跟着公主的身影。
“骆校尉?”
公主的身影不见了,她的几个带刀女卫把守了禁室的大门,楚平野拉着骆寒山后退了几步。
“骆校尉,你不会……”
“楚少卿,那裴仲元此番怎么也会被调开公主身侧吧?”
楚平野瞪大了眼睛。
“骆校尉!?”
骆寒山却一笑。
“末将不过随便说说,楚少卿怎么被吓着了?”
真的是随便说说么?
禁室内,刚刚还是一派清风之态的万俟悠看着跪在地上的年轻男人。
“该如何走下去,本宫早就告诉了你,你却还要这般作态。”
下巴被公主用马鞭挑起来,裴仲元垂着的眼眸微微抬起来一些。
“此番之后,微臣定会被调离公主身侧,能在这与公主相对,是微臣最后一点念想。”
什么禁军中剑术第一,什么将门世家出来的麒麟儿,此时的裴仲元像是一只想要撒娇却不会的狗,想扒拉公主的裙角都不敢。
“真可怜。”
万俟悠轻轻叹息了一声。
“裴仲元,下次见我之时,你拿出点姿色之外的东西出来。”
“……是,殿下。”
公主只在禁室内待了片刻,楚平野都不知道自己该是喜还是忧,听说裴仲元愿意说了,他很是惊讶。
那位长乐长公主到底跟裴仲元说了什么?
走出了禁室的裴仲元看看左右,对楚平野说:
“楚少卿,我要说之事,还是在朝堂上比较好。”
瞬间明白其中的兹事体大,楚平野吞了吞口水,连忙去禀报了大理寺卿。
留下骆寒山看着裴仲元。
“裴护军。”
“骆校尉”
离开繁京,裴护军不必担心京中之事。
骆寒山勾唇一笑,正想走,却听身后发出一声轻响,接着,他后颈一寒。
手中握着从骆寒山腰间抽出的佩剑,比在骆寒山的后颈上上,裴仲元冷冷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像是另一把剑,几乎要将骆寒山刺穿。
下一刻,裴仲元手一松,剑掉在了地上。
“你,不行。”
翌日,朝堂之上,裴仲元说出了一皇子为什么要约见他。
“三皇子指使曹家卖官鬻爵,一皇子早就搜罗了证据放在微臣处。”
满朝哗然。
三皇子万俟睿怒斥裴仲元是妖言惑众。
裴仲元面无表情。
“此事,微臣本不想说,陛下已经丧子之痛,如何能再被伤心?如今,也是无奈之举。”
御座上,大启朝的皇帝万俟礼面色紫涨,须臾之后,他仰面倒了下去。
一皇子已死,三皇子害陛下吐血,四皇子身上也不干净。
大皇子万俟胜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裴仲元被贬去西南之后的第九个月。
崇安十三年的三月,春寒还未褪尽。
三皇子万俟睿疯了。
同月,他胞弟万俟智死在了樊州。
崇安十三年四月,大皇子万俟胜奏请陛下,将长乐长公主远嫁乌蛮和亲。
案上的木牌子只剩了三块,分别写着“一”“五”“六”。
正在被整个繁京同情的公主殿下拿起了那块“一”,随手扔进了火盆中。
她看了看“五”和“六”,把“六”放在了一边。
“公主,杜中书和骆副将在松园外碰上了。”
杜中书是杜行舟。
骆副将是骆寒山。
没有了一个裴仲元,公主的松园只比从前更热闹了。
“不见。”
万俟悠拿起一张纸写了一封信。
“送去朔北。”
四日后,长乐长公主的仪仗再次离开了繁京,这次,所有人都知道,公主是为了不被送去和亲才避走。
公主真是可怜。
她甚至没有等到繁京城的茉莉再次开花。
崇安十三年夏,皇帝突然下旨,封六皇子万俟晋为太子。
数日后,大皇子万俟胜逼宫谋反,杀了五皇子万俟端。
皇城被围,群臣被困,这危急关头。
繁京城外,大旗飘展。
上面写着两个字——“还圣”。
第69章 公主请登基(十二)
昔日处处是景的繁京到处都是一片疮痍,横在路上的尸身大概是哪家高门跑出来的小公子,被人从背后砍了一刀,死的时候趴在地上还在挣扎。
“哒哒哒”马蹄踩在石路上,从尸身的旁边经过,有人将尸首拖走收殓。
“此路上连溃兵尸身都少见,却有人放火,恐怕是有人趁乱做了些杀人劫掠之事,此事得回报给殿下。”
“是。”
走到一家门前,刚刚说话的素衣女子翻身下马。
先是看了看大门还算规整,她才抬手敲门。
“隆安侯府上可安好?下官奉公主之令来探访。”
高墙之内早有人搭起了梯子看着外面,见来人是看起来温和无害的女子,连忙报给了主家。
“我们侯府上下都好,我们大人说了,如今情势紧急,就不开门迎客了,还请回报公主……”
梯子上的人话还没说完,就见自家的二老爷匆匆忙忙来开门。
“公主救了繁京上下,我等身为臣下,自当致谢,怎能将公主的属官拒之门外?”
让人移开了门口的各种拒马之物,隆安侯的弟弟,光禄寺少卿司徒毅整了整衣冠,才让人将门打开。
门外,穿着素衣的女子对着他直手行礼:
“下官是公主府工司典籍卓妩君,奉公主之令前来探访,侯府上下可还安好?府上老夫人可曾受惊?可需太医诊治?”
“都好都好,多谢公主惦念,也劳烦卓大人登门。”
司徒毅连忙对她回礼,又想请她入门饮茶,又让人提了钱来给她的护卫,都被她婉拒了。
“嘿嘿嘿,要不这样,卓典籍,我司徒家在繁京城里也有些名声,就让我儿……我女……”
儿子到底是刚成亲,跟一个女娇娘并辔街上不像话,女儿呢,今年才十七,也没出过门。
可现在繁京的天都变了,怎么能巴结上公主才是正事儿!
司徒毅干脆一咬牙:
“卓大人,就让本官我和你一道去各家拜访吧!以后常来常往,你与他们各家多见见也是好的。”
“如此,多谢司徒大人了。”
“客气客气。”司徒毅连忙又唤家丁,又让人牵马,又叮嘱了人往后院送消息。
府中的卫兵家仆都被他大哥带去往宫往皇城护驾了,虽然长乐长公主带着朔北军已经占领了繁京,也得留心溃兵和贼人。
事情杂多,他还是赶紧都理了个分明,又让人提了一盒热肉饼出来。
这次,卓妩君没有拒绝。
一走,就是整整一日,司徒毅再回到家的时候月亮都升到中天了。
他家中老小都还没睡呢,大哥隆安侯司徒全也回来了,都在正堂里等他消息。
“如何,这繁京内外真的是被长乐公主给拿下了?”
司徒毅一声长叹:“五千朔北军,又有禁军支应,大皇子和郑家的残党都被清了个干净,大哥你去皇城的时候宫里如何了?”
“大皇子围困皇城的时候,皇后娘娘一刀砍了林德妃的脑袋,让人送去给了大皇子。”
一句话,就让司徒毅愣住了。
“皇后娘娘……”
司徒全微微低头:“当时群臣都在文盛殿,也不是没有人心思浮动打算附逆,皇后娘娘将林德妃的尸身拖到殿外,又让人将林勇兄弟捆了,逼着群臣一人砍一刀,谁不砍,娘娘当即一刀挥下。”
林勇兄弟是林德妃的弟弟,林德妃是先帝赐给陛下的宫女,皇后两次流产之后,她给陛下生下了长子,陛下身子早年对大皇子甚是宠爱,等到陛下登基,将林家两兄弟都封了官,林勇被封了太仆寺丞,这官看着不大,却管大启一国钱谷的保管出纳。
这几乎是明着给大皇子送钱,也一度让大皇子成了诸位皇子中势头最盛之人,等后来朝中有了立大皇子为储君的声势,陛下又将林家兄弟明升实降地封在了鸿胪寺。
要用来稳固朝野的时候就对人极尽宠爱,等对方真的被养大了心,又把昔日的好处尽数拿走。
司徒毅忍不住呲了呲牙。
虽然大不敬,可陛下真是寡恩之辈啊。
司徒全不知道自己弟弟在想什么,又说:“大皇子被江琦一箭射伤,现在被关在了天牢,陛下惊怒交加,脸色难看得很,太子也被吓到了,倒是长乐长公主……我还以为是镇远公和朔北将军借了公主之名,没想到公主真的穿了甲衣戎装上殿,将一众事情安排得甚是得体,我们出来的时候,听见皇后娘娘传旨让公主今夜就宿在了宫里。皇城被围五日,死了三千多人。”
司徒毅叹了口气:“今日和卓典籍走了十几家,萧家、容家都被大皇子的人杀穿了,柳家死了大半,杜相……”
“大皇子绑了杜相的夫人和儿孙十余人,让杜相劝陛下交出皇位。”
堂屋内安安静静,司徒全喝了口水。
“杜相不肯为家负国,又不忍老妻和儿孙被戕害,在逆贼阵前自尽了。”
血雨腥风,生生死死,如同一场骤雨浇淋了所有人,一时间,没人知道该说什么。
司徒毅两口喝完了茶盏里的水,缓了缓,说:“说到公主,今日我和公主的女官去各家探访,那女官言语有度,又很知理,真是不错,我小心打探了下,她还没成婚。大哥,我听说那女官姓卓,你家大郎和卓家的婚事散了,我家还有个孺儿,要是能娶到公主的女官……”
“你说公主的女官姓卓?”司徒全看向自己的弟弟,“她可是看着二十多岁样子?”
“是啊。”
司徒全一声长叹:“二弟,那就是卓妩君,与尧儿有过婚约的正是她,长乐公主座下僚属,除了替公主草拟公文的越知微,还有在站在朝堂上替公主颁下《安民令》的苏姮,她算是排在第三的公主亲信。”
司徒毅:“……”
端起空空的茶盏喝了一口,司徒毅看向自己的大哥。
司徒全眉头紧锁。
“公主与卓妩君君臣相得,反倒是把咱们司徒家放在了火上烤。”
司徒毅被这话里的意思吓到了:
“君臣相得?大哥……”大启不是还有太子吗?
下一刻,他自己也默然。
背后有朔北、手中有亲信、身上有民心的长公主,是六皇子能斗得过的吗?
斗不过,当然斗不过。
大皇子谋反一个月之后,太子上书陛下,言说自己德不配位招致兄弟之乱,请辞太子之位,更请陛下立长乐长公主为皇太女。
朝野哗然。
女子登基,自古未闻,群臣上书陛下,请陛下不要废太子。
太子却很坚决,上书之后第二日他就跑到了山上剃了头,说自己以后要六根清净。
一时间,整个繁京就像是烧开的水壶,到处都是吵嚷之声。
唯有公主的松园,一如既往,有条不紊。
“告诉罗丝丝,明年玉州的女子书院要加收百人,本宫缺人,她别在玉州躲清闲,要是人不够用,就让她自己来繁京。”
“是。”
已经过了十九岁的万俟悠身量比之前又高了点儿,看着厚厚的一摞折子,她打了个哈欠。
“口舌多实事少,这繁京城里能用的人也太少了,你们说我要不要去太学和国子监看看,带着越知微和苏姮,能在经史策论上胜过你们的我就带走。”
女官们笑了笑,没有说话。
公主想要用什么人,怎么用,是公主的事,她们这些女官侥幸被公主选中,已经是得了天大的运气,想要不被人比下去,那就得比旁人努力千百倍。
苏姮抱着一摞书册走进来,听见这话笑了:
“公主殿下信任微臣,微臣定竭尽所能,我昔日在赣州曾以男子之名与人纸笔论战,未尝一败,正好也让我看看繁京城中天下士子的本事。”
这话说得有气魄,万俟悠笑着拈了块儿点心放在自己嘴里。
“别以为你只要跟天下的士子比,朝中的群臣现在对我,对你们,可都是磨刀霍霍呢。”
女官们又都笑了。
重紫走进室内,看看女官们,再看看公主,轻声说:
“公主,杜中书来了。”
万俟悠抬起头。
重紫的脸色有些肃然:
“杜中书是来跟公主辞行的。”
大皇子谋反,宰相杜与明自戕身亡,到底也没保住他的妻子儿孙,只有杜行舟,因为要给公主传消息离京去了朔北。
穿着一身白衣的杜行舟站在一片茉莉花边上,见万俟悠穿着一身淡灰的衣裙,他惨淡的脸色微微有了些笑意。
“公主殿下,今日行舟就要离京归乡了。”
万俟悠看着他的样子,难得温声说:“三年之后本宫召你回京。”
“不必了。”杜行舟低下了头。
“公主,二皇子在洛州招徕山匪筹建私兵,匪首冯家应不肯屈从,被二皇子车裂,冯家应的次子入京刺杀二皇子,此事,公主您定然知晓。”
他顿了顿,又说:“二皇子要约见裴仲元,是因为裴仲元手里有三皇子卖官鬻爵的证据,此事不假,可这证据不是二皇子找的,是殿下您找的,您让裴仲元一声不发,让他在朝堂上公然揭开。”
夏日又要结束了。
风还炽热,令人心燥。
哪怕茉莉花的香气再让人心中舒爽,它也是盛开在烈日下的花。
“您身后有江家,宫里有皇后,大皇子如何敢将您送去乌蛮和亲?因为大皇子知道了您去过朔北,还知道了江琦是女子,他自以为拿捏了这两件事,便是将江家上下拿捏在了手里,这两件事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杜行舟缓缓抬头:“公主,是您让他知道的。”
想要养大一个人的野心,自然是要让他自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大皇子刚愎自负,自以为是陛下长子,皇位本就该是他的,又被皇子之争激出了血性,给了他一点念想,就足够他举起反旗子。
陛下曾有六子,现在只剩了被吓破胆的一个。
“如今,公主如愿,晚生我,也该功成身退了。”
大皇子不反,他爹娘就不会死。
可让大皇子反了的人,正是他倾心爱慕的公主。
万俟悠抬起手,折了一枝茉莉。
人花相映,却并无娇色。
她将花递给了杜行舟:
“大皇兄也好,二皇兄也好,四皇兄也好,在他们的局中,都有我的性命。我不过是一枚吞子之棋,你家之事,我心中有愧。”
“公主不必有愧。”
杜行舟的手有些颤抖,还是接过了那支花。
当年,公主远在朔北,给他寄各式的树叶,他也曾妄想,自己能攀折一枝茉莉。
如今真的拿在手里,他才明白。
茉莉是茉莉。
公主,是公主。
“公主,繁京城中的可用之人,我已经辑录成册,交给了重青女官。”
小心捏着那支花,他对公主深深行了一礼。
“行舟,告辞。”
小小的白色花瓣,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地上。
崇安十三年冬至。
大启有了他们第一位皇太女——万俟悠。
第70章 公主请登基(十三)
大启崇安十三年的冬天可以说是过得凄风苦雨,有种风起云涌之后的疲惫和黯淡。
进了二月,地里的麦苗都返青了,却有两场大雪盖了下来,不光压坏了麦子,繁京城里也有数百户的屋舍被压塌了,几千人流离失所,有几十人已经被冻死了。
陛下自从立了皇太女之后就是一副甩了手不管的架势,将事情都推给了还不到二十岁的皇太女头上,可皇太女派人去户部支取银子,就只得了一句话
——“没钱”。
没钱,被雪压塌了房子的老百姓就得在赈济所里缩着窝着,没钱,被压坏了麦苗的地就得空着。
没钱,大启这古往今来第一个的皇太女就是个昏聩无能的废物。
满朝上下多少双眼睛斜着看着,穿着一身太子袍的皇太女站在群臣面前,面上带着笑。
“既然户部拿不出钱来,此事,孤来想办法。”
群臣愕然,互相交换着眼神。
长乐长公主出了名的骄纵,大概还是生平第一次听见旁人对她说出“没钱”这两个字,怎么就这般淡定?
户部侍郎文友峰倒觉得寻常:“这有什么难的,公主身后可有皇后,有内帑撑着,区区几万两银子对咱们皇太女可是小事。”
“话是这么说,可内帑……”
话刚起了头儿,有人走了过来:
“听说了么?陛下下旨让后宫削减开支,又让清查账目,内帑封库了。”
凑在一起的朝臣们都安静了下来。
“陛下这是……”
只说了四个字,说话的人闭上了嘴。
陛下立皇太女之后江家的朔北军才北归,这其中有多少威胁的意思,朝中的群臣又不是傻子,怎会感觉不出来?
既然从一开始就心不甘情不愿,那纵使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立在朝堂上也是陛下看不顺眼。
“陛下这是有意历练皇太女殿下,其他的皇子都是从小读经史子集,十五六岁就在六部观政,皇太女殿下自幼受娇宠,自然得多经些历练。”
说话的人是新任宰相闻季枫,他年过六十,胡须还是全黑的,身量瘦高,脸长目细,一副严厉模样。
听见他的话,群臣悄悄都散了。
闻季枫此人之前名声不显,在做宰相之前,他甚至已经十年未曾做官了,可十多年前陛下还没登基的时候,他就是太子少傅了,在杜相去后,陛下将他请出来为相,而没有用和江家有姻亲的礼部尚书苏至正,这里面就有了对江家防备的意思。
他也没有让陛下失望,几个月来,闻季枫召集了从前的门生故旧,跟依附于镇远公的勋贵们打得很是热闹。
对靠着江家扶持的皇太女,他的态度也很是强硬。
“闻相,区区几万两银子,怎么也为难不了皇太女。”
不远处,几个东宫的女官从议政殿捧了案卷出来,闻季枫看在眼里,面无表情地说:
“无妨,雪不会只有一场,遭灾的地方也不只有繁京近处,皇太女既然身为还圣元君转世,名望如山,那自然得担住了才对。”
这是要借着太女的人望将她捧杀啊,亲信心中一凉,没敢再接话。
那些女官进出议政殿索要案卷文书,实在是不像话,跟六部都说一声,以后在议政殿前放一个箱子,东宫要拿案卷,就提前派人来送了签子,六部书吏将所需的案卷文书都放进箱子里,随她们取用。
“也省得议政殿里阴气太重。”
这话传到东宫,越知微差点砸了手里的茶杯。
“这闻老贼真是欺人太甚!”
苏姮倒是淡然些:“之前太女气势正盛,陛下也安分,现在陛下有了动作,下面也就到了惊蛰之时。”
越知微看穿了六品文官衣袍的苏姮一眼,问她的主意:“此事要不要告诉太女?”
“不必。”苏姮对着越知微笑了笑,“我突然想到,陛下能把闻季枫这种人请出来做宰相对付太女,咱们也可以找人来做这个太女府詹事。”
越知微挑了下眉头:
“你说这话是有了太女府詹事的人选。”
“是。”苏姮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儿,又笑了。
“你说让孤把闻初梨闻大家请来做太女府詹事?”
听见这个名字,万俟悠看着苏姮,笑了。
“你这不是要把闻老头儿活活气死?”
闻初梨,一看名字就知道,她是闻季枫的姐姐,亲姐姐。
这位老妇人今年六十有七,五十多年前她是圣祖太后的女官,直到四十六岁出宫,她辅佐了四任皇后,就连现在皇后江九月小时候入宫,都受过她的教诲,得称她一声“大家”。
“闻大家出宫之前就做到了宫正令,让她做詹事,还有些屈就了。”
但这个主意着实不坏。
东宫偏殿没有燃香,只在桌上摆了几个佛手,淡淡有些香气。
万俟悠坐在榻上,手撑着脑袋,解了腰上的玉带,一身金黄圆领袍越发显出了她的身材纤瘦。